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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海飞:苏州河(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 | 海 飞  2021年07月20日07:17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发表小说一千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集转载、选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菊花刀》《私奔》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惊蛰如此美好》等,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海》《醒来》《风尘里》《战春秋》等,影视作品《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等多部。

苏州河(节选)

海 飞

宝山在苏州河边他家的屋顶平台上专心地喂鸽子时,赫德路五十五弄的一间出租房里,有个女人被割开喉咙倒在了血泊中。那天下午两点四十分光景,接警的徒弟炳坤开车来接他,顺便在路上给他捎了一只他喜欢吃的葱油饼。炳坤把车停在宝山家门口的乌镇路上,没有熄火,他站在随着发动机的运动而不停发抖的车门边,举着一柄黄色雨伞,对平台上的宝山声音嘶哑地喊,处长问你,能不能过去一趟?

雨就是在这时候降临的,宝山的目光从鸽子身上收回,转头就看见整条苏州河都被秋雨淋湿了。他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秋雨怎么落成了黄梅雨的模样。后来他一步步地走下楼,从家门口一跃一跃地蹿出,一步跨进炳坤撑起的伞底。当他钻进电线杆下的黑色福特轿车时,心里骂了一句,册那,杀人还挑落雨天。

案发现场拉起警戒线,叽叽喳喳围了好多人。他们就像一群新鲜的蘑菇一样顽固地站在雨中,许多潮湿的目光都看到北边的安南路交叉口,下车的宝山穿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手捧一只似乎没有了热气的葱油饼向这边走来。他走得从容而缥缈,像一幅被风刮起的油画一样。炳坤依旧撑着那把伞,让它尽量盖到宝山的头上。在到达寿器店门口时炳坤跳过地上的一团污水,换了一只手打伞,然后甩开手臂盛气凌人地喊,让开!

人群即刻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宝山走进塞满呼吸声的人墙,看见脚下留给他的街面渐渐变得宽广。他低头专注地吃着葱油饼,吃得热烈而且仔细,最后一脚迈进牙科诊所的客堂间,又踩上那截吱呀作响的木板楼梯时,葱油饼才在他嘴底慢慢消失。

吃完了葱油饼,宝山来到二楼卧室门口。他跨过两片手掌那么宽的血流,脚上那双湿溻溻的牛皮鞋,正好嚣张地踩到了尸体面前。宝山把沾了油的手在炳坤递来的一张报纸上胡乱地擦了擦,同时盯着尸体抽了抽鼻子。

周正龙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很细密,像眼下很多上海人缠来绕去的心思。他后来把窗子稍微打开,在窗玻璃有点儿倾斜的反光里,看见闯进来的宝山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好像把他当成了一团潮湿的空气。周正龙觉得心里多少有点儿憋屈,作为上海警察局的刑侦处处长,此刻他在宝山眼里似乎还不如一具受害人的尸体。但他还是努力地挤出笑容,摘下被雨雾沾湿的眼镜,眯着一双眼说,你终于来了。

宝山并不吭声,只是蹲下身子盯着女尸看了一阵,说,死了两个钟头了,凶手杀人后抽了一根烟。然后又想了想,说,窗是谁打开的?过去给我关了!

炳坤一直在记录,写到“窗是谁”的时候才在惊醒中停下。他把那三个字认真地划掉,走去关窗的时候,发现周正龙看着他狡猾地笑了。周正龙擦好镜片,重新把眼镜戴到鼻梁上,说,血浆上那团烟灰,怎么就肯定是凶手留下的?

此时宝山收紧风衣下摆,让它不至于拖到地上。然后他绕着尸体移动了两步,说,死者不抽烟,房间里没有烟缸。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五日下午三点十五分,到达案发现场的宝山正式接手了静安分局辖区的一起人命案。许多年后,就职于上海市公安局的炳坤经常会回想起赫德路上宝山办案的这一幕。炳坤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时候的上海一年到头都飘飞着缠绵的雨。而他师父宝山,则行走在这一片风声鹤唳的雨里,背影永远是一件黑色的风衣。

那天赫德路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四十三弄过来的刘裁缝。刘裁缝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他那碗底一样圆的老花镜拴了一圈很长的橡皮筋,耷拉在脖子后面。

刘裁缝记得这天中午差不多十二点光景,自己过来给租住在五十五弄二号门二楼的张小姐送新做的月牙领子旗袍。路上他停下来跟一个熟人谈了几句天,这期间曾经远远地看见,在二号门客堂间开牙科诊所的丁医生从楼上的住处下来。等丁医生走到跟前,迎面的刘裁缝跟他打了个招呼说,丁大夫侬去啥地方?丁医生说我去菜场买点儿小菜。刘裁缝也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丁医生卷起袖口并且随意敞开的白大褂下面,皮鞋鞋尖上有一团很醒目的红色。他于是说,丁大夫在屋里厢刷油漆啊?只是租来的房子,你还这么舍得花钞票?

丁医生就很茫然地停下,把那只被刘裁缝盯着的脚提起。他看了一眼鞋尖,可能心想这根本不是油漆,而是血。接着丁医生又慌兮兮地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整个人似乎很惶恐,并且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真是要死了。

死者名叫张静秋,躺在地板上十分安详。她穿了件石榴色的旗袍,优雅的身子躺成类似于侧卧的婴儿的形状。有那么一刻,宝山恍惚觉得,张静秋只是停留在一段绵长的午睡中,她看上去就是一场静美的秋天。可惜属于她的秋天现在戛然而止了。

房间里有一幅油画,画的好像就是张静秋几年前的自己。油画下一台钢琴,旁边摆了一只皮箱,擦得很干净,仿佛主人要出远门的意思。宝山想,如果可以忽略地板上的血,眼前的房间算得上非常整洁。他之前出过很多凶杀案的现场,可是像这样的场景,的确还是头一回。

张静秋的嘴唇涂了一层口红,不是娇艳的那种,而是有一些湿润的光泽。她的眉毛也是画过的,让人想起《良友画报》封面上的明星。

炳坤给尸体翻身,于是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刀口就在张静秋的脖子上,一直深入到喉管。切口从右下角往左上角拉开,像打开一条手指那么长的拉链。宝山望着伤口,仿佛望见一扇虚掩的门,里头藏了无尽的秘密。

风把炳坤掩上的窗再次吹开,于是张静秋打开的衣橱里,一排高低不等的旗袍萧瑟着飘了飘,纷纷靠得更紧。它们似乎和躺在地上的主人一起,忽然感受到了无尽的凉意。

宝山后来坐到沙发上,他的身子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陷进的是一种无声的悲凉。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望向窗外遥远的雨阵。他想象着被凶手一把割开喉管时,张静秋的脖子一定痛得发热。而她在临死之前,因为流光了所有的血,肯定也感觉特别冷。张静秋空洞的目光,曲折地望向房间里一个高脚的炭炉,里头的炉火刚刚熄灭。这样的熄灭,让张静秋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悲凉。

慌慌张张的刘裁缝被带了进来,他是第一个发现凶案现场的。几个钟头前,刘裁缝登上二楼要给张静秋送旗袍时,却突然看见了门口的一团血,而且透过窗帘缝隙,见到了躺在血泊里的张静秋。刘裁缝一把扔出纸包的旗袍,像是惊惶地丢出掉进怀里的一条蛇。他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脚底板下升起,很长时间无法聚拢到一块儿,最后才传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杀人了!

宝山对炳坤说,去把丁医生给我找来。

但是丁医生消失了,谁也没有寻到他。

那天离开现场,宝山竖起风衣领子直接钻进了雨里。周正龙跟上去殷勤地说,去啥地方?

宝山说,老地方喝茶。

周正龙就笑了一下,他知道宝山喜欢去他办公室喝茶。宝山认为上海人必须多喝茶,茶汤可以洗脑,洗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

人群再次让出一条通道,宝山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着,他一眼都没有望向围观的人群,表情麻木。但他心中却这样想,老天爷真是不讲道理,这些没心没肺看热闹的人,反而活得更长。后来宝山抬起了头,好像是对着天空自言自语说,天晓得,我这三十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周正龙安慰他说,好嘞,你也不要叹气,三十六岁又不老的。

宝山就认真地说,处长我同你讲,我从来没觉得我自己老。我只是觉得世道变得越来越年迈,好人全都不留种。

那天炳坤提着张静秋的那只箱子把车门打开。离开赫德路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暮色深重的天空,觉得秋天就是在这时候起变得越来越萧瑟了。

上海市警察局位于福州路上的一百八十五号,宝山记得它建成时,还是租界工部局的中央巡捕房。那时宝山是巡捕房的华警,在南京路、九江路以及汉口路上,黄浦江吹来的风一年四季贯穿在他的头顶。宝山每天执勤巡逻时,提着根橡皮警棍,胸前挂一个英格兰出产的银色警哨,也就是上海人说的“叫子”。他就这样游荡了几年,后来日本人耀武扬威地来了,租界警务处改成他们的警察部,警视总监是一个名叫渡正监的男子。

宝山对这些基本不管。他只是扔掉那只“叫子”调到刑侦处开始破案子了,大大小小的案子破了一大堆,卷宗摆在一起有烟囱那么高,其中也有不少人命案。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三年的七月,日本政府处心积虑演了一场戏,把租界“自动交还”给汪精卫。渡正监于是拍拍屁股走人,过来接替他当警察局局长的是兼任了上海特别市市长的陈公博。

宝山在车里想着这些时,炳坤已经将车子开进了福州路一百八十五号的大院。雨丝依旧细细地飘着,宝山望着楼顶办公室几扇开了灯的窗户,又想起三年前日本人投降时,就是周正龙推开眼前被雨淋湿的铁门,迎来了接收上海市警察局的宣铁吾。那次周正龙对宝山笑笑,笑得很甜,说新来的局长是我老乡,他姓宣,宣布的宣。宝山就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周正龙,感觉阳光洒在身上有点儿痒,他随即笑眯眯地说,你这皮鞋和衬衫是不是刚买的?新来的是局长,又不是你们家的新娘。

周正龙这天在办公室里给宝山泡的是铁观音,宝山喜欢在他这里喝茶。

炳坤用粉笔在黑板上大致画了一张现场模拟图,门口特别标出了踩在血迹上的一只脚印。他说根据已经从丁医生房里拿到的鞋子比对,脚印和鞋子的尺码是吻合的。丁医生在一楼开诊所,平常住的房间却是在二楼张静秋的隔壁,他住在里面一间。

宝山静静地听着,一边喝茶,一边专心吃着周正龙的老家特产,装在纸袋里的诸暨炒香榧。他认为香榧的香和葱油饼的香是截然不同的香,香榧剥开后,有一种阳光下树林和山野的味道。不过他对周正龙说,脆是真脆,只是今天这香榧有点儿咸,盐放多了。

周正龙把香榧袋子提回去说,可以讲案子了,你都快吃掉我一斤香榧了。

宝山有点儿遗憾,站到黑板前指着那张图说,我认为凶手是爬窗进来的,杀人后也是从窗口离开。

你觉得不是丁医生杀的人?周正龙说。

宝山没有回答,想了一阵说,先找到姓丁的,明天痕迹科出来的检验结果很重要。

不过宝山没有想到,痕迹科后来从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指纹和脚印。凶手像是飞进来的一只蝙蝠,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留下。

第二天一早,炳坤在办公室等宝山。他给宝山擦完了桌子,拎来一壶开水,还把当天的报纸摆在他桌上。这时候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宝山的妻子来喜。来喜看一眼炳坤,犹疑了一下说,你们昨天是不是加班?宝山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去?

炳坤有点儿诧异,但还是安慰来喜说,你坐下,别急。

河滨大楼坐落在苏州河北岸,曾经聚集过数量如羊群般的中欧犹太难民,现在它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所在地,拥有重兵防守。

两天后的中午,炳坤跟着周正龙,一路走进司令部审讯处处长的办公室,他们给对方出示了宝山的警察证以及持枪证。然后周正龙自己拉出椅子坐下,跟聊天一样说,局里现在有一桩案子,我们想这就带宝山回去。

审讯处长捏了捏鼻子,将证件扔给一旁的秘书,似乎不怎么情愿地把头抬起说,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的理由?周正龙愣了一下,随即又心平气和地说,你楼上的宣铁吾司令是我们原来的局长,我跟他也是诸暨枫桥镇的老乡。你看这能不能也算是一条理由?

炳坤眼看着对方处长把头低下,沉思了很久,最终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翻开日历说,也就是关他个三五天吧。顶多十来天。总之不会让他在这里过年的。

原来宝山那天回家的路上,在乌镇桥上跟迎面开车过来,喝酒耍威风的警备司令部审讯处长干了一架。处长带着好几个人手,他举起宝山的脚踏车想要扔进河里。宝山过去一把将它夺下时,却被背后的士兵抡起卡宾枪枪托狠狠地砸了一记脑袋。宝山后脑流出很多血,他稍微摇晃了一下,拔枪时几乎就射出了子弹。这时候处长却开心得要死,靠到车厢盖上盯着他说,哟吼。

如果仅仅是这样,宝山也不至于有太多的麻烦。关键是后来核实他的持枪身份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宝山对人五人六的审讯处长冷笑了一声说,有你们这帮饭桶,东北保不住的,北平也一样。处长愣了一下说,你要不要再讲一遍,我刚才没怎么听清楚。宝山想都没想,直接说,上海早晚也会被你们搞丢,国军想不输都难。审讯处长的笑容就慢慢收了起来,他说,你完了。

周正龙没有就此罢休,他后来跟着审讯处长去了七楼看守所。走到宝山跟前时,他眨了眨眼给宝山使眼色,故意大声地说,俞局长让我问你,笔录上那些话是不是你讲的?会不会是司令部的人听错了?

宝山望着周正龙,慢慢地浮起了笑意,说,没错,是我讲的。

宝山又把目光转向了审讯处长说,我就是跟这王八蛋这么讲的。说这话时他还死死盯着审讯处长,说,我看你能关我多久。

炳坤后来才晓得,宝山当天下午是被一个名叫童小桥的女人保释出来的。童小桥是上海仲泰火柴厂的老板娘,她以前是来喜的东家。

那天童小桥和司机老金一起,将三根黄灿灿的金条摆在审讯处长的桌上。童小桥摆弄了一下手镯,轻声地说,处长最近是不是想买去香港或者台湾的船票?我刚才来的路上替你问了一下行情,你一家五口人的舱位,现在就买,估计有这些应该够了。

处长随即一手将金条盖住,笑眯眯地说,唐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童小桥会心地笑了,眼光轻飘飘地望向了窗外说,上海又没有秘密的。

处长于是仔细盯着她波浪卷的长发,觉得它们看上去像一排好看的英文字母。他想了想说,怎么,难道这个还没学会说话的憨大是唐太太的红颜知己?

请处长千万不要想多,其实我只是同你一样,喜欢在上海多交几个朋友。

童小桥说完这句,处长当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将那份笔录给烧了。他后来对着燃烧的火柴棍吹了一口气,说,你们仲泰火柴厂的火柴,在上海卖得挺好。我一直喜欢用这个牌子。

宝山和童小桥认识,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宝山在局里已经很有一点儿名气。

那次宝山是在破了一桩杀人案后,发现当事人还偷了童小桥的一只皮箱子。宝山记得那只皮箱样子很精致,里头摆满了五光十色的旗袍,让他觉得满眼都是富贵。皮箱拉手上还挂着一枚红色的牛皮标签,上面盖了一个“廿八都商行”的印章。

宝山后来走进唐公馆,把皮箱放到童小桥跟前,看见她正在用安吉竹子编制的躺椅上打瞌睡。他站在客厅里犹豫了一下,好像听见院子外头的梧桐树上,有一只啄木鸟在辛勤地啄凿树洞,声音跟缓慢的快板一样。这时候童小桥把眼皮张开,她似乎蒙蒙眬眬地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她家客厅,像是一个过来送信的邮差,也像她家刚刚装修起来的一根柱子。

宝山说,唐太太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童小桥坐直身子,她之前已经接到过警察局告知皮箱被追回的电话。宝山看着她,发现此时涌进屋里的一缕阳光,在穿透过头顶那层彩色玻璃后,正好将她给毛茸茸地围住。童小桥目光慵懒,只是扫了一眼打开来的皮箱,就很不当回事地说,什么都没少。

皮箱里的旗袍闪耀着丝绸的光,宝山记得摆在最上面的一件,胸口处绣了一朵纤巧的梅花,还在花瓣间特地镶了颗纯白的纽扣。就在童小桥懒洋洋盖上皮箱的时候,他说,唐太太是开商行做旗袍生意的吗?

此时童小桥换了个姿势坐着,可能腰背不怎么舒服。但她的声音却变得跟水一样,让宝山听着很舒服。她说陈警官,你看我像是个做生意的吗?

刚才不像,现在就更不像了。

那你还问。童小桥突然浅浅地笑了。

这么说你果然不是,宝山说,其实我刚才也是乱猜的。

童小桥于是笑得很开心,她对走过来的司机老金说,原来跟警察聊天也是蛮有意思的,下回要是我也被绑架了,你可以试试找一下这位陈警官。

童小桥说的绑架案,是指这一年被绑票分子重金勒索的面粉大王和纺织大王荣德生。就在八月二十七号那天,几个案犯被枪毙。报纸上讲,案子之所以能告破,多亏了从无锡借调到上海来的绥靖署司令毛森。

宝山后来成了唐公馆的常客,每次过去,童小桥的先生唐仲泰基本都没在,因为唐仲泰的火柴厂生意很忙。给宝山开门的照例都是老金。老金的嘴巴里有一颗金牙,在上排牙齿中间过去第四颗。阳光晴好的时候,宝山看见金牙在老金嘴里一闪一闪的,像含在嘴里的一颗星星。

宝山这天从警备司令部出来,上了老金的道奇车子。他对老金说,谢谢侬。

老金却斜着眼睛看他,理了一把盖到脖子后面的长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金条是太太给的,你小子主要是命好。

这时候收音机里有个女播音员可能没有睡醒,念着新闻稿好像在讲她们家隔壁邻居的事情。她说东北已经门户大开,只有短短几天时间,沈阳和营口就相继被共军攻克了。老金很不耐烦地把收音机关了,说太太在前面等你,你碰到这倒霉事情,是来喜同太太来说的。

宝山于是看见童小桥等候在四川路桥南边的身影。她一个人站在桥头,目光显得有点儿散淡。秋天的风没有方向感,将她的旗袍下摆吹起,像是一面胡乱缠绕在身上的旗。

宝山替童小桥打开车门,等童小桥坐进车厢时说,你不应该给那王八蛋金条。

童小桥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着去局里,听说杀人案的凶手已经抓了。

抓的是谁?

楼下开诊所的牙科大夫。

宝山却直接骂了一声胡闹,声音几乎把童小桥和老金吓到了。

丁医生是在前一天夜里潜回住处时被炳坤当场抓获的。炳坤检查了这家伙想要带走的箱子,发现夹层里压着几件张静秋的胸罩,全是不同的颜色,看上去都蛮新的,可能没下过几次水。

炳坤说,你可真够狠的。你不仅拔牙,你还夺命。

丁医生即刻瘫倒在地上,像诊所里一团软不拉叽的输液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到宝山回到局里,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没说过一个字,只知道不停地摇头。

宝山这天赶到审讯室时,瞪了炳坤一眼,直接把丁医生的手铐给解了。他还拍拍丁医生的脸,问他哭什么哭,说,我知道杀人同你没有关系,但你长着一张嘴,总要开口说话的。

丁医生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加凶狠,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宝山一直等他哭完,才说,把你知道的都讲一遍。

丁医生于是开口了,讲得很详细。

张静秋是个独居的女人,她在礼拜六是不上班的。如果是晴天,就抱着一本书在阳台上晒太阳,或者叮叮咚咚敲一两个小时的钢琴。不仅如此,丁医生还知道她平常每晚是几点回家,一般早上什么时候起床。

宝山说,这些细节你是不是都用一个本子给记着?

丁医生愣了一下,胡乱抓了一把光秃秃的头皮。他又说张静秋经常晒衣服,晒得最多的是旗袍和袜子,袜子多的时候有好几双,还有各式各样的毛巾什么的。这些东西挂到阳台的竹竿上,每天晃来晃去,有很多清光光的水珠滴下来。

你就这样偷走了她的内衣?宝山说,但是别讲这些,告诉我其他的。

她有丈夫的,后来不见了。现在换成一个姘头,每个礼拜三过来一次,天不亮就走,夜里声音很响。有次我吓了一跳,害得我正在擦头皮的生姜都掉到了地上。

见过她男人吗?我是说礼拜三过来的这个姘头。

只见过一面,他都躲着人家的,一看就是不正当的呀。

你是不是很羡慕他艳福不浅?

丁医生睁大眼睛,他奇怪怎么又被宝山讲中了。

以后发生这种事情,不能逃。宝山说,逃了说明你心里有鬼,警察局当然就要抓你。

丁医生那次因为要去买菜,就从诊所上楼去房间里拿钞票。但是他没有想到,那时候张静秋已经被杀了。他踩过张静秋门口,根本没有注意到漫延到走廊里的血,所以皮鞋上就沾了一团红。宝山他们到达现场后,他见到刘裁缝被拉去询问,心想这下子事情很难讲清楚了。除了脚上的血,他家皮箱里还藏着张静秋的胸罩。他怕一搜查,自己会被当成奸杀张静秋的凶手,所以就想先把胸罩带出去给扔了。

这天的后来,丁医生叫来两个病人。他们共同做证,案发时间里,丁医生正在一楼诊所忙着给他们补牙。

炳坤后来看着宝山将丁医生送走,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心里还是没有想明白,宝山那天怎么一开始就没把丁医生当嫌疑人。宝山就告诉他,刘裁缝之前讲过,就在案发不久时,楼上下来的丁医生穿了件白大褂。宝山说大白天穿了白大褂去杀人,之后还大摇大摆着上街,你觉得这有可能吗?除非他是个疯子。因为杀人的刀子下去时,喉管里喷溅出来的是血,不是自来水。血肯定会溅到褂子上,那刘裁缝和街上那些邻居能看不见?他们又不是瞎子。

那他要是身上溅到了血,正好套上一件白大褂给遮住呢?

可是刘裁缝说过,姓丁的白大褂是卷起袖口而且敞开的,那些扣子全都没扣上。还有,他留在血迹上的鞋印,方向的确是从里面走廊里踩过来的,而不是从张静秋房间里踩出的。宝山说,现在更加可以证明,凶手的确就是通过窗户进出的。因为如果是通过一楼的楼梯,那天诊所里的丁医生和病人一直都在,他根本不敢。

这时候炳坤叹了一口气,那天因为抓了丁医生,宝山之前交代过的窗台,他都没有让痕迹科去检查过。不仅如此,房东已经把整个房间里里外外打扫过,就连窗台也冲洗了一遍,说是只有这样,房子才租得出去。宝山听炳坤说完,觉得这回凶手连做梦都要笑醒了,于是感觉被警备司令部那帮人敲过的脑袋隐隐有点儿痛。

…… ……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