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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周退密先生的翰墨缘
来源:北京日报 | 萧跃华  2021年07月19日07:31

今天,是周退密(1914年9月2日-2020年7月16日)先生辞世周年忌日。一年前的今天,《藏书报》张维祥兄约我写篇文章,当时“人在江湖”无法应命。今年春节,正在编辑先生纪念集的沈迦兄来信:“纪念集不能缺您”。我知道该写点文字,纪念我与周先生的翰墨情缘了。

我于丁亥(2007年)孟夏开始与退翁交往,时年先生九十又四。我冒昧修书一封,幸得周先生垂爱,复信于我。从此,或书信、电话联系,或出差沪上进见,五六年下来,周先生先后为箧藏《吴瘿公手录孙过庭〈书谱〉》《宁乡程十发先生墨迹》《孤桐手录诸贤挽吴瘿公联语及诗》《章士钊先生自书文稿》《谢无量先生自书诗》《晚清名贤遗札》等长卷、册页题跋题咏,为箧藏《涉江诗》《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于喁小唱》《和陶九日闲居诗》《移情小令四种》等诗文集签名题跋,另求得周先生对联、条幅、诗札等十余件。这些温馨记忆已写入经周先生审定的拙稿《耆宿硕彦——周退密》(载《书屋》2011年7月)。先生周年祭,特忆拙稿刊发后与先生的你来我往。

“我的诗昙花一现,唐诗历久弥新”

壬辰(2012年)孟秋,我“外放”上海,席不暇暖便前往周寓。报告工作近况后,我呈上荣宝斋彩印信笺“吴作人动物”十页,敬请周先生书几首近作留念。四年前我与周先生约定:寿登期颐再求一册自书诗词,送中华书局影印作为贺礼。周先生微笑点头:“可以!可以!”癸巳即周先生百岁华诞,我想看他有没有精力在《北平笺谱》上再写六千字的蝇头小楷。

国庆长假刚过,周先生打来电话:“萧先生,你有没有时间,诗札都写好了。”

“有!”我放下电话直奔周寓,急切按响门铃,居然是周先生亲自下楼开门。

“阿姨不在家?”

“不在家。”

“一个人不安全啊!万一摔了怎么办?”周先生住二层小楼顶层,老式木板,楼梯很陡。

“不会的!不会的!”不知周先生是否有意规避阿姨的“监督”。

他拿着叠放整齐的八九通唐诗说:“我的诗昙花一现,还是唐诗历久弥新,经得起时间的洗礼。”我逐一欣赏,落款多种多样:“退密”“退密录唐诗”“壬辰寒露退密”“退密年九十九书”“九九老拙退密书唐诗”。其中一通:“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女星。退密录唐诗,时年九十九。落‘牛’‘织’二字,耄荒可笑。”一首绝句落了两个字,我琢磨着不能再提《周退密先生自书诗》续集了。

我悄悄塞过周先生几次润笔,随他写点什么,没有具体要求。周先生当时收下了,可隔天又打电话让我取回,难道他受到阿姨“批评”了不成?周先生于2011年12月中旬发表声明:“退密明春即将进入九十九岁,体力日衰,遵医生叮嘱,家人劝告,早经网上两次声明,谢绝笔墨之役。近日血压增高,行动困难,目昏手颤,字迹倒退,自观亦觉可厌,更不值大雅谬赏。因之再伸前议,停止书写。同时谢绝任何馈赠,包括大型厚重之书画册子。倘有快递包裹寄来,一律拒收。通讯亦只限平邮来去。万一中途遗失,恕不负责。再,九九老人,读书自娱,只图安静,如无预先约定,请勿来舍访问。”可一纸声明怎能抵挡文人、诗书爱好者求赐墨宝的脚步?周先生不写字、不作诗、不会友如何排遣孤独寂寞?

严复曰:“临帖作书,可代体操。”周先生深知其中奥妙,但被“不知筋力衰多少”的自然规律困扰着,无可奈何地做着“减法”,哪怕“减”来的是了无生趣。

“你送的水果,我只能吃几瓣橘子”

我不习惯上海饮食气候,家属又不愿来沪,深思熟虑后申请转业,返京弥补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甲午(2014年)三月十八日下午三时,我前往周寓辞行,周先生拥被而眠。

“周先生,您好!”

周先生睁开眼睛,一声“萧先生”右手紧握右手,温暖而有力量,不像101岁的老人。想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想多待会儿。

周先生忽然问:“刘先生怎么样?”

“很好,当副社长了,比我强多了。”

“刘先生”即我军地院校同窗刘凤桥君。周先生曾为他收藏的李光地、严复、傅斯年、沈尹默等人的长卷、册页题跋题咏。

“刘先生介绍的朋友要我写对联,他拿回去就放到网上卖了,这样做不地道。”

“我回去批评刘先生。”

周先生忽然说:“萧先生:你送来的水果,我只能吃几瓣橘子,其它的都吃不动。”

我听了十分惭愧。我看望老先生时大多带果篮,任凭店主搭配,只求质量好,根本没考虑吃不吃得动。鲁迅说:“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信然。我这种“简单粗放”的关心一厢情愿多,设身处地少。

我趁热打铁请教周先生:我请冯其庸先生题写“三老吟草”(即《周退密先生自书诗》《何满子先生自书诗》《吴小如先生自书诗》,中华书局2013年1月)书名,他爽快答应了。我随即问什么时候来取,冯先生生气了,说我一点也不体恤九十老人。我这么问真有“催债”之嫌?

周先生微笑着没有回答,我知道了——其实我不懂老人心。

周先生递给我《周退密先生书籍文物捐赠展》简介,问:“你去宁波天一阁看过没有?如果去的话可以打电话。”这是周先生为家藏近百件珍贵古籍、字画、手稿找到的最好归宿。我没有表态,其实双休日跑一趟挺方便的,为什么不爽快地答应,参观后反馈几句贴心话?

告辞时,周先生吩咐阿姨多取几本《红豆词唱和集》。我太实诚,只要了两本,怕多了浪费。如果我多要几本转赠同道中人,周先生应该会高兴的。

“叶嘉莹先生才有资格获这个奖”

我最后一次进见周先生是丁酉(2017年)三月十二日。

问候,握手,坐下。周先生说:“萧先生,你胖了。”

“对对对!是胖了!”三年未见,周先生居然记得我的胖瘦,我为他的健康高兴。可聊着聊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萧先生,你在上海工作?”

“没有啊!我早回北京了,走之前还向您辞行了呢!”

“哦——”周先生似乎想起来了,但几句话后又问:“萧先生,你在上海工作?”

我茫然地望着阿姨。

“他几岁都记不清了。”阿姨解释。

“不会吧!”我半信半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呈上《退密文存》(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8月)请周先生签名留念,他提笔就写:“跃华吟兄正谬。周退密二〇一七年四月八日,时年百”,然后停笔抬头问阿姨:“我几岁了?”

“四岁。”

“哦——”周先生于是缀上“又四岁”三字。

可周先生“吕端大事不糊涂”。我祝贺他荣获“《诗刊》2015年度诗词奖”。周先生回答:“我不要这个奖,也不要这笔钱。全国有名的诗人太多了,我就是这个(伸出小拇指比划)。叶嘉莹先生贡献大,她才有资格获这个奖。”他一如既往地淡泊名利、远离名利。

《周退密诗词选》由辽宁葫芦岛诗友王震宇兄选辑推荐,首发《诗刊》子曰增刊,入选“2015年度陈子昂诗歌奖”。评委认为:周先生诗格调纯正、结构严谨、语多奇崛,又能灵活变化,佳句络绎,饶有奇气,一致同意将年度最高奖颁发102岁的周先生,奖金30万元。

评奖公平公正,颁奖议程早定,可周先生不提供银行卡号和身份证号码,这30万元奖金如何颁发?《诗刊》社评委会负责人委托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杨逸明先生出面协商未果,最终决定以周先生名义捐赠陈子昂故里的射洪县双溪乡小学和仙鹤学校。王震宇兄模仿周先生口吻撰写获奖感言,交与主办方了事。周先生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被捐赠”“被发言”“被报道”。事后,王震宇兄专门写信向周先生表达歉意。

“最近出了什么书?”周先生关切地问。

“出了一套四老题跋丛书。”我回答:“给姜德明、朱正、锺叔河、邵燕祥先生的所有著作题跋,我每部写篇小书评。”

“我拜读拜读。”

“好好!我回去就寄给您。”

阿姨插话:“不要太厚!不要太多!”

周先生曾跟我打招呼:“寄平信,不要寄快递、挂号,下楼开门不方便。”我想用毛笔写信,一次寄一本,分四次平信寄完,但既怕打扰,又怕丢失,寄与不寄间,踯躅又踯躅。如今想起来这些所谓的顾虑全属多余。如果我毫不犹豫寄出,这些“秀才人情纸半张”,或许会给年衰岁暮的周先生带来些许慰藉吧!老子云:“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知我罪我?先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