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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5期|高君:楼上
来源:《作家》2021年第5期 | 高君  2021年07月18日15:18

在银行储蓄和出纳现金部门,每天下班前结账,多了钱不叫多钱,叫长款;少了钱也不叫少钱,叫短款。

长款和短款一样,都不是好事,必须找,直到找平为止。一般情况长款不大可能,想想,比如你去银行取钱,少给一百你干吗?但多给一百你很可能就不吱声了。所以短款十有八九都会成为事实。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的鞋。因此凡是在银行这两个部门干过的,没有一个不短过款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一个没赔过钱的。按规定,长出一分或短出一分都必须上报,上报了该找照样找,该赔照样赔,关键是还要扣奖金。这叫一枪俩眼儿。所以像我们男的,短了一般情况下都不吱声,蔫不唧儿地给堵上,就当打麻将点儿背给人点炮了。女的就不行,她们总是自行暴露,一遇短款,还没等属实,手就抖了,脸就白了。有的打嗝有的上喘,有的脑门儿冒汗有的直嘟哝——估计是骂人,骂谁不知道。

出纳部有六男七女,六男当中,我和易连生一个柜,我在窗口,他把尾箱。柳云龙并大尾箱——就是整理我们各个柜每天收的像抹布一样的破钱。够一定数量后,打洞、盖作废戳,然后统一上缴人民银行,由人民银行送造纸厂化成纸浆。偶尔柳云龙还打替班。樊万良是管库员,负责现金出入库、开库和锁库,以及随时去人民银行调款。他和我们主任赵英姝各掌握一半金库密码,各持一把金库钥匙。那把黄铜钥匙很大,黑不溜秋的。赵英姝的那把钥匙链很短,而且掏出来用完立即就揣回裤兜;樊万良的那把却很长,用完为了再用方便,差不多就在两腿间当啷着。连生因此常开他的玩笑,有时在点钱的间隙,他会小声对我说,品红你看,万良的家什又亮出来了,家什大,混得好啊。万良人很瘦,瘦得看上去让人担心,似乎来一股大风就能把人给刮跑。他说是吸收不好,一顿吃一头牛都白搭。把几个喝口凉水都恨不得要长上二两肥膘的老娘们儿恨得直咬牙。他人挺蔫,平时不大爱说话。

樊万良的活比我们轻点儿,但责任大,每天还要早来和晚走那么一会儿,早来是为了对金库密码不被人看见,晚走则是等各储蓄所的款包入库。他的活没人愿意干,可话说回来,你就是想干领导可能还信不过呢。他是白山办事处的业务能手,白山发电厂基地撤回到县里,办事处也跟着撤了回来。撤回来的人很多,却只有他和齐主任留在了行里。听说他生活挺困难,媳妇没工作,银行的集资楼正盖着,所以暂时还在租房住。在我们银行,三四十岁的,要么两口子都在银行,要么一方就在挺不错的事业单位。一句话,就是都不缺钱。

缺钱是会被人轻视和看不起的,就连自己都会觉得心虚气短。在我们银行更是。尤其是楼上那帮男女,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的某种压迫——高高在上,都是肥差和要害部门,而且还清闲。要命的是他们还总下来晃荡,晃荡就够眼馋人的了,还说风凉话,这就对人构成了双重压迫。比如,男的喝完茶撒完尿叼根好烟就下来晃荡一圈,他们只跟连生说话,说在哪哪搓麻其实是说自己玩得大,说跟谁谁喝酒是说自己交际广。他们还很愿意当着我们的面在手机里推掉一个又一个应酬或饭局,其实有些未必是真的。可这却让连生羡慕不已又气愤不已。他对我说,妈的品红,一定要想法儿上楼上!都是人!听起来却像在给自己打气或跟谁较劲。临走,他们往往还会像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都别点了,拿两捆走得了!女的则几乎都是下来开时装发布会的,她们来展示自己服装特别是牌子和价格,同时还会很由衷地说,妈呀,看你们天天在下面多好,有说有笑的,我们整天在上面待得都腻歪死了。这时连生会腾出一只数钱的手,往鼻梁上推推眼镜,说就是,饺子吃多了也吐。

奇怪的是总有那么几个女的帮着捧臭脚,捧完臭脚掉过脸就开始骂人。柳哥这时就会一边慢悠悠点他的破钱,一边开始劝导,他说,这就叫差距,别不承认差距;比如人家怎么就能在楼上啊,你怎么就不能啊;不要心里不平衡,谁混得好都不容易,人家能混到现在这份儿上肯定是有道理的,肯定是付出了,想想你们都付出什么了?以为天天在这吃钱灰就是付出啦,错,你吃不吃钱灰跟人家领导有什么关系呀,不爱吃可以回家呀,有愿意来吃的,随便一划拉领导就又能发一笔小财;谁都知道银行不是他哪个领导家的,可人家就把它当自己家的了,你有啥招儿吧?所以,光发怨气不行,一门心思在这傻干也不行,得想办法,尤其是你们女的。一句话,你们这种付出对领导没用,所以是白付出。

有人禁不住地问,那啥叫不白付出啊?柳哥就哈哈笑两声不说了,或把话题转向另外一个方面。连生这时就又推推眼镜,看我一眼,小声说,傻了吧唧,想想自己身上都长啥了?柳哥每天都极富耐心,而且是很有针对性地给各个年龄段的男女,开治疗心理失衡的药方。不用求,只要有人发泄,只要他能听到。连生却认为他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说风凉话,有点像唱“呀儿哟”,还有点像气人。有时两人一唱一和的,有时互相辩论一番,但无论怎么说,到最后都能被柳哥找到一种理论根据说服,是独属于他的特别的理论根据。这让每个人都不得不服气。既便不服气也拿不出反证的例子来。

樊手头一没活就被连生叫过来帮我们捆钱、贴封包皮,业务特忙时也帮我们数钱。一般时候我和他都不吱声,我俩只是听,遇到好笑的地方,就跟着笑两声。偶尔我俩会会心一笑,那是柳哥的高论差不多就要进行到高潮,而连生马上就要忍不住接茬儿的时候。樊万良说,马上又要唱“二人转”了。

私下里,柳哥、连生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喝酒。喝酒时话题总会不知不觉地拐到楼上,基本都是连生在发布消息:某某玩一二四百抱夹带下蛋的麻将,一把就是几千,连眼皮都不眨;某某上酒店每回都叫上一排小姐,先发小费每人二百就跟发他妈奖金似的。等等等等。问题是都挣差不多的工资,也没见人家做什么买卖,哪来的那么厚的钱呢?这确实让人迷糊。我们当然相信连生说的,而且我们知道某某是谁。连生善交际,见多识广,和楼上个别人还是麻友兼酒友,所以我不发表任何一句评论,只是听着。柳哥呢,依然用他自己的那套理论发表看法,大意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眼馋一下应该,眼馋两下就是嫉妒了。关键是要想开。问题是怎么能想开?柳哥又说了,你就想肯定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儿吧?如果不是好道儿来的钱,他自己的压力得有多大呀?可能天天晚上觉都睡不好,听见警车拉笛就打哆嗦,时间一长身体就完了,身体完了要钱还有啥用啊?我们呢,谁也不该谁也不欠,馋了自己掂俩菜,想喝自己来二两,大酒店想去咱也不是去不起,关键是天天吃得饱睡得香,挺好。

当然,酒毕柳哥还是会积极鼓励我俩一番,他说,但是,该上楼还是要上。因为你俩年轻,并且底儿打得好。他相信我和连生早晚有一天都能到楼上去,而且劝我们别像他似的,必要时该上炮上炮。尤其是我,用钱就跟他吱一声。又说,钱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白花,怎么能白花呢?哑巴吃饺子心里还有数呢,何况是领导呢。

后来,我们喝酒时,柳哥就叫上万良。他说,叫上一块吃点儿喝点儿,他现在是非常时期,等过了这段恐怕想请都请不来呢。连生说,听说他姐挺厉害,跟齐主任关系不一般,齐主任跟咱秦头儿关系又嘎嘎铁。柳哥说,这跟喝酒有关系吗?我看没关系。

不知不觉,这一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突然有那么两天,我们主任和那几个女的都变得鬼祟和神道起来,她们在一块叽叽叽叽捏着嗓眼儿说话,而且说的几乎都是半截话,这也罢,还边说边拿眼梢刁我们,这就让人奇怪了。凭职业嗅觉,我们猜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能有什么事?不是长款就是短款——好么,现在她们也学乖变聪明了,也知道一枪俩眼儿不划算了。其实,她们这样多少还是让我们从心里往外感到有那么一点儿小遗憾——我们真的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们只是想看她们脑门儿冒汗,想听她们打嗝或者嘟哝。仅此而已。日子太他妈无聊和单调了!可是我们失望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就因为我们随时可能泄露的一份幸灾与乐祸,让我们自己产生了错觉,而什么都没发生?事实是,她们反倒比以前更加的欢实和活蹦乱跳了。

连生说,装呢,快哭了。

果然,那天早晨,刚开始营业,朱凤就哭了。哭之前,一点儿先兆都没有。朱凤是一个长相普通却有那么几分姿色的女人,关键是她非常的自信,这就显得尤为可爱和尤其的与众不同了。她每天都要早来那么一会儿,甚至比掐着金库钥匙的赵英姝和樊万良都早。早来当然不是为偷看金库密码,而是洗头发。朱凤每天都洗头发,她很爱惜自己的头发。我们必须承认朱凤的头发不错,头发丝很粗,很蓬松。虽不是很好,比如有点儿稀,细看还有点儿黄,而且永远都是一幅长不长的样子。据她自己说,一长到肩膀发梢就分叉,就不得不剪,所以永远都是在肩膀上下晃悠,这样的长度确实有点儿尴尬——据说,多数男人都喜欢女孩长发飘飘的样子。尽管朱凤不是女孩了,但男人的这点喜好她还是清楚的。话说回来,这年头女孩和女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说朱凤头发不错还因为它干净,每天一洗。而且在单位用小电水壶烧水洗。因此我们每天一进营业室,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钱,而是朱凤湿乎乎的后脑勺。有时我们的脸蛋、脖子和露出来的一块胸脯还会被甩上几滴温乎乎的头发水。过道的立柱上有一面小镜子,朱凤站在那儿一面照一面用两手向外撩,有点儿类似吹风或者甩干。我们闻到那头发水既不是草香型也不是花香型,而是像醋一样酸哄哄的。咋样,好闻吗?朱凤嘻嘻笑着问连生。连生抹了一下脖子,咧咧嘴说,好闻。好闻再给你甩点儿?省省吧,谢了。连生紧走几步。这是秘方,回去让你媳妇试试,二两醋一撮面,搅匀,加水。然后你就天天吃醋吧。你们男人天生不就爱吃醋吗?说完,朱凤哈哈大笑。连生来到座位,看我一眼,低声操了一句,说小娘们儿今儿这么高兴,估计昨晚是让老爷们儿给伺候上去了。

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就哭了。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刚把算盘、名章从抽屉里拿出来,还没等伸手去接窗口上的钱,就被赵英姝给叫走了。赵主任冷着脸子,就像上面挂了一层霜。回来朱凤就一头趴在桌子上,然后就一抽一抽地哭了。

是短款。奇怪的是,这种短款不是在下班前结账时,而是刚刚营业,甚至连一笔业务都没发生。五交化商店跑银行的会计杜丽君一大早就来了,来了却没在我们出纳窗口出现,而是拎着钱兜子直接去了行长室。

她把昨天下午提的现金给拎回来了,往秦行长的老板台上咣地一放,说少钱了,二百五!老秦行长一愣。然后杜丽君把钱从兜子里掏出来,没说你,我是说钱,她指着一把百元和一把五十的纸币说,钱少了二百五,一百两张,五十一张。这样我们主任就被叫上去了,她先仔细看了捆钱纸带上的名章,分别又点了那两把钱,说当时你没点哪?当时不点清过后……算谁的呀?她把“不管”两个字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变成了设问:算谁的呀?本来银行的规定就是,钱款必须当面点清,过后一律不管。这可不是什么霸王条款,想想,谁上你那儿取钱,转身给拽出几张回头再找你算账,你干吗?其实我们主任当时就应该把话说死,而且根本都不能去碰对方的钱。可杜丽君是何等人物啊!连老秦行长都怕她三分,倒不是她多么有背景,而是“虎”,若惹她上来虎劲,那可就麻烦了。有一回一个女信贷员跟她横,当场就被她挠了两把,接着又被她给拽到行长室,当着老秦的面当当又补了对方两脚才算完事。客观地说,她人还是很实在的,也很讲究,关键是一点儿都不势利。比如我们找他买个电视音响自行车什么的,她都去找经理尽量给出厂价,实在不行才给批发价。她存款几乎都在我们男的窗口,有时宁可排队。她曾经跟我们说,我一看见你们银行女的就来气,拧逼晃腚不够她们嘚瑟的了,不就仗着单位好吗?等哪天惹着我的!当时,我们主任肯定是害怕了,然后就把朱凤给叫了上来。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细节,这一叫说轻了是把刀把儿递人手里去了,说重点儿是一下子就给定了性,等于承认了短款是银行的责任,具体地说是名章主人朱凤的责任。朱凤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而且她明白这种事的后果,赔钱是小,名誉事大。可主任似乎已经默认了,她能跟她翻脸吗?不翻脸这口气怎么咽?黑锅怎么背?往后工作怎么干?

朱凤说,我不点,你们都弄烂了,我点还有什么用?我可以向行长保证,经我手的钱一分都不会差。

就是啊,赵英姝说,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儿呢。

听你俩的意思,钱是让我给揣兜里去了?我是讹你们来了?杜丽君说。

那倒不是,赵英姝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串把,我们一忙,或者往出挑残币,可能这把少一张,那把就多出一张,但一般情况还是会在这一捆里。

那特殊情况呢?就是现在,你们把少的放到了我这捆里。杜丽君说。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们的赵主任,她说,快,告诉付款窗口,凡是昨天经你和尾箱手的现金都先别付!说完她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她本人就在付款窗口,而且付款窗口只有一个,她不在付款就等于自动停止了。朱凤说,其实用不着磨叽,找不找是另外一回事,钱款就要当面点清,银行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谁都不能例外。她扭身就朝门外走。杜丽君伸手就把她给拽了回来:得,本来我还想等你们找完再说呢,现在不了,赶紧给我赔!找不找,找不找着,那是你们的事,赶紧!说,赔不赔?!

是老秦从兜里掏了二百五。老秦掏二百五一是先息事宁人,闹大了对银行或个人都没好处,如果造成对方转户,那责任罪过可就大了。像五交化商店这样盈利的企业当年在我们小县城已属凤毛麟角了,它们就像一块肥肉,或者一个有钱的爹。各银行都在争在抢。说白了,银行就是一个放贷者,多揽储是为了多放贷,多放贷当然是为了多收息。只有盈利企业才能即保证付息,又不会让银行蚀本。所以说银行的本质就是嫌贫爱富,而真正牛逼的是人家好企业,不是我们银行。另外老秦也是给朱凤一个台阶,怎么说都是银行的不是,既便让杜挠两把,事情也不会就此化了。钱当然不会让他掏,谁敢?他只是暂时垫付而已。但他这么做也等于同时宣布了一个结果:就是没你杜会计的事了。

那是谁的事?所以朱凤就哭了。

钱当然是找了,只是没找到。如果杜会计是真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多二百五的那两把或三把钱,昨天就已经付出去了。

——以上经过都是事后我们才知道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平安无事。

偶尔喝酒,我们还是会想起这件事,但也只是抒发一下感慨,并不发表任何评论。虽然我们都不大喜欢朱凤,可谁能说一定就是她的错?或者不是领导对我们态度的一个映照?以及银行当下处境的一个反映呢?于是我们就真的感慨起来:世道不行了,所以银行才不行了。想当年好企业到处都是,哪有银行怕企业的道理?拿棒子打都打不走。可若那样,楼上那帮领导,那帮信贷员不就更牛逼了吗?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企业存款越多我们差错就越多,差错越多我们赔钱就越多,吱声的话扣的奖金也就越多。累不累先不说。话又说回来,既便是现在世道不行了,银行不行了,可人家不是照样在玩一二四百抱夹带下蛋的大麻将吗?说一千道一万,不论啥世道都是干活的倒霉。所以……连生咯崩一声咬断了一个什么硬东西,说,操他妈,就得上楼上!

看来这回连生是把决心亮到明处了。其实我和柳哥都知道,他早就下了决心,并一直在为此努力和积极活动着,但他不说,我们也不好问。这种事属于隐私范畴,提前传出去不仅要背上好高骛远和不安心本职工作的恶名,弄不好遭人妒遭人算还会使本来能成的事功亏一篑。我们只能偶尔在酒桌上支持和鼓励他,剩下就是默默地祝他马到成功。现在他跟我们说了,就是对我们三人最大的信任。除此,我和柳哥还感觉到,他上楼上差不多就是指日可待了。

我们感觉没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连生每天都变得很兴奋,下班后他不再跟我们喝酒,但每天早晨一来,我们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看到他脸上隔夜的潮红。他还好像挺对不起我们似的冲我们笑,笑笑,若有所思地发一小会儿呆,然后才开始干活。那些天连生不停地往楼上跑,有时匆匆收完一笔存款,合上尾箱,连名章都不收就走;有时是送一张票据什么的,可是上去就不下来。剩我一个人不能办公。窗口的人都堆到朱凤她们那儿去了,有的嘟嘟哝哝直骂。不光窗口,我看见朱凤她们也直回头,拿眼珠往我俩这儿生气地剜。

一天早晨,连生脸红扑扑地来了,还没坐下,张嘴哈地就冲我喷了一口气,说闻出来么?五、粮、液!我紧了紧鼻子说又喝啦?他说秦头儿答应了,快了。我说真的!哪儿呀?连生说,可能是计划科,先别跟人说。我当然没有跟人说,包括柳哥和万良,可是,仅仅过了一天,我们出纳部差不多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连生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尊贵起来,就连我们似乎也受到了某种传染,而不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和他开玩笑了。连生却反而恪尽职守起来,不光不再往楼上跑,就连去厕所的次数都明显减少了。更让人奇怪的是,朱凤收款速度明显加快,并且时不时地把排在我们窗口的人给叫过去。偶尔有人会说,连生,哪天请客啊?连生不说哪天,只笑呵呵地说,好,找个大馆子!有一天中午,我跟连生说,可不是我说的呀。连生没正面回答,而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又拍了拍我肩膀,说老弟,怎么样?效果不错吧?

但那几天柳哥点儿却挺背。先是去人民银行上缴残币时发现了一张百元假钞。那一定是我们哪个柜收的,关键是并尾时他没发现,所以就只能算他自己的了。问题是他那么一个仔细得到家的人,怎么就没发现呢?不会是让连生的事儿一时给弄乱了心神吧?应该不会,他那么一个刀枪不入的人。看来老虎也有打盹或走眼的时候。这事儿让几个老娘们儿欢欣雀跃了好几天。她们说,小柳,终于轮到你啦?柳哥说,正着急呢,寻思怎么老不给面子啊?钱都准备好半年了,再不派上用场就得回家上缴了。才一张,少了点儿。她们就笑,说那你就多准备点儿吧,耗子捞木锨——大头在后边。

果然被言中了。徐燕秋请病假,柳哥打替班,替到第三天,烟草公司王会计在付款窗口提十万现金,而那捆面值百元的人民币就是柳哥前一天,或前两天收的,有封包皮和捆钱条上的名章为证。王会计当场拆捆,一点就点出少了两张。补充一句,以前凡是没拆捆的钱他们都不点,不点是因为不会差,银行出来的钱怎么会差呢?现在不仅是差,而且是经常地差,一差就是几百。一个月能挣几百?所以平时玩笑归玩笑,一旦事到临头,我们所有人都笑不出来,而是跟着一块紧张。真的很紧张,非常紧张。王会计是一个讲究人,她没声张,而是表情严肃地把钱又推给了付款窗口,然后柳哥就被叫了过去。复点之后,柳哥就像支付隔夜的嫖资——玩笑话,柳哥不但不嫖,而且也不赌——脸色微红不声不响地从兜里掏出二百。

后来据说,某某短款二十,某某短款十块。同样是企业出纳提了钱回去后才发现的。可能因为数额小,或者不想和我们把关系搞僵,而且自知理亏,就自己忍了。但风声还是传出来了。我们相信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可让人纳闷的是,每一天结账时都不差,怎么往外一付就差了呢,而且永远都是短款。而有些单位,尤其是那些男出纳员们,好像一怕伤到我们自尊,二怕被认为他们小气似的,提成捆的钱都是在窗口的再三要求下,才拆开复点,而仅限于面值一百和五十的,十元和十元往下依然是提了就走。事实上挨着点也的确费事。可是不点就连这些小钱也会差。真是奇了怪了!用万良的话说,出纳是闹鬼了。而柳哥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老话——

他说,没病不死人哪。

赵主任给我们开了几回小会,她表情严肃却老生常谈地要我们认真,认真,除了认真还是认真。可认真了还是短款,这是怎么回事?恐怕她自己也在纳闷呢。

轮到我和连生时已经是这一年的夏末了。我俩短的不多,每人各三十,分别是五元两张,十元两张,当然也是成捆付出去之后被发现的。居然是五交化商店的杜丽君,这让我俩共同出了一身冷汗。感谢她没找老秦,也没找我们的赵主任,只是有一天在我们窗口存款时随便说了一嘴,还没等我俩缓过神儿来,她又说,没事儿,等过后我从哪儿报了就完了,以后你俩别再没收我假币就行了。我和连生对望了一眼,共同“啊”了一声。

有人拿钱被连生给抓住了。

我们都在场。具体地说,当时我们都在班上。可连生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领导,不动声色的阴谋家,或说涵养极好的绅士,一点儿都没有声张。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潜心观察,极力搜索,就像一个含而不露、卧薪尝胆的地下党,阴险狡猾、诡计多端的狗特务。他有这种能力,我们欣赏他这种能力。本来他是准备私了这件事的,怎么私了?对方应该明白——后果如此严重,先不说别的,若报告给公安机关人首先是要被抓起来的!可是半个上午过去了,整个中午过去了——对,中午,连生甚至可能推掉了一到两个重要的应酬,而特地回家等着去了!连生等得心潮起伏,可对方竟然没有了一丝作为和动静!下午呢,下午就像没事儿了或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于是连生坐不住了,生气了,愤怒了。于是下班前他想到了我们——具体情形是:连生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边结账边大声说,哎阿柳,一会儿别走,去品红宿舍!

可是连生并没来,我和柳哥一边纳闷一边等,一直等到日落天黑,喝了一茶壶的水,撒了好几泡尿,然后柳哥就回家了。中间我去公共电话亭给连生打了两次电话,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接。

事实是,一下班,连生就把对方叫到一个很嘈杂的地方,就是当年我们干谷工行对过的农贸大市场。其实我们单位一左一右有很多僻静适合说话的地方,但连生却把对方叫到那儿,就像老电影里“地瓜”和“土豆”接头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两人当时谈得不错,或说已基本达成共识。所以连生就临时取消了和我俩的约会。可事后我和柳哥都隐隐觉得,所谓约会不过是舞棍弄棒耍花枪,目的是给对方一点儿颜色、施加一个压力,类似于敲山震虎或隔山打牛。不是吗?按连生的风格,既便约会他也绝不会在班上明目张胆地声张,以往我们小聚或小酌真的就像地瓜跟土豆接头一样,先神不知鬼不觉地定好地点,然后兵分几路。虽然这么想,但我和柳哥彼此都没说破。

然后,连生应该是又取消了一到两个晚间应酬,而回家专心等着去了。

万良这时候却到我这儿来了。

我关上门,正要给他沏茶,他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了。

这样,除了以上那些内容,我还知道了一些别的。比如,拿钱的方式和具体细节,这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至于他和连生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或说连生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我一概不感兴趣,那是他俩的事。需要强调的是,我并没有逼迫他,尽管通过他说我才知道,我也为此蒙受了不少名誉上的损失,一些企业的出纳哥们儿和姐妹儿,他们发现是我的短款,念我平时对他们的服务态度不错,主要考虑到我初来乍到,是新人,他们知道这种事对我的影响会多大。所以就打掉牙自己咽了。我当时肯定是气愤极了,但我的确没有逼迫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关键是那么大一个男人痛哭流涕地给你跪着。我说,你傻逼呀,缺钱吱声啊,起来吧。他说不起来。我说,别跟他妈娘们儿似的,起来,我有话问你。

我说,说说你是怎么拿钱的。

首先,他是管库员,所以出入库方便。尽管按照制度要求出入库必须双人,人走必须锁库,并旋乱密码。然而事实是,有时候因为忙,出入库频繁,库门就一直那样像嘴似的咧呵着。他当然可以自由出入了,谁能去管,连注意都不会。这样,那些捆得不紧封包皮贴得不实的钱,就是下手对象了。过程其实很简单,就像……做某件事脱裤子一样,并不是非得全脱,因为急嘛,当然急啦,因为不是合理合法光明正大嘛——把捆钱的塑料坯往下一褪,然后捏住一张或两张往出一拽。就完了。补充一句,那些钱都是他捆的,并且捆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打算好了。

说到捆钱,得强调一句,按制度要求,每个柜的钱只有这个柜的初收和尾箱两个人能碰,包括打捆和贴封包皮。可话说回来,若凡事都按制度办,天下不早就官泰民安一片祥和了吗,哪还会有那么多让人愁苦和愤懑的事情发生?再说银行,天长日久,人们对制度的遵守和对隐患的防范一同变得麻木,渐渐则成为了一种习惯。另外,万良也的确不是外人,他人那么老实。我们相信,他顶多也就像我们一样,没事儿时望着像小山一样的钱垛发发呆,胡乱想想。当年在我们银行有一句顺口溜,叫作上班让钱累死,下班让钱憋死。说白了就是想想而已,有贼心并没有贼胆儿。可谁知万良他竟动真格的呀!

当年我们办公格局是这样的,所谓一个柜就是竖排两张桌子,靠窗口的叫初收,里面的叫尾箱,也叫收款复核员。我们对面也有同样的两张桌子,或叫另一个柜。我们两个柜平常都是脸对脸办公,这看上去有点儿像互相提醒和互相监督的意思,其实不是,是老办公楼营业空间逼仄而已。紧挨两个尾箱横放着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简易捆钱机、纸带、封包皮、印泥、浆糊、剪子、塑料坯等捆钱家什。我们把收的钱点完捆把并在纸带上加盖自己名章,然后十把一堆儿放到那儿,等腾出手来再捆成一捆。万良帮我们捆钱的时候,首先两手掐过来十把,然后开始蹾,蹾是为了更齐整——请注意这个细节,万良就是在蹾的过程,手疾眼快地把钱从某一把中抽出,然后手疾眼快地混入桌面杂物里,或随手丢进衣摆下面拉开一段的抽屉里。就是说,万良这第二种拿钱方法更不容易,不光难度大,关键是在我们两个柜四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干的,说不定当时柜台外面还有人呢。

外面没人,我看了。万良说。

太吓人了,你不害怕呀?

咋不害怕,就因为害怕有两回拿错了,拿了你的。我也没想总拿,就想缓过这段,这段工资都还楼房集资款了,连买菜的钱都没有,烟我早都不抽了。我还想,反正谁提成捆的钱当时都不点,过后来找又不算,肯定也不用你们赔。后来大票都开始点了,我就不拿大票了。

操,那你就在金库蔫不唧儿看准了拿呗,起啥高调玩啥高难动作呀?是不是觉得不够刺激想练胆儿呀?说完我把烟递给了他。

不是,我怕主任怀疑。

那你就不怕被我们抓住啊。

你们我不怕,我就怕连生。

哎哎,你是说我们熊包软蛋好欺负是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连生太鬼道了。

知道他鬼道你还在他面前下手?怎么样,被抓住了吧?再说了,就是傻逼看见了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你拿钱舒服了,让别人替你背黑锅,你还不如直接上我们兜里掏呢。而且性质也不一样啊,你这是监守自盗,是犯罪,是要被银行开除的。

这时,万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起来!我说,吓我一跳,你给我下什么跪呀,又不是我抓住的你。

品红,求你帮帮我,念咱哥俩以前交情,念我穷急眼了犯浑,你帮帮我,要不我就完了。

起来吧,说说现在都到什么地步了?有谁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连生那儿留了字据……

什么?字据?

他抓住了我,立马就让我按手印留字据,要不马上就报告行长。我当时就哆嗦了,他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完了,我说,字据都留了你让我怎么帮。

我一时凑不够那么多钱,你让他容我几天。

什么钱?

……

多少?

两万。

我操……你让我想想……

嗯……这样,你去他家,现在就去,跟他直说,就当我不知道。还有,千万别留借条。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奇怪的是,我对万良竟没有太多的反感,倒是对连生产生了不少想法。连生这么做算什么?说白了,他并没有为哥们儿主持公道或解决问题,比如,把柳哥的二百块,我的三十块给要回来。或者不要,就把人给提溜出来,让他当面给我们赔罪,然后我们骂他一顿或踹他两脚,把他从哥们儿队伍里开除出去。也就完了。可现在,他根本不想让我们知道,不让我们知道的原因并不是想保护对方——当然也不值得保护——而是……这算什么呀!

日子没风没浪地继续往前走。

在此期间,只有我能看出来连生和万良彼此面对时表情和眼神的变化,事实上也没什么变化,是我心里有“鬼”。万良不在时,我迅速把钱整理好,然后咚地往那张桌子上一放,说万良呢,帮着捆钱哪!选择万良不在,是不想伤害他,我只想看连生的反应。可是,连生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真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一天上午,柳哥忽然回过头,说连生,你那天怎么说完就没动静啦?让我们一直等到天黑。连生笑笑,说是吗?还有这回事儿?然后就把话头掐灭了。当时我的想法是,这小子是打心眼里不想让我们知道啊。于是,我就想张罗一顿酒,必须叫上万良,目的就为看这小子在酒桌及酒后对他是什么态度和表情?一想那有点儿像故意揭万良伤疤让他难堪,不是做不做好人,我只是不想让他记恨我。一是为三十块钱不值,他对我毕竟还算手下留情;二是他都给我跪下了,并把这一切向我和盘托出,说明他在心里还信任我,还拿我当朋友,也许真像他所说,是因为害怕才错拿了我的。我得给他留点面子;另外是他的个人关系,虽然我不大在乎,并认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他是绝不会跟他们说的,既便说,黑的也不会变成白的。关键是连生手里还留有字据。只是我初来乍到,毫无背景,所以我不能跟任何人树敌。

但酒还是喝了,是柳哥张罗的,他备的酒菜,时间是周末,地点还是在我宿舍。柳哥说,哥四个十来天没聚聚了,喝点儿。于是开喝。一句话,什么都没看出来。两人自然得很,该碰杯碰杯,该说笑说笑。有一阵儿,我目光发散地看着他俩,想,是不是自己脑子出现了某种幻觉,而实际上根本就什么都没发生过?后来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可能万良的钱已经凑够了。紧接着,另一个问题随之出现并紧紧攫住了我:以后,以后他会不会拆东墙补西墙,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拿我们的呀?而这跟连生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因为他马上就要上楼上了。

事实上,万良并没有凑够钱,因为那张字据还在连生的抽屉里。

银行突然要实行全员岗位聘任制,而且是减员分流。据说此次力度极大,楼上没人聘的到楼下,楼下没人聘的直接下岗。当然若有人聘,楼下的也可以上楼上。我和柳哥并没有慌,只是觉得这一下,领导们又要发财了。而连生终于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那些天,连生并没有往楼上跑,而是人变得有点儿恍惚,有时侯就像心没在肝上长着一样。比如上厕所或去外面连抽屉都不锁,不但不锁,还不关,就像嘴一样咧呵着。于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有鲜红手印的纸,时间是上午临下班前,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对面专柜的两人已经走了。于是我把它给拿了出来。刚打开,还没看上两眼,意外就发生了。一直到完了我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因为猝不及防,因为过程太快,前后也就两秒钟。我能反应出什么呢?我不知道,万良是早有准备呢,还是一直在伺机等候,或者就是本能的应变反应或临场发挥?太快了,真是太快了,比迅雷不及掩耳还快。我刚把那张32K带灰色横纹的薄纸打开,就觉得一道小白光,就像一道小闪电一样,从眼前一闪,它就跑到了万良手里,我张开嘴,还没等发出声音,它就变成一个小纸蛋儿,跑到了万良嘴里,我看见他尖锐的喉头就像一个动滑轮一样,上下一骨碌,眼睛一闭一睁,然后他整张脸立即就挂上了一种轻松的表情,非常的轻松,轻松又坦然,并且非常的不屑!他左右晃了晃脖子,随后右手手心朝上,向我一伸,说,给哥们儿上一根烟!我眨巴眨巴眼睛,又眨巴眨巴眼睛,反上来一干儿唾沫或一块痰,糊住嗓眼,我想把它吐出来或者咽下去,以便把堵在下面的一口气透上来,但不能够,我咕噜一声,然后就像一条死鱼一样翻棱着白眼珠,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说樊万良,你他妈这是往里装我,你怎么把它给吃了?!

他走过来,伸手摸起桌面上我的白茶花烟,抽出一支,捋了捋,点着,冲我更加不屑地一笑,抽了一口,仰脖把烟吐出去,低头把嘴凑近我耳朵,说咋样,傻毙了吧?你个小势利眼,臭搅屎棍儿,狗眼看人低,卖呆儿不怕注大是吧?赶紧替自个儿想招儿,别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儿!不过,我倒可以帮你……这样,哪天你再张罗一桌,然后当着你俩哥的面儿,给我下个跪,不用两次,一次就行,我不像你那么不开面儿,能装!

我咕噜一声把堵在嗓眼的东西咽下去,透过气来:樊万良,我操你妈!你这是翻脸不认人,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你他妈是流氓、无赖!

他直起腰,掐着烟嘴狠抽了一口,然后笑嘻嘻迎面喷了我一口烟,转过身冲着所有惊讶的面孔,说,脑瓜子让门框给挤了,让门弓子给抽了,疯了,真疯了!

我喊柳哥,柳哥,他把连生的字据给吃了!

什么字据?

偷钱的字据,他偷钱让连生给抓住了,然后立了字据!

所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正在过道那儿唠嗑的连生。

扯淡,连生扭身往回走,低着头,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昨晚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酒呢。

这年九月二号,干谷工行全员岗位聘任制落实。去楼上计划科的不是易连生,而是樊万良。易连生去了人民路储蓄所做窗口收款员。

转年国庆节,易连生带着一年来以挂失储户定期存单方式支取的十六万八千九百四十二元五角六分人民币,和同在储蓄所做储蓄复核员的夫人一块出走。储户报案后,公安机关迅速进驻干谷工行,一度还成立了专案组,制定了抓捕方案。

据说易连生并未远走,而就定居在本省一个风光秀美极适宜人居的小城市。他在干谷的房子也没有被充公或者拍卖,户主依然是他。储户的钱当然不会打水漂,这点儿钱对银行来说,就是九牛一毛。那时仅在我们干谷工行,每年核销的信贷呆账死账就有上百万。以前喝酒每说及此,连生都会变得义愤填膺:放完贷怎么就能找不着人呢?然后大笔一挥就给扑喽了?妈的等我有工夫的!

据说有一天我们秦头儿收到了一封匿名航空特快专递,之后,专案组、抓铺方案便一一撤销。再后来,不光我们,就连五交化商店的杜会计、烟草公司的王会计他们,都开始为易连生两口子抱憾和惋惜:白瞎工作了,才多点儿钱哪!

再说柳哥,先是跑了几个月的储蓄交换,然后在本人强烈要求下,到单位大门口的门卫收发室做了一名专职守夜的更夫。

我呢,去了楼上机关办公室。

至于我怎么上的楼上,这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