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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何存中:遥远的童话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 何存中  2021年07月20日07:46

岁月沧桑,乔水田死前的那年,返老还童了。

那时他成天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童话。人们见了他背着书包,那里面装的是书,像个上学的小学生,拄着拐杖在街边走,就笑,说:“你看老小孩来了。”这是古城黄州的俗话。黄州古城流行着两种语言。一种是普通话。那是读文件时用的。二种是普通话夹杂着方言。那是从全国各地调来的人,从故乡带来的胎记。一生也改不彻底。日常对话时说的。乔水田是山西人,日子里走在街上,与人对话,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你得仔细地问,他得仔细地答,会意之后,才恍然大悟。

住在黄州古城,知道他的,大多是为官之人,在街上碰到他,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他老革命。他们知道他的大名。他的大名叫乔水田。不知道他的,管他叫“白眉毛”。他是活到九十二岁那年才死的。知道他的都佩服他经活。一个经过枪林弹雨、浑身伤痕累累的人,能活到这个年纪,这就叫奇迹。

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黄州的官场,留下他生前的许多传奇故事。比方说他是本市接连五届全国的党代会的代表。全国的党代会五年一次,算起来他就作为大别山革命老区的党员代表,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历经二十五个年头。二十五年是什么概念?整整一代人呀。他最后一次到北京参加党代表,年事已高,组织上派专人伺候,是坐飞机去的。他上飞机之前,在候机大厅过安检门时,将身上所带金属的东西掏干净了,那检查的仪器,还是吱吱地响个不停,安检人员就不敢放他进去。这时候随行人员,就得拿出医院给他做的证明,证明他身上有几块弹片没有取出来,连着骨肉,长在他的身体内。那是他在战场上,先后负伤十七次,留下来的“资本”。有了这样的证明,安检人员经过请示,当然得给他放行。当地官场称他为“铁骨钢筋”。他人瘦,一生也长不胖。

九十一岁那年,他还住在龙王山干休所里。那年他不说头发,就连眉毛都是白的,已经离休,离开领导岗位许多年了。那龙王山上的干休所,是解放后组织上,为他们这些老革命修建的。依山傍水,一家一幢两层小楼。每家有一个小院子。院门牌上标着号码,依次是一号院、二号院,以此类推。这是方便邮递员送邮件的。邮件包括信件、报纸和刊物。像他们这样的老革命,一天也离不开读这些东西。尤其是《参考消息》。相当于内参,刊登着每天国内和国际发生的重大的新闻和消息。这是当年组织上给他们“标配”的。有级别要求的,达到一定级别,才能享受。不是一般人想订就能订的。他资格最老,理所当然住的是一号院。那里有花有树,有水有竹,风景不错。有哨兵把守着,平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神秘得很,人称是神仙住的地方。如今就不算什么了。古城里的平常人,住的都是高楼大厦,耸到天上去了,谁还稀罕那青藤斑驳的老地方?除非怀旧,才去走走。

九十一岁那年,就剩他和后来找的老伴,还住在那个老地方,与他一起南下的老干部们,纷纷活不过他,离开了这个人世。龙王山下干休所空了,渐渐荒芜萧条,没有了当年的神秘色彩。但是为他们服务的机构和建制还在。上级规定,只要这样的人,有一个人还活着的,就不能撤销。那年他还健康,能吃能动。眼睛实在不行,订的报纸和刊物,不能看了,耳朵聋了,随身带的收音机,也不想听了。现实的事情,转身就忘记了,过去的事总也忘不了,成天像做梦儿,活在往事的回忆里。只是闲不住,总是背着书包,提着拐杖朝外面跑。那拐杖是女儿买给他的。高级。走路的时候,可以当作拐杖拄。走累了,可以将拐杖中间的那个圆东西拉开,三只脚儿支在地上,当椅子坐。

坐在哪里呢?就坐在清早龙王山水库樱花大道边。为什么坐在这里呢?因为党政幼儿园就在山下的七一路,那里是孩子们上幼儿园的必经之路。那里有一块石头做的桌子,人坐那里休息时,可以在上面摆东西。摆的是些什么呢?摆的都是他从街上买来的,孩子喜爱吃的巧克力、棒棒糖、还有奥利奥奶油的夹心饼干。越甜的东西,他就越买。当然还有“玩具”。玩具不是从街上买的,是他从家里搜出来带上的。是些什么呢?是他一生所得的奖章。抗日战争纪念章,解放战争纪念章,渡江战役纪念章,还有他一生所得的各种功勋章。这些东西都是圆圆的,上面的图案和花纹很鲜艳,都是孩子们喜爱的。

早晨的风儿很好,阳光灿烂。他坐在那里,有孩子由奶奶或爷爷带牵着小手,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就会问孩子:“几岁了?”奶奶和爷爷就会说:“回答老爷爷。”孩子就甜甜地伸出三个指头,对他说:“三岁。”他就发东西给孩子吃。也不是发,东西摆在那里了,让孩子自己选。有的孩子过了三岁,为了选东西吃,也对他说:“老爷爷,我也三岁。”他笑了。也让大孩子选甜食吃。这时候就是风景。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少。那些大孩子拿着东西吃,就凑到了他的耳边问:“老爷爷,你几岁?”他听到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旁观的人就笑了起来,笑他连自己多大也不记得了。大孩子问:“您是不是活糊涂了?”他没听清,问:“你说啥?”大孩子就骗他,说:“我说您的东西好甜。”他说:“都是三岁哩。我的女儿也三岁。”这不是梦话吗?他的女儿早做了外婆,外孙女的女儿,也不止三岁哩。众人又笑。

这还不算好笑。最好笑的事,是他见了可爱的孩子,就发“玩具”。那玩具就是他带来的奖章。奶奶和爷爷们不懂,就叫孩子们拿着。孩子拿回家里,放学回去,就从书包里掏出来,让父母看。孩子的父母都是明白人,一看那奖章,就吃惊,问:“从哪里来的?”孩子说:“是那个白眉毛老爷爷发给我的。”父母说:“这还了得!不是好玩的。这东西不能要。”于是就抽时间,找他退还了。政界的人们听到了传闻,就叹息:“老革命,如今真的老了。像个三岁的孩子哩。”

我是他九十一岁那年,为了写长篇小说《太阳最红》抢救史料,到他家里采访他的。这是经过组织部开了介绍信的,同时约定了时间,组织部派了一个人陪同我。那天我按响门铃后,是他后来找的老伴开的门。他坐在书房里了,显然是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我担心他犯糊涂,若是这样,那采访如何进行?叫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他格外的清醒。以为我找他解决什么问题。他笑笑对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老兵哩。你想要什么?”那潜台词,就是说我帮不了你的忙。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是一个写作者。”他对我竖起大拇指说:“作家呀!”我说:“算是吧。”他说:“作家好。作家和老师一样,是灵魂的工程师。我也想当。”我笑笑,说:“所以我并不需要别的东西。我来只想听听您革命时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请您给我讲一讲。”他啊了一声说:“那好!我就给你讲个片断吧。”他经历的事太多了,定了一个专题,让他明白。对于他来说,专题只能是有关的片断。于是就开始采访。我让他先酿酝一下。他捧起缸子喝着茶,开始想了。我将录音机放在他的身边,按下录音键。正是初春。窗外和风细雨。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不打断他,让他顺着思路说。因为有录音,我也不作详细记录,重点的记一下,顺着思路听。

此篇是根据他的录音整理而成的。他一生酷爱读书,对于家乡县的文化传承,作出过巨大贡献。比方说家乡县博物馆藏的两万多套线装书,有许多是地方志的孤本,难得的史料,全国许多修地方志的专家,闻讯跑来查资料。这就是解放初,他在家乡县执政时,打土豪时收上来,没有销毁,他指示集中起来保存至今的。你想想全国该有多少个县?每个县该有多少土豪?每个土豪的家里,该有多少藏书?为什么别的地方,没有保存下来呢?惟独在家乡县保存得如此完好?为全国县级之最呢?说明事在人为。什么人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需要情怀和远见。

那年他虽然九十一岁了,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对我说他前半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思路清晰,情感饱满。叫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叙事的功夫,如此之好。他说:“那年我女儿明眸三岁哩。”作为采访的开场白。说出这句,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后来找的老伴怕他过度伤神,对他说:“老爷子,你慢慢说,莫动感情。动感情会伤身体的。”他后来找的老伴,是组织上安排的,没读多少书,说是老婆,其实是他的贴身保姆,与他结合之后,虽然没有生育,却没有辜负组织对她的希望,一门心思料理他的起居。他笑着对老伴说:“同志,俺说这事时,你就不要拦我好吗?这事儿你虽然懂,却不能全懂。知道吗?这叫情不自禁。”老伴就不做声了,只有随他,于是退到门边矮椅子上坐着,出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他,让他尽情发挥。他说呀说,一个铁血男人,说到生命传承的关键之处,浪漫情怀犹如春风,扑面而来。

那天他随着叙述的深入,情感交融,完全沉浸在童话世界的梦儿里。

世事恍然若梦。有梦者梦想成真。

那时候八年的抗日战争,已经结束。为期三年的解放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来了百万大军过长江的渡江战役。渡江战役以团风如今的渡江公园为始点,以芜湖为终点,全线拉开,万众支持,千帆竞渡,直指江南包抄南京。长江之北的鄂东地区,枪炮声渐渐平静,硝烟淡淡散去,烈士们的鲜血,已凝就大别山上的绚丽朝霞。那是二月,春天已经到来了。

乔水田是中原突围的队伍,是他们打响了解放战争第一枪。刘邓大军突出重围,千里跃进大别山,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党中央指示他们,插进敌人的心脏,扭转战局。作为先遣兵团,他们是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转入战略进攻,迎来了解放全国曙光的。先遣兵团从大别山区挥师南下,首先解放鄂东,每解放一个县城,上级决定,留下一批人,转入地方工作,军政结合,组建地方政权。这是决定最后胜利至关重要的举措。

组织上认为,乔水田是组建地方政权的难得人才。在领导心目中,乔水田是部队中的知识分子。仗快打完了,建立新中国,需要他们出面了。乔水田不是鄂东人。他是山西人,沁阳师范毕业后,入党参加抗日革命队伍的。大军南下时,他是某团部的参谋长。他是部队打下兰溪时,突然接到上级命令,留在S县,担任该县的县委书记,负责组建该县地方武装政权的。那是特殊时期,地方政权讲究军政合一。

那时候组织任命担任县委书记的人,要有在部队时的相应级别。他那时是团部参谋长正团级,县委书记相当于正团级,他正合适。那时部队干部不缺,地方干部奇缺。部队的干部到地方工作,可以低职高配,也只能低半级。没有高职低配的,组织上知道善待功臣,及时让他到地方去担任实职,算是平调。

他在部队时,是某团的参谋长。参谋长负责什么呢?负责起草局部作战计划,战时也带部作战,同时负责战时宣传发动群众和编写演唱节目,供部团宣传队战地演出。这叫“文武双全”。比方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多喜欢!人民军队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就是他将北方的腰鼓秧歌,改编成鄂东彩莲船打莲湘的舞曲,作为本县解放军入城仪式的节目,红火得很,唱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流传至今。上年纪的人,过春节时高兴了,划着彩莲船打起莲湘,还跳得出来。县文化馆懂行的年轻人,就问老人:“这曲子是谁改编的?”老人会说:“你不晓得呀?是乔水田呀!”老人不叫他书记了,直呼其名。那叫一个亲切。他的名字作为文化符号,留在该县,超过了他所担任过的所有职务。

乔水田原配的妻子,是他沁阳师范的同学,与他是同时入党,参加抗日革命队伍,自由恋爱结合的。他的妻子,大军南下时,在先遣兵团团部卫生队工作,担任护士长。后来是在大别山小界岭那场战斗中牺牲的。那场战斗何其惨烈,敌我双方短兵相接,炮火连天。他的妻子是在战地医院护理伤员时,天上飞来的一颗子弹,穿过了心脏。当他赶到战地医院时,妻子已经不行了,倒在他的怀中咽了气。临终时,妻子不能说话了,对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他明白她放心不下,那三岁的女儿。女儿是他们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生下来的。那时刚满三岁。女儿的名字是妻子取的,叫作明眸。因为他们的女儿,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遗传了她的基因。他含泪和战友们一起埋葬了妻子,把她葬在大别山小界岭,那座松风常吹的山头上。小界岭是大别山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埋葬妻子时,乔水田把女儿交人看护,留在医院里,没有让女儿看到那个生死离别的场面。因为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儿,他怕她经受不了那样的打击。那就会在长大的日子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作为父亲,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他和留下来的战友们,接管了S县政权,迅速在城东关帝庙里,设立了县委会和县政府机关。新政权选在城东关帝庙里办公,是出于特殊时期敌我双方阵线不明,对政局的考虑。那是非常时期,过渡性的。国民党的旧政权办公的地方,在城里浠水河边的宪司坳,一条长街,是南门浠河边的水码头,集市做生意的地方。那里鱼龙混杂,人多口杂,不安定的因素很多。新政权刚刚立足,时局还没稳定,得防备着残余敌人搞破坏,新政权不能在那里办公,选在城东关帝庙里合适,等局势稳定后再搬。城东的关帝庙在小山之上,有高墙围着,可以让哨兵站岗,以防万一。为了保证安全,他和新政权的工作人员,工作和吃住都在庙里面。出入需要登记,验明身份,才可放行。他们父女,就住在庙里一间厢房里。新生政权刚刚成立,没有来及得建保育院。孩子太小了,也不敢请保姆。人生地不熟,如果孩子出了危险,那就无法向组织交代,也影响新政权的执政能力。若酿出政治事件来,那就是满城风雨。这样的事情,当时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也是组织上三令五申,提出的要求。

他们父女住在一间厢房里,那两个月的时间内,相依为命。他得处理工作,照料女儿。房子紧张,那厢房不大,一床一桌,上厕所就用马桶解决,天亮后由哨兵提到河边去倒,洗涮。他的女儿很乖,很听话,白天默默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只是看世界看人,并不说话。白天父亲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哭也不闹。只是到了晚上,有点麻烦。到了夜晚女儿就忍不住想妈妈。想妈妈了,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儿,并不流出来。那时候的孩子,没有现在的孩子眼泪多。也许是乳汁缺乏,或者是没有喝健力宝和娃哈哈之类的缘故。他的女儿明眸,向父亲要妈妈的时候,两只大眼睛被泪水滋润着,像两颗带露的葡萄,又像是两颗黎明前久久不肯隐去的星星。叫他看得心痛。那两个月真是难熬。

那时候的夜晚来了,没有电灯,点的是蜡烛。窗子外的夜风,一阵接一阵吹进来,吹得屋子里的蜡烛光摇晃不定,忽明忽暗的。明眸不肯睡觉。他给她脱了衣裳,她也不愿睡。他说:“明眸,我给你讲故事,你睡好吗?”明眸说:“爸爸,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妈妈了。我要妈妈。”他无言以对。明眸问他:“你把妈妈藏到哪儿去了?爸爸!”那时候到了夜里,他的女儿明眸,像猫仔一样,偎在他的怀里,反复地问他。

面对那两颗带露的葡萄,时时闪耀企盼光芒的两颗星星,他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他抽着烟,吸得满屋烟雾缭绕。他的女儿明眸,想娘想得心痛,总想娘回到她的身边,那梦儿总也醒不了。他就百感交集,唉,他的妻子,那个温柔聪颖,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埋在小界岭那座山头上了。事实太残酷了,他能将真相告诉孩子吗?暂时不能哩。他只得将那鲜血淋漓的一幕,编织成美丽的童话,馈赠给他的孩子。这是每天睡觉前的必修课。不然刚离开妈妈温暖怀抱的明眸,怎么也睡不着。

他对孩子说:“明眸,你的妈妈,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去了。” 明眸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当你懂事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的。”明眸说:“爸爸,你教我懂事好吗?”他说:“好。”那童话编得比较圆满,讲着讲着,连他自己也觉得是真的了。

明眸还是睡不着。他就拍着孩子,给她唱摇篮曲。那摇篮曲是他们山西老家的。他唱:“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妈相随。陪你笑,陪你累,有妈相依偎。”他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太多了,经常吃不饱。夜里他饿得睡不着的时候,娘就是这样哄他睡觉,进入梦乡的。他说:“孩子,快睡吧,妈妈在梦儿里,等着你哩。”明眸说:“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吗?可不能骗我。”他说:“当然是真的。你做梦时看到妈妈了吗?”明眸说:“看到了。”他问:“这就说明什么呢?”明眸说:“这说明,爸爸没有骗我。”明眸聪明得很,知道接大人的话儿说。爸爸是大人。她信爸爸的话。于是,明眸笑了,用手背抹干眼泪睡着了。女儿梦里笑了,他知道女儿又梦见妈妈了。

夜深人静了,关帝庙的山上的松风,一阵接一阵,那是松涛,沙沙絮语,不肯停歇。透过窗子,明月挂在天上,银光遍地。关帝庙的厢房里,醒着睡不着的他,于是起床继续工作。新生政权刚刚建立,作为县委书记,该有多少事?政权方面的,经济方面的,文化方面的,要他这个当家人考虑,作出正确的判断,然后作出决定执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处理完当前的工作后,再上床睡觉,望着身边的睡着的女儿,不由得又想起妻子来,思念随风到天边。

革命者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理所当然也有儿女情怀。这不难理解。

事非经过,不知难。

那段时间是非常时期,工作艰苦而又紧张。政局不稳,动荡不安。作为县委书记,白天他带领县大队四处剿匪肃反。国民党虽然兵败如山倒,但留下的一小撮,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人,他们一有机会,就哗众取宠,兴风作浪。县大队是地方武装组织,由骨干民兵组成,荷枪实弹,训练有素,与正归部队没有什么区别。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县大队的对手。本县县志上记载的那年腊树反动会道门暴动,就是乔水田带领县大队,及时赶到镇压下去的。那些暴徒竟然趁着黑夜袭击了关口区公所。那时候县级政权,下面设区,两位区级负责同志,为新生政权付出了血的代价。所以作为县委书记的他,一天到晚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能松弛。到了晚上,卧室便是他的办公室,一部黑色手摇电话机就装在床头,无论何时,只要电话铃一响,情况告急,他便马上跃起来,带领队伍集合投入战斗。

那个特殊时期,苦了他的女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有情况,他出去执行任务去了,不忍心叫醒那个沉浸在梦中的小人儿。为了安全,他便把他的女儿明眸,锁在卧室里,几袋饼干和一瓶开水,伴随着那个默默的小人儿,让她醒来饿了吃。他将钥匙交给门口站岗的,让哨兵听到女儿醒来后,将门打开看护着。那个小人儿清晨醒来后,习惯成自然,就知道她的爸爸深夜时,出门执行任务去了,不哭也不闹,知道拿饼干吃,倒开水喝。门不锁了,她也不出去,自觉待在屋子里,不让哨兵劳神。战争年代生的孩子,是在枪炮声中长大的,闻惯了硝烟,有着特殊的生存能力,以及对周围事物观察后,过人的理解和联想的能力。现在孩子无论如何做不到。

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他的明眸那时的童心世界里,为什么有那样一片如梦的神奇?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如何从装在床头的那部手摇电话机得到启示?知道那是两根铁线,是与外面世界沟通的途径。直到后来那个事情发生后,他才记起,每当他和外面通电话时,她的女儿就如痴如醉地盯着,脸蛋兴奋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所以后来发生的那事儿,就顺理成章,不可避免了。

日子里的那个清晨,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放射出万道光芒,将关帝庙厢房的木窗棂染红了。那个默默的小人儿醒来了,床上不见了她的爸爸,她就知道她的爸爸,在她做梦的时候,已经挎枪出去了。她就知道房门的锁打开了,门外有哨兵叔叔看着哩,不哭也不找,用小手背,将她的眼睛揉得又亮又圆。这时候她就看见了,被霞光染得通红通红的窗棂,外面的世界太诱人了。有许多小鸟儿,绕在空中飞。她来到窗前,手握着那窗棂,遥望太阳升起的地方。好蓝好蓝的天,好阔好阔的地。太阳在那遥远的地方红红地亮。那个小人儿看呆了,她想起爸爸的话。爸爸不是对她说,她的妈妈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去了。她仿佛看见了群山之中,那个美丽而又遥远的地方。她想,这时候她的妈妈,也应该醒来了。妈妈的床头一定也像爸爸一样,装着一个电话机。她可以打电话给妈妈了。那个沉默的小人儿,发现这些,兴奋极了。她抓起电话机的手柄便摇,小手儿拿起话筒便喊:“妈妈,我想你呀!妈妈!”那时候的电话是有线电话。有线电话是保密的,非常时期,由县邮电局专门培训的保密员,负责接通后,连线到指定的地方,及时传达命令、指示和开会的时间地点。这叫总机,也叫电话交换机。

那时候S县邮局,坐落在城中一个绿树掩映的小院子里。那是木结构的一栋小楼,数十棵桃树和杨树高出楼顶,把这座小楼罩在美丽的荫凉里。就在底层临窗的电话交换总机前,坐着一个头戴耳机、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她是县城商会会长的女儿,向往光明。她家在县城里开着仁和药铺和药善堂,还有两家当铺,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解放初为稳定本县经济,她的父亲为新生政权捐过许多钱,是新修县志上记载的开明乡绅,名字叫做傅伯雅。父亲将她送到武昌,上过女子师范学校。她父亲给取了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傅仁和。

那时候总机上一排铜板掉下来一块,她娴熟地用左手指合上铜板,右手插上通话插头。她知道这块掉下来的铜板连结的地方,因为上面是编了号的。这样的电话日子里每天都有。她以为是打来下达指令的。叫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有听到一号的声音,听到的却是那一声呼唤:“妈妈,我想你呀!妈妈!”她浑身一震,感到心底的一扇闸门,突然打开了。那是一扇从未开启的闸门,流淌着异样新鲜而又惶惑的情感。她满面通红呼吸急促。于是她赶紧拔掉通话的插头。那年她刚满十八岁,还是女儿哩。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

她以为这是偶然事件,不足为怪。叫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依然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依然是霞光染红窗棂的时候,总机上那块铜板又掉了下来。她娴熟地合上铜板插上通话插头时,又听见了那声呼唤,“妈妈,我想你呀!妈妈!”她有点生气了,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拔掉了插头。她把这个秘密藏在心房。她知道这个电话通向的地方。那时候这是作为县委书记的专线电话,别人不知道,作为接线员的她,是知道的。只要铜板掉下来了,她必须接。这是组织上规定的纪律。

那个美丽的接线员,傅仁和,上的是早班。这样的岗位,白天是两人交换。一天十二小时,上午是她,下午是另外一个人,那人是男的。到交班的时候,她向领导如实汇报了情况。她觉得应该走一走,到那个地方去,有必要提醒那个地方的那个人。她知道那个铜板的线路接通的是哪个人。她要告诉作为一号的县委书记,应该好好地保护专线电话的严肃性,应该好好教育他的子女,不要因为子女小,而放纵她,随便拨打。领导说:“不去算了。”她说:“那哪行呢?这不是小事,影响工作哩。”于是领导同意了。

她去了,是春天,河水醒了,哗哗地流动。河水里浮着许多小鸭子。那个叫做傅仁和的美丽的接线员,走在春天的阳光里,就那样带着杨树的芬芳,带着枫叶的绿荫来访了。她来到了县委会县政府临时办公驻地关帝庙。作为保密员,为了方便工作,她有新生政权发的通行证,统一编了号的,上面有她的黑白照片。她过了山门,走到关帝庙大殿门口,有两人持枪的哨兵站岗。一个哨兵看了通行证,核对身份后,问她:“你找谁?”她说:“我找一号。”那时候是不能叫职务的。那个哨兵问她:“什么事?是公事还是私事?”她说:“是公事也是私事。”哨兵问:“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她说:“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接线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口齿伶俐。于是就说明情况。一个哨兵进去,向办公室主任汇报请示,问:“放不放她进来?”办公室主任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孩子太可怜了!什么都不用说,由你陪同,让她进去看看,就会知道的。”

办公室主任清楚,那天深夜乔书记出外执行任务去了。她当然见不到那个孩子的爸爸。放她进去,是让她到实地去亲身感受一下。于是傅仁和就由那个背枪的哨兵陪着,来到那父女住的地方,脚步就停在厢房的门外。厢房的门锁打开了,有一个背枪的哨兵守在门外。透过窗户,她看到了趴在床上的那个小人儿。她想妈妈想累了,抱着电话机又睡着了,进入了梦乡。她问哨兵:“她的妈妈呢?”那哨兵不回话,眼睛红了。这还需要再问吗?于是她心里就明白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该说什么。出门时,办公室主任问:“姑娘,你明白了吗?”她说:“我明白了。”办公室主任说:“可怜的孩子,想妈妈呀!”她的眼圈也红了。

于是她沿着原路返回,默默地沿着方砖铺成的路,走出关帝庙的山门,一路心情沉重,不看山也不看水,走回了邮电局那幢罩在荫凉里的小楼。非常时期,有规定的,外出必得请假,说明事由,多长时间回来,回后必须销假,报告事情经过。她向领导汇报完后,领导望着她,问:“搞清楚了吗?”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领导也什么指示都没作,对她说:“回房休息吧。”非常时期,她的吃住也在邮电局院子里,不得回家。

她回到组织上给她安排的闺房里,头发已被春风吹乱了,需要坐下来对镜梳妆哩。她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在生活中有洁癖。她的闺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容不得半点凌乱。那才叫井井有条。她坐下来重新梳妆的时候,太阳升到了中天,透过窗棂发现,窗外春意正浓正酣。那哗哗作响的阳光,把院子里粉红的桃花瓣吹落,铺了一地。她发现枝头孕育着新生的光芒。那些刚结出的小桃子,个个像毛毛虫儿,缀满枝头,任风摇动,也不落下来。

她需要重新梳理被扰乱的,那女儿的心思哩。窗子下面,有一口小池塘,也长浮萍,也长水草。四周都是住人的房屋,密密麻麻的,让它变成幽深幽深的样子,像一口照满天光的大井。有一只早醒的青蛙,浮到岸边,伏在那里叫,咕咕的,一声叫了,又一声。妈妈说,那是被惊蛰雷打醒的,醒来之后叫春天。组织上规定,非常时期,作为保密员,要严守纪律,就是同城住着,妈妈也不能来看女儿。送东西只能送到传达室,由保卫人员转送。

好多时日,她没有回家看妈妈了。她也想念妈妈了。女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儿,谁不想呢?

那心思藏在心里,滋味就叫人不好受。

那时的日子,从风里来,到雨里去。乍暖还寒,忽寒归暖,天上又是太阳。

几天后,乔水田通过办公室主任的汇报,知道了这个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尽管忙,他还是决定抽时间,去向这位姑娘道歉。这怪不得孩子,要怪就怪做父亲的。于是他就在那个轰轰烈烈的春天,枝头孕育生机的时候,换上便衣,没要通讯员跟着,这是私事哩。他是一个人去的。非常时期,平时他执行公务是着正装的。那正装是解放军军服,只是没有领章和帽徽,因为到地方工作,不是军人了。换上便装是为了改变身份,方便向姑娘道歉。

他先到邮电局门卫室登记,向保卫人员,亮明身份,说明情况。邮电局长得知情况,就迎出来陪同他。他对邮电局长说:“这是私事。容我单独处理。你忙你的好吗?”邮电局长就不好意思陪他,让他单独进到院子里。走进院子里那幢罩在荫凉里小楼的时候,他发现这里太安静了。耳边只有风吹声,鸟儿的叫声。他放慢了脚步,怕踏碎了它的宁静。他站在桃树后,隔着窗户看,里边的人看不见他,他能看到里边的人。他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端坐在电话接换机前,头戴耳机,聚精会神地工作。院子里风儿静静地吹,晨光静静地洒。他打算不影响姑娘的工作,隔着窗子向她道歉就行。

就在那时候,他看见总机上,属于他的那块铜板又掉了下来。那个美丽的姑娘,娴熟地合上了铜板,插上通话的插头。他知道他的女儿,又想妈妈了,摇动了安在床头上的电话机。

他正要疾步上前时,听见了女儿明眸的声音:“妈妈,我想你呀!妈妈!”这一次那姑娘没有拔掉插头,手护着头上戴的耳机,开口说话了。她说:“孩子,我也想你!”明眸问:“妈妈,你在哪里?”她说:“孩子,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哩。”他看到她那丰满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听到回话的明眸,哇地一声哭了,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握耳机的手颤抖着,说:“孩子,等你懂事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孩子,别哭。妈妈忙,正在工作。你要听爸爸的话,做个乖孩子。你要是想妈妈想急了,就打电话。”他没有想到那个美丽的姑娘,那时候扮演了妈妈的角色。

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能说什么呢?于是踏着春光,百感交集地退了出来。

邮电局长见他退出来,就迎了上去,问:“乔书记,你走吗?”他说:“能不能叫个人顶替她一下?我向她当面道歉。”邮电局长说:“那当然可以。”于是邮电局长就带着那个男的去总机室顶替她。邮电局长隔着窗子对她说:“有个领导想见你。”她心里明白是谁了,笑笑说:“有那个必要吗?有纪律的,上班时间,要坚守工作岗位,雷打不动。”邮电局长问她:“你知道他是谁吗?”她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工作。”邮电局长说:“他要当面向你道歉。”她说:“用不着。为了孩子,这是我愿意做的。叫他放心,不碍事的。”他只好沿着原路回去了,回到河东的关帝庙,换上正装,夜以继日地工作。

那天夜晚,他的女儿明眸,格外地兴奋,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说话:“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今天早晨我打电话给妈妈了。”他说:“妈妈接了吗?”明眸说:“妈妈接了。我说,妈妈,我想你了。妈妈说,孩子,我也想你。我问,妈妈,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我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等你懂事的时候就回来。妈妈对我说,你要是想妈妈的时候,就打电话。妈妈叫我听爸爸的话,做个乖孩子。”听了孩子的话,他百感交集。他扭过脸,不敢看那个天真的孩子,流出了辛咸的眼泪。

在那两个月的特殊时期里,女儿想妈妈了,该打了多少次这样的电话?每打一次,夜里他回到卧室时,女儿就兴奋地对他说:“爸爸,今天我又打电话给妈妈了,妈妈接了,同我说话哩!”问和答,还是那样的话。就在那两个月,那条专线电话,一直沟通着人间真情,安慰着女儿那颗幼小的心灵,使她健康成长。就是那条专线电话,除了工作之外,伴随他们父女,度过那段失妻护女的艰难日子。那个人间童话,至纯至美,叫他一生不能忘怀。

归来的那天,他想起了苏轼当年夜游蕲水县城写的那首词:“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桥,我欲酣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阳桥,杜宇一声春晓。”脚下是一块深情的土地,多么好的人民,多么好的姑娘。他告诫自己,作为地方官,当为新生政权的建设,鞠躬尽瘁。这样才有脸对得起他们。

那时候作为大军南下时任命的县委书记,人们对他不甚了解,以为他只是一介武夫,不知他也是熟读诗书之人。后来他在建立新政权的工作中,才渐渐显露出,他作为读书人不同常人的良心和本色来。如今珍藏在县博物馆里,那两万多册线装古籍书,就是证明。

叫他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久,他与那姑娘又失之交会。那次交会是县长安排的。县长见他一个男人料理孩子,的确不方便,需要再找一个爱人,组织家庭。这在当时是有先例的。不少在战场牺牲妻子的战友,出于多方考虑,转到地方工作后,再找了爱人。县长就有意给他介绍。介绍的就是那个姑娘傅仁和。县长是本地人,是他特意安排那次交会的。县长认为此婚姻,有一定成功的基础。一是他与县商会会长傅伯雅先生是朋友,县里经济有困难找他,他总是有求必应,解决了不少难题。县长认为他亲自出面保媒,将他的女儿,介绍给县委书记,他会认真考虑的。二是在县长眼里,一个是英雄,一个是佳人,英雄配佳人,男才女貌,正合适。这也不是没有感情基础。傅仁和不是在自觉扮演明眸妈妈的角色吗?这说明她对乔书记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还是同情的。这叫天凑其缘。

乔水田开始并不同意,经不住县长的劝说,决定试试。这事不能先说破。县长就到邮电局,让局长将傅仁和叫到办公室,陪着他做傅仁和的工作。县长叫乔书记也跟着去了,只是不到办公室,县长让他在办公室隔壁的一间屋子听消息。两间屋子的窗户开着,可以听到彼此的说话声。县委书记不是一般人,有身份的。同意就好,如果不同意的话,人不在现场,也有台阶可下。

三人坐定,县长开口了。县长说:“傅仁和同志,我们代表组织,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傅仁和说:“县长,我还没有入党哩。入党后再叫我同志。叫我小傅就行。”傅仁和这样说,县长就知道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利。县长还是把想说的事,说了出来。听了县长的话,县长认为傅仁和会激动,但是傅仁和并没有激动,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笑。县长问:“你为什么笑?”傅仁和说:“敬爱的县长,笑就是我的回答。”县长问:“有这种可能吗?”傅仁和说:“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对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南下的县委书记。与他组织家庭,我没有这样想过。”县长问:“有什么不好哩?”傅仁和说:“请尊重我。我有我的选择。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早有所属。”县长问:“是谁?”傅仁和说:“这是我的秘密。请原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县长问:“确定关系了吗?”傅仁和说:“还没有。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县长大失所望,说:“那我问你,那你为什么要扮演明眸的妈妈?”傅仁和说:“这不难理解。那是我敬重英雄。英雄也是人。他的孩子也是孩子,同样需要母爱的温暖。父亲从小教导我,仁者爱人。身为女儿,我愿意这样做。觉得这样做不会错。”县长问:“那为什么不愿成为事实?”傅仁和说:“父亲对我说,人生一世,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取所愿。请组织上原谅我。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县长缓了一口气说:“如果你父亲同意的话,你有什么意见?”傅仁和又笑了,说:“知父莫若其女。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这样做,父亲仗义疏财。但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会尊重子女的选择。他开明得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样的事在我们家里,过去行不通,现在也不会行通的。父亲的心思我知道。劝你不要做无用之功。”县长就皱了眉头。

傅仁和说出这些话,心里仍然很平静。傅仁和见县长不悦,静了一会儿说:“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接线员,没有给工作造成失误的话,就让我继续留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合适的话,我可以离开。”邮电局长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一个胜任工作的好姑娘。”县长脸色缓和过来了,马上说:“对。对。”县长知道这事不能勉强。心是好的,话说透了,事没办成,无怨无怪。县长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权当趣事,一笑带过。

傅仁和说的话,被隔壁的乔水田全都听见了。谈话结束后,三个人从办公室朝出走。乔水田出现在三人的面前。傅仁和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乔书记会这样做。偷听了谈话不说,这时候居然还出现在她的面前。人怕当面,树怕剥皮。叫她难为情。县长装作大吃一惊,问:“乔书记,你也到这里检查工作来了?”乔水田哈哈一笑,说:“行了。别演了。我都听见了哩!”

这时候乔水田走到傅仁和的面前站定了,本来想对她行军人举手礼,一想他不是军人了,改成了传统的鞠躬礼。他对傅仁和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姑娘!同时请你带回,我对傅先生的敬意。”乔水田到底是铁血男儿,敢于直面人生,是他的英雄本色。这让傅仁和深深地感动了,回了一个鞠躬礼。

后来县长还是保媒,给乔水田介绍了一个本县的姑娘结婚了。那个姑娘没读多少书,是农家的女儿。她高嫁之后,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那就是后来的老伴。

在旁人看来他们很幸福。但是幸福不幸福,只有乔水田心里清楚。这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乔水田一生还是怀念他原来的妻子,前思后想,仍然沉浸在那个遥远的童话中。乔水田与后来的妻子结婚后,没有生育。他老死在鄂东。他的女儿长大后,自然成了鄂东人。就是那个叫傅仁和的姑娘,在他痛失妻子、女儿刚满三岁时,在电话中扮演妈妈,陪着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新生政权建立之后,该县社会秩序恢复正常。各种社会机构重新建起来了。幼儿园也建起来了。乔水田将女儿送到了幼儿园,再也不用他日夜操心了。女儿渐渐懂事后,自然知道她的妈妈到哪里去了。乔的后妻对女儿视若己出,料理女儿读书进学,长大成人。那后妻由于文化的差异,与乔水田性格不合,争吵与冷战时有发生。二人随船就岸,随弯就曲,凑合着过了一生。如果当年傅仁和对他了解,不存偏见,愿意与他结合,那才叫幸福美满。但是这样的事情,往往在历史进程中,失之交臂,覆水难收。什么叫遗憾?这就是。他始终敬重傅仁和,在他的心目中,她是这个世界上一个难得的好姑娘!

乔水田不久之后,便调到了地区,一路升职,官越当越大,资格越来越老。世事沧桑,几十年的日子过去了,到了晚年,在他的脑海里,多少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故事,都褪了颜色,惟有这个童话,留在那遥远的记忆里,朝霞灿烂,鲜活如初。

何存中,湖北浠水人。湖北省作协理事,省作协第四、五、六、七届签约作家。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1972年开始文学创作。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中篇小说《画眉深浅》《正果》《知道我为什么时时仰望苍穹》《风在蛙声里》《水底的月亮升起来》《太阳发芽》《洪荒时代》《门前一棵树》《太阳说话》等。已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万字。1985年与人合作的小戏《飞来的草帽》获文化部创作二等奖,创作的电视剧获湖北省第二届“五个一”工程奖及湖北省第四届屈原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