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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牛维佳:褐纸鸢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 牛维佳  2021年07月19日07:39

车一上国道方老就坚持亲自驾驶,从后座揪着孙子牛仔的耳朵,让他停下车换座。牛仔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有高速不走非要上国道,原来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他可是年过九十三了,这个年龄还学开车,闻所未闻,这是拿一车人开玩笑!牛仔停下车警告他,要是胡来,就把车开回家去。

方老哪里就那么被吓住了,他也不再废话,下了车杵上拐杖自己走。牛仔无计可施,只好开着车跟着哄,说这里路况复杂警察多,他又没驾照,等到人少车稀了再让他开。他好像真信了,这才上了车。

方老十几年前是学过车的,是他另一个孙子教的,也是被他闹得没办法而为之。前后学了一年,虽然搞过几次小小的追尾擦车,好在都摆平了,倒是一次也没被交警抓住过,他还真学会了。没有尝到苦头胆子就会变大,也才有了今天的作为。

牛仔自小景仰他,大了就变了,觉得他其实很平常。父亲客死美国后,他随母亲回国。这时的方老也死了老伴,一个没了老伴的男人十分脆弱。可他不同,好像更强大了,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犟老头。

这次赶着清明去沂蒙老区,牛仔是有所犹豫的。他对老爷子那段抗战的历史感兴趣,但又忌惮他的固执,不大想陪他去。只是他不去就没有谁有空陪他去了,算是看在死去的父亲的份上不得已而为之。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今天一开始果然就出了问题。他预感这事肯定没完,后边有的看。他的直觉一点没错。

牛仔在反光镜中注意到,老爷子精神头很好。他按下窗户吹着风,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糖塞进嘴里,一会儿又是块饼干。这种事在家里他别想,他的血糖平时都是用药物控制着。儿女和媳妇们隔几天就会过来,把他偷偷买来的甜食统统收走。现在的他以为没人管可以为所欲为了,满车都是他的糖香味。

这一行还有保姆小肖和一只“铁包金”的吉娃娃狗安多。它是牛仔的爱犬,一摇一晃地和方老同坐后排。

这时,坐在副驾的小肖回过头提醒方老不能贪嘴。就连同在后排的安多也被糖香撩出了脾气,发出委屈的呜呜声。安多很聪明很自尊,它扫一眼就看得出对方对它好坏。它知道方老不喜欢它,每次见面总是很识趣地和他保持距离,互不相望,互不招惹。可现在的安多和方老同在后座,被他满口糖香馋得直流口水,时不时就忍无可忍地吼上几声。

牛仔装着不在意方老在吃糖,担心一开口就会接上火。再说无非是几颗糖,不大可能吃死他,便叮嘱他服用拜糖平压制血糖,还息事宁人地让他找个奶油糖或饼干给安多吃,不然让它干看着是冷暴力。

方老从不喂食安多,可现在为了达成妥协,他一次拿出三块糖来,发给两个人一只狗一人一块。给安多的糖还包着糖纸,安多不知他安的什么心,背过脸去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小肖也早就一肚子气,一抬手把方老的糖拨掉,怪他太不自觉。

方老赶忙让牛仔打开收音机,借口是要听新闻,让小肖别吭声。

和别的老人不一样,方老对于新事物并不排斥。他手里用的就是触屏智能手机,还经常戴着老花镜看微信。但在车上他并不看手机,看了要晕车,他只看车外田野风光和到处开着的油菜花。看累了就睡,饿了就吃,吃了就继续看外景,听听新闻。为了和牛仔搞好关系,还会和原本互不搭理的安多说上两句,教它握手敬礼。噤若寒蝉的安多不解风情,仍然警觉着他,被他抬手举足,像只木头狗。

他们黄昏就到了宿州。为了第二天赶路方便,找的宾馆离国道不远,楼下就是小吃一条街。

牛仔要了一个套间,让老爷子睡里间,他睡在外间的沙发上,方便照顾他。方老不干,他怕安多的叫声。虽然它并不太爱叫,但有时候和牛仔撒娇也会突然叫上几声,冷不防也会让人一惊。他只好把安多让小肖带着,小肖一个人住个标准间。

吃饭的时候,方老提出要喝点酒。牛仔喜欢喝洋酒,表示赞成。他的小算盘是,方老还挺硬朗,喝酒后会可爱一些,不会动不动就扯皮。

小肖警告都嫌麻烦,当场接通了牛仔妈妈的手机。他妈妈不想扫方老的兴,同意让他小小地喝上一杯。方老满口答应。但是真喝起来就一杯杯的开始赖上了。小肖再拿手机,发觉早就被方老摸了去,只好侧到一边儿生闷气。

牛仔对方老在山东抗战的事还是知道一点的。方老的老部队是主力红军改编来的,抗战后他们东渡黄河在沂蒙老区打过游击。这次找个清明节去老区,是方老离开后的第一次。他坚持要回去看看,说是都这把年龄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牛仔想知道的是,沂蒙山有他什么特别的记忆。

方老几杯酒喝下,讲了一个他从来没讲过的故事。

方老抗战之初就加入了八路军。他家并不是很穷,是个望族,小时候还读过族里办的私塾。他读书并不太用功,总是和别的孩子比功夫打架。为了这他父亲和伯父没少教训他。他参军是因为日本人的飞机把炸弹扔进他们村子,他的大家族死了十几个。那时候他才十几岁。

他参军不久就随着部队配合牺盟会的新军扫平了几伙土匪。那个时候土匪四起,也打着抗日的旗子,干的却是打家劫舍的勾当,阎老西(阎锡山)拿他们也没辙。八路军的办法是做思想工作,晓以民族大义。具体做法是先了解土匪们的构成,清除顽劣分子,再去说服拉拢收编他们。所谓土匪也就是一些剑走偏锋出去混饭的农民,打起交道并不难,既要推心,还得有实力有办法。

方老是本地人,教导员去做工作的时候特意把他带了去。事先只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枪,该硬的时候就硬,要看教导员的眼色。不该硬的时候,多唠点八路军的抗日主张,搞点亲和。

可到了现场,情况全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土匪比他们还紧张,谈判还没开始就出了意外。一个脸色发白个头瘦高的小土匪太紧张,作势摆弄手上的老毛瑟枪,不料却弄走火了。枪声一响,双方差点就动了手。教导员厉声呵斥他们不守信用。土匪头子恼火差点坏了事,拔出枪要干掉那个冒失鬼。

这时,方老却为他说了一句话。说对方那把老毛瑟容易滑膛走火,等他们归顺了八路军,可以换把七成新的汉阳造。方老自己都搞不清怎么会说出这句轻松镇定的话来,实情是他连危险都还没意识到。

那个小土匪以为自己算是到点了。不料这个一触即发的场面却被方老一句话给化解了,反而使收编顺利地完成。土匪们看到的是八路军的强大和自信。

事后,那个小土匪提着一只鸡一坛酒找到方老,表示感恩。此后他们却成了感情不错的战友。他叫高飞,小方老一岁。

方老也因着这一句话,回去后就被提拔成班长,说他机智。部队就讲这,谁立功谁有本事就提拔谁。

牛仔问方老,他在当时怎么会有那句神来之笔。方老说,那句话他也没有经过脑子就跑出来了。但是战场上靠的是直觉和镇定,反应要快,往往一锤子买卖。

后来团长让方老进了侦察连,看上的就是他的应变机巧。不久高飞不知怎么也进了这个连,那时方老已经是排长了。他问高飞怎么也到了这里,高飞不好意思地笑,说上头是看他学过小九九,手挺巧,会写写画画,随便就可做个风筝。说明他心细,干侦查就要这样的。

方老说他就因为心细手巧,那次才会拿个枪瞎摆弄,以至于走了火。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世上的事就这样。他俩挺开心,老天让这哥俩凑到了一块……

故事说到这儿,小肖打了个哈欠催促他们该睡觉了,牛仔还想听。小肖举起手机警告他:老爷子被你耗死,你妈会饶了你?

小肖二十五六岁,人长得不错,眼大肤白,真正的面若桃花。只是个性奇葩,开的玩笑不像个怀春女子倒像村妇。她的泼辣粗鲁和她的外表严重对立,有种乡间的幽默和俗而不烂的通透与简单。人又不计较,开心别人的时候,也快乐着自己,虽然平时有点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牛仔妈最初总感到被冒犯,差点不要她。时间长了反而有了点喜欢的意思。

家人有时也拿她开开心,她听了也不生气,瞪着大眼睛跟着笑,像是在说别人,有时候反而拿别人开涮。她经常给牛仔洗衣服,可牛仔最多就是把外衣拿给她。她就故意逗他:内衣怎么不洗呀,打算做抹布用吗?

牛仔有口难言。看他尴尬她更是加上一句:不爱卫生是找不着老婆的,我就看不上你!追我也没用!

牛仔也横了心:我又没看上你。她故意咬牙切齿:你看上也没用,我死了八百次也绝不跟你,还没看上我!牛仔脸皮薄,说不赢她。

已是半夜转点,她说要去睡了,还故意留下一个话头:有事电话我,别敲门,被人误会了我找你们是问!

方老有点耳背,应了一句,好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继续出发。出发前看了看高德地图,牛仔说,没意外今天就可以饮马沂水县城。

方老让小肖取来自己的旅行包,找出一张两尺幅的手绘地图和一个老旧的军用地图测距仪。地图的纸黄得发脆,折叠处都磨破了,还有一处被烛火烧烤过的痕迹,像只苍老的眼。

牛仔提醒他,现在谷歌、百度什么功能都有,这些东西留着作古董吧。

方老叹了口气:你懂个屁啊,美国佬!我找我的地方,不是找你的地方。

牛仔不喜欢方老这样叫他,不像老辈说的话,古里古怪。他不快地回道:您再叫美国佬就没人理你。莫怪我没提醒你!

方老可能没听清,慈爱地揪揪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头。

小肖可怜着他。本着春捂秋冻,她给老爷子扣上了一顶瓜皮状的红绒帽,人一下年轻多了。安多很不习惯他这样,鼓着眼直叫。小肖斥道:住嘴,安多,狗仗人势啊?

进了鲁南境内,方老就开始嘴里念念有词地唱: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哎,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多好那个看……

小肖让他大声点,他抬高了嗓门,弄得安多跟着嚎,小小的车里热闹非凡。只好打开窗户,飚来的风送来浓郁的油菜花香,一路歌声飞扬。

方老兴致很好,让牛仔停车。牛仔以为他要方便,或者看看油菜花,正好自己也要方便。停了车就钻进路边的公厕。待完事回来,发现驾驶座已被方老占据便连请带拖想让他回到自己座位。方老却被黏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牛仔急了,说要报警。方老理都不理,喝令他上车,接着就启动了车。小肖看见方老把车就这么开走了,连连叫好。她还透露了一个家人从来不知道的秘密,除了长孙教过老爷子,他还有别的办法学车。国家给方老配了专车,一直停在干休所地下车库,平时很少用。他私下哄着干休所的司机教过他。

看着方老僵硬地摆弄方向盘,牛仔就紧张,他怒吼了几句就不得不住口,怕方老分神而出事。只能近乎绝望,浑身绷紧,干着急。

方老还想熟悉一下这辆车的各项功能,一会儿踩踩制动按按喇叭,一会儿摆弄一下左右灯,弄得喇叭声声,雨刮呼呼直摆。开了十几分钟,车速和方向就正常了。方老自己也欣慰道:好了,好了,好了……

牛仔恨自己不该同意陪他来。他身心俱疲,前心后背都是汗。方老来了兴致,竟让他给自己剥颗糖!牛仔反而平静了,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只要停下来了,就是搬也要把他搬到后座上。他想到了报警,让他这一辈子甭想再动方向盘。

这档口也有警车从旁边经过,可是平时什么都看得见的交警现在竟看都不看一眼,让他在他们眼皮底下违法乱纪!牛仔不得不叹服方老运气好,就他这样,竟然没被发现,也从来没有正经出过事。

方老戴上牛仔的墨镜,加上头上那顶红绒线帽,脖子上缠上一条藏青色围巾,还有他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很有伪装效果。可见他早有准备!他说,他是侦察兵出身,侦察兵第一守则就是保护好自己。只有有效地保护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这就是八路军侦察兵要干的事。

只管胡扯吧你,我不听!牛仔冷冷回道。

放肆,九十三还能开车应该表扬,兔崽子!

牛仔几乎吼着:你哪九十三岁,你才十三岁!瞧你多能干,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方老没理他,颇有点沾沾自喜。扭过头向小肖要了颗糖来,说有点低血糖。也不知他是故意向孙子牛仔示威,还是真的低血糖了。小肖手忙脚乱地给他嘴里连塞两块。

方老毕竟老了,开着开着就忘了这车已经不在孙子牛仔手上,是由他本人操控。他不时地走神,捶捶背掐掐脖子。凡此种种都让牛仔紧张,不时地喊:注意,注意,好好开!

没想到方老这么一开就是一百多公里,已经快到了沂水。牛仔看着还顺利,也就渐渐地放下了心。

前边到了一个小镇,过了一个红绿灯右拐,突然就有几个警察站在路边。这警察倒也没拦车,但是方老心虚自己紧张,鬼使神差地在警察跟前停下。

一个中年警察不大情愿地走到跟前示意打开车窗。事发突然,大家连紧张害怕都没来得及,本能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警察低下头往里看了看,示意方老下车。方老下车很费劲,得先搬出一条腿,再搬另一条。待两条都出去了还是不济事,便伸出手碰碰警察,示意帮个忙。那警察抓住他双手发力,拔萝卜一样把他拽出车来。

方老没有搭理警察的询问,扶着对方的肩膀,就像扶着老熟人,然后缓缓地顾自跺跺脚捶捶背。

警察说,老了不是?我也不问您多大了,您肯定没有驾照。瞧您还是化过妆的,您自己说您这一趟何苦?

方老索性就取下了墨镜,清了清嗓子说:这位警官同志,我在这里打过游击啊,这是回来看看,化妆做什么。

那警察温存且挖苦道:这回您是游不过去啦。

牛仔心里只有恨,他知道警察误解了老爷子打的“游击”。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警察就冲他弯了弯手,他明白是要看他的驾照,就取出证件递给他。警察看了看,又用胸上的执法记录仪照了照,就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走,上我的车。

他明白警察是要把这一车老少带回去处理,多半是要拘留,老爷子这一趟恐怕要泡汤了,这事不算小。路边的树上几只喜鹊叫个不停,加剧了他的烦躁。

他和老爷子解释了半天,说是要跟警察去解决问题。老爷子只是一遍遍地听,就是没反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啥。警察越发找到了证据,指了指方老:就这还开车,你们当游戏啊!

方老开腔了,他拍了拍警察,指着自己的肚子:我说警察同志,我啊有点内急,我去旁边的超市方便一下咱们再走行吧?说完便自作主张杵着拐杖掉头就走,小肖和牛仔赶忙跟去相扶。警察挥挥手表示没问题,又招呼其他几个同事也进了超市,大概是饿了,量他也跑不掉,就决计买点儿吃的去。

警察进去不一会儿,老爷子就出来了。只见他用拐杖敲了敲牛仔的屁股,把他赶上了车。牛仔显然是在抗拒,但是拐杖即刻就敲上了他执迷不悟的头,只好不甘不愿地钻进车里,启动了他们的帕杰罗。这时小肖也很给力,连抵带推把方老塞上了车,自己也飞身而上。帕杰罗轻巧地上了路,转眼就消失在车流中。

方老不屑地看了看车外说,怎么样,你们以为侦察兵是吃干饭的?

牛仔并没有半点宽慰,他知道此番逃逸意味着什么,自己的驾照就在他们手里,和尚跑了庙能跑吗?无非加重了处罚!要在美国,交警可以拔出枪来进行制止。处理很重,还背上不良信用记录,以后干什么都大受影响。但现在也是没有办法了,他就像被绑架了一样,手里开着车,却一片茫然不知往哪儿去。导航显然不能用,那上面的路线肯定被警察优先关注了。只能走偏旁小路,至于通向什么地方,也顾不上了。

小路比较颠簸,老爷子在后边连呼慢点,可牛仔反而更快了,车也就更颠了。他心里叫道:颠死你!

到了后来方老也不叫了,反而可怜着吓得像兔子一样的孙子,拍拍他年轻的肩膀,揪揪他苍白的耳朵。

牛仔心里一酸,在反光镜看了看没事一样的老爷子。老爷子头发胡子,还有鸱鸮一样长长弯弯的眉毛都白得很彻底了。眼皮和脸上的皮肉也随性耷拉着,就像随时就要睡着的模样。就这样,放着谁也想象不到他会选择这种办法脱身。他突然就觉得,这老爷子才是个美国西部的牛仔,鲁莽得可恶!可以想象当年打仗时候的他是什么样了!战争中死的人比活着的多得多,不能说活下来的人没有过人之处,一将功成万骨枯嘛。这一想他身体里有种说不清的躁动抬头了。

小肖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直催促牛仔加速甩掉警察。其实警察并没有出现,她是瞎着急。也许警察查找的还就是大路,没有足够的人手和精力去管这些多如蛛网的乡村偏道。

还算安慰的是,这跑反一样的选择让他们无意间看到了鲁南的乡间风光,正投方老下怀。他一边看一边在想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这里春耕的黄牛和南方的水牛不一样,没有那样健硕沉稳,倒是反刍着自己,显现出几分隐士般的风骨和悠闲。公鸡在田边打鸣,感召着四下觅食的母鸡。还有农妇砰砰敲打着晾晒的被褥,在山间回荡。当这些片段的喧嚣消失后,只有车胎摩擦路面发出的声响。当这个摩擦声随着车子放慢而变轻,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静得悬在空中的白云也停了下来。

路过一片山林处,方老提出停下车,牛仔就停了。这是个方便的好地方。连小肖都有点不管不顾跑进了树林,弄得草木窸窸窣窣的,缩缩脖子就没了。

等到回到车旁,牛仔发现老爷子又到了驾驶座上。他们都找地方方便去,车跟前反而安全了。他便绕过车的背面就近解决,然后又就便回到了他最想坐的地方。牛仔刚开口表示反对,方老就按响了喇叭。喇叭声刚停他继续反对,他又按响,态度很坚决,如此反复多次。

牛仔真被绑架了一样,只有服从。大概知道这里人少车稀,没有什么交警。加上刚才老爷子的表现还行,也就随他了,虽然心里愤愤的,也是无奈。

他们仍然见路就走,也不管路向何方,这步田地了,管也没有意义。

方老手上熟练了,言辞也顺畅了。他说这里空气的味道都还是老味道,七十多年没闻到了。一闻就像进了老乡的家。都说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这话一点都没错,闻过这种味儿的人哪个不是这样说!

牛仔讥讽他:一家人怎么七十多年才回来,是忘本了你。

方老沉默着,什么都没说。好一会儿才支开话题,警告牛仔:哎,美国佬,你以为这是帝国主义国家,可以没小没老的?开口就是你你你的,没听见一个“您”字,我九十三被你呼来唤去。美国人没文化你也学个屁,快吃颗糖,嘴臭的!

小肖马上剥了一块糖,却递给了方老,她是没听出这话的指代和妙处。牛仔一把夺走扔到窗外。

小肖也提出一个问题:哎,老爷子,日本鬼子真的那么坏吗?说是把小孩子戳到刺刀上,他们自己就没母亲孩子吗?是电影和小说吧?那样坏晚上不做噩梦才怪!

方老嗤了一声,劝她以后别整天看手机混着过,多学点历史,学不压人。小肖自证说她也喜欢历史,比如水浒西游红楼什么的她都看过。

她的话挺好笑,让牛仔一头火气吹散了许多。他在她的房间看到的是满床扔的连环画,都是小儿历史读物,这就是她说的历史。再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就这样了,小学都没毕业。有本事早就去上中学大学了,不会到这儿做保姆。

别看小肖粗糙简单,但是女人的小心眼儿还是珍藏了点。她察觉了牛仔的反应,也很在乎他对她的印象,便冷冷地开口:美国佬,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乡下女子吧?

牛仔说,我不是美国佬,也没有瞧不起你。

小肖很知足,自己赏了自己一块巧克力,她要的就是别人的达观和示弱,哪怕是假的。她叫了声老爷子,建议他找到一户农家,吃个农家饭。

方老一顿,不是她这一叫他差点睡着了,手上还开着车。牛仔发现后差点没骂出口,冒出一串恶狠狠的英语来。

方老很赞同小肖的话,边开边找地方。不一会儿就给他们找到了一处。

这户农家有一老一少加一妇。那老的看见一个比他还老的亲自操盘,把车开到了院前停下,很意外,敲敲烟锅起身凑过来。知道了来意便给他们开了车门。他很惊讶地拉着方老的手,问他几岁。

方老说一百岁差不多。老头咧着只有几颗牙的嘴笑。这家的孩子五六岁,主动亲近安多。安多也打着招呼,引来了村里的几只狗。人和人聊,狗和狗叫。

方老问这是什么地方。老头说是沂南和沂水交界,归沂南县治。小肖连声叫好,牛仔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蒙着头跑误打误撞还没白费工夫。方老无所谓,他说不然为什么他要亲自开车,因为他的直觉和方向感很管用。

他们请老头的媳妇做顿饭,他们付钱。那媳妇说家里只有腊肉鸡和鸡蛋,蔬菜有的是。牛仔提出杀只鸡,大概心怀不满,“杀”字很重,对方看了他一眼,一口答应。

村户很散,这里就几家。看见这家来客了,乡邻老少没事的都围过来看热闹。

方老问他们老辈的事还记不记得。老头说看什么事了,要说德国传教士和日本兵的他也知道些。有些是老辈说的,有的都编成了山东快书摊着说……

方老说就说日本那块儿的。老头点点头,舀了一烟锅烟叶末点燃递给方老。方老接过来连拔了几口。牛仔和小肖从来没见他抽过烟,还会吐烟圈,吐出来用烟杆当中一捅,说是突围。

老头说这一带是游击区和根据地的接合部。日本人对这里老百姓和对待敌占区的老百姓做法不一样。平时小股的日伪军也来征粮,都提心吊胆的,有时候民兵和村民敲敲锣吆喝几嗓子就被吓得飞颠。所以日伪一旦大规模进剿,总要烧杀抢祸害一番进行报复。115师和山东纵队摸清了他们兵力不够,就虚虚实实地拖住他们,叫老犁拖死牛。八路军里还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神仙都帮着八路军。他还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日军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情报,说八路军有部队在这一带,就进行了偷袭。但奇怪的是,八路军好像天上有眼,总能突围顺利撤出。八路军怎么知道日本人的兵力部署?那是因为鸟兽也在助力八路军,每次突围都有鹰隼在空中出现。日本人总是落空,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这个传说是真事,现在的学生都知道……

方老打断他的话:你们这儿也有这种事?这是什么地方?那老头回道:上山庄。方老问:大邱庄和孙老庄你知道吗?那老头摇了摇头。

牛仔是个军迷发烧友。出行前,他还找到战后日本国出版的战史资料《华东治安战》,对八路军对付日军的许多战例都有记载。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鸟兽的那么玄,回头我查查资料,肯定都是民传,不是信史。

小肖不以为然:农民嘛哪像你们城里读书人,农民搞不明白的事就神神鬼鬼什么鸟兽的。

方老表扬她:还是小肖了解农民。小肖嚷道:那能不了解吗,我就是农民出来的!你以为......

饭后他们决定继续赶路。牛仔在手机上辨认着地图,可惜这地方太小,而这“村村通”的小路完全不在图上。方老已和这家农户告别几次了,他揪揪牛仔的耳朵:破地图看什么看,到都到了,随意怎么转,开车!

有了这话,牛仔也放心了,启动车子。走了不一会儿,方老悠悠地说;那老农说的并不假,我们当年可不就有千里眼!接下来他说了一件往事。

1943年的夏天,是抗战最困难的时候。日军封锁线不断前移,也就是所谓的“铁壁合围”。一次接着一次,不给喘气的机会。那天一早日伪军就把他们八路军的一个旅部和一个主力团,还有地方县委的人给围在了一个七八公里见方的山谷里。当我们的警戒哨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控制了周围的两个山头,炮弹子弹呼啸横飞。很快,八路军的预备队都全用上了,节节阻击,牺牲不小,压力巨大。

这时刚才提到的那个高飞出来了,他主动要求自己去山上侦察,寻找敌人包围圈的缝隙,这是唯一的机会。因为山涧有条河,河两岸都是陡壁。进攻的日军肯定分属两个部分,必定有接合部,是个突围的好地方。

高飞手持几只风筝说,现在风力不错,若是他放的是对连线纸鸢,就说明此路不通,得另想办法。他要是放了单只纸鸢就说明那里有空隙和机会,部队就要马上从那里突围。

高飞去了半小时也没动静。部队首长组织了几次反击效果不大,毕竟敌人是接到了情报,进行过周密部署,是有备而来。

高飞的纸鸢出现时,日军的骑兵正开始突击。我军正组织反击,并顺势直奔高飞发出信号的山涧。顺利地突破了敌人的接合部,成功地突围出去。

事后高飞被记了一大功,提升为副排长。炮兵连长也找到高飞,和他商量了一套土方法,用他的纸鸢为炮兵观察员通报目标的密位、坐标。以后作战中屡试不爽,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唯一受限的条件是纸鸢的制作和适用。在风小和地况狭窄的时候一般的风筝飞不起来,这又迫使他开动脑筋把风筝做得更好更轻盈。为了应对一点风都没有的情况,高飞又琢磨出标体传递法,也就是在炮兵前线观察员和炮阵地之间设立多个传递点,通过传递者肢体形态和旗帜传递密位坐标。之后,我军的炮弹就长了眼似的砸向敌方。

高飞的纸鸢系列通讯法很快在部队推广开来。不但对炮兵管用,对整个部队的通讯联络都是一个魔幻般的提升。很快他又直接被提拔为副连长,跑到了方老的前头。见了面应该是方老先给他敬礼。方老感叹:你真是高飞啊,一个纸鸢让你飞到了我的前头!高飞则说得谢你了,没有当初你那句话,我的坟头只怕草都一人高了。

但是在日本人投降前半年,这个高飞却还是战死了。

那次是个夏天,我方和日军进行了一次遭遇战,我方一个团缺编一个营和一个炮兵连,日伪军三四千人。战斗一开始就对我方不利,东西方向是日军,有汽车机动。北面是断崖,南边是个村庄叫大邱庄,没有退路。为了搞掉敌人的指挥部,侦察连连续派了两次炮兵侦察兵上去,都没了动静。最后高飞只好自己带了几个战士摸过去。

那天正好有风,四十多分钟后,高飞那边的褐纸鸢就可以看到了。纸鸢上传递的密位坐标显示敌人的指挥所和炮兵方位。我方炮兵试射校正后连续进行了三轮急射。

敌人也发现了高飞的观察点,立刻集中迫击炮和山炮对他们进行炮击。为了掩护高飞,我们的炮兵加大了射击速度。这样一来,我炮兵对日军的炮阵地射击,而日军则对高飞的观察点射击。一时两处都响起密集的炮声,硝烟弥漫,土石横飞。

二十多分钟之后,战场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日军进攻渐渐终止了,后来悄悄撤出了战斗。

连长带人去看,发现敌人丢下了几只被炸烂的军用帐篷和炸成碎片的地图、膏药旗以及枪械等物。到处都是弹坑和血渍,一片狼藉。虽然尸体被收走了,但一看便知,这是敌人的指挥部,被我方的炮兵整个给端了。被干掉的还有日军的炮阵地,除了一片血腥,几门山炮直接被我们炸掉了轮毂和炮架。看见这两处现场大家都明白了,日军为什么匆匆而去。

在距离这五六百米的一个小山岗上,散落着几只残破的风筝。一看便知,这是高飞悄悄设下的观察点,也留下了许多弹坑,还有几具我方战士的遗体。这里明显经过残酷的战斗,树梢上挂着破碎的衣物和人体组织。山坡上原本是坟地,此时残烟袅袅,坟也都炸开了,破朽的棺木到处都是。树木变成了光杆,被风吹得呜呜的。

可他们怎么找就是没有找着高飞,就像气化了。这样的事战场并不少见,一仗下来人给打没了。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都默默地脱下帽子。

后来村民们说,以后的几天,这一带都是血腥味,乌鸦和野狗飞来钻去,眼睛吃得通红……

方老说那次敌人是坐上车跑掉的,我们的两条腿追不上,当时要是有车开,绝对不会便宜了他们......

牛仔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方老为什么这一路执着于开车,原来是有这样一个情结。他眼中的方老十分可怜,就像与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面对力所不能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方老的故事到此打住,这是他第一次详细地说到了战斗血腥的一面,以往他从来不说。他说;我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回来了怎么和高飞那小子交代,尸首都没给他找到,只怕他的魂魄还不得安生呢。现在是再不来看看,就没时间了。也算是一个交代吧......

牛仔和小肖半天都没做声,只听见沙沙的车胎声。过了一个山梁就上了一条宽敞的公路。这条路越走山越大,渐渐地环山而上。山上森林更密了,还有一片片的茶树。太阳已开始西下,天色灰蓝中敷上了一层瘆人的粉红……

方老建议牛仔打开手机地图,直奔县城。

牛仔停下车打开手机寻找了一番。方老拽拽他的袖子,不容抗拒地让他让出驾驶座。那意思是他又要亲自操盘了。这次牛仔没有那么多废话,只是前后看了看,没有发现交警就下了车。

小肖一旁嘀咕了一句:骗都省了,嫌费事啵?

方老索性把红绒线帽和墨镜丢进小肖的怀里。搬着腿进了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就开动了。

牛仔和小肖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但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闭口不提。刚才方老的故事让他们闻到了战争的血腥。方老当然知道,所以他本不想说。

正如方老预料的,进了县城天也基本黑了。他也很自觉,进城之前就把驾驶座让给了牛仔。

到了一家离公路不远的宾馆,宾馆是这一带最像样的,人气不错,灯火辉煌。牛仔正要取出行李,方老拉住他:急什么,先弄饱肚子!

晚上吃饭照样喝酒。这次方老没喝牛仔的洋酒,而是要了一瓶老白干。牛仔刚想阻止,又什么都没说。今天说到了那场战斗,触到了伤心事,他非喝不行。方老还给小肖叫了一份沙拉和冰激凌。

小肖一副哭相:活这么大,第一次男士给我点这!牛仔连忙给她夹了一块鱼,被她象征性地捶了一拳。

两杯酒下去,牛仔终于没忍住,问方老那个高飞就那么死了,老部队的战史是否有他这一笔。

方老说,战史会写凭个风筝就打败敌人?你历史怎么学的!但老区这边应该知道他高飞做的事,这就是我这一趟要做的,这泥巴里还有他的肉呢。再不来就真没机会了,小子!赶个清明节呀。

牛仔这才明白,难怪这次他非要来这一趟。

方老叫来服务员,问烈士陵园怎么走。牛仔说,不用,我来。他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会说,不远。明天跟导航走。又说,我去开房,今天早点睡。

方老杵着拐杖站起身,顾自朝餐厅门外走。小肖马上跟上,问他到哪儿去。方老没说话,走到门口往外看。他注意到,停车场那边有只手电筒挨着车在照。他用拐杖指了指问小肖:那边打灯的是什么人?你给我看看。小肖眼睛好,说像是警察或保安,戴大盖帽的。方老挥挥手,让小肖把牛仔叫来,别开房了。又嘟囔了一句:幸好行李没拿,谢啊老天,听我没错。

小肖明白了,马上找来牛仔。牛仔神色紧张,一来就放低了声音说,还要跑吗?

方老没事一样说,不跑怎么的,走,先到那边花坛坐坐。说完就用拐杖赶着牛仔和小肖先过去,待二人牵着安多快走到了,他这边也跟了上去。分开走,目标小,看起来也不是一伙的。方老是用了心的。

这边在花坛坐了一会儿,那边的警察也找到了牛仔的车。这时,一只独行猫从旁边经过,发现了安多就叫了一声,安多立马强势回应。几个警察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他们马上低下头。警察没留意,聊着天把握满满地朝宾馆走去。待他们刚进了门,这边方老一行也动身了,上了车启动而去。和上次逃逸一模一样。

这回牛仔已经没了上次那样紧张,他打趣老爷子:你这侦察兵的家底还管用,用在了这地方!

小肖跟了一句:老子心脏咚咚的!

方老从后边揪了揪她的马尾辫:以后给我嘴巴干净点,开口时小脑瓜先想想!小肖甜甜地回道:晓得老爷子!我这给你大首长当保姆的人,能笨吗!

牛仔到底心虚,路上碰见警车闪着灯呼啸而过,手上方向都不稳了。方老又揪揪他的耳朵,他就又恢复了自信。方老沉着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又救了你们一次!他伸出两个手指:你们欠我两次,记住,小崽子!牛仔和小肖彼此看了一眼,一脸嘲讽地笑。

接下来往哪儿去成了他们面临的问题。那交警知道他们还要找宾馆住,即便不是亲自去,也会通知这一带的宾馆保安代为查访他们的行踪。最安全的办法是找个小路深处的小客舍,路边的都不行,要往里点儿走。找这样的小客舍并不难,很快他们就物色了一家。

老板娘根本就没打算还会有客人来,见到他们很意外。牛仔故意隐瞒,说是找身份证麻烦,她也没有非要不可,有钱就行。小肖多嘴,问她警察经常来查房吗?老板娘这才缓过神把他们看了看,说不会的。方老他们便要了她家的三间客房入住。房间简陋了点,倒也干净。他们洗漱之后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鸡鸣二遍他们就醒了。好久没听见鸡打鸣了,牛仔很新奇,小肖则嫌吵人。她说在乡里母鸡下蛋的叫声比公鸡打鸣要好听,为什么——因为母鸡干的是实在事,公鸡是瞎叫,没事找事。

散步回来的方老以为在说他,回话:早起来喽,还用你叫!小肖嚷了句:老爷子,耳朵打苍蝇啦!

老板娘接道:哪来的苍蝇,快吃吧!她按照要求早餐弄了些稀饭面条馒头来。饭后他们就出发了。

今天就是清明节,沿路乡间坟地已经开始有人扫墓了,偶尔鞭炮声远远地传来。方老神色渐渐开始肃穆。到了烈士陵园还很早,已经有些机关团体和学校的孩子排着队前来公祭扫墓。

山上是陵园,山下有个烈士英雄事迹陈列馆。方老让小肖扶着走了进去。里面从大革命时期,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抗美援朝时期,一直到现在,布置了六大展区。方老浏览到抗战的部分,久久不舍离去。

小肖问他找到了他们部队的事迹没有。方老紧闭着嘴没吭声,牛仔一旁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别多嘴。

方老突然提出要找纪念馆负责的人。

讲解员很忙,但看他们言之凿凿,还是把他们带到后边的办公室。馆长正好和几个从事文史工作的人商谈着什么。看见方老一身古怪,正要劝离,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也许出于一种职业的直感,眼前的方老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接纳和顺从感。

方老肯定了他们展览办得好,但是提出,在实物展出这块他们还可以扩充一下。那馆长不解,问他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也是搞党史的。小肖一旁说:他是在这打游击的老八路,是活资料。馆长马上问他高寿。小肖接口:老爷子九十三了!馆长说,那是小八路!

一番问答后,馆长很意外。他请他们坐下,倒了几杯茶来。问了方老许多问题,得知方老是115师的,连忙道:您是老神仙啊,这把年龄的人早就没人来了,就是来也是来园入土的!

方老请他查查几个烈士名,其中包括他一路都在说的高飞。馆长招呼来一个负责资料的年轻人在电脑上查。结果一个都没查到。馆长表示他们这里还有一个无名烈士区,在山上最高处,可以去看看。

方老没做声,又提出了刚才的问题。他说,这个纪念馆是否能腾出一块展出一只纸鸢风筝。对方没明白,又看到方老一脸肃穆的倦色不好多问,就把牛仔拉到一边去问。牛仔便把路上听到方老的故事简约了一番说给他听。他很认真,期间有几个纪念馆的工作人员找他,都被他支开。

最后他到了方老跟前,告诉他纪念馆打算这两天就请人做个褐纸鸢来展出,还会配上文字,请他做个口述历史的笔录。他说,这事很生动,一定会很有特色。

方老说风筝不用他们做,他自己来。馆长摊摊手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总要弄些材料来。

馆长也提出了牛仔和小肖一直想知道但又没敢问的问题:那个高飞真的不在了吗,就在那次战斗中?方老眯着眼凝视着他,什么都没说。

方老吩咐小肖把一个旅行包拿来。这个旅行包之前只有小肖知道,都是些竹片和纸张,还有毛笔和墨彩、剪刀、胶水、水果刀、轱辘线等。那会儿小肖问要这些做什么。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待这些材料拿出来,他吩咐在场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备好材料。然后指挥他们做起了纸鸢来。馆长劝他歇歇,等他叫人来做。方老像是没听见,先是指挥牛仔做,看他手笨,就哼哧哼哧亲自动手。没多久就一头的汗,腰颈也出了问题,边做边让小肖给他负责捶背。

馆长在一边问牛仔老爷子是干什么的,牛仔只说他离休了。馆长是明白人,也不多问。有参观者转悠到这,好奇地伸头来看,馆长转身关上门。

没多久,在大家的惊讶中方老的纸鸢做成了,像变魔术。还涂上墨彩,画上羽毛和眼睛,稍事晾了晾就完事了。方老让牛仔牵着风筝在外面来回跑了跑,又上去调了调风筝线。不一会儿一个褐色的纸鸢就飞了起来。

让大家欣慰的是,这近看黑乎乎略显笨拙的纸鸢十分好用,一阵风过来就上了天,上得越高越像只真正的鹰鸢。简直和真的没两样。牛仔说,我的天,您变魔术呢!

方老意料之中地说:高飞能教,我就能学,这不是事!你以为我们打游击整天带着风筝跑?我们带上这些东西,现做现成,动作不快能成?

馆长很高兴,接过纸鸢的长线扽了扽,对方老说:您说的故事很神奇,您的纸鸢做的更神奇……

方老打断他的话:你错了馆长同志,你以为那都是编的故事?那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你是不知道吧!历史没有记载不等于是假的,你记住,没错!

馆长一脸庄重地解释,说他说的“故事”,不是说是假的,而是指过去发生的事……

方老看了看烈士墓,那是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小山。山上墓碑一排排如阶梯般布满了小山的南面,在满山的树荫下就像一张张静默的脸。他幽幽沉沉地说,这个纸鸢曾经立过大功,而首先利用纸鸢干掉日本人的人就在那里——他指了指山顶上,那是馆长说的无名烈士墓。此时一片乌云从山背面飘来,带来丝丝的雨。

馆长建议方老回到屋里避雨,方老反而从他手中要回了风筝的线轱辘。借着不断吹来的山风,认认真真的把纸鸢迎着风渐次放得更高。

他说:这山我也爬不动了,就是上去了也见不着谁,就让这个纸鸢上去打个招呼好了。有认得它的就知道我来了,高飞那小子就不用说了。叹了口气,他又嘀咕道:高飞啊高飞,你小子怎么就没了,就是没了你现在也应该看得见,你那脑瓜儿不是很管用吗……

雨又大了点,牛仔劝他雨停了再出来接着放。方老说,闭嘴美国佬!下雨是有人在落泪,七十多年了我是第一次回来,落泪是有人见到了我你明白吧。

他说的见到他的人一定在无名烈士墓里,就包括了高飞。牛仔原想贫嘴说,你唯物主义今天也信神了?但此时却把话吞下肚子。庆幸自己没说,不然会很没趣。

方老的褐纸鸢垂眸向下,似乎领会了方老的意思,只见它摇头摆尾,扶摇直上,越飞越高。渐渐地超过了山顶的纪念碑,俯瞰着烈士墓和整个山峦,山上布满了嫩黄的迎春花和各式花色的雨伞。方老满脸都是雨水,水滴让他眯着眼,又顺着脸颊滴落下去。小肖几次把雨伞伸来都被他推开。

来扫墓的人都看见了方老的风筝,他们发现那褐纸鸢摆啊摆的,摆出一阵大风,不一会儿把乌云摆走,把太阳摆出来了。一块湛蓝的天空越变越大,像块被擦拭过的宝石。乌云刚才还在涌动,不知不觉就缩回大山深处,只留下情怀不退的薄雾水汽如烟似胶。来扫墓的孩子看见雨停了,高兴地直叫,被老师按住。

方老吩咐把他没喝完的白酒大而广之地洒在烈士墓地上。突然小肖喊了句:你看!还有几只呢!大家抬头去看,在头顶上那块蓝天上果然还有另外两只褐纸鸢,和方老这只极为相似,正在缓缓攀缘而起。

方老仰起头看了看,表情先是迷惑,之后变得十分严肃。他指了指风筝升起的山顶,问馆长那是谁的风筝。馆长也是很奇怪,表示一无所知。牛仔也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也问馆长,往年是不是也有人放这种风筝。馆长回答说好像吧,他也不记得了……他索性沿着正对着山顶纪念碑的水泥阶梯路上了山。

不多久,山上的纸鸢徐徐落下,接下来馆长带着几个少年从石阶路上走下来。

其中为首的一个少年手持纸鸢,满脸好奇地来到方老身边。

牛仔抢着问:你爸你爷爷尊姓大名?那少年觉得好笑:啊,我们都姓张,怎么啦?牛仔有点失望。少年迷迷糊糊地又问:我爸,我爷爷怎么啦?牛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馆长等一干人刚刚点起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了。馆长想了想,问:你爷爷做什么的?怎么让你放这个?牛仔干脆直接问:你爷爷干什么的?干过八路吧?

少年嘿嘿笑着使劲一摇头:没有,没有,我们祖辈都是村里的。

方老看看他手中的纸鸢又看看他:我问你小家伙,谁让你们来放风筝的?

少年说:怎么说呢,算是我们学校吧。他说他们学校一直就有这个传统,每年清明节给烈士扫墓,就鼓励学生放放风筝。最好放褐色的纸鸢。据老师说,这个传统有几十年了。那是因为几十年前有一位老革命来学校讲传统课,说到八路军当年打仗用褐纸鸢传递消息什么的。到了现在,每年清明节他们学校放风筝的人还有不少。不光他们学校,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带不少学生把这当成了民俗,却没几个知道几十年前那场传统课的事,以为放放风筝可以登高开智……

方老感慨不已,没想到他们当初的过往已经变成了故事和传说。姑且不论那个讲传统的老革命是谁了,总归是当时过来的老战友。这说明大家都还牢牢地记着高飞他们。

少年也看了看天上方老的纸鸢:您的风筝和我的很像诶!您的是谁教的?

方老说是一位同事。少年灿烂地一笑。方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送走了他们,他便决定要独自在烈士陵园的山下走走。小肖要搀扶他,被她用拐杖扒到一边。让她和牛仔收了风筝送给馆长,再买些香烛去烧。又让馆长留下手机号码,说待他喘口气就把馆长要的口述历史资料发给他,很快!说完他就去了。其他人也都散去。

方老走到陵园中道停下,此道正对着山顶纪念碑,他嘴里嘀嘀咕咕地看了半天。最后杵着拐杖颇为费力地鞠了三鞠躬,小声告知说:……老天让我活这么久做什么,就是让我来收收摊儿,给后边的人道个明白……嗨,这不,咱们越走越近了。别急,将来见面说……说到这方老突然打住了,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纪念牌的上空又多了不少风筝。除了褐纸鸢,还有许多蝴蝶的、蜈蚣的、孙悟空的等等,五颜六色的,使得天空斑斓多彩,热热闹闹,生龙活虎。他杵杖临风,抬首仰望,好像自己也加入了这些风筝之中,在居高临下地和高飞他们打着招呼。他凭空问了一句:今夕何年啊,你还是那么年轻……

一只云雀当空一鸣,掠顶而过。方老仔细听了听之后,这才用拐杖把地上的几只落叶拨到路边的草丛,然后转身走了去。

牛仔和小肖烧了香烛正不安地等着他,看见他走来马上连搀带扶把他推上了车。方老抗议:慢点,慢点,九十三了我,拿我当行李塞啊,美国佬!

牛仔连个解释都没一个,自己也赶快上了车,安全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启动车,汽车轰的一声快速离去。待转出陵园大门在大路上跑了一会儿,他才看看反光镜喘口大气说:老爷子服了你!知道吗,那个警察也找来了,不跑干什么,不跑你去蹲号子,你九十三怎么啦,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是安多眼睛尖,我们早就被扣下了。说到这,安多立马鼓着眼干嚎了几声,以证明它的不凡。

不至于吧,吓成这样!方老还想老谋深算地要强几句,小肖几乎吼着说:行了吧你侦察兵,听你的我们全完蛋!

陵园陈列馆那边,果然站着方老的老冤家——那几个和他纠缠过的警察。警察看着手里的褐纸鸢,身边站着陈列馆馆长。在他们面前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了。这交警是从那个宾馆服务员处打听到,知道方老这一行要来烈士陵园的。

一个年轻警官问那个中年警察:大队长,怎么办,追上去提醒几句总可以吧?

中年警察说,算了吧,就他们那个技术追到沟里就惨了。反正天下是他们打的,不是很太平吗,你追他做什么……

自此以后的几年,一直到现在,在这个陈列馆的抗战部分多了一块出来。上边挂着一只腾空而起的褐纸鸢,还配有方老口述历史的文字和图片。图片上方老坐在椅子上制作风筝,还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镜头,那是历史的一瞥。

牛维佳(戴甲),湖北作协专业作家(已退休),曾任《都市小说》社长主编、《长江丛刊》主编。主要从事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纪实文学、电影剧本等文学创作。小说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月报》《古今故事报》等报刊转载。长篇小说《武汉首义家》被《古今故事报》转载,获本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