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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东君:零号情人(选读)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东君  2021年07月16日07:48

跟教授打交道并非头一遭。我的职业就是跟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教授只是其中一种可以拿着职称与专著混饭吃的高智商动物。在大学里总能碰到教授,正如在山林间总能碰到几只山鸡或野兔什么的。我跟苏教授不曾见过面,但跟他的几位同事(也是教授)倒是挺熟的。苏教授的同事们都说,苏教授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

我喜欢跟那些捉摸不定的人打交道。就冲这一点,我想找个时机好好拜访一下这位大学教授。近些日,读了几本苏教授的书,更想去找他聊一聊了。苏教授是一个杂家,无不涉猎。最近出版的几本书跟人类基因或AI有关。读他的书,我有一种烧脑的感觉。我必须看点别的什么相关的书,思绪才会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苏教授跟我算得上是同乡。他比我大五岁。我参加高考那一年,他在我们县城一所最好的中学教语文(其时正准备考研)。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教授。他的二三事,多半是从我的中学语文老师那里听来的。

苏教授有三个兄弟。三个兄弟一直跟随父母,在镇上读书,只有他以次子继嗣的方式寄养叔父家,读的是县城里的一所普通学校。三个兄弟的学习成绩都很差,有时候三人的考试分数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人高。父亲很奇怪,同一个父母所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后来,苏教授考上市重点高中、全国名牌大学,一直读到博士。而三个兄弟?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了。一个修理摩托车,一个修理汽车,一个开大车。苏教授的父亲由此断定,上天把三个儿子的智慧都给了次子。事实真的这样?苏教授的大哥是这样回答的:他不过是把我们不喜欢读的书读了。据说苏教授的父亲临终前一直透着长气,等待次子赶到。苏教授的大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父亲就咽气了。

苏教授的大哥究竟对父亲说了句什么?

有人说是一句很难听的话。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后来这样跟我说,三个兄弟一致认为,读书行不行的问题不在他们身上,而是出在父亲身上。苏教授的父亲好酒,也好色。隔壁有一寡妇,跟他父亲有暗中来往。每回父亲偷偷从二楼阳台爬到隔壁时,三兄弟就贴着墙壁听那寡妇哼唧的声音。有时父亲去上班了,他们也能听到妇人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一听,心思就散了,哪里还有读书的念头?因此,苏教授说,当年如果他留在家里,可能也会沦为一名双手沾满机油脑子里塞满歪念头的汽车修理工。

时值清明,我不好意思去拜访苏教授,但我借回老家扫墓之便特意去了一趟苏教授的出生地。那儿跟我老家仅隔三山一河,叫苏岙。苏教授家的老房子在三年前就拆掉了,现在已拓成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不远处有一条河,看上去不甚明亮,谷歌地图上标明为苏川。在这里,我找不到一丝苏教授当年生活过的痕迹。问村上的人,这里是否还有苏教授的族人?他们说,苏教授一家很早就迁至镇上,未出五服的族人倒是有几个的。于是,村上的人带我拜访了一位长辈公。长辈公跟我聊了一些家族史之后,就从一个樟木箱中掏出两本散发着樟脑丸味的族谱。

苏教授是苏岙始迁祖苏孝正第十三世孙。其高祖是举人,进京参加过廷试,但接连两次落榜,也就索性做个隐士,在苏川的一座小岛上修了一座院子,种了几棵树,娶了三房太太,筑了一座藏书楼。苏教授一脉出自三姨太。他的曾祖父是靠种罂粟发迹的,曾经在上海滩开过药铺,苏家的家世在那个时期最是显赫。他的祖父虽然也是个读书人,但终日抽鸦片,败了家,后来不仅卖了地,还变卖了家中的珍本藏书。到了土改时期,剩下的书全部被人拉出去,放在天井里一把火烧了。长辈公说,有一本书,居然没烧掉。他好奇,就把这本书偷了过来,翻开一看,里面竟然有几十幅春宫画。长辈公说,女人主水,可以克火的。

说到这里,长辈公呵呵一笑。

这本书还在?

这本书误了我大半生,最后被我扔到水潭子里去了。

这些逸事,跟苏教授固然无关,但我也在采访簿中记下了。

我第一次给苏教授打电话的时候,他称自己在外开会,也不方便在电话中接受采访。傍晚时分,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仍旧关机。

我说不清自己是因为知道一些苏教授的掌故之后才会喜欢读他的书,还是因为喜欢读他的书才会去打听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我的脑袋里很少会冒出什么高尚的念头。除了刷牙、洗脸,我每天都会怀着愉快的心情干点蠢事。晚上如果犯了低级趣味,会躺在床上看几部枪战片。此外,我很少跟别人谈论自己。但我对了解别人的私生活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想知道他们平常都会干些什么。我也这样想象过苏教授:他除了上几堂课、写点东西,还会做什么?他会打牌、看电影、泡酒吧?他会找一个陌生女人调情,或是跟一个老情人约会?此时,我跟他隔着一个黑夜仍然可以想象他的夜生活。不知不觉间,就抽掉了半盒烟。

砰!枪战片里的最后一颗子颗结束这一天之后,我才会睡下。

上午去大学城,坐的是6路车,途经6个站点,走了6公里车程。我有一种直觉:三个“6”可以增加我碰到苏教授的概率。遗憾的是,到了研究室门口,终归未遇。不过,这一趟也没白跑,在南校区餐馆门口我还是碰到了苏教授的同事孙教授和李教授。与其说是邂逅,不如说是我费了点心机找到了他们。我给孙教授做过访谈,跟李教授在电影评论家年会上有过一次深聊。我喜欢跟他们做朋友,逢年过节,也会发个短信遥致问候。但在这些举止优雅的人面前偶尔露个笑脸,并不能表明我混得不错。

孙教授请我吃饭的时候,也跟我谈起了苏教授。他说,苏教授的生活很有规律。比如中午吃过饭后,他是一定要睡一个觉的。有一次,有位北方教授来本城玩,我们一起吃了饭。从饭馆出来后,那位北方朋友就要去火车站。苏教授对我说,他可以开车送那位朋友的。话刚说完,他就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提醒他,午睡时刻已经到来,他必须立马回到床上去。于是,他像是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一样,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改口对我说:他要睡个午觉,让我代劳送一程。

如果他开车的时候恰好碰到午睡时刻怎么办?

他也许会把车停在安全地带,把座椅放平,雷打不动地睡上片刻。

坐在一旁的李教授说,有一回,我跟苏教授也是在这家餐馆吃了中饭,约好顺路去一家新开张的书吧坐坐。刚走到书吧门口,他就打着哈欠跟我说,我不陪你了。我问,你下午要写东西?他说,不写,就是想睡个觉。我说,睡完午觉后再赶写论文?他说,不写,今天下午难得天气好,睡个午觉,再去看一场电影。

他是一个既有规律,又很散漫的人。这是孙教授所下的一个断语。

苏教授到底是怎样一个捉摸不定的人?

在我没有见到苏教授之前,我已知道一些苏教授的逸事,我觉得他既是一个刻板的人,又是一个有趣的人。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书与女人,知道他平时喜欢喝什么酒、抽什么烟,知道他喜欢单人运动,甚至还知道他研究过巴西柔术与太极拳(前者凌厉,后者温和)。可我下笔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所知道的苏教授。即便是像孙教授这样跟他交情不浅的人也称苏教授这人的确有点捉摸不定:某些时刻,你以为自己跟他走得很近了,另一些时刻却发现他其实离你很远;你以为他喜欢热闹的酒局,结果却发现他一转身就躲进一隅玩他的手机。“捉摸不定”这四个字竟在我的脑子里勾勒出了苏教授的样子。有些人戴上眼镜就有样子了,有些人戴上围巾或帽子就有样子了,有些人在唇上或下巴留点胡髭就有样子了。苏教授有苏教授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我在苏教授的得意门生李教授身上认出了苏教授的样子。

李教授说,苏教授的烟瘾很大,他的手指和镜片都是泛黄的,他时常翻看的几本书也是泛黄的。他还有酒瘾。他常常这样对人说,慢慢地活着,慢慢地死去,中间是一杯接一杯酒。

那时候,一个小酒杯在李教授手中缓慢地转动。

李教授知识渊博,能就一粒麦种谈一个晚上。李教授跟苏教授有一个师生圈。他们有一阵子经常扎堆聚饮,有固定的酒友、固定的酒馆,有属于他们的话题和圈内用语。据说苏教授酒至微醺,就喜欢说些荤笑话。

李教授说,苏教授喜欢说一些齐泽克式的荤笑话。

我问他,齐泽克是谁?

李教授说,齐泽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讲的那个笑话。

李教授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回苏教授跟圈子里的朋友(当然包括李教授)喝酒,喝到兴头上,大家开始轮流讲黄段子。苏教授就讲了一个“齐泽克式的笑话”:深夜时分有两男两女在宾馆房里打牌喝酒,之后就有了生理冲动。说,两男两女初次见面,都担心各自身上携带病毒,因此,戴套是唯一可行的方式。紧接着,难题就出来了。说,床头柜上只有两个套子,两男两女如果要交换做一次,那么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不得让同一个套子在不同的女人身上重复使用。这个棘手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于是,在座的男女教授突然静默下来,百思不得其解。有个女教授说,这话题太污了,还是请苏教授自行揭开谜底吧。苏教授让服务员取来两个打包的袋子,端了两个酒瓶和两个尚存半杯葡萄酒的酒杯,放在眼前,酒瓶代表男人,酒杯代表女人。他一边讲解,一边操作。喏,他说,先在A酒瓶上套上两个袋子,接着伸进A酒杯里搅动一次;搅毕,外层的袋子拿出来,套在B酒瓶上,也同样在A酒杯里搅动一次;然后,只套着里层一个袋子的A酒瓶在B酒杯里搅动一次;最后,取下A酒瓶上的袋子套在B酒瓶的袋子外面,让B酒瓶继续在B酒杯里搅动。这样,苏教授说,事情就成了。他把酒瓶上的袋子取下来,像魔术师那样做了一圈展示说,这是A酒瓶上的袋子,那是B酒瓶上的袋子。不过,采用这一方式,也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有一种协同精神。李教授说,你讲这个荤笑话,莫非是隐射王教授和童教授?苏教授笑而不答,大家就追着问。苏教授举起一杯酒,说,我无意间出口伤人,自罚一杯。言毕,把酒一口干掉,又把酒杯倒扣,在头顶转了一圈。

听了这个荤段子,我就问李教授,王教授和童教授之间有故事?

李教授说,王教授是我们的女同事,童教授是我们的男同事,他们之间原本不太来往。有一回,王教授发表了一篇研究萨特的长文,童教授发表了一篇研究波伏娃的长文,苏教授翻期刊时注意到了这两篇论文,就建议他们同时申报课题经费,合出一本《萨特与波伏娃》的论著。后来,王教授与童教授就因为萨特与波伏娃有了亲密接触。你说,这四人的关系是不是也有些复杂?

孙教授插话说,李教授到底是苏教授的得意门生,如果让他来写苏教授的传记一定很精彩。

没错,李教授说,苏教授是我的老师,后来我们又成了同事,但他一直把我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看待。我现在依然记得,他第一次上我们的课时嘴上还叼着一个烟斗。他有一个傲慢的鼻子。他就是拿这个鼻子看着我们,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我后来之所以进入这所大学,就是苏教授引荐的。我提着一盒茶叶向他表示感谢时,他说,教书是一件单调乏味的事,你还感谢我做什么?当年我站在讲台上,从前面一排稚嫩的面孔看到最后一排,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底下的面孔永远是年轻的,而讲台上的人会一点点老去。这种感觉会好吗?讲到最后他归总一句话:教书没有比杀猪更快乐。我做了大学老师之后,对老师的一番话也算是有了体会。

听说苏教授有两个太太,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事吧?我趁这个机会向两位教授打听起苏教授的八卦。孙教授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仿佛在等着李教授接我的话茬。在这个间歇,他呷了一口啤酒,抿了抿嘴唇。他的嘴唇让我觉出他应该是那种厚道的长者。

李教授推了推镜框说,苏教授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向来没有讳言,他说,他有两个太太。一个在外省,一个跟他住在一起。过年的时候,他会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撮合到一起,吃一顿年夜饭。苏教授这一点情事,老是被圈内人提起,仿佛他是一个花花公子。苏教授听到这些闲话后,就在一次沙龙聚会中引用了这样一个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然后问我,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地说,树和人,大概、可能,是,一样的吧。苏教授卖了个关子,就接着说,我这一辈子只有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太太,另一个也是我太太。因为身份与关系有点特殊(她们早先都是苏教授的学生),有人就以为我行为不端,有伤风化。说到底,那些人只是对“风化”这个词感兴趣而已。现在我可以开诚布公地把我两任太太的事讲一讲了。那一晚,苏教授可是把两棵枣树的不同之处都细细描述了一番。不过,苏教授跟现任太太闹了别扭搬出去居住之后还跟我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有个教书先生,四体不勤,以致患了脚病。他有两个学生,出门随行,在家就侍奉左右,比书童还听话。老师病了,就把脚交付给两个学生,分别替他按摩左脚和右脚。两个学生的关系原本就不太好,按摩时也常常互相白眼。有一天,负责按摩左脚的那个学生外出办事,按摩右脚的那个学生乘老师不备,就用石头将他左脚砸坏了,另一个学生回来见了这番情状,心生忿恨,也搬起石头,把老师的右脚砸断了……

苏教授像耶稣一样,喜欢用比喻说话。孙教授说。

从餐馆出来,我打了一辆车。酒意在身上流动,树影朝身后飞掠。我在采访簿上飞快地记下了几个词:餐馆、杯子、枣树、茶叶、波伏娃……在我的采访簿里有不少类似这样随手记下的词,它们可能来自报纸新闻、政府公文、塞在自行车里的传单、路边的广告牌、无意间听到的一句话、偶尔想到的一部电影。我也不清楚自己何以会把这些不相干的词记下来。我没有打算玩文字游戏,但有时候会把它们放在脑子里过一遍。它们的关系仿佛陌生人,彼此默然地待在一起,但忽然间又被什么东西联结起来。

我供职于某家报社,除了替报社写一些无关痛痒的稿子,还从事另一项俗称私家侦探的工作。谁都知道,这个职业跟性工作者没什么区别,都是处于地下状态的。整天胡思乱想就是我的工作。一个人的心思总是在阴影里飘荡,并非出于什么不良企图,而是无聊。

一周前,我接到了一位女士的手机电话。她没有通报姓名,开门见山就说,你能帮助我调查一下我家先生的行踪?我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大概要做什么。那么,请问,你怀疑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的缘由是什么?对方说,我也说不出具体的缘由。有一天下午,我洗完了衣服,擦完了地板,在他书房中的一张藤椅上坐了很久。外面的雨刚刚停落,没一丝风声。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整座书房静得让人心慌慌的。这种心慌的感觉跟累无关,它就是那么没头没脑地冲我来的。我这人反射弧有点长,那一刻才忽然想起,我有很长一阵子没见着他了。说到这里,对方突然停住,好像要选择恰当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想法,或者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也就是说,我问,是书房中的寂静突然让你对自己的先生起了疑心?

可以这么说吧。

没有别的缘由?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循例,我给对方报了一个价。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付全额,两讫。

她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地方口音,就用城里人的标准口音问道:我怎么相信你?我也用略带差异的乡下口音做了回复:你不相信我们的侦办能力,还是不相信我们的信用?如果你怀疑我们有诈,尽可以找别家侦探公司。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相信,很多找你们办事的人都难免会有这种疑虑。我说,五分钟后你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能消除你的疑虑。

五分钟后,对方果然打来了一个电话。我报出了她的名字和曾经从事过的职业。对方迟疑了一下,随即做出决定:先打一半定金。

那时候,我还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衣影在风中飘摆,琢磨着出门后应该穿哪件外衣。

我们就在一个小区附近的咖啡馆约见。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脑袋微微右倾,半边脸被酒红色头发遮着,头发下端,有一方带云纹的披肩。她那样子,让人不禁想起古画里伤春的少妇:宿醉方醒,脸上挂着迟暮美人初露的憔悴,低眉,垂目,一手托腮,刻意掩饰着心事。我们照例寒暄了几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午后慵懒的气息,让我莫名其妙地想到窗外的湖面弥漫着的水汽。

当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时,我很吃惊。

你认识苏教授?

不认识。不过,他毕竟是名人嘛。

可我感觉你像认识他似的。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见过苏教授,但我感觉自己好像跟他交往多年。这就好比我没有读过某一本书,但我只消看到书名就感觉自己似曾读过,甚至可以把书中的内容猜个八九不离十。

原因?

很可能是我在别的书中已经了解了这本书。

所以,你也有可能是在别人那里了解他。

我没有告诉她,我其实读过苏教授的几部著作。此外,我还在一本书中见过苏教授的一张近照:胡子刚刮过,整张脸的边缘泛着沉郁的淡青色,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一把折断的剃刀的光芒。

你当初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他的学生。确切地说,是他同事的学生。有一次我参加老师的寿宴,跟他聊着聊着就认识了。

一见钟情?

算不上。

那张躲在阴影中的脸和被风吹开的窗帘之间,闪过一道类如波光的光线,只是停留片刻,就退到窗帘之外。她又接着说,有一天晚上,我来他家取几本跟课题研究有关的书。他请我喝了点洋酒,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就留下来了。

如果不出我所料,一定是一个鬼故事什么的吧。

你猜得没错。他说的是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他早年去乡下拜访一位老同学,到了晚上,没有回城里的车,同学留宿。同学睡客厅,他睡的是里面的房间。夜里他看见灯亮了起来,一个满头银发、戴眼镜的老妇人正坐在对面的书桌旁,默默地看着他。他坐了起来,灯骤然熄灭,那人也跟着在黑暗中消失了。他躺下,灯又亮了,那人又现身了。这样折腾了几回,他也疲倦得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他把这事告知同学。同学就把抽屉里的一张照片翻过来说,你见到的是不是这个人?他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了,照片上看到的跟昨晚灯下看到的,竟然就是同一个人。即便是做梦,也不会如此神奇吧。同学告诉他,这位老妇人就是他妈妈,昨晚恰好就是她妈妈的忌日。他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桌旁,而我因为喝了点酒,就斜躺在他对面的床上。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双腿就动不了,我把脸埋在被窝里,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可以说,我是什么都没准备好就做了他的女人。

聊到这里,苏太太突然带着歉意提醒我:咖啡都快凉了。我只好象征性地呷了一口。其实我不太喜欢喝咖啡,点上一杯咖啡仅仅是因为它跟这里的氛围匹配。

听说苏教授年轻时在县城一所中学当过老师,有这么一回事吧?

可你也许不知道,他之前在一所乡村中学教过半年书。

然后她就聊到了苏教授的教书生涯。此间,她一直用城里人那种地道而不乏优雅的方言跟我说话,偶尔碰到几个特殊的词汇,就用普通话代替。我很早就察觉到,城里人说话的口型之所以跟我们周边地区不太一样,很大程度上跟口音差异有关。我来城里念书后,也曾试着学城里人讲话,回家后,跟父母聊天,竟发现连我的口型都有了异样,至于哪个地方有异他们也说不出来。苏太太说一口城里人的纯正方言,好听的发音塑造了好看的口型,以至我有时候会忽略她在说什么。

在苏太太的讲述中,苏教授(当然,那时候人们管他叫苏老师)无论到哪里都少不了女人。村上的女人坐在太阳底下打着毛线衣时总不免要说起苏老师的。她们说,苏老师那条咖啡色围巾在脖子间绕了一圈不知道有多好看。自打那年冬天苏老师戴了围巾之后村里那些讲究情调的男人也都纷纷仿效。但打毛线衣的女人们都说,那条围巾围在苏老师的脖子间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有了这条围巾苏老师就像从前的教书先生了。

苏太太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村支教。可我知道,他就是奔着那个地方的女人去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就浮现出苏教授当年在县城中学教书时所拍的几张照片。那时候他还有点小资情调,经常喜欢逛咖啡馆,在那里发呆、看书或看女人,享受一个又一个午后的闲暇时光,耗到天色渐晚,就戴上那条咖啡色围巾,闲闲地荡到街心,领受喧嚣深处的孤独。这样的人,曾迷死过县城里的一群青年女教师。

你们有孩子?

有个儿子,现在已经上高中一年级了。

孩子跟父亲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之间就像陌生人。

父子俩性格不合的例子很多。

问题不在于性格,而是血型。他的血型是AB型,我的血型是O型,那么按照血型的遗传规律来看,孩子不是A型,就是B型,不可能是O型。我这么说,你应该猜得到其中的原委吧。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轻微的不安。她呷了一口咖啡,让情绪稍稍得以平复。

苏太太说,她怀孕的时候,苏教授一直对她体贴入微。那时,苏太太对苏教授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苏教授说,是男是女还不清楚,怎么取?苏太太说,男女名字各取一个不就成了?苏教授说,这样就没有期待了。苏太太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又问苏教授,名字取了?苏教授说,取了一半。为什么是取一半?苏教授说,姓苏已是铁定了,就差一个单名。取什么好,我还在琢磨着呢。孩子过一百天的时候,苏太太又催问,名字取了么?苏教授说,还没呢。苏太太说,这么长时间,你往常连一本书都快要写出来了,现在怎么连一个简单的名字都取不好?

孩子的名字后来就叫苏半。没想到的是,孩子也属于另一半。苏太太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他不应该怪到我身上。在我跟老苏认识之前,我曾经跟一位大学同学有过一段恋情。他娶我时,我已经怀有身孕,那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孩子知道苏教授并非他的亲生父亲?

我后来不得不把真相告诉孩子。

我一边跟他交谈,一边记下她的谈话要点。我在私家侦探与记者的身份转换中,时常会出于一种猎奇心理,进入更深的交流。苏太太的情绪上来了,就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聊下去,以至我觉得苏太太请我过来的目的仿佛不是为了调查她的先生,而是聆听她内心埋藏多年的痛苦。

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委屈。她每每说这话时,尾音就会陡地一颤,引发声音与空气之间的细微摩擦。

可以想象,苏教授在家里很少跟太太聊天。这几年,他一本接一本地写书。一时间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他就养成了跟自己说话的习惯,正如他在一篇访谈中所说,跟自己说话就产生了文字。当我把这句话拎出来,跟苏太太谈论时,苏太太冷笑了一声说,这话说得很有诗意,但事实上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常常看到他光着身子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甚至有一次,我发现他居然爬到了楼顶的水塔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真是太可怕了。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最后竟至于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在书房里养了一只画眉鸟,平常就跟那只画眉鸟说话。他把那些跟我说的话都分给了画眉鸟。我在这个家里竟然连一只鸟都不如,你说我心里委不委屈?后来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就跟他提出分居。

你跟他分居多久了?

已经三个多月。两年前,他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去年装修完毕,他就索性搬到那里去住了。

你去过那里?

去过一次。那次,他神情疲惫地瘫坐在那里。我问他在思考什么。他说自己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一片树叶为什么飘到二十九楼的阳台上?他就是喜欢琢磨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的问题。

在我的记忆中,他居住的那一块地方,恐怕没有一棵树高过三层楼。

的确。

让我不解的是,他为何住顶楼,也就是二十九楼?

按照他的说法,他不喜欢住在人家底下,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每天早晨如厕时想象有一个人正坐在他头顶拉屎。

他还有别的什么怪癖?

他有强迫症,这一点你恐怕不晓得吧。他读的书上不允许有污渍折页,饭后餐桌上不允许摆放当天的剩菜,玄关里的鞋子必须朝外摆放而门外鞋柜里的鞋子必须朝内摆放,他说这是规矩,好吧,我也能接受。可我如果买了一件他横竖看不顺眼的衣服他就不允许穿出去,因此,这么多年来,我穿什么款式或颜色的衣服都是他说了算。这回出来见你,左挑右拣也挑拣不出一件自己喜欢的春装,你说我可怜不可怜?好吧,这些我也能忍受。可我想找份工作,做个独立自主的女人,他也百般不同意,非要我做一个全职太太。好吧,这些委屈我也忍受了。可他跟我闹别扭之后为什么就可以夜不归宿,反过来说,我如果在晚饭之前没有回家,为什么他就可以对我大发脾气?说穿了,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以摆布一切。对他来说,我也不过是他摆布的一件物事。

她说到“物事”这个词时,两根手指颤抖着伸出来,做了一个捏住什么的动作。我凝神细视,指间确实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物事”在方言中指某样东西。起初我觉得她用方言聊天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城里人的优越感带来的习惯。现在我感觉,方言之于她,不是优越感,而是安全感。她需要这种类似于保护层的“物事”。

前几天,我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他都没有回复。我猜想,他身边一定有了别的女人。可我跟他好歹是法定夫妻,我们只是分居两地,他是不能这样对待我的。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

已经是形同陌路。

你为什么不去他的工作室?

苏太太叹了口气,一只手支着脑袋: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了,今天如果不是来见你,我是不会下楼的。我现在连走路都感觉吃力。

她那模样,脆弱得仿佛可以被路边的一片树叶砸伤。她用纸巾擦眼泪时,我把头转向窗外。平缓的远山仿佛就是一段凝固的波浪,微微有些发蓝。一片宽广的湖泊流经这里,突然变窄,收缩至城区的角隅,犹如一头长发扎成一束,在阳光下闪泛着点点金光,却也让人心生安宁。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苏教授是出于什么原因跟前任分手?

在我之前,他曾结过一次婚,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我只能这样说,他们分手的原因跟我无关。我跟他的前任也见过几次面,我们之间都很客气,偶尔还会通个声气。可我最近从她口中得知,他在大学时期跟一个外语系的女生订过婚。老苏在我之前谈过多少次恋爱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那个女生是他的初恋。

你也可以称她为零号情人吧。

唔,这种称呼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一份资料表明,这位零号情人——请允许我也用这个称呼——死于酒精性肝障碍引发的心力衰竭。但事实上,她的死因没这么简单。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恐,让人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只水鸟腾地一下从芦苇丛中飞起的情景。

那么,我问,苏教授的前任是怎样分析这位零号情人的死因的?

她在无意间发现了这位零号情人留下的日记。

你也看过?

是的,她已经拍照发我了。

她这样说着,伸出一双带肉涡的、显然经过精心保养的手,打开手机,把图片调出来给我浏览。其中一段日记里说,她有一种怪癖,喜欢闻一种空气净化剂中的臭氧味。她问我,你看出什么来了?我说,这有什么说法?她说,臭氧,如果你学过高中化学,就会知道,它是一种带有鱼腥味的淡蓝色气体。当她这样向我描述臭氧时,我眼前仿佛展现出一片碧海蓝天。我并没有感觉一个女人喜欢闻臭氧味有什么奇怪。据我所知,某位民国女作家就喜欢闻汽油味,与其说是怪癖,毋宁说是文艺女青年的一种“小趣味”。我一边听她讲述,一边在采访簿上记下了“臭氧”这个词。用水笔刚写出的字有着淡淡的硅油味,我下意识地嗅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苏太太说,臭氧作为一种元素,我早年在化学书里的确看到过,但这“物事”究竟有何功用至今也没去深究。我知道雨后的臭氧味闻起来是挺舒服的。不,苏太太说,她在日记里提到的那种臭氧不同一般,它的浓度要更高一些。你看看下面这段文字,她平日里经常抹一种自制的臭氧油,据说是为了治疗内分泌失调。

浓度超标,确实对身体不好。

你说的没错,它不仅对身体不好,而且直接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影响。那位前任把日记转发我时,断定那个女人的抑郁症可能跟过度使用臭氧有关。她有过两次自杀。后来,老苏不得不送她去医院接受电休克治疗。可是天哪,她后来居然喜欢上这种电休克。你再往下看,她居然用这么一大段文字描述一定量的电流如何释放到大脑如何引发一种短暂的痉挛反应和意识断片,而她又是如何享受这种感觉。

这位零号情人确实有点古怪。

更古怪的是她和老苏之间的关系。

她说话的同时手指飞快地刷着手机屏幕,然后又把其中一页日记递给我看。没错,在零号情人的日记里,她扮演的是一个受虐者,而老苏是一个施虐者。你听说过男女间有一种窒息性做爱?

在外国电影里见识过。

没错,他们居然还玩过这样一种颈动脉窒息游戏。

她快速翻动着手机屏幕,给我浏览几页相关的日记。从文字中的动作描述来看,这跟终极格斗中的裸绞其实是十分相似的。很难想象,一对男女在床上,可以把彼此间的抚爱转换成残酷的搏斗:男方的手臂扼住女方的脖颈,阻止颈动脉的血液流向脑部,致其窒息休克;如果对方昏厥过去,就不能继续施力,否则就有生命危险。我看过终极格斗节目,一般来说,运动员休克后不到一分钟就会苏醒过来,整个人恍惚了一下,就仿佛麻醉的作用在身上刚刚解除。苏太太做过仔细统计,这本日记中有九处提到“这种事”。

用古怪来形容他们的举止恐怕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可怕。她说,我没死在他手里已是万幸。就说那位前任吧,她在日记里发现老苏早年干过这种事时,整个人就崩溃了。

她在中日记还发现了什么?

她刚说了一句什么,就没再说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锁骨微微动一下。她穿着低领针织开衫,两块锁骨呈蝴蝶状,我的目光在凹进去的骨窝里停留了片刻。

可以想象,她发现了一件她所不愿意看到的事。我说。

她现在每周都会去看心理医生。你想想,这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我读过一些犯罪小说,略知一些高智犯罪的套路。你们是否怀疑零号情人就死在他手里?

前任也曾就此找过死者家属,她的母亲说,女儿当年是上吊自杀的。但怕这事传出去被人说闲话,只好让医生改写死亡证明,说她死于酒精性肝障碍引发的心力衰竭。

也许你们对自杀或他杀还心存一丝疑虑吧。

前任就是因为这样猜想,所以这阵子精神方面也出了点问题。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脱了形,一张激素脸,哪里还像早前那样光彩照人,也不说话,只是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觉那双眼睛就是死人的眼睛。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彼此都流下了眼泪。临走的时候,她解下了脖子间的围巾,告诉我,两天前,当她醒来照镜子时,发现脖子间竟有三道抓痕。她那样子真有些恐怖,就像一个死人跟你说话。不过,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我也会疯掉的。

说到这里,连她的肩胛骨都开始抖动了。她喝了口苏打水,让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下。

我后来发现,苏教授还跟别的女学生有染。我后来找到一位在大学教心理学的闺蜜,向她透露了这件事。她分析说:苏教授很可能是一名PUA中毒者。

什么是PUA?

简单地说,就是Pick Up Arist的缩写,可以译成搭讪艺术家,或是把妹达人。

你是凭什么认定他是那样一种人?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那位从事心理学研究的闺蜜。她说,她私下里因为工作原因跟老苏有过交往,她可以断定他身上有这种PUA特征。有一次,他跟我闺蜜吃饭,说了一个让人掉眼泪的童年故事。她后来在一位东欧诗人的自传读到一模一样的故事,那时她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不知道,他那张嘴就像一架织布机,可以织出很多故事来。

通过苏太太的描述,我大致上可以在脑子里理出几条线索,而这几条线索可以把那些散乱的、尚未成形的事物联结到一起,在未来几天内给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证据链,就像是给水找到一个杯子。好吧,我收起采访簿说,我会尽快帮你取证,至于往后如何解决婚姻问题取决于你们自身的考虑。苏太太睁大着茫然的眼睛说,我不知道现在跟他就这样一直耗下去,还是尽快地结束。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收集到有利于自己的信息。我知道,他一直想控制我,我现在必须采取反控制的手段。

你感觉他一直在控制着你?

他虽然已经搬出去住了,但我感觉有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我。是的,他就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控制着我。

当我起身时,苏太太突然在我手臂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我今天出来跟你见面,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点了点头,告诉她我们向来很尊重委托方的隐私权。苏太太带着一丝苦笑向我解释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谨小慎微到近乎神经质的人,自从她跟苏教授之间的情感彻底破裂之后,她甚至连“家里有什么东西打碎都会心惊肉跳”。出来时,因为在她身后,我可以带着异性的目光打量她的背影。在幽暗的走廊里,那一身靛蓝色旗袍穿在她身上,竟给人一种垂坠感,也不知道是衣裳颜色暗沉,还是她的身体略显富态的缘故。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站到一片明亮的阳光里,苏太太突然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四处张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指着斜面的一幢楼说,这里数过去第三排就是他们的公寓。我的目光越过那一排被水泥地上扬起的灰尘弄得有些灰绿的行道树,投到对面那座高楼,想象着另一座与之相似的高楼:此刻,在那里,主人离开后的阳台上,春日的凉风正吹着阳台上晾晒的衣裳,就像吹着一张被泪水打湿过的脸。

……

(全文载《十月》2021年第3期)

东君,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立鱼》《面孔》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树巢》。曾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