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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倪章荣:幽径落叶 (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 倪章荣  2021年07月20日07:22

三月的一个上午,天空飘洒着细雨,是一个适宜送别亡灵的日子。我们把父亲安葬在西郊的墓地——美地园。这是一处僻静、幽美的处所,前面有水草茂盛的小湖,湖面有水鸟闲游;后面是连绵的青山,山上有野花成片绽放;南侧是小河流淌。这实在算得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了,如果灵魂真的不死的话。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四五十人吧,我认识的没几个。丧礼现场一如所有丧事现场一样的肃穆、宁静。男人们脸色比较凝重,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到场的十来个女人的脸上似乎都挂着或稀疏或密集的泪珠。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人注目,不,是两个女人。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花白,枯瘦脸上挂着的几颗泪珠摇摇欲坠。推轮椅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四岁,撑着雨伞的她依然亭亭玉立,呈现出一股无法遮挡的青春活力。

葬礼由父亲的生前好友奎恩牧师主持。

在牧师的口中,我父亲是一个具有胆识、勇气、责任心、使命感的作家与男人:“……在他短暂的人生中,有过迷失,有过荒唐,但他的人生幽径里并不仅仅只有罪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社会的公正和生活的美好奔走呼号,他始终在履行一个公民、一个男人的责任与义务,为此,他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份善良贯穿他的整个人生……”

显然,在我二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将父亲与牧师的评价联系在一起。有时候,死亡也会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

父亲从突然发病到离开人世,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肺癌晚期。他走时很安详,似乎没有什么痛苦。父亲一直很爱我,对我寄托了很大希望。可是,我从来没有尊重过他,交流也很少,我常常和他顶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可是,他却这么早就走了,才五十九岁。

葬礼快要结束时她才赶过来。她没有撑伞,一袭黑裙,长发飘逸,缓缓走向墓地,她将白月季放到父亲的墓前——这是我父亲生前喜欢的花卉,然后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静静地伫立。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二十多天前,在父亲的病床前。那是一个黄昏,病房里的光线有些黯淡,她大约三十六七岁吧,脸上愁云惨淡,眼眶有些红肿。见我进来,女人向我点了个头,拿起病榻上的一个纸筒,匆匆走了。

回家之后,我问母亲,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谁与你有关系吗?你给我记住了,千万不要和她有任何来往!母亲恶狠狠地对我说。母亲的目光和语气,俨然那女人是个异己分子。

一、刘静宜

1

正要下班,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几秒钟之后,按下了通话键。

是罗知乎吧?我是刘静宜,上个月在你父亲墓前……

哦,是那个女人。她说想请我吃个饭。我推说已经约人,拒绝了她。并不是因为母亲的警告,而是觉得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就主动请我吃饭,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她仍然不想放弃,问我明天有空不。我说,这一段时间都很忙,希望她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她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子再说吧。我顾不上礼节,匆匆挂断电话。

我走进母亲的卧室,想和她聊聊那个女人。发现母亲正捧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我说,妈妈,你也别太伤心了,爸爸已经走了,你还要好好地活着。

他走得太早了,才五十九岁。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知乎啊,不管我跟你爸爸的关系怎样,也不管他多么地荒唐,但他对你的爱是真实的。都怪我,让你们父子间少了很多的亲情……

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我是个投错了娘胎却依然不改公子脾气的家伙。白天睡觉,晚上玩耍。母亲厌烦了,不再理我,是父亲陪伴了我一个又一个夜晚。好多次,凌晨三四点我嚷着要吃东西,是父亲带着我来到街边的夜宵档;好多次,我想买玩具,母亲不同意,是父亲执意给我买回来,回来自然少不了与母亲的争吵;小学、初中阶段,我之所以没上什么补习班,全靠了父亲与母亲的据理力争;从三岁起,父亲每年都要带上我和母亲出去旅游一两次。我们家说不上有钱,可我们在父亲的带领下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我们还去过欧洲、日本、澳大利亚。这是让我在同龄孩子中感到特别骄傲的地方……

我的鼻子酸酸的,几颗泪珠不知不觉地滚落到脸上。母亲为我擦去泪水,轻声说,休息去吧,儿子。

这是周五的晚上,我因为要给总部写一个报告,七点才下班。刚走出电梯,便遇到了她——刘静宜。一个多星期平安无事,我都以为她不会再找我了。

今天不会有约了吧?她笑着说。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的语气有些不五讲四美了。

我们坐下来再说吧,我在旁边的名典订了位。你放心,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她摊开两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坐在小巧的有些逼仄的包厢里,我感觉很不自在。

斯坦福大学应用软件开发硕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面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士的时候,不应该感到紧张啊。她将长发捋了捋,笑吟吟地望着我。这个女人眼睛很有神,用碧波荡漾去形容也不能算很过分。她问,想吃点什么?

我回答,随便。

她点好了饭菜,然后对我说,我要送个东西给你。她从座位上拿着一个纸筒。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很珍贵。她一边说话一边从纸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宣纸,摊开,是一幅画。画上有一条红鲤鱼,红鲤鱼身边围着几只小虾。这是齐白石先生的《鱼虾戏》,真迹。她指着画的右边“白石老人”的签名和印章对我说。

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齐白石先生的大名还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的画作很值钱。我不明白她要将这画送给我是什么意思。突然想起,那天她去医院看我父亲,曾经要将一个纸筒送给父亲,被父亲拒绝了。我把目光从画作上移开,投到她的脸上,上次你去医院看我父亲,也带上了这幅画吧?

是的。她似乎有些难为情,低下了头。

这幅画很名贵?

市场价格至少三千万。

我不明白了,我父亲上次已经拒绝了她,她现在干嘛又要把东西送给我?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可她的脸上除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和各就各位的五官,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很困惑。简单点说吧,这叫物归原主。也就是说,这幅画本来就是你父亲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将《鱼虾戏》收起来,装进纸筒里。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是看见过家里有一幅有鱼有虾的画,可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它已经不在家里了。父亲有一幅这么名贵的画,为什么又到了这个女人的手上?女人还回来了,父亲为什么又不收?我被眼前这个女人弄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就算这幅画是父亲的,父亲已经拒绝收回,他不在人世之后,我有什么必要接收呢。

不,你一定要拿回去!你不拿回去,我,我的良心永远无法安宁……女人突然泪如雨下。

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不明不白地把一幅名画送给我,你叫我怎么接受?我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这幅画是我十二年前从你父亲那里偷来的……

女人的话让我惊愕不已,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很卑鄙的女人,但是……女人给我讲述了她与我父亲的故事。

2

女人(我心里习惯了这样称呼她,她的名字好像既陌生又遥远),是在本市蓝山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二年级上学期时认识我父亲的,那时候我父亲在蓝山大学文学院做客座教授。因为听了我父亲的一场讲座,她与我父亲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她很少参加文学院的活动。那天,她的新闻系教授吴雅致邀请她参加一位作家的讲座。吴教授对她说,他的观点很新颖,值得去听听。

她清楚地记得我父亲那天演讲的题目是:文化与人类进步的关系。我父亲的观点是:文化虽然不能立竿见影地让经济社会发生大的改变,但文化是提高生活品质、促进社会进步的最根本的因素。短时间见不到效果,几百年、几千年总见到的,不过效果有正负之分……

女人对我说,我父亲的这个观点让她醍醐灌顶。她说,彻底被我父亲俘虏,则是他那极有磁性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女人将我父亲的声音比作磁铁,将她自己比作金属,她说,金属怎么抗拒得了磁铁的引力?特别是我父亲时不时跳出来的一两句幽默,让她欲罢不能。比如:不少学者喜欢把秦朝的GDP与现在的GDP进行对比,从而得出什么结论。我却连清朝的GDP也没有对比过,所以一直不好下结论……就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可救药地被我父亲牢牢吸引,连挣扎也没有过。

演讲结束之后,女人迅速去书店购买我父亲的作品,上网阅读我父亲观点独特语言别致的文章。不仅如此,她还跟着吴雅致教授经常与我父亲交流,甚至上我家做客。不久,女人便想方设法单独与我父亲交流了。我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帅气,个子还不到一米六五,但他擅长与女人交往,无论是文章里还是生活中,他都幽默风趣,引得女人们开心不已。因此,我父亲的身边总是围着一些年轻貌美的女人,让我母亲烦恼不已。受我父亲的影响,女人对文化、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不仅大量阅读这类书籍,还撰写了几篇很有见解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被我父亲推荐到香港一家刊物上发表了。因为我父亲的影响,女人转到了历史系。我父亲鼓励她多读不同观点的书,特别是西方学者的著作,最好能够到西方学习一段时间。女人说,父亲这个建议是她之后那个愚蠢之举的春药。

女人与我父亲的关系由量变到质变是大三上学期的一个周末。我父亲应邀到邻市一所大学演讲。演讲开始之前,我父亲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女人。我父亲愣住了,接着便感动了,我父亲感动得有点手忙脚乱。演讲结束之后,我父亲打电话请女人一起吃晚饭,并告诉她主办方给她安排了住宿。那天,我父亲很兴奋,在餐桌上妙语连珠,喝得也比较多,走路时身子都不正了。女人去药店给父亲买了包醒酒药,不顾冒犯我父亲的风险敲开了房门。于是,一切便像小学生进入校门便戴上红领巾一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他很爱我,真的很爱我。女人说这话时紧闭双眼,一副甜蜜幸福的表情。

我母亲说我父亲一生有两个热爱:一是写作,二是女人。我母亲明显是对父亲的第二个热爱有意见,从客观上看,这不能完全怪我父亲,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难道要我父亲去爱男人不成?

女人的领悟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让我父亲赞不绝口,曾经在演讲中多次以女人为例子,号召青年学生多读书,多思考,我父亲说,静宜同学一思索,上帝和我都羞愧。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女人说,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胚子,加紧努力,将来一定成为人上之人。女人当场就要做人上之人,她骑在我父亲身上,她说她特别想尝试一下把老师压在下面的感觉。我父亲已经习惯了女人的压迫,让一个小姑娘再压压也不会坏事。不过,我父亲对女人提出了“约法一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但不能提结婚。女人的态度很诚恳:老师不想提到的事情,弟子绝对不会提!

我父亲——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就这样占有了一个妙龄女孩的身体与心灵。人生中能有这样的嘉奖,几个男人不春风得意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父亲确实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就是挨了我母亲的骂依然是一脸笑意。

转折发生在女人毕业前夕。一天晚上,我父亲依约开好了房,可在酒店里左等右等不见女人的身影,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到半夜十二点,女人才晃晃荡荡地走进来。父亲说,你怎么喝酒了?因为女人从来不喝酒的。女人不答理我父亲,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开口说话,一说话便将我父亲吓得不像个正人君子了。女人说,我们结婚吧。

我父亲从床上蹦下来,大声斥责她说话极不严肃,我们已经有言在先,我有家庭,有儿子!女人说,家庭并没有给我父亲带来快乐。她向我父亲保证,会把我当自己儿子一样对待的。

父亲觉得女人说话比他这个老师还不接地气,你大他几岁,还当儿子,贪天之功为已有!女人说,她不是贪功,也不是不想讲信用,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做梦都希望与我父亲长厢厮守,不离不弃。你莫让我的梦破了,好吗?女人央求说。我父亲批评女人,你在我这里受的教育还少吗,怎么还这么幼稚?就算你跑到银河系去,梦也还是会破灭的。

女人伤心欲绝,号啕大哭,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我父亲,可我父亲态度十分坚决。他说,爱和婚姻是两回事,印刷的书非印刷的书你都读过了,难道不懂得这个基本原理吗?

其实女人那时候已经怀孕,她原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谁知父亲旗帜鲜明地选择了感情与婚姻并驾齐驱的双轨制。于是,她只好把这个秘密装进肚子里。

大约一个月后,女人来到我家。那次,我母亲去参加单位组织的红色旅游了,我去了外婆家。这是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他们两人的再次相聚。女人告诉我父亲,她要回老家工作了,今天是来辞行的。

那天,在我们家里,在父母的床上,女人与我父亲完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道情感作业。女人说,这是她这辈子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师生合作,每一个细节都永久地储存在她的脑海里。

女人还梦想我父亲能改变初衷,答应娶她,哪怕等几年也好,那样,她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父亲劳累过度,对于身边那双在等待组织决定的眼睛视而不见,很快便鼾声大作。女人是个有涵养的女人,她没有将不满对我父亲发泄,都要离开组织的人了,何必呢?女人起床之后在我家不停转悠。她知道,此一别就可能是永别了,这个家她是那么地熟悉,这个家的男主人她更不生疏,对这里的一切她都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她舍不得。当女人转到书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幅画,父亲曾经给她欣赏过,她知道画的价值不菲。这个时候,女人突然生出灵感,她想用这幅画达到她出国留学的目的,她从未忘记我父亲要她去西方学习的教导,也十分渴望能够去欧美留学,只是她的家在农村,无法负担这笔昂贵的费用。她想,既然我父亲不能和她结婚,用这幅画去留学,也算是替我父亲了结了一个心愿。女人给我父亲留下了一个字条,仅几语:安廷老师,我走了。齐白石的画我暂借了,作为出国留学的费用。等将来赚到了钱,我会将画还回来的。静宜。

这幅画,我卖了三百万,足够我留学的费用了。我是一年后才去美国的,开始读的是历史学,可读了一年,便改读商业经济了。我觉得,如果我从事历史研究,恐怕一辈子也赎不回那幅画。五年之后,我便回国创业了。哎,很不顺,刚刚有点起色,又被别人骗了。现在与人合伙开一家网络软件开发公司……我一直想见你父亲,可是,我没有勇气,直到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我才想办法将画赎回来,我想求得他的谅解……你父亲在感情上是有负于我,但他是个好人,那件事,换了别人,不可能不追究的,他要是追究,我不但出不了国还会进监狱。但是,他没有,你父亲他没有这么做……你是不是觉得我毫无廉耻,和情夫的儿子谈与他父亲的伤风败俗?见我没有吭声,她突然泪流满面,我爱你父亲,从来没有改变……可是,他却走了,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叫刘静宜的女人嚎啕大哭,哭得我手足无措。

3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一点了,母亲仍然坐在大厅里等我。可能看到我神情恍惚吧,她站了起来,一脸疑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将手中的画递给母亲。

母亲打开画,大惊失色。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个女人给我的。

哪个女人,你说的是刘静宜那个小妖精吗?

我说,正是她。

你呀,还是和她交往了。母亲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也好,把你爸爸这个宝贝拿回来了。母亲像个行家一样,拿出放大镜照着画仔细地检查着。母亲将画锁进书房的抽屉,两只眼睛高兴得只剩若隐若现的缝隙,就算是撬门开锁之徒也不知该从哪下手了。那个小妖精还算良心发现了,害人东西!

妈,你了解她吗?

我认得她,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那副妖精模样!

或许她有难言之隐吧。我说。

难言之隐?那个小妖精比狐狸还狡诈。我记得她第一次上我们家是跟她的那个老不正经的老师一起来的,羞羞答答的样子,装得很单纯。后来,她经常上我们家,左一个师娘,右一个师母,叫得我骨头都酥了……真恶心!来到我们家后,又是拖地又是洗碗,连我和你爸的衣服也洗。要是遇到过节还给我买点零食、洗面奶什么的……我后来吐了几天。

谁叫你占人家小便宜的,上当了吧。我笑着对母亲说。我不想让母亲的心情也沉重。

她伪装得真好,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我知道你爸爸的德性,平日里与他交往的女人,我都会多一个心眼的,我对她一点都没怀疑过,才多大一点,你爸能给她当爹啊,谁知道这个小妖精这么龌龊!

我平时对你爸的东西,书啊画啊,不太关心的,特别是画,我又不懂。恰好那次旅游团里有个画家,他说起齐白石,说他的画很值钱。我回来就奔书房,可左找右找也不见那幅画,便问你爸爸,他给我装傻,说不知道,好像是哪个朋友借去了。他那画从来不借人的,会借给哪个朋友?我追问他借给哪个朋友了?他先是吞吞吐吐,然后向我大发脾气,说人家会还回来的,还说这是他的画与我没关系……

妈,我爸既不作画又不做收藏,怎么有齐白石的画呢?

母亲讲述了这幅画的来历:

文革后期,父亲与下放到他们村里的一位老先生成莫逆之交。老先生无儿无女,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父亲那时正在上中学,十五六岁吧,放学后,常常去帮老先生干点体力活,劈点柴,挑挑水,碾担米什么的。老先生很喜欢他,便开始把他偷偷带过来的两箱子书借给我父亲看。一次,我父亲因为看一本叫《青春之歌》的书被老师发现了。于是,学校领导将他隔离起来,连公安都来了,要我父亲交代书的来源。我父亲一口咬定是在集市上捡的。学校给了我父亲一个开除学籍、留校查看的处分。这件事后,老先生对我父亲刮目相看,相信我父亲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老先生说,如果是革命年代,你会是个很好的地下党员!老先生是到欧洲留过学的大学教授,他教会了我父亲很多书本上无法学到的知识。可惜,老先生在文革结束前去世了。临终前,老先生将他的两箱子书和一幅画赠送给我父亲。老先生特别叮嘱我父亲,齐白石先生的这幅画要保管好,将来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有用的。

有什么用,被一个小妖精骗走了!母亲对那女人的恨永远也无法消除。

当时,我母亲有一种预感,父亲对她隐瞒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有一天,有个人找她,那个人告诉我母亲,刘静宜与我父亲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母亲对与金钱和物资相关联的事情,反应相当灵敏,那幅画是不是被那个小妖精拿走了?母亲回来审问我父亲,母亲有一个叔叔是干公安的,她从叔叔那里学到了不少后门绝技,我父亲很快便缴械投降。我父亲承认,画被他送给了那个叫刘静宜的女孩子,作为她去国外留学的费用了。我母亲当时又气又急,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母亲认为,这次损失比炒股还要大,这是双赔,不仅赔了老公,还赔了大钱,还一直蒙在鼓里!她要去公安局报案,要追回这幅画。我父亲给我母亲跪下了,他苦苦央求我母亲,千万别去报案,报了案我们全家颜面尽失,也毁了那个女孩子,更要紧的是会影响儿子的学习。儿子就要读高三了,经不起折腾(那段时间我在外婆家,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我母亲是一个对人民币有着深厚感情的女同志,可那一次,她却意外地选择了家庭……我用拖把棍将你爸打得鼻青脸肿,他连弹我一指头都没有……母亲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与自己无关的闲话。

我想过离婚,想过让你爸爸身败名裂,但我狠不下这个心,我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你……母亲流泪了。

我为母亲擦去眼泪,我说,妈,你真的不容易。

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她对我说,知乎啊,你也不小了,应该找个对象了,也免得生出些是非来。

4

半个月之后,刘静宜又来找我。告诉我她与人合伙开的公司效益一直不好,主要是没有开发出好的产品。她吱吱唔唔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想与我合伙创业。她说我学过应用软件开发,还获得全美大学生动漫创作竞赛一等奖,具有软件开发和游戏制作的天分,如果与她合作,进行计算机软件和游戏开发,将会前途无量。我告诉她,我对自己这份工作很满意,不会有任何其他考虑。说心里话,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创业,我也绝对不会与她合作,原因很简单,她与我父亲联手犯下过不正之风错误。

过了一天,刘静宜又打电话给我,请求我帮她设计一款具有美国风格的游戏,酬劳随我定。她说,我知道你不愿与我一起创业,但你一定帮帮我,我现在处于困难时期。我很不愿与这个女人交往,觉得特别别扭,特别不是滋味,可我又无法拒绝她的某些要求,比如帮她设计一款游戏。我的意识里,父亲欠她的,就是我欠她的。中国人不是有父债子还的传统吗?再说,她能将一幅价格如此昂贵的名画还回来,说明这个女人并不坏,有一种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女情人缺少的品质。

因为要帮那个女人设计游戏,加上准备经济学年会的论文,我搬回了公寓。公寓房靠海,空气很好,是公司为高层主管租用的。自从父亲生病之后,我便搬回家里了。母亲那里,我解释了好几天才让她放下心来。

这段时间,刘静宜来找我的次数比较多,主要是来与我商讨游戏的细节,顺便给我带点零食、补品。我有点烦了,对她说,有什么想法在电话里说就行了,你这样跑来跑去,不仅耽误你自己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强装笑颜问她,你送回这幅画之前就计划好了吧?

她愣了片刻,小声说,有这方面的期待,但主要原因还是履行我对你父亲的承诺。

我愿意相信她说的话,世界上有哪个傻瓜放着三千万的真金白银不要,却寄希望于无法预估的未来合作或帮忙呢,比尔盖茨创业之初,也没有哪个富婆敢下这么大一笔赌注在他身上吧?况且她还是一个处于困难中的创业者。

二、吴雅致

5

这几天的天气有如一个失了宠的女人一般气急败坏,快晚上七点了,还是火气冲天。我快步向公寓走去,公司加班,还没吃饭呢,急着回去煮碗面条。可是,我被一辆迎面驶来的电动车撞倒了。骑车的女孩将我拉起来,我发现后脑勺很痛,用手一摸,粘粘的,是血。女孩用电动车将我送到了附近的蓝山大学医院。医生说并无大碍,包扎完伤口之后我才认真地看那位肇事者。这一看让我差点叫出声来,她不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撑着雨伞、推着轮椅的女孩吗?

对不起了。女孩一副无比诚恳的样子,我叫许雯,她对我说。

我被许雯生拉硬拽上了她的家。她的理由是,不上她们家吃饭就是不肯原谅她,就是目中无人,再加上她一直拽着我的胳膊不松手,我只好跟着她走进蓝大教师公寓。

女孩住在十七楼,打开门之后,便见到了许雯的妈妈——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暗淡的眼光忽然间光彩夺目,已经僵硬了很久的面部生动得活蹦乱跳。她一个劲向我道歉,说她女儿太鲁莽,让我受苦了。我觉得她太客气,告诉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事。

保姆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女人对我说,这么晚了,饿着你了,吃饭吧。

菜很丰盛,可我却吃得不多,毕竟是和陌生人吃饭,且都是女人。我感受到了一股股浓重的阴冷气息,连脊梁骨都凉透了。

吃过饭,我起身告辞,女人拉住了我的手,知乎,你坐会,阿姨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对我说?对我说什么话?莫非?……现在,只要有陌生女人找我,我便不由自主怀疑与我父亲有关。我心里一阵紧张。

我叫吴雅致,是蓝大的新闻系教授。再次替雯雯向你道歉……

妈,你干嘛啊,不就是一点皮外伤吗?再说了,我不犯错误,你今天能见到他?

知乎,我听说你最近和刘静宜来往很密切?她经常来找你?吴雅致没有理睬女儿,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很诧异,她连我与刘静宜有联系都清楚,我与刘静宜联系关她什么事呢?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是刘静宜害了你爸爸,害得他这么早就命丧黄泉……吴雅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刘静宜曾经是我的学生,她很聪明,只是聪明得过了头,把聪明用在了男盗女娼上面,聪明反被聪明误!吴雅致的眼里闪动着凶光,我心里一阵紧张。

她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条件很糟糕。来到大都市之后,她感受到了城乡之间生活质量的巨大差异,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种愿望可以理解,可改变命运也不能不择手段吧……是我介绍她与你爸爸认识的,我是想让她拓宽一下知识面,你爸爸在思想文化领域算得上独树一帜的专家,了解一下你爸爸的文章和思想,对青年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况且她是我的学生。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刘静宜因为吴雅致的引见认识了我父亲,然后便抛开引见她的老师,偷偷与我父亲联系,跑到我家里和我母亲套近乎,对我父亲——一个对年轻女人缺乏警惕性的男人使用各种下流伎俩,终于让我父亲偏离了正确轨道。吴雅致说,她没有想到,外表单纯的刘静宜会这么卑劣。太恶心了,怎么能干出这种违背传统、违背道德、违反学生守则的肮脏事呢!呸!

我说,吴教授,你干嘛这么恨她,她不是你学生吗?

学生,我有这样的学生吗?她大二下学期就转到历史系去了……你爸爸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被这个小骚货骗了……哎!

吴雅致越说越激动,似乎偏离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语言轨迹。我再一次表达了要走的意思。可吴雅致还是不让我走。她说,今天的谈话很重要,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家庭的和谐——你还没结婚吧,如果不及时断绝与她的交往,迟早会毁了你家庭!

吴雅致很严肃,让我不敢将她的话与危言耸听联系在一起。可就算刘静宜作风不如老师严谨,可做老师的也不该歧视自己的学生啊?我很纳闷。

我过去和你爸爸的关系很好,特别的好,你爸爸很欣赏我的气质,当然,漂亮不是他喜欢我的理由,他这人注重内容……我们的感情很真挚,很纯洁,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知乎,我和你爸爸的感情,是超脱了世俗、利益和感官刺激的感情!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爸爸的吗?在市文联一楼的楼梯间!当时,你爸爸被你母亲赶出了家门,没地方住,正在楼梯间搭帐蓬……我真的觉得他太苦了,一个这么有思想、有成果的作家、学者,却落到这个地步……我之前就知道你爸爸的大名,读过他不少著作,只是没有见到他本人而已……

见到之后便情不自禁,便不顾礼义廉耻了……

雯雯,你母亲这样不堪吗?好歹我也是大学教授,人民教师,你以为我是刘静宜这种不要道德的人!吴雅致望着我,认真地说,我是真心地同情你爸爸,欣赏你爸爸,也喜欢你爸爸。我觉得我有责任给你爸爸帮助和温暖。你爸爸呢,见了我就像久旱遇甘露一样,他经常拉着我的手说,雅致啊,男人是机器,女人是机油啊,没有了油,男人怎么运动起来?在动物园猿猴区,他指着一只正在给公猴捉虱子的母猴对我说,你瞧,这才是合格的母猴。你知道他的意思吗?他认为我就是那只合格的母猴!……此刻的吴雅致完全是一副享受不尽的样子,可她的脸色突然晴转多云,你爸爸以为从此脱离苦海了,谁知那个贱货插上一脚,哎……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和你爸爸这种超脱了低级趣味的感情……你母亲的性格你最清楚,不是说她坏话,她对你爸爸……不说了……她摆了摆手,接着说,最坏的是刘静宜这个烂货,她对你爸爸伤害太大了……

我看都好不到哪儿去,插足别人家庭,还振振有词!要不是整天唠叨得我心烦意乱,我才懒得把他弄到家里来呢!

你别插嘴好不好,让我把话说完!

知乎啊,你是个明理的孩子,不像雯雯一般头脑简单。我之所以非得要见你,就是要把一些事情告诉你,让你心中有个底……刘静宜偷走了你们家价值连城的画,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幅齐白石先生的《鱼虾戏》,你爸爸将这幅画当宝贝一样,连给人家看一眼都舍不得!这件事对你爸爸的打击有多大你知道吗?让他得了癌症啊!……我曾经与你母亲的关系也不错的,经常去你们家,也时不时劝导劝导你母亲,你母亲对我很尊重,我的话还是能够听进去一些。可是,那个缺德的小妖精在你母亲面前添油加醋说了我很多不是,让你母亲找上门来羞辱我……后来,你爸爸也不理我了……这是他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如果他不离开我,他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成果也会大很多……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坐在轮椅上吗,全是刘静宜那个不要脸的害的!我不想活了,我从四楼跳下去……那时我还没搬房子,可是,却没有死……

孩子啊,阿姨说话是直了点,话糙理不糙啊!记住,千万千万不要跟刘静宜来往!千万千万!临走时,吴雅致千叮咛万嘱咐,就像在课堂上告诫她的学生们:要自尊自爱,不要心生邪念,勾引有妇之夫一样。

6

许雯非得要送我回公寓。我记得我们在车上很少说话。我很累,回到公寓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昨晚发生的一切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原来那个许雯是故意撞我!就为了让她母亲见我?可她似乎又不喜欢那位把男女关系描绘得如此美妙动听的母亲?世界上怎么还有吴雅致这样的女人,还是个教授……对于我父亲与那位吴教授的往事,我又不能一点都不在意,她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父亲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刘静宜这两天没有来找我,让我感到比较轻松,我真的不想见她。不管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父亲如何有愧于她,都无法抹去她留给我们的不良记录。当然,答应的事我还是会做,这是一个人的诚信问题,也是我做人的原则。至于那幅画,我想和母亲商量商量,还给她算了——毕竟父亲欠人家的,这幅画也是作为补偿送给她的,从此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

回家不声不响,和你父亲一个样!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我也好准备点好吃的嘛。母亲于高兴之余,免不了要批评几句。她的批评和风细雨中夹带着去除不掉的爱意,让我比较受用。如果她对我父亲的批评使用这样一种方式呢?

我对她说,我又不是客人,还用得着准备吗?

吃饭的时候,我时不时地看一眼母亲。我不知道今天向她询问父亲与吴雅致的关系问题,条件是否成熟?万一时机不对,让她难受或者龙颜大怒怎么办?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她问我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我对她说,不知她今天心情如何,我想问她一些事情。她告诉我,今天心情很好,问什么都没问题。

妈,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将爸爸赶出过家门?

你指的是哪一次?

还有好几次啊?

你父亲这个人,不给他点颜色,他还真会蹬鼻子上脸了。有一次,我们刚刚装修完现在的房子——原来的房子只有八十平,你爸一直想有个大一点的书房,还借了别人钱呢,一个从来没打过交道的老乡,向你爸借两千元钱,说家里急用。你爸手上没钱,没钱就不借啊,帮人也要看看家底吧?他不,他找人借了两千元给老乡,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很多事我们都没让你知道,我们已经这样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毁了你啊。你在家时,我们的争吵还是有节制的吧,他被我赶出家门之后,我都会对你说,你爸出差去了……

我还有印象,那时候,我父亲经常出差,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原来父亲的不少出差是这么回事。我是应该感谢母亲呢还是应该责备母亲?其实,父母节制与否关系都不大,他们的不和谐音符时时会传入我的耳膜,我装着不知道罢了。

妈,有一次,爸爸是不是住在单位的楼梯间?

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刘静宜?母亲一脸警觉地望着我。

吴雅致你认识吗?我不想讲究循序渐进之类的陈规陋习了,直接进入主题。

母亲很吃惊,将我打量了足足三分种,那表情就好像我与父亲同流合污了似的。她很久都不吭声,让我的等待特别难受。

知乎,你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母亲的表情十分恼怒,声音也有些颤抖。而我却没有半点的紧张,我望着母亲那张有些变形的脸,在等待她的开始。

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很光荣?见我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垂下头,小声说,我不想让你知道,你爸也一样。这些都不是中彩升官的事……没想到,现在的世界上,人都没有廉耻了,别人都觉得恶心,自个儿倒得瑟起来了……我当然认识吴雅致了,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据母亲说,我父亲并不喜欢吴雅致。有好几次,吴雅致来我们家里后,父亲都示意母亲将她打发出去。甚至有两次,母亲以父亲不在家为由,根本没让她进家门。母亲对她说了一些很不文明礼貌的话之后,吴雅致便不上我们家来了。直到第二年的端午节,她带了一个女学生到了我们家里来,那个女学生就是刘静宜。母亲喜欢这个嘴甜手勤的小姑娘,吴雅致有机会再次踏进我们家门。后来,刘静宜撇开吴雅致单独来我们家了,吴雅致的机会便少了很多,还是来过几次,见没人搭理,也就不来了……

既然如此,吴雅致为何给我一个她与我父亲是奸夫淫妇的明确信号呢?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自己作践自己也没道理啊。我糊涂了,一塌糊涂了。我的父亲以及与我父亲有关的故事,都是那样的离奇、荒唐、不可思议,给我留下了无数想象的空间。我问母亲,那么,是谁向你揭发了我爸与吴雅致的不正当关系呢?

谁也没揭发,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自己找上门来的?

7

母亲说,就在我们家的画被刘静宜拿走后不久,有一天,吴雅致突然打电话给我,她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我。这个吴雅致还真是株奇花异草,见了我,她一个劲地说她很爱你爸爸,但她是人民教师,正在为人师表的岗位上,她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因此,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希望我父亲过得好,只希望我们家庭和睦。说了一大堆疯疯癫癫的废话之后,吴雅致才告诉我,刘静宜和你爸爸的关系已经严重偏航了,主要责任在于那个小骚货,她最近才知道你爸爸真的被那条美女蛇给腐蚀了。于是,赶紧向我举报……她还向我做了检讨,说是她这个老师没有把刘静宜教育好,她失职了。她说那个小骚货现在已经毕业了,肯定想留在海滨,必定缠着你爸爸为她打通关系,要我提高警惕,注意你爸爸的动向,千万不能把这样道德品质败坏的人留在这里,她会祸及我们家庭。听了吴雅致的话,我立即想到了家里那幅画,我连忙回家审问你爸爸。在我强大攻势威慑下,他不得不交代了他与那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的龌龊关系,告诉我,画送给那个不要脸的了……哎,那个小骚货真有手段啊,我是一点也没怀疑过她……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吴雅致听说齐白石的画被刘静宜窃取,气得暴跳如雷,立即便跑到我家里来了。吴雅致来后便大骂刘静宜不是人,认为刘静宜就是在酒店白吃白住了很久,离开时还顺走了贵重物品的贼,强烈要求我母亲到公安局报案。我母亲虽与钱财关系很好,但孰轻孰重还拎得清。她不想为一幅画失去她的家庭,她不想让儿子没有父亲,哪怕这幅画价值连城。我母亲没有理睬她,可吴雅致大公无私地替我们家报了案。后来,公安找到我父母,我父母史无前例地达成统一战线,都说这画是自愿赠送的。我母亲以为吴雅致会偃旗息鼓了,谁知她还是斗志不减,又是打电话给我母亲,又是写信给我父亲。我父亲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态度,一封信都没有拆开过。母亲拆开了吴雅致的信,她看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你可以接受那个出生贫困之家、浅薄幼稚的女学生,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就因为那个女学生年轻、漂亮吗?你还是个文化人呢,女人最美的地方在哪里?……我母亲受不了一个大学教授写出这种与教科书背道而驰的文字,跑到吴雅致家里将那些信砸到她脸上,接着便是破口大骂。谁知等我母亲骂完之后,吴雅致却拉着我母亲的手,哭着恳求我母亲,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尽一份照顾我父亲的责任。我母亲被眼前这个女人弄得神经错乱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不再说一句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后来,我母亲听说她丈夫三个月前因车祸去世了,再后来,又听到她跳楼自杀,弄成终身残废……

知乎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去我们大人之间有再大的矛盾都不想伤害到你。其实,我和你爸都是在忍辱负重啊。你可不能让我们白白付出!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阵颤动。

8

这是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煮面条。本来,这个周末我准备回家里去的,可周五晚上的聚会散场很晚,便留在了公寓。门敲得很猛烈,我打开房门,见是许雯,也不觉得意外,这个一脸天真的女孩,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做出来。

我妈给你煲的鸡汤。许雯把一个陶瓷缽放到餐桌上,样子有点得意洋洋。

此时的我,特别的不是滋味,甚至想吐。她妈还能煲汤吗?说谎也不打个底稿。我并没有在许雯面前表现出厌恶,我是在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不能不给我老师一点面子。我笑着说,你们母女都喜欢关心别人啊。

你还别说,我妈刚认识你爸的时候,煲过好多汤给你爸。我妈煲汤还真有一手。你快趁热喝了。

我说,别急,我不习惯喝热汤。

我不得不承认,这母女俩是一根藤上开出的两朵奇葩。便不再理她,埋头吃面。许雯在我房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似乎这个不大的空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她竟然躺在我床上了。

我受不了了,说,床单昨天才换的。

我出门时才换的衣服,很干净。她认真地对我说。

正好来了个电话,我走到走廊去接电话。接完电话,见许雯还在我电脑上玩得不亦乐乎,我来气了,我说,你可以走了。她也不看我,只是说,让我玩几把游戏吧,我瘾来了。

我大声说,我还有事呢!

许雯站起来,看了看我,是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啊?

我懒得理她,她应该是典型的“人来疯”,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神经质的有点像个巫婆的女人。

你想不想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爸?许雯拎着洗净的缽,靠在门框上一脸深刻地问我。

我说,我不想知道!其实,我心里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的,可面对她,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我妈第一次见你爸是在他单位的楼梯间,我妈很惊讶,问他怎么住在这里?你爸说,住在这里采风啊。你瞧,又有个美女从楼上下来了。就因为这句话,我妈就成了你爸的俘虏……我妈与你爸的第一次意义重大的约会是在海边,那是晚上,海面平滑如镜……许雯好像在朗诵诗歌,你爸挽着我妈的手,在海边信马由缰。你爸指着海面对我妈说,大海多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随便躺在哪个部位都能让男人睡个好觉……你爸就这样将我妈勾引得神魂颠倒,当时,我妈情不自禁地吻了你爸,接下来,我想,你懂的……

你走吧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了!我挥了挥手,拉着门把,准备关门。

你怎么就没有继承你爸的幽默细胞呢,如果你能像你爸一样幽默,说不定我们俩也有戏。

你滚吧!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吼一声。

记得喝汤啊!出门之后的许雯还对着屋子大叫。

我毫不犹豫地将那碗形迹可疑的鸡汤倒进厕所。

我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很少在家里施展过他的幽默,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换了条新买的裙子,并涂脂抹粉打扮了一番,准备去参加同学聚会。临出门前,母亲问父亲,我今天漂亮吗?父亲一脸认真地告诉母亲,漂亮,太漂亮了,简直可以与诸葛亮夫人媲美。我母亲没有读过《三国演义》,并不知道诸葛亮夫人漂亮到什么程度,只知道诸葛亮是总理级别的高官,高官的夫人有几个不漂亮的,不漂亮也会换漂亮啊。于是,激动地向同学们宣布:从来不表扬老婆的老公今天破例夸奖了我,说我能够与诸葛亮夫人媲美!当然,他夸得有点过头了。在同学面前,母亲不能不秀秀谦虚。母亲的这些同学都缺少传统美德,当场便哄堂大笑,笑得我母亲莫名其妙。当一个与我母亲关系不错的同学告诉我母亲诸葛亮老婆到底有多漂亮之后,我母亲立即便跑回家里,将我父亲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本人到祖宗,骂了个片甲不留。那晚,父亲好像出去了,是不是被母亲赶出去的,我就不知道了。从此,父亲再也不敢在家里放肆了。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倪章荣,笔名楚梦。湖南澧县人,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多万字,出版杂文随笔集《骨头》、短篇小说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说集《雨打风吹去》、长篇小说《邪雨》、幽默动物小说集《动物界》、中短篇小说集《陌生的声音》,另有《宋教仁之后的民国宪政》《孙中山与中国现当代政治格局》等文史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