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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张昆:金色地标(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张昆  2021年07月16日07:03

1

赵晓芸进门,边走边摸包里的化妆盒,将拎包往办公桌边一靠,刚坐下,就忙不迭补妆,说:“今早又做了个梦。”

这是她上班的招牌习惯。

早到几脚的钱飞石会抿口茶,轻开抽屉,摸出本封面有《梦露》二字的笔记本,翻开,拿笔。之后,除了老陈(但我深信他竖直了耳朵),整个语文组的教师,便暂停改作业、看教案、浏览电脑,齐刷刷看赵晓芸,等梦。

“今天的梦,诡秘、奇绝。”晓芸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帘,再勾勒黛色细线,“多精彩的一个梦……我记着、记着,可是地铁一晃荡,忘了。”

教师们便回到先前:改作业,看教案,浏览电脑。老陈建议:“有些梦,要及早记录,说不定积攒起来,就是一本魔幻长篇。”钱飞石则把那本《梦露》,悄悄摆回抽屉。

语文教师中,想当作家的,一个是老陈,陈满水。他自费出了个长篇《陈氏家族风云录》,语文组人手一册,毛笔字签名。他是高一年级组组长,特地将我、晓芸、小钱召集到一起,除了签名本,每人还给一厚沓复印材料。“所有的床戏都被编辑删除了!” 老陈爆了粗口。

再一个想当作家的,是小钱,钱飞石。问题是:小钱有嗜睡症,消停下来,低头就睡。比如,部分教师去了趟泰国。多漂亮的异国空姐,可他,一系上安全带,就睡着了,一直呼噜到曼谷。甚至坐着马桶,时间稍长,就睡着了。据说,这成了他婚变的导火索。夫人购物忘带钥匙,敲门半天,无人开门;隔门打手机到座机,无人接听;打丈夫的手机,无人接听。只好大汗淋漓请来锁匠。锁匠揿响电钻,将铜锁头挤对成金属粉末。门开了,钱飞石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搓揉惺忪睡眼,出现了。长期这种状况,没有时间构思,想当作家就比较困难。当然,我知道,他也尽量弥补短板,比如,他的那本《梦露》,跟美国演员没关系,“梦露”其实是“梦录”,老陈叮嘱赵晓芸记录梦,小赵没理会,小钱却听者有心。我还知道,《梦露》里,近一年了,多是赵晓芸的梦。

赵晓芸正好和钱飞石相反,是个失眠患者。

晓芸每晚铁定追电视剧,韩剧、美剧、英剧,百把集那种,一集接一集,看到夜里一两点钟,就赶紧服用“阿普唑仑”(普通“艾司唑仑”已毫无作用),接着看,到了两三点钟,终于有了一丝睡意,便在席梦思上烙饼,正面、背面,背面、正面,都烙焦了,才开始断断续续时睡时醒,连绵做梦。她也离婚了。原因不明。

我有时就想:赵钱两人,都是同事,年龄相当,干脆重新组合家庭,1+1除以2,说不定通过物理、化学作用,嗜睡与失眠症,都会好转。我把“物理化学作用”告诉了小钱。他的脸照例又红了,说:“晓芸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晓芸,完全是我行我素的那类。比如,清洁工敲开办公室门,问:“小赵老师,这是不是您的书?”

晓芸接过书,是老陈的赠书,扉页上毛笔字竖写“赵晓芸女士惠存”。楷体。清洁工解释:“不知是哪个缺德学生,把书扔垃圾桶了,不过,我用消毒纸巾揩过了。”晓芸说“谢谢”,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书的边角,将其摊在报纸上卷实,放进了快餐塑料袋。我知道,老陈的倾心之作,会再次被遗弃到校外的垃圾桶。说实在话,老陈的小说,老厚,我只是翻了翻。我不喜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城墙码砖般的文字。而小钱,也仅仅看了小说附加的复印件,对我说:“大鑫,《风云录》里有些性描写,很露骨。”

小钱这样一说,我倒想看看复印件了。

2

赵晓芸进门,边走边摸包里的化妆盒,将拎包往办公桌边一靠,刚坐下,就忙不迭补妆,说:“今早又做了个梦。”

钱飞石深喝一口茶,轻开抽屉,摸出《梦露》。整个语文组的教师,除了老陈,都暂停了忙活,齐刷刷看赵晓芸,等梦。

“今天的梦,诡秘、奇绝、蒙太奇。” 晓芸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帘,再勾勒黛色细线。许久,静场。只听“啪”一声,化妆盒关上了。

蔚蓝色的海,一望无际,偶尔有浮动的冰山。那种壮观、凄美!

我孤身一人,卧在一块漂浮的冰块上,冰块随波涛而旋转、倾斜,旅游鞋居然没湿。(这不是北极熊吗?)我拿出手机,根本没信号,只有时间显示。又要迟到了。一个巨浪打来,我一个趔趄,手机脱手了,贴着倾斜的冰面滑向了海面。我伸手去够,没够着……场景突然就变到我家。我对大鑫说,我们做早饭吧,下点面条?(我直了直腰。所有教师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但是,面条的包装纸桶里一律是齐平的半截面。梦啊,真是奇怪!我又摸出两块切片核桃蛋糕,到了手上,更奇怪了,形状没变,但是内容变了,变成了两块咸肉……

晓芸突然停止说梦:“隔壁办公室,会不会有人在偷听?”

“不会呀,”有教师说,“墙壁,很厚的。”

晓芸打开手提电脑,先撕半截口香糖粘住摄像头,再开机。小钱看在眼里,示意我到走廊上吸烟,说:“看来晓芸,是有点情况,口香糖粘摄像头,不是第一次了,我怀疑,她是担心被人远程偷看。”

我问:“疑神疑鬼,是心理问题?不会吧?晓芸,多开朗的美女!”

“心理问题,非常复杂,那是要专业心理医生疏导的。”

“不要信什么狗屁专业!枕边有个说话的男人,什么抑郁都可以搞定。”

小钱问:“晓芸的梦,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按她的秉性,应该基本是真的;当然,会有再加工的成分,比如,张冠李戴。”

小钱欲言又止,我说没事,你说吧。飞石说:“老陈说的,你,过去和晓芸,有过一夜情。”

“胡说,”我辩解。老陈正好出来了,也吸烟,对我和小钱说:“赵晓芸有点状况了,你们彼此关系不错,要帮帮她。学生反映,她上语文课,后半截基本是放羊;我走了程序,调看了上课录像,她上课没状态。”

“不一定吧,”我说。这是常有的事,剩下点时间,让学生自习、预习,深入思考。但调看赵晓芸的录像,有点偷窥的嫌疑。

“一个人的欲望,不能太多。”老陈老说“文学即人学”,喜欢观察人。

小钱说:“我看晓芸,好像没有多大的欲望呀!”

老陈摇摇头,“生活中的细节,要深入观察。她要是认真看一看我的小说就好了。” 又问小钱,“创作上,有些什么构思没有?”小钱说还没有。老陈又问我们:“学生的作文,改完了吗?”

我说还没有改。我最讨厌改作文,往往是拖得不能再拖了,才匆匆了事。等老陈回办公室,我对小钱说:“你如果帮我改作文,周末有一位朋友请我去喝酒唱K, 你和晓芸一起去,完事后你送她回家,再然后,我就不管了。”小钱想了想,“我帮你改一半吧。”我们扔了烟头,回到办公室,晓芸捧一摞作文簿过来:“大鑫,帮帮忙,帮我改一半,改天请你吃饭。”

那位请我唱K的朋友,姓王,推销什么“‘脑利爽’脑神经超声波治疗仪”,治疗失眠、抑郁,甚至神经异常!说每台15%的回扣。当然,机子价格不菲,万把元。

“这么贵?”

“精密仪器!调理脑神经,又不是治疗脚癣。”

我当然想到,第一个潜在客户便是赵晓芸。但她的脾气我知道,不能硬来,要见机行事。她让我改作文,我就有了深入的机会。我联系了小王,说明了晓芸的状况。王向我传授推销策略:“如果是失眠,做这机子很快就能见效;如果是抑郁,告诉她,吃药的副作用太大,首先是体重骤增,一定要跟对方讲清楚,尤其是年轻美女。”又问,“她,漂亮吗?”

“漂亮。”

“可以考虑,我亲自劝她。”

“我还有位同事,看看能不能也试试机子?”

“也是美女?”

“不,男的,姓钱,也是同事,”自从和小王联系上,我便有一种想法,“‘脑利爽’,能不能治疗嗜睡症?”

“什么?”对方很惊诧。

我简单说了钱飞石的现状和抱负。王在电话里“嗯嗯”了半天,说:“没有先例,不过,可以试试,说不定,治疗一个疗程,会改善。”

我恭维道:“成功了,那说不定,下次的诺贝尔医学奖就是你的啦!”

“老同学,寻我开心了;要得奖,也是我们团队的。”他叽里呱啦列举一大堆教授、专家的姓名,说都是业界知名人士。我一个都没听说过。我还想和他进一步探讨“脑力爽”,手机啪一响,是晓芸发来的微信:“大鑫,方便的话,明天到我家一趟。”

3

第二天是周六。赵晓芸住的公寓,二三十层,花园也大,许多外国人。似乎外国人一多,小区就高档了。我没有门禁卡,正好有个金黄头发、赤膊,刚跑完步的洋人开门。我进顺风门,说“thank you”,他说“甭谢”。我立即想到有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失眠,什么抑郁,晓芸在小区遇上个金发帅小伙,上床、结婚,加美或西欧、澳洲或新西兰,住楼上楼下,生两个混血儿,养一群猫狗……梦见北极熊样趴浮冰,那不就是漂洋过海嘛!晓芸的英语,不错的。进电梯,上21层,看见了熟悉的仿木质铁门,上面有个金色的“C”。微信响了,是晓芸,“还没到吗?”我揿门铃报到。门开了,晓芸穿一件丝绒睡衣,外面套一件风衣,屈身给我拿双男人拖鞋。我指拖鞋:“会不会有脚癣?”晓芸笑。我又问:“叫我来改另一半作文?”晓芸又笑:“我从来不带学生作业回家。”她警惕地朝天花板四角看了看,给我沏了杯玫瑰花茶。

“我怀疑,”她抿口茶,压低了声线,“我这房间,被安装了针孔摄像头。”

我立即明白,我的同事,真是神经出问题了。我安慰她,“不会吧!你只是怀疑,是吧?”

“好几天了,我发现门锁,被打开过,防盗窗也被撬过。”

“保险柜呢?”

“还好。”

必须先排除她的疑虑,然后,慢慢地,等两人的间距越来越近,深入地开导;心病,需要有合适的倾诉对象。不知听谁说的,对这种心理有点问题的人,最好不要强扭,要顺应其思路,慢慢缓解。检查摄像头,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没有专业探测器,最起码,要请个学校的电脑老师吧。

“其他人,我都信不过。”晓芸看了看我。

我是乐意替她做任何事情的。晓芸笨手笨脚,搬来了不锈钢人字梯,指着客厅的吊灯,“你先帮我查查这。”

是那种挂许多晃荡球球的水晶灯,像个枪靶吸在墙顶,从“十环”到“一环”,环环坠球圈圈递减。风一吹,水晶球叮当作响。我踩着梯子触摸到灯,装模作样,几乎将脸颊贴到了天花板看吊灯隙缝。“赵晓芸老师,”我下人字梯,“大鑫郑重宣布,水晶灯里没有任何暗器。”

晓芸仰头,我居高临下看到了她的眼眸,有血丝,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你确定?”

“我确定。”

“那,”晓芸没让我休息,“帮我看看洗手间吧。”

洗手间铝合金天花吊顶,一览无遗,但晓芸的意思是,要检查吊顶隔层。这就有点困难了。我朝里撑开一片天花铝板,小心揣摩自己的头围和空隙间距,一不小心,耳朵或者鼻尖被刮破,是会破伤风的。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将头小心伸进去。除了灰尘,不可能有什么,但我还是将脖子悬在吊顶,360度转动身体,转动脖子,转动头颅。“赵晓芸老师,”我下人字梯,“大鑫郑重宣布,吊顶隔层里没有任何暗器。”

“你确定?”

“我确定。”

“那,”晓芸还是没让我休息,“帮我看看厨房吧。”

厨房和洗手间是一样的吊顶。我走了一样的程序。只不过,肯定是油烟机管道破裂了,我被夹层里的污浊空气严重污染,下人字梯,夸张地咳嗽。晓芸拿了张湿纸巾,变成了世界上最温顺的女人,帮我擦脸,又抽一张,帮我擦头发,“等一下,在我这里冲个凉。”

还没完,要继续检查最重要的卧室。晓芸认为,床上方的吸顶灯,有重大嫌疑。我进卧室,着眼点首先是床。双人床。像宾馆那样,床罩隆起两个并排的枕头。我赶紧隔窗看远。景观很好。一栋笋状高楼指向云端。它和周边建筑反差太大,好像姚明深入偏远乡村做慈善,正在给小学生讲篮球。“春笋”我们城市的地标。太阳一照,土豪金玻璃幕墙熠熠生辉。

“据说,”我指着远处的“春笋”,向晓芸献殷勤,“能看到‘春笋’的住家,人丁兴旺、财源广进。”

“不会吧?”晓芸哈哈大笑,“怎么会弄出个这样的东西来,像个玻璃金字塔,晦气得很。再说,两百年后的清明节,老化的玻璃纷纷落下来,怎么得了?”

两百年后,“清明时节‘雨’纷纷”,晓芸认知,确有障碍。我不和她争辩,仰头看灯。圆形吸顶灯紧贴天花板。我揿开关,半透明的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圈,照亮了双人床。

“不可能有问题呀!”我指着灯。

“要取下灯罩看看,我才彻底放心。”

为了让她彻底放心,我掀开床单垫褥。晓芸早有准备,拿来两条装修剩下的木地板,往席梦思上一搁,恰好就搁住了人字梯的支架。我爬上,取下灯罩;爬下,顺便擦洗下。晓芸说“我来”,让我扶住梯子,自己爬上去,将吸顶灯灯座看了个仔细。

“没啥吧?”我故意问。

“应该没啥。”晓芸说。我扶她小心下梯,收拢了人字梯,晓芸将床褥、床单还原。我应该冲凉了,但是,晓芸的微信响了。她拨弄下机屏,说:“是钱飞石,已经到楼下了。”

我说:“深圳人吃饭、登门,起码要提前两天预约。”

她说小钱有急事,还问我:“你还要冲凉吗?”

我先到一步,出乎钱飞石预料,他眼睛瞪圆。我解释:“晓芸爬不了太高,我帮忙检查下电路。”小钱解释:急匆匆来,是因为上网查到,香港有一种中药,适合晓云的病症,无副作用,如网上预订,今天最后一天优惠。

“你直接拍个截图,发个微信,比你特地赶过来,要快。”我说。

小钱说,“有些事情,当面劝,好一点。”

“嗷,”晓芸也给他泡了杯玫瑰茶,“我什么病症,劝我什么?”

小钱看看我,“我和大鑫都觉得,你,有点抑郁。”

“我有抑郁症?”

“这种病要及早治疗,”小钱又看我一眼,似要我帮腔,“现在,得这种病的人越来越多。”

“仅次于癌症,”帮腔归帮腔,但我思路和小钱不同,比较相信迂回,“晓芸只是有点焦虑,有点……睡眠障碍。”

“我没有抑郁症。”赵晓芸斩钉截铁。

小钱拿那张抄着某种信息的纸条,摊开,又折叠,又摊开。我用眼神示意飞石把纸条塞回口袋去,认真地说:“是药三分毒,最好用科学的办法,先解决小赵的失眠。”我先说“中医按摩”,晓芸立即打断:“我怕咸猪手的。”我再说“中医艾灸”,晓芸又即刻打断:“房间那种怪味道,我吃不消的。”

差不多了,我抖包袱:有一种高科技的新产品,无味无声无痛,通过修复脑电波,可以迅速治疗失眠,甚至治疗抑郁,治疗过程,有知名专家全程跟踪。我的目光从晓芸移到小钱,添油加酱:“据说这种机器,还可以根据个人需要,激活脑部冬眠的部位。”

首先是小钱感兴趣了,问激活什么?我说,比如,脑部有一块区域,如果出了问题,就会像过去的深圳特区,有铁丝网的,特区外有人想进来,要有通行证的,没有通行证,即使你花钱让蛇头带进来了,一旦被发现,马上押上闷罐卡车,送出关外……

小钱打断我:“你简洁一点,脑袋跟特区有什么关系?”

晓芸哈哈大笑,指小钱:“这你都不懂?治疗后,脑部这块坏死的区域,可以重新兴奋起来。”

钱飞石脸照例一红。接下来,我介绍王总和“脑立爽”。说起王总,他是我发小,特别善良;谈到机器,我强调了相关审核部门的批文,安全性和种种神奇疗效案例。当然,还有价格。不过,鉴于我和王总的特殊关系,可以先试用,再付钱,价格肯定会优惠。

“这种机器,会不会很巨型,有点像医院做脑CT的那种。”小钱疑虑机器的占地面积。

我说小钱你out了。“是便携式的。”我强调。

晓芸温柔地看我,“你会不会有回扣?”

我一怔:“我们,都是同事。”

小王很快就把“脑立爽”带来了。

关于试用的地点,我们讨论过。去酒店,开销太大;去我家,我是有家室的人,太太对赵晓芸一直怀有戒心;去钱飞石那里,赵晓芸不肯,说是男人若离了婚,房间里肯定有臭袜子气味。她有洁癖。最后勉强定在晓芸家。但她说没有男人拖鞋了。她家唯一的男拖鞋,我穿了;小钱穿了双女拖鞋,脚后跟超出鞋跟,权当抹布了。我当即给发小打去电话,“王总,你来的话,要带两双新拖鞋来,男的,要质量好的,塑料气味不能太大。”

果然,小王进门,就在鞋垫上脱皮鞋,换上新拖鞋,小心将皮鞋轻放在鞋垫上,一一和我们打招呼。我注意到,拖鞋的质量蛮好的。另一双,我让小钱换上。小王从挎包里小心取出仪器。充电宝大小,有半截屏幕、若干开关。插上一根连线,线头有一双蟹钳样的金属夹子。

“通俗地说吧,”小王右手握拳,将拳头比作大脑,左手在拳头上指指点点,“大脑共有ABCD四个区域,其中D区域有了问题,就会焦虑、失眠、情绪容易失控,我们的仪器,就是用一种生物电流,促进大脑的正能量……”

我加一句:“同时,除了D区域,还能有效激活ABC区域。”

小王讶然,看我:“你培训过?”

我说道理很简单的,就是解决脑部的贫富差别,让大脑共同富裕。

小王拍拍我的肩膀,力度刚好,又问晓芸和小钱:“你们,谁抑郁?”

“谁都没有抑郁,”我对小王使眼色,“晓芸只是失眠得厉害,小钱呢,只是容易睡过头,闹钟吵不醒的。”

“那么,美女先试试?”小王举着蟹钳问晓芸,“很快,每次半个钟头。”

晓云有疑虑:“产生的电流,安全吗?”

我替小王回答:“刚才说了,是生物电流,有微微针灸感觉,和电击完全不搭界。”

我又替晓云询问:“是睡着做,还是坐着做比较好。”

“当然是睡着做效果要好。”小王答。

于是我们都簇拥晓芸进她的卧室。可能是男人一多,晓芸温顺得像只临睡的猫,穿睡衣往床上一躺,身前的曲线就出来了。小王替她挽起裤脚,用手掌贴着脚腕,量穴位,往穴位上涂一种液体,说是“电解液”,可以迅速将电流传导到脑部。

“会不会突然不省人事?”晓芸仰卧着,努力抬起头。

我让她放心,现在包围她的,都是最值得信赖的男性朋友,包括王总。小王让我们全部将手机调到静音,并且拿到客厅里,说所有的电器,必须尽可能远离操作,以免电流干扰。然后,将两只蟹钳,轻轻夹在晓芸的脚腕上,打开开关,设定时间,旋转旋钮,不时问晓芸:“有没有针刺的感觉?”

“没有,”过了一会儿,晓芸说,“有了。”小王叮嘱:“一定要有佛门入定的状态。”

小钱插嘴:“能不能听音乐?”

“要听,也要舒缓的。”小王扭头问小钱,“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小钱怔了一下,眼光询问我。我问小王:“你带了几台机子?”

“你不是让我带两台吗?”

我问晓芸,“能让小钱‘卧’你边上,一起做吗?”

“那不行,”晓芸很干脆,“外衣很脏的。”

“有办法的,”小王变魔术般从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抖出条一次性的棉纱床垫,很快就铺展到晓芸身旁。晓芸无话可说。钱飞石有些迟疑,说:“我这种喜欢睡觉的情况,差不多整个家族成员都这样,我母亲60后,很健康。”

我说:“你们家族,恐怕没人像你一样,需要大把的时间构思写作吧?”

小钱只好躺下。一样的程序,涂电解液,夹蟹钳,调开关,小赵要他也尽可能进入“入定”状态。我加一句:“不要胡思乱想。”

一张床上并排躺着一男一女,都闭上了眼睛。我有一种酸酸的感觉,示意小王去客厅,轻声问:“女同事,我有信心,估计会好转;男同事,几个疗程之后,嗜睡会改善吗?”

“难说,要看试验结果,”小王说,“你的设想,我跟团队说了,大家的评价,非常高。”

“高到什么程度?”

“就像树上落下了苹果,砸在了牛顿头上。”发小拍了下我的肩膀,“那帮家伙非常激动,说是如果进一步研制下去,‘脑立爽’可以满足不同用户的特殊要求。”

我让他解释下。

“比方说,仪器上有‘沉睡’‘浅睡’‘沉溺’‘清醒’‘活跃’的不同按钮,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在兴奋和抑制这个递归循环中,揿下按钮。甚至,想在睡梦中出现电影画面,只要揿下‘惊怵’‘战争’‘科幻’‘悬疑’和‘情色’的不同按钮,就可以各取所好,在睡梦中实现。”

我惊诧:“这,可能吗?”

小王表情很沉静:“21世纪,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我也挺兴奋,不过,还是有点怀疑:“如果一个用户,做了个色情梦,却偏偏说只做了爱情梦,拒绝缴费,怎么办?”

小王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太容易了,通过无线网络,公司后台绘制的脑电图,会详尽描绘他的脑电波变化,是可以作为法律依据的。再说,那时候,谁会为这种事抵赖呢?”

我有点沾沾自喜了,居然有人将大鑫和牛顿相提并论。一激动,我突然又冒出个创意:“如果他们两人同时用一台机器呢?”

“你说什么?”

我解释:如果一台机器的两个蟹钳,一个夹住赵晓芸,一个夹住钱飞石;失眠者和嗜睡者,会不会,通过电流,一个解决失眠问题,一个解决嗜睡问题?

小王盯住我,半晌,说:“凡事可以试验。大鑫呀,我的老兄,你学文科太可惜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撮合了钱飞石和赵晓芸。有一段时间,我感觉也抑郁了,也想用“脑立爽”调理下。小王打来电话,说仪器的试用期早就过了,他们,到底买不买?我说只需买一台。

“为啥?”

“因为,他们两人,同居了。”

“同居?”

“所以,只需要一台,一个先做,一个后做;并且,极有可能,一台机子,两人同时做。”

“好的,”电话那头说,“都是老师,还可以动员许多学生的。”

4

赵晓芸一进门,边走边摸包里的化妆盒,将拎包往办公桌边一靠,刚坐下,就忙不迭补妆:“今天不说梦,讲个故事。注意了,我要用第一人称。”

整个语文组的教师,连老陈,都暂停了忙活,齐刷刷看赵晓芸。钱飞石没有喝茶,也没有摸《梦露》,而是,直挺挺端坐。

晓芸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帘,再勾勒黛色细线。许久,静场。只听“啪”一声,化妆盒关上了。

半夜,他从我身旁坐起。我以为他要解手,可他穿上了外衣,甚至袜子,蹬上拖鞋去了厨房。于是厨房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我想问“你要干吗”?但还是忍住了。只见他提一把菜刀,回到卧室。(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当时,你们能想象我紧张到何种程度——大汗淋漓,不敢出声。还好,他提着菜刀,并没有接近我,而是,来到卧室窗前,用刀口,拧防盗网的螺丝。防盗网卸下了,他踩着椅子就上了窗,脸朝外,坐在窗台上。二十一层呀!我突然醒悟:这是不是梦游?(办公室有窃窃私语)我听说过的,对梦游的人,不能大声惊叫,甚至是小声说话。只见他笃定悠然,先是仰望星空,后来,就直直地盯住金字塔。金字塔亮着橙色的金光。我那个揪心啊!会不会,他突然纵身一跳,扑向金字塔?还好,他完全石化了;还好,金字塔的灯光突然熄灭;还好,他往里,缩回窗内,装好防盗网,放回菜刀,脱掉衣服,又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可我,哪里还睡得着,又不敢翻身……

沉静。

“……穿越,”老陈打破了沉默,“……出埃及。”

所有听众中,只有我懂“金字塔”。我窃笑;大鑫晓芸,心有灵犀。瞥一眼小钱,他仍然直挺挺呆坐。

“小赵老师,”老陈说,“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提吧,”这次,赵晓芸比较客气,“陈老师,您想问什么?”

“这梦游者,是男是女?”

“肯定是男,我又不是同性恋。”

我看见钱飞石悄悄拿出《梦露》,略微思考,刷刷走笔。

鬼知道他写些什么。

……

(全文载《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张昆,上海知青,大学本科学历,现居深圳。自由撰稿人。中短篇小说曾发表于《百花洲》《星火》《满族文学》《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城市文艺》(香港)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