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1年第7期|吴君:晒米人家(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7期 | 吴君  2021年07月19日07:44

责编稿签

吴君以巨大的热情保持着对深圳这块土地的热爱,她对深圳的书写是持续的、郑重的,《晒米人家》依然以深圳为背景,围绕一个虚构的“晒米村”描绘出一个自然村成为城市社区的变迁历程。小说讲述了在钟欣欣等社区干部的关心帮扶下,神秘租客阿江、钉子户陈有光、叛逆休学的陈小桥等徘徊在底层的边缘人物被积极引导,回归正常社会生活的故事,展现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几代深圳人家各自不同的命运,书写出了从东方风来满眼春到新时代新征程中的城市新篇章。

—— 文苏皖

《晒米人家》赏读

第一章 连环扣

1.搞搞震(瞎闹)

白天还灰头土脸的晒米,到了夜晚便像是被施了魔法,赤橙黄绿青蓝紫汇成的线条,瞬间铺满了整条街,就连家里的锅碗也都染了色彩。白天里普通的一个人,到了这时眼睛闪着鬼光,所有的人都变得妖里妖气。晚上八点不到,京基百纳便把整个晒米罩在了自己的光影里。这样一来,就连晒米人似乎也不认识自己家了,彼此的神情和声音也与白天不同。最喜欢这样景象的是小孩子们,他们对着彼此的花脸大声叫着、跳着、唱着。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槟榔,

槟榔香,摘子姜,

子姜辣,买菩达,

菩达苦,买猪肚,

猪肚肥,买牛皮,

牛皮薄,买菱角,

菱角尖,买马鞭,

马鞭长,起屋梁,

……

泥砖墙,青红瓦,一间连着一间,一屋挨着一屋,整条街加上两边的屋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间,如同五花肉一样错落地摆放在京基百纳商厦的正对面,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这样的好地段和景观不断被开发商发现,一拨又一拨金融大佬和研究人员瞪大了双眼,兴奋地谈论着,仿佛晒米是他们案板上的肉,随时可以切碎煮熟放进嘴里,大快朵颐。可怪的是,这样闹腾了几年之后,竟然谁也没有出手,晒米反而留了下来。

陈有光的家是最前面靠边边的这一间,五代人在晒米住,前边不觉得怎样,到了儿子陈小桥上学,周边人换屋又换车又娶心抱(媳妇)时,才把他这一户显得越发暗淡。陈有光只有这一处又小又旧的老屋,老祖宗留下来的,他也乐得做这个钉子户,因为不断有人过来送米送油。他越发懒得动了,那一份社区里不咸不淡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每到节日有人过来送米,陈有光不仅没有感谢,反倒卖乖:“晒米对我不住,我不是你们的人,你们来做咩嘢,想找我配合做出成绩咩?”

出到门口的干部无奈地交换一下眼神,只能苦笑。社区工作站换了一位又一位工作人员来做工作,都没有成功,到后面连开发商也亲自上门送米送油,希望陈有光转换思想,不要再拖后腿。陈有光家的房子不仅影响交通和观感,说严重点,还会影响晒米的整体开发。这样一来,原本就懒得生蛆的陈有光更加不愿意出去做事了。他说:“我愿意配合呀,前提是给我多加三十平方米,算补偿我这么多年的损失。”

欧影是陈有光的老婆,她在向钟欣欣描述晒米之夜的时候,人已经在红桂路的军产房里租了间一室一厅的公寓,暂时安顿了自己。

京基百纳的广告盖住了晒谷路,省了晒谷路的路灯费不说,还把每个夜晚搞得五光十色如同过节。这样的时候,陈有光通常会在街上荡来荡去。他背着一对手,仿佛这条街是他一个人的,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发梦,天亮前他才回到黑乎乎的床上,打起呼噜,而四周人家已经起床洗漱,准备上班了。他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有了一段时间,直到来基层锻炼的干部钟欣欣扶着行李箱出现在晒米。

钟欣欣其实已经是第二次到晒米了。虽说晒米是个城中村,却别有一番风情。

陈有光的儿子陈小桥,用老师的话说是一个难教的孩子。陈小桥教过钟欣欣一个土话:周身蚁。只要沾上就难脱身,这种人好难搞的。当时他劝钟欣欣不要理自己老豆(父亲)。

钟欣欣不服,他们搞不掂的事儿难道我也搞不掂吗?言下之意,自己不怕。陈小桥听了,摇头笑说,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老豆?我还没出生就知道他要在晒米上搞事情。

钟欣欣问:“是不是他最近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陈小桥说:“他几时唔搞搞震,几时唔整蛊人?他咁得闲,当然要搞嘢啦。”

钟欣欣看着陈小桥,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有光是陈水的仔、陈小桥的老豆、欧影的老公,最近还有个朋友阿江一直在左右跟随。总之,陈有光和晒米其他人不同,属于特殊材料制成。关于他的故事,在晒米没有人不熟悉,是晒米老人们饮早茶的谈资笑料。虽然只有半步路,可晒米人的生活习惯、谈话内容和深圳其他地方都不同,好似差了几十年。吃的用的倒还没什么,主要是观念。

钟欣欣同意陈小桥的话,陈有光就是这么一个人,而这时的她已经和陈小桥能说很多话了,有一些事他会用微信私下通报情况,否则钟欣欣没有办法获得真实的信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钟欣欣眼里的陈有光会骗人、鬼点子多、懒惰,当然这与阿江帮他出谋划策有关。也正是由于阿江的介入,陈小桥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打架,随后是辍学,最后离家出走。这是钟欣欣了解到的情况。陈小桥对钟欣欣说:“这个阿江对我老豆没安好心,我敢打赌他在挖坑给我老豆跳,所以我要在江湖上交些朋友对付他。”说这句的时候,陈小桥轻轻提了下袖口,手臂上面有一条蜥蜴文身。

钟欣欣吓得挪开眼睛,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

为了劝阻陈小桥,钟欣欣和他谈过几次。上一次还是他刚刚剃光了头的时候,见钟欣欣看自己的头,陈小桥笑说进去时省事了。那次钟欣欣把陈小桥约出来说话,为了说服陈小桥,钟欣欣不顾面子,讲了些自己的苦恼。陈小桥听后,红着眼圈道:“我可以把你当兄弟吗?”钟欣欣想笑,好怪的称呼啊,看着陈小桥哀求的眼神,她只好点头。

钟欣欣走在晒米的路上回忆起这些。看着四周静静的老房子,再望向天上的云彩,钟欣欣有点想家了。她告诉过陈小桥自己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每个人其实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不要把困难放大。见陈小桥疑惑,钟欣欣继续说自己的情况。父母各自组建了新家,自己虽然故作理解通达,可心里还是觉得生分。大学里谈了几个对象,都分了,对方说钟欣欣心理可能有些问题,沟通能力欠缺,她对爱情也不抱希望。钟欣欣本来认为这属于个人隐私,不能为外人道,不知为什么,现在一股脑儿倒出这么多,话题便显得有些沉重。钟欣欣说:“本来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向前看的,可是被你弄成了老年人,不断回首。”

陈小桥笑了:“我这是开导你说话呢,讲出来相当于删除,这样电脑就会转得快一些,不然便死机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钟欣欣到晒米一段时间就被晒米人记住了,倒不是钟欣欣和晒米人有多熟悉,而是钟欣欣总是去陈有光家。另一个原因是她的穿戴过于正式,尤其脚上经常更换的皮鞋甚是扎眼,要知道晒米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露脚的凉鞋,哪怕天冷得要死。直到后来,欧影告诉她,这是基围人的特点,因为他们的老祖宗早已经习惯了一年四季下半身泡在水里。

上岸后的这些年,他们还是不大习惯。村改居很多年了,其他地方已经顺理成章地叫社区,而在晒米,他们还是晒米村晒米村、一队二队地叫着。新来的干部们经常一头雾水,仿佛穿越到了几十年前。从晒米回到原单位,一段时间还都缓不过来,总还村里一队二队地称呼着晒米的十个股份公司,惹得同事笑话。

晒米人没怎么打过鱼捞过虾的后代,虽然有的毕业便被招进当时的晒米村委上班,现在变成了社区专干,可生活习惯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

晒米有的人家在福田或是不远处的幸福里买了高层,可是老人们还是不愿搬,说晒个太阳都不方便。哪里不方便了?坐电梯下楼就能晒啊。

太阳也不一样。这样一说,气得人无言以对。

钟欣欣明白,这些老人还是想和当年的老伙伴站在晒米的路口说上几句家常。几十年过去,他们穿的衣服并没有改变多少,几十块钱一件穿上好几年都舍不得扔,凉鞋是断然不会换的。晒米人不喜欢那种隆重的装扮,他们认为那样不舒服,是外地人打扮。晒米人对外来人一直保持着戒备之心。

钟欣欣是深二代,在幼儿园便能听懂粤语,也就是白话,只是她不愿意说。她的父母来自贵州和兰州。陈小桥认为钟欣欣幼稚可笑,自讨苦吃。他说:“我老豆是个老司机,你并不是他对手。”

钟欣欣盯着陈小桥的眼睛说:“我和谁都不是对手关系,这只是我的工作,他是我的帮扶对象。”

陈小桥说:“我老豆可不中意你这么讲,他并不喜欢帮也不需要扶,你说这些大口号会让他生气的。说白了,他的能力很差,可是自尊心却比谁都强。”

钟欣欣说:“自负是自卑者的通行证吗?”

陈小桥嬉皮笑脸:“如果帮他手机充点话费,可能就另当别论。”

钟欣欣心想,不就是找理由向社区伸手要东西吗?

陈小桥看出钟欣欣的态度,说:“如果没有满足他,那你就不要怪他搞搞震了。他最想见人仆街(搞砸),那他就有的吹了。”

“你的意思是我和其他人一样,会输?”钟欣欣双手盘在胸前。陈小桥其实已经站在了钟欣欣这边:“你本应扮得靓靓的,坐在晒米大楼里,到了中午去京基百纳吃条红斑鱼,下午过去喝杯咖啡,到了下班的时候再去逛逛,买条链子、做个美容之类。”听着陈小桥的描述,钟欣欣想笑,原来他们对下基层锻炼的干部是这种认识啊。“我们的生活跟你们晒米人可不一样。”陈小桥像是受伤了,因为钟欣欣说了你们我们。

陈小桥平时可以自嘲,但听钟欣欣这么一说,心里不爽:“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你们的帮扶对象,困难户、钉子户!”这一刻他又和晒米站在一起了。之前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和老豆一样的。

钟欣欣找到了窍门,说:“如果我错了,请你告诉我,我改正嘛。”在晒米,钟欣欣最大的收获便是不断懂得认错,“反正咱还年轻,来得及。”她就是想把这种心态教给陈小桥,因为她发现陈有光这一家几十年都没变。

本来有怒气的陈小桥立马软了下来。

钟欣欣说:“我这不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晒米嘛,需要学习,你要帮我啊。”

陈小桥说:“你都不喜欢这里,看我们怪怪的,是吗?”

钟欣欣说:“我喜欢呀。想吃烤蚝豉了,明晚要不要一起?”

陈小桥说:“你是不是又想给我补课?”

钟欣欣笑着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倒是可以做几道题的。”

“我现在都这个样了,为什么还要学习?”

“一定有用。”

陈小桥这时又想到什么,说:“你被人讹着了。”

陈小桥对钟欣欣说这些话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交心。他这小半辈子没有这么信任过谁。眼下,他生怕钟欣欣捉弄自己,所以他要装得不在乎才行。

陈小桥说这些话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他还没去汕尾,正苦闷着。他不仅和老豆闹翻,与阿嫲陈阿婆、老母欧影也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因为他单方面宣布要辍学。欧影问他:“到时你怎么办?什么技术都没有。”

陈小桥挑衅:“我流浪不可以吗?”

陈阿婆也不劝了,偏头疼犯了,直接回房躺了下来,把两顿没吃饭的陈有光老豆陈水饿得头晕眼花,不断在轮椅上用手去拍打墙面。

钟欣欣想出把陈有光和陈小桥劝到外地的办法。一是陈有光可以躲开阿江,过一段时间,阿江找不到父子二人,也会知趣地离开。另外就是让陈小桥离开这个环境,这样没有那么焦虑,同时还能学习技术。钟欣欣交代陈小桥在陈有光的手机上把阿江的电话和微信拉黑,这样电子盲的陈有光就和阿江联系不上了。陈有光的微信还是陈小桥帮他设的。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7期)

吴君,女,1969年出生,现居深圳。主要作品有《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万福》等。部分作品改编为影视作品、舞台剧,有作品译成英、俄、蒙等文字。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