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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专号 《广西文学》2021年第7期|董岐山:部落殇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董岐山  2021年07月15日07:10

满洲建立集团部落,是日本帝国主义企图在殖民地(满洲)消灭抗日军队和限制人民自由活动的一种政策……现在如不加以破坏和阻止,抗日军就必然灭亡。——《军队政治指导员及共产党员普通政治常识》,东北抗日联军第九军政治部

日伪统治东北期间共建设集团部落13451处。1936年,伪满洲国在黑龙江省珠河县蜜蜂乡实施集团部落政策,毁灭54屯,归并3219户12585人,捣毁房屋4101座。——《东北沦陷十四年史丛书——日军暴行录(黑龙江分卷)》

我太爷活着时说,这辈子忘不了那个夏天,地处边境线上的率宾县八家子村,总闹幺蛾子。

六月起,朝霞就和晚霞较劲儿,总同时挂在东西天边,把大半个天烧得血淋呼啦,像孙猴子醉后把太上老君炼丹炉踹倒,不把天烧糊不罢休。天上神仙掐架舞仙,地上草民遭殃,百姓似乎架在一口无边的大屉里,整日被潮湿酷热蒸着,憋闷窒息,浑身瘫软如泥,无力侍弄田里的庄稼。沙包地上,昨天还绿油油的大豆,一夜间就被猴腚似的天烤焦了。我太爷大舅那天绝望地划了根火柴,扔在大豆焦枯的叶子上,那几亩半人高的豆棵子,瞬间就被地火舔光。

一个早晨,村民突然陷入毛毛虫的十面埋伏,铺天盖地,乌泱乌泱,不幸的树木和庄稼,突然就与毛毛虫的魔嘴遭遇了。村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不分昼夜啃食植物的沙沙声,似乎骨髓和魂魄,也被啃噬一般,蚀骨磨心。没几天,毛毛虫就把田野里的绿叶植物啃光了,然后就杀气腾腾地围攻村庄。农具上、碗橱里,爬满了恶心的绿虫子,熟睡的村民翻个身,也会在被窝里压死一大片试图偷袭的毛毛虫。我太爷他姥爷,村里最有见识的私塾先生,面色忧戚地说:“骤火烧天,毛虫当道,天降灾祸,世道要变啊!”

是年1931。

突然飞来两只银光大鸟,是转年的3月2日,太爷说,做鬼也忘不了这个“狗操的日子”!因为那天,是噩运的开始,他姥爷和他七个如狼般生猛的舅舅,齐刷刷死于人祸!

那天上午,村民费力扬起饿昏的脑袋,发现两只银光大鸟嗡嗡着在边境线上空盘桓。后来,河滩放牛的村童相传,大鸟害了肚子疼,肚皮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但葛炮的疯徒弟却说,大鸟肚皮上贴的是武大郎的炊饼,在等太阳烤熟。

翌日晨,两只大鸟再次飞临上空,村民瞪大布满眼屎的眼睛朝天望去。人群中,又响起它肚皮上贴的是狗皮膏药,还是武大郎炊饼的争议。突然,他们看见大鸟屙出的粑粑直直地戳在村中央,就骂大鸟太损,竟他妈把粑粑屙到村里。但话音未落,一些村民的胳膊、大腿、脑袋和肠子,就在火光和惊雷中飞上了天。

那个奇冷的寒冬,真是要了狗命。我太爷说,那个冬天的西北风,简直就是把冰锥子,张牙舞爪,专往人的骨髓里扎。而那凶恶的大烟炮,也特别操蛋,总在寒夜里淫笑。新郎官二愣子作为新房的破草房,被大烟炮薅光房草,张嘴臭骂起来。可他刚张口,一坨又硬又冷的风就呛进肺管子。

我太爷说,那天晌午挂在空中的是个奇怪的紫日,耀眼光晕下,他突然发现村庄的土道上,大烟炮刮起的雪尘里,吐出一队身材矮小穿土黄色军服的人,他们扛着长枪,刺刀在太阳下泛着紫色的剜眼珠的光芒,上面挑着的旗帜上,竟也贴着狗皮膏药!

村道上蹒跚着一位驼背的老妇人,她被风雪迷了眼,没听到身后叽里呱啦的呵斥声。于是那把泛着紫光的刺刀,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老妇人的胸膛,她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栽在雪地上。刺刀拔出来,成了紫红色,冒着热气的血滴,顺着刀尖落在白雪上。刚被葛炮从城里绑回来的疯子,正在几米远的杖子边寻找“大脚丫”,吓得一蹿老高,挓挲着双手哭爹喊娘。

那个早晨,我太爷被保长敲响的锣声震醒。保长说,为保边境黎民安全,切断与抗联的联系,皇军命村民必须三天内搬迁到一百三十里外的太平川村。太爷说,保长说的不假,村里确实有人暗地给抗联送粮食、棉衣和枪伤药,偷偷掩护抗联越境,到那边休整、疗伤。保长说,皇军说问题大大的,村民必须搬离边境线,到太平川村组建集团部落。

第一个反对搬迁的是我太爷他姥爷,他悲天怆地,代表村民写了封请愿书,“愚民等全体现在居住之地八家子一带,为愚民等世居之地带,有熟地三四百垧,靠此土地养活父母子女,以至今日……昨日保长突传迁移命令,愚民全村皆痛哭流涕,有如乳儿失乳……”他说,这里埋着祖宗,咱世代在这居住生娃,凭啥逼咱搬家?“你能犟过刺刀吗?”保长知他迂腐,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老先生,胳膊能扭过大腿吗?”

“大不了,这把老骨头扔在这,陪祖宗!”

第三天是日军规定的最后期限,装满五车日军的卡车,突然停在我太爷他姥爷家门前,他们要拿这根又倔又硬的老骨头祭旗。日军中佐踹开院门,冲进堂屋后发现,私塾先生穿了件崭新的藏蓝色长袍,戴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目微闭地躺在炕上等着他。

中佐冲到炕沿前,抓住他衣领拽下炕。私塾先生站在地上,闭着的眼睛,一脸不屑。

“带头闹事的,死啦死啦!”中佐后退一步,把战刀戳在私塾先生脸上。私塾先生觑了一眼,扒拉开战刀。中佐就抽了他一个耳刮子。私塾先生狼一样生猛的七个儿子,狂吼着冲过去。但很快,他们就被制服了,日军用铁丝捆住他们双手,两个两个绑在一起。私塾先生哀怜地看了眼儿子们,伸出舌头,嘴角的血抿进嘴里。

中佐嗷唠一声,两个日军架起私塾先生往大门外拖。门外聚集了不少乡邻,还有私塾先生的亲戚。我太爷和他寡母,被堵在门外。而疯子,也在门外跃跃欲试地鼓噪。私塾先生瘦弱得像只病鸡,任鬼子架在飞雪中拖向大门口。我太爷突感胳膊上传来一阵颤抖,他看到脸如白雪的寡母的眼泪,扑棱蛾子一样砸下来。

突然,拖着私塾先生的一个日军爆出一声惨叫,他的手指被咬断了。

“死啦死啦!”中佐挥舞着战刀,暴跳如雷。

私塾先生吐掉一截带血的手指,盘腿坐在雪地上,抄起袖筒子闭上眼睛。大雪鹅毛似的,纷纷扬扬把他裹起来。那个被咬断手指的日本兵冲上去,一脚踢在私塾先生脸上。他歪倒在雪地上。

“爹!爹!”七匹被铁丝捆住手脚的野狼的呼唤,在漫天飞雪中,像一条条带血的钢鞭,凄厉地抽打着惨白的天空。我太爷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向前冲去,可他的手臂像被焊死了一样动弹不得,他的寡母用尽全力,紧紧地箍着他的胳膊,同时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筛糠的寡母的指甲抠进他手臂。

私塾先生手撑在雪上,坐直身子。一股不怀好意的寒风,将头发吹散了,他抹了下头发,将它们弄齐整些。日军中佐踩着积雪走过去,私塾先生嘴巴嚅动了下,带血的脓痰射到中佐脸上。寒光一闪,战刀捅进私塾先生胸膛。他按住胸口,试图阻止汩汩冒出的血,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身上的力气和热量,像柞蚕抽丝似的,正一点一点被北风抽走。日军在村里点起的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私塾先生家的草房也被点燃。

“老顽固!”日军中佐把战刀举起来。

“强盗!”私塾先生嘴角嚅动了下,艰难地从雪地上站起来,突然将屋门撞开,扑进熊熊燃烧的草屋。

四天后,八家子村满身疲惫、冻伤满营的迁移队伍,终于到达太平川,我太爷说全村冻死了十二位老人、九个孩子。而他的七个舅舅们,连同另外三十二个抵抗搬迁的男性村民,被日军用铁丝穿过锁骨,赶到村南那口十八米深的老井旁,刺死后扔进老井里。

太平川村坐落在老爷岭腹地,是一块东西狭长的盆地,南北各有一座大山,屏障一样隔绝了外部世界。三四百垧肥得咕咕冒油的黑土地,使村民的日子还算安逸。村南蜿蜒着宽阔的率宾江,江南岸,是狰狞险峻的悬崖峭壁。北山林密山高,毒蛇猛兽肆虐,常有进山采山珍的村民走麻达山喂了虎豹。村西三四里,是率宾江劈开大山后留下的狭窄峡谷,河水汹涌激荡,暗流密布,是一座天然石门。村民要想走出太平川,只有村东通往外界的一条土路。这是个憋死牛的地方!可对日军来说,却是个独一无二的天然监狱。

为给脸上擦胭脂,日军给这个被铁桶一般封闭起来的村庄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太平川集团部落。

部落组建第二天,日军就强迫村民顶风冒雪,在村庄周围架设铁丝网,空罐头盒子里装些小石子,绑在铁丝网上,牛马脖子上的铃铛被抢走,挂在铁丝网上。日军逼迫村民在村庄四周修筑炮楼,并在唯一的出村路口上,筑起厚重的村门。然后,又在铁丝网外挖护城壕。我太爷也被抓了去,他说,地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头抡下去,只能在冻土上凿个猫眼大的小坑。

除了一个三十几人的日军守备队,部落里还驻扎着一个“靖安军”大队,因为军服的袖子上绣着两道红箍,村民管他们叫“红袖头”。部落内设立了警察署,圈养了一批密探。太平川村原保长马钢,因为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被任命为部落长。

守备队的日军整天牵着两条狼狗,在铁丝网边巡逻,盘查岗哨,或者挨家砸门,检查户口,总是弄得部落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为使“匪”民分离,警察署给十二岁以上的村民发放了居住证、通行许可证,盘查时拿不出证件按通匪论处。日军守备队规定,部落内三人以上不准结伴走路、说话,晚上不许插门点灯。村民要在“红袖头”和伪警察看押下,才能出村耕种收获,四公里以外,禁止种植粮食,四公里以内,也不准种植能直接食用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下午太阳偏西,日本膏药旗降落时,村民就必须回到部落,村门彻底关闭。如有急事出村,先经部落长开条子,再到日军守备队长三鹿野塚那盖章。日军还规定,村民不许往外携带布匹、棉花、粮食、盐、火柴和药品,是想把抗联战士们冻死、饿死在山上。

二愣子是八家子村后生,虽然穷得快掉腚了,但脾气却倔驴似的暴。他是秋收后才结的婚,归到太平川后,小两口借住在一个四面露风的马棚里。他委屈了新媳妇,心中就窝了口怨气。这天,他拿着扫帚划拉马棚里的蜘蛛网,一边骂娘,“这破马棚,筛子似的四下灌风,咋他妈住人啊?小鬼子真不是人揍的,逼着归屯并户,憋屈死了!”新媳妇巧凤正往漏风的缝隙塞乌拉草,低声说,“少说两句吧,叫日本人听见就倒霉了。”

偏就隔墙有耳,巧凤话音未落,守备队翻译刁四就在外面嚷起来,“咋的?嫌破呀?太君的房子好,你他妈敢住吗?”

二愣子不认识刁四,看到一个脸色蜡黄的刀条脸站在门口,凶巴巴吹胡子瞪眼,火就不打一处来,“吆嗬,啥时一脚没踩住,蹦出个老鳖呢?”

二愣子挑衅的眼神让刁四大为光火,他自认是皇军的红人,没想到竟有人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撒野,举起马鞭,照着二愣子脸上就是一鞭子。

二愣子不是省油的灯,心里又窝着火,突然冒出个鸡肠子似的瘦猴子骂人,还拿鞭子抽脸?他抹去脸上的血,冲过去抓住刁四衣领,抡起大拳头就要往他身上捶。可钵一样的拳头还没落下,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在空中,大拳头颤颤地抖索起来。刁四的手枪,不知啥时顶在他肚子上。

马钢幽灵般冒出来,照着二愣子就是一耳光,“有眼不识泰山的玩意,你他妈瞎吗?大名鼎鼎的刁翻译官,你都敢捶?”骂完,他在二愣子胸上捶了一拳。二愣子一个趔趄,大概被捶疼了,瞪着马钢的眼睛像铁匠铺的炉膛,蹭蹭蹿着火苗子。马钢堆起谄媚的笑,对刁四说,快把枪收起来,刁翻译官,这块铁疙瘩可不是吃素的,哪能说亮就亮呢。

刁四抻了抻被扯皱的衣领,斜了二愣子一眼说,“鳖犊子诽谤皇军,还他妈挺尿性,妈了个巴子的,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马钢瞪了二愣子一眼,“你他妈活腻了,快,给刁翻译官赔罪!”

二愣子棍子似的戳在马棚门口,翻着眼白看棚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真他妈是块艮鳖肉!”马钢使劲拽他衣袖,说,“你他妈是石头啊!”

二愣子极不情愿地朝刁四抱拳道,“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刁四用马鞭子指着他,“别他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妈了个巴子,你这样的刺头,老子不知剃了多少个。兔崽子,要想在这旮旯喘气,就他妈给老子规矩点,不然把你关进宪兵队大牢”。

葛大壮是八家子村有名的猎手,人送外号葛炮。关东军强迫八家子村归并到太平川时,他正在牡丹江卖兽皮。他媳妇秋云哀求日军宽限几天,说等当家的回来,再一起迁过去。日军不开面。无奈,她只得与葛炮的疯徒弟随村民来到太平川。秋云和孩子,借住在一个老跑腿子的偏厦子,疯子则住在牛棚里。初冬的西北风穷凶极恶,四面透风的偏厦子被它撼得要散架子。秋云惦记男人安危,盼望一家之主早点回来。但两天过去,当家的还没回来,她担心得直抹眼泪。

其实,那天葛炮顶风冒雪回到了八家子村。可他做梦也没想到,才走四五天,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竟神秘地消失了!他记得走的那个清晨,村庄还炊烟袅袅呢,怎么才几天工夫,就被人抹去了?也许是从小跟野兽打交道的缘故,做事比较谨慎的他没敢贸然走进那片废墟,他看见了一些黄色身影。

葛炮是从太平川北面大山翻过来的。当他站在山顶瞭望时,看见村庄周围,几个日军牵着狼狗沿铁丝网巡逻。铁丝网外,几百个男人挥舞铁镐,在冻土上挖护城壕,十几名日军端着刺刀站在高处监工。他在密林中隐蔽下来,裹紧狼皮大袄,在一个背风处躺下,扯了几把山羊胡子草盖在身上。可他咋也没想到,噩运的触角正悄然摸来。

天黑得像锅底。葛炮悄然来到离铁丝网几十米远的草丛中,埋伏下来,不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道手电筒光柱,贼头贼脑扫过来。

葛炮的衣服,还是被铁丝网挂住了,接着,铃铛声在寂静空旷的寒夜骤响起来,他吓得一个激灵,哆嗦了下,想,完了。他去摘被挂住的狼皮袄时,两条狼狗嗷嗷蹿过来,葛炮猛一用力,把皮袄撕破,撒开脚往北山的密林奔去。他恨不得像野狍子似的,再长出两条腿,不然,阳寿就得托付给狼狗。

葛炮还是没能长出两只野狍子腿,他被狼狗扑倒在雪地上,随后他被五花大绑,押到日军守备队审讯室。几盏汽灯,把审讯室照得通明瓦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灰白色的沾着紫黑色血迹的石墙上,挂着各种刑具。三鹿野塚盯着葛炮的眼神,被一片阴鸷的黄色光芒笼罩着,蚕豆大的人丹胡,像老鸹屙下的一粒屎蛋,诡谲地漠视着葛炮。突然,他抓住葛炮衣服用力一扯,上衣右肩被撕开一个口子。他摸了下人丹胡,冷笑两声,猛地抽了葛炮两个耳刮子。

“凭啥打俺?”

三鹿野塚指着他右肩上的那道紫痕,叽里呱啦。

刁四拎着皮鞭走过去,抽了葛炮一鞭子,是个扛枪的吧?妈了个巴子,你属鸭子的?死到临头还嘴硬!葛炮的脸上凸起两道鞭痕,火辣辣的,又烫又疼。

两天后,三鹿野塚派人把马钢叫到守备队认人,因为不管他怎么动刑,葛炮死活不承认是抗联。马钢没见过葛炮,打发人把二愣子找来。二愣子见了刁四恨得牙根疼,脸色猛地沉下来,瞪了他一眼。刁四知他记恨自己,挥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三鹿野塚抬手制止了。

二愣子没认出眼前血肉模糊的人,皱皱眉没说话。但葛炮认得他,二愣子,俺是葛炮,葛炮呀!二愣子听声音耳熟,眯起眼凑近仔细看,回头对马钢说:“是葛炮,是他,打猎的葛炮。”马钢对三鹿野塚说,太君,他是个猎手,打猎的干活!但三鹿野塚认定葛炮是抗联分子。他把二愣子撵走,咆哮着让日军继续用刑。

葛炮被扔进狗圈是傍晚时分,那时,天空飘着的雪花骤然大如棉絮,扑扑棱棱栽下来。奄奄一息的葛炮,还没站起来,就被两条饥饿的狼狗扑倒。一阵凄惨的叫声割破傍晚的天空。当狗圈只剩一堆白骨后,两条噬血的狼狗,在漫天雪花中似乎意犹未尽,舔着嘴巴上的血迹,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沿着栅栏嗷嗷叫。狼狗吃人吃红眼了!它们凶残的样子,把马钢吓屁了,他向后跳出去一米多远,摔倒在厚雪里。

三鹿野塚看着马钢的样,嘴角扯出一丝耻笑,在刁四耳边叽里咕噜一阵。刁四对马钢说,找两个人,把骨头扔到乱葬冈子。马钢惊魂未定,说,“埋、埋了吧?”刁四挥起马鞭说,啰唆个屁!这小子他妈是抗联分子,不许埋!

马钢仍然头皮发炸,嘴唇哆嗦着说,“已、已经被狼狗吃了,总不能让、让野狼,再把骨头嚼了吧?”刁四说,“妈个巴子的,皇军说不许埋就不许埋,再他妈磨叽,把你当抗联抓起来!”马钢打了个冷战,忙献上一副笑脸,哎哟,大翻译官您真生气呀,我嘴贱,您觉得不妥,就当我放了个屁。

部落的人听说葛炮被狼狗吃了,没人再敢出门,心惊胆战地缩在家里。当天晚上,漆黑的街道空无一人,死一般沉寂,只有像耽误了饕餮盛宴、迫不及待扑向大地的雪粒的沙沙声,在夜空里拥挤错愕着喧嚣。破木门吱嘎一声打开,秋云带着疯子,披着大雪走出家门。他们摸黑来到乱葬冈,发现几只野狗正为争抢尸骨掐架。秋云抢过疯子手里的铁镐,发疯似的朝野狗抡去。两刻钟后,疯子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刨出个半米深的坑,秋云不敢哭出声,噙着泪,将葛炮尸骨划拉进去。

突然,几道手电光柱割破黑夜肌肤,接着狗叫声、人喊声逼过来。疯子本能地抬手放在眼睛上,遮挡刺眼的光柱,腿肚子却被狼狗掏了一口。疯子更疯了,哇哇乱叫,抡起铁镐朝狼狗打去。但他的铁镐还没砸下来,手腕就被另一条扑上来的狼狗叼住了。

疯子彻底疯了。他手脚并用,与两条狼狗厮打,嘴里发出夜枭一般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哪是训练有素的狼狗对手呢?很快,脸上、脖子上和身上,到处都是狼狗撕咬和抓挠的血痕。乱葬冈子的雪地上,血在惨白的手电光下,反射出令人恐怖的蓝色光晕。

疯子是九一八事变后,被师傅绑回的。他原来不疯,相反还十分机灵聪敏。他小名叫福根,四岁时父亲得肺痨死了,母亲跟箍铁匠蹽了,他像被抛弃的小狼崽,孤苦伶仃地流浪。邻居葛炮见他可怜,把他领回家。几年后,福根拜葛炮为师学习打猎,习得一身武艺。十岁那年,葛炮把他送到我太爷他姥爷那,想让他在私塾学几个字,省得长大后像自己一样睁眼瞎。私塾先生夸福根聪明,让葛炮把他送到城里的学堂。几年后毕业,他因为学业出众,留校当了教员。

那天学校捎来信,说福根因为失恋,突然疯了。葛炮忙来到县城,可他没在学校找到徒弟。他去教员宿舍打听,得知福根的恋人叫赵蓉,也是一名教员,一周前突然不辞而别,把福根踹了。葛炮觉得,福根可能去找赵蓉了,便打听她家住址。一名教员告诉他,赵蓉家在一个叫太平川的村子。葛炮谢过,打算去太平川寻找徒弟。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急慌慌走出城门口,竟在一个垃圾堆旁看到了福根。

直到这时,葛炮才不得不相信,徒弟确实疯了,他看见叫花子一样埋汰的福根,正被一群脏兮兮的流浪儿戏耍,而他却美滋滋的,乐此不疲。葛炮赶紧跑过去,轰跑那些欺负徒弟的流浪儿,捡起垃圾堆上的一根破绳头,绑住他双手,打算像牵牛一样,把疯徒弟拽回村。葛炮看见福根脖子上垂着两根红线,好奇心起,撩起红线,见一块翠绿的玉观音藏在福根怀里。但还没等他皱起疑惑的眉头,就被一股极强的力道推倒在垃圾堆上,接着,他看见发疯的福根像山似的压过来。葛炮把福根绑回村几天后,日本人占领了率宾县城。

秋云和疯子被推到三鹿野塚面前。三鹿野塚对刁四说:“怎么样?抗联大大的干活。”刁四说,“太君高明,实在高明!”原来,三鹿野塚为了利用葛炮的尸骨诱捕抗联分子,让马钢大张旗鼓地将他尸骨扔在乱葬冈子,故意放松警戒,以便秋云和疯子有机可乘,顺利地越过铁丝网和护城壕。

疯子和秋云在刺刀押解下,磕磕绊绊往村里走。他俩挨了不少揍,秋云哭哭啼啼,疯子却只知道杀猪般地号、打挺,要不就流着口水嚷,“大脚丫,大脚丫你去哪儿了?”他管日本兵叫师父,说师父,你知道大脚丫去哪了吗?师父,俺找大脚丫啊!师父,她把俺的核桃坠儿带走了。手电惨白的光照下,莹白的雪花落在暗夜中的田野上,日军顶在秋云和疯子腰眼上的刺刀,闪着冰冷的蓝光。疯子的破棉袄,被狼狗撕得只剩下几片布,在飞雪中孤单地飘零着,寒风趁火打劫,谄媚地将破棉袄上仅存的棉絮供奉给夜空。福根疯疯魔魔、磨磨叽叽,不是喊“大脚丫”,就是嚷“核桃坠儿”,他极不配合的疯癫样,激怒了日军,于是,刺刀穿透了他的破棉袄,雀跃着在他皮肉上咬了一口,疯子疼得嗷唠一声,在雪地上跳起来,哭爹喊妈。

来到守备队院里,疯子被狼狗咬破的伤口上,紫色血痂已经冻住。耀眼的汽灯光晕下,他似乎忘了疼痛,仰脸朝天噘起嘴唇接落下的雪花,一片大雪花跌跌撞撞扑进嘴里,他咕噜一声,很响地无限幸福地将那滴融化的雪水吞进肚里,吧嗒吧嗒嘴,对秋云说,“甜,大脚丫,这水真甜。”

刁四踹了疯子一脚,“到这嘎达还装疯卖傻,妈个巴子的,一会儿有你好受的。”疯子被踹了个前趴,嘴上啃了不少雪泥,摇摇晃晃站起来,将嘴上的脏雪舔进嘴,对刁四嚷道,“大脚丫,还我核桃坠儿,你还我核桃坠儿!”

马钢匆匆赶来,说,“抓错了,秋云是葛炮的老婆,疯子是葛炮的徒弟,咋会是抗联呢?”

三鹿野塚瞪着眼睛,像研究古董似的端详马钢。马钢被他看毛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太君,他俩是想把葛炮的尸骨埋了,让死者入土为安啊。”

“他师父是抗联,他也跑不了!”刁四指着疯子。

三鹿野塚夸赞刁四,“吆西,你说得有道理。”刁四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走到疯子面前,皮鞭顶着他鼻子说,“妈了个巴子,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骗了皇军?”疯子的鼻子被鞭杆顶歪了,眉梢上挂着的几片雪花,浪荡地扭着腰肢,款款地投向积雪。疯子鼻子被捶破了,一滴蓝色的血像粒子弹一样射到雪地上。但他仍然目光呆滞,哈喇子流满衣襟,冻在上面。他打了个哈欠。

疯子被押送到率宾县城,是翌日凌晨。他被投进宪兵队的监牢。最近日军到山里“扫荡”的部队接二连三遭到抗联伏击,伤亡惨重。上司非常恼火,认为部落内有抗联的联络站,不然那些躲在老爷岭深山里的抗联,早就饿死、冻死了。上司给三鹿野塚下了死令,限期捉拿联络员,捉不到,就让他切腹谢罪。可限期要到了,仍没抓住联络员。他想,反正疯子替葛炮收尸,不管真假,先以通匪罪送到宪兵队,应付一阵再说。

秋云被释放,是刁四在三鹿野塚面前给说的情。但心怀鬼胎的他,才没那么有菩萨心呢,他是见秋云尚有几分姿色,就动了歪心思。

疯子尝遍了宪兵队所有酷刑,但他仍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哭天抢地。即使打断了三根肋骨,宪兵也没能使他从“大脚丫”那儿清醒起来。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宪兵把疯子拖出牢房,像扔一堆破铺衬似的,扔在大街上。

第二天,马钢去县城办事,经过城门口时,看见奄奄一息的疯子蜷缩在墙角下,快要冻死了。马钢走过去,疯子却把他当成陌生人,眼神麻木空洞地从他脸上掠过,像看截木头似的无动于衷,嘟囔道,“大脚丫,你咋藏起来了呢?大脚丫,你还我核桃坠儿!”

马钢摇摇头,准备离去。可他刚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把我扔到马爬犁上吧!”接着,马钢听到疯子叹息了一声。他在脏雪中倒退了一步,瞪着惊惧的眼睛,看着疯子。可他发现,疯子并没看自己,而是将漠然的眼神抛向灰蒙蒙的天空,“大脚丫,你藏哪儿去了啊?大脚丫。”

马钢想,一定是那个叫“大脚丫”的女孩把他踹了,他才发疯的!马钢转身准备离去。但他听见疯子在哭泣。

疯子成了部落最自由的人,他被宪兵队确认为疯子,被部落长确认为魔怔,所以,他成了时常被人欺负耍弄的疯子、魔怔。他屁股上好像长了刺,总也坐不住,披着露出棉花的破袄,成天在外面踅摸,寻找他的“大脚丫”与“核桃坠儿”。秋云把棉袄给他补好洗净,可他回来时,又弄得破破烂烂的,破洞里塞满了山核桃核儿。秋云把核桃核儿掏出来扔掉,打算给他缝补破棉袄,可疯子却跟她急眼,似乎在他的世界里,那些脏兮兮的核桃核儿比生命还金贵,他总会哭哭啼啼,捡起地上的核桃核儿,一声声叫“大脚丫”。逐渐地,秋云不愿给他补破袄了,更不敢随便动他的核桃核儿,她想,随他邋遢疯魔下去吧,反正他是个疯子。

一天中午,在村公所门前的老榆树下,一个顽劣的村民,将一团冻牛粪塞到疯子手里,坏笑说,“大脚丫”给你的烧饼,赶紧趁热吃吧。疯子咧嘴傻笑说,“谢谢大脚丫”,张嘴在冻牛粪上咔嚓咬了口,咀嚼了几下,突然吐出粪渣子,将冻牛粪扔在雪地上,用脚跺进积雪,一屁股坐在雪上,哇哇大哭。那个村民和几个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说疯子不仅是疯子,他妈还是个傻子!

马钢把那个村民训了一顿,“缺不缺德呀你?欺负疯子算啥章程,小心遭雷劈!”

“回家吧疯子,‘大脚丫’喊你回家吃饭了。”马钢把疯子从雪地上薅起来,拍掉他屁股上的脏雪。疯子朝他咧嘴傻笑,哈喇子像条蛇,在锃亮脏污的衣襟上恣意爬行。突然,马钢又听见疯子说话了。

望着疯子在杂役的呵斥下,极不情愿往家走的踢踢踏踏的样子,马钢朝那个村民瞪眼珠子,欺负傻子有罪你知道吗?小心生孩子没屁眼!马钢嘎吱嘎吱踩着脏雪,朝守备队走去。

“呸!”那个村民朝雪地上吐了口黄痰,低声骂道,“牛逼啥呀?日本人的狗腿子,你他妈生孩子才没屁眼呢!”

三鹿野塚总觉得疯子有些蹊跷,就把刁四叫到守备队,打算再次试探他。

其实,刁四家在太平川是富户,祖上给他爹传下几十垧攥一把都流油的上好黑土地,日子一直过得挺滋润。可败家子刁四成天在县城的窑子里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没几年就把家底掏空了。他爹刁宝库恨他不成器,把他撵出家门。刁四就在县城混吃混喝,眼看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亲爹”来了。

刁四带着两个日本兵来到偏厦子,咣当一脚,踹开破门,破门哀怨地呜咽一声,散架了。秋云一声惊叫,接着响起孩子的哭声。刁四找了半天,最后在邻居的牛棚里寻到了疯子,他正躺在满是牛粪的地上,眉飞色舞地跟一头牤牛唠嗑呢。刁四不由分说,薅起他衣领,让日本兵押着回驻地。

三鹿野塚递给疯子一块牛肉,他接过来傻笑,“谢谢大脚丫!”他把牛肉塞进兜里,脏袖头抹抹鼻涕。三鹿野塚拿起烟灰缸,解开裤子,将一股焦黄、臊味十足的尿液撒进去,走过来,“喝下去,很好喝。”

刁四气喘吁吁跑进来,说,“大脚丫让你把这杯酒喝下去,快喝。”疯子一脸惶惑地看看刁四,又扭头看看烟灰缸里焦黄的尿液,问:“酒?大脚丫让俺喝?”刁四不怀好意地笑道,“是,这是美酒,大脚丫让你喝。”这一笑不打紧,刁四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刺痛,龇了龇牙,抹去脸上抓痕上渗出的血珠。疯子呵呵傻笑两声,接过烟灰缸,仰脖将尿液一口气喝光。疯子用油亮脏污的袖子抹抹嘴巴,“这酒不好喝,一点也不辣。”

我太爷说,那年伪满洲国的《暂行保甲法》传到部落时,时令正进入大寒。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部落的人都听到了率宾江的爆炸声。开始,咔嚓咔嚓响,接着传来短促的像抽鞭子似的啪啪声。头一次听到率宾江爆炸的村民,似乎感觉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在那个漫长的冬夜藏在冷被窝里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黎明,风雪继续弥漫怒吼,受好奇心驱使的马钢穿上绵羊皮大袄,戴上狗皮帽子,踩着塞满乌拉草的鹿皮乌拉,和几个村民来到江边。江面的厚雪被从石门刮来的西北风扫得干干净净,镜子般的冰面上,纵横交错地绽开了许多裂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那年腊月的率宾江一米多厚的冰层,硬是被西北风抽开了一道道裂缝,细的裂缝能插进一只筷子,而那宽的却能伸进去一只棉乌拉,让人心惊肉跳!遭到鞭刑的率宾江无处泄愤,用它的伤口扭断了一只狍子的前腿。马钢倒捡了便宜,他为了讨好三鹿野塚,在江边把狍子扒了皮,狍子肉敬奉给他当下酒菜。

部落里对马钢充当日军傀儡的不满,是十分明显的,有些青年人骂他是汉奸,一些老人咒他出门被雪噎死。有人想出不少阴招,整治这个“狗日的”。一天黑夜,马钢从守备队出来,西北风像狼崽子似的吼,胡同里黑咕隆咚,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摸的马钢突然被绊倒,接着棍子雨点般招呼在他身上。在那个比刀子还硬的夜风中,马钢一瘸一拐推开家门时,衣服上的凝血,冻上了一层白霜。初秋时节,马钢家丰收在望的一人多高的几亩红高粱,一夜之间就被人砍了脑袋,让他如丧考妣般地难受了好几天。但村民很快发现,即使遭到如此“毒手”,“狗日的”仍不收敛,仍死心塌地为鬼子卖命,看来,他是铁了心认贼作父!

日军对部落的统治极其严密、残忍,高高的铁丝网,深深的护城壕,牵着狼狗的巡逻队,还有四角炮楼里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红袖头”站岗值班,都使得集团部落像被围困在蛛网里一般,看不到生命的希望。设在村东门的检查站,对进出行人盘查得格外严格。村民们整天生活在恐怖中,不知道哪天哪夜,门外就会传来日军或警察气势汹汹的砸门声,他们会突然闯进来搜查,看有没有外来人进村。搜查结束后,不仅家里的鸡鸭鹅羊会被顺手牵走,有时,半夜躺在被窝里的那些有点姿色的女人,还会遭到侮辱。村民即使怨恨冲天,也是敢怒不敢言。活命吧!苟活吧!

外面雪花像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扎向大地,马棚里睡不着觉的二愣子,躺在被窝里发牢骚,“唉,这鬼日子真他妈难活人,见天被圈在部落里,早晚得被小日本儿憋死!”巧凤说,“可不,把人见天地憋在铁丝网里,像猪圈似的,哪像人过的日子呀!”二愣子说:“听说抗联前些天在县城打死不少鬼子,真他妈解恨!”巧凤说,“那些抗联也是,咋不来把三鹿野塚干掉呢?咋不把这破部落烧了呢?”

谁能想到,两口子在被窝里说的话,竟被密探听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三鹿野塚把二愣子和巧凤绑了去,说他们密谋通匪,非要投进县城宪兵队的大牢。

马钢说了一筐好话,才让三鹿野塚改变主意。他打算卖个人情给马钢,“看在部落长面子上,巧凤的罪免了,但二愣子得去给皇军修要塞。”马钢谢过,骂二愣子,“以后你嘴上有个把门的,别张开破嘴瞎嘚啵,要是闲得慌,就在被窝里鼓秋呗,鼓秋出个孩子多好啊!”二愣子呸了一口,心里骂了马钢一句。

日军在部落征集了一百多个青壮劳力,拉到边境线的大山里修要塞。二愣子脾气不改,不仅顶撞日本监工,还撸胳膊挽袖子,想跟人家动武。结果只去了一个月,他就被刺刀开了肚子。要塞竣工后,日军说给劳工们喝庆功酒,把他们带进一个山谷,提前埋伏在树丛里的机枪,突然伸出了红舌头。部落派去的青壮劳力,稀里糊涂成了孤魂野鬼。

部落里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在那个深秋,几乎家家门前挂起了报丧的黄表纸,家家哀号,人人戴孝。一下被杀死一百多个精壮小伙,哪能受得了啊!天塌下来了!那些走时还虎虎生威、活蹦乱跳的青牤子,现在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部落像被抽了筋的老爷岭猛虎,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像个衰弱的老人似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人气。

三鹿野塚大概觉察到了部落内正在孕育着一场仇恨的雪暴,担心村民暴动,就变得更加残暴。二愣子被抓后,部落没人再敢议论日军和抗联。大家这才知道,他们在村里布下了不少密探,而且这些密探都是中国人,于是大家就怀疑,他们是刁四和马钢替日本人布下的。

暮秋后,三鹿野塚就不许村民出村了。如有特殊原因必须出村的,由他签发出门证。我太爷说起那个腊月,至今还心有余悸,嘴里就是一个字:冷!贼冷!太平川本就是个东西狭长的河口,那年的西北风呼啸如豹,大如榆钱的雪花助纣为虐,连续下了几昼夜大雪后,感觉空气似乎都凝冻住了。

太平川村原有两个大户,一是刁四家,一是赵旭家。刁四家原来比赵旭家富裕,但经不住他折腾,已经败落。而赵旭持家有道,从不亏待乡亲,一直秉承家国天下、厚德载物的道理教育子女,家境日渐殷实。赵旭有一儿一女,儿子赵冀中原来在东北军当连长,关东军占领东北后,投奔抗日救国军总司令王德林,打了几次胜仗。抗日救国军被打散后,赵冀中加入抗联周保中部,一直在老爷岭的率宾县深山密林里,与日本关东军作战。女儿蓉儿,在县城一所高小当教员,九一八事变后,赵旭担心外面太乱,去了趟县城,不顾已经恋爱的蓉儿反抗,强行把她押回太平川。

刁四随日本人回到太平川后,一直眼红赵家财富。一次,他在路上偶遇蓉儿,又开始垂涎蓉儿的美色。他让媒婆去说亲,媒婆吃了卷沿饼。赵旭听说给刁四提亲,就把媒婆骂了出来。刁四对赵旭怀恨在心,他没想到自己在日本人面前得吃得喝,却不受赵旭这个老骨头的待见,心里就忿忿地,想,老不死的棺材瓤子,等我逮着机会,非弄死你不可!

大雪节气过后,每天下午三点钟怕冷的太阳就匆匆藏起来了,随着寒夜越来越长,山里的日子也越来越难挨。我太爷说,在部落潜伏的联络员去了村西石门,见到了抗联联络员。他得到的指示是,尽快与部落联络站联系上,组织群众打破日军封锁,尽早给抗联部队筹集些粮食、棉服和药品。大雪封山的情况下,再筹不到御寒物品和粮食药品,战士们恐怕不等鬼子围山,就先被严冬剿灭了。

可是,三鹿野塚不再允许村民上山砍柴了。没有柴草生炉子,屋子像冰窖一样冷,许多孩子的手脚生了冻疮。

那是一个雪花飘飘的黎明,整个部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像蒙着一床巨大的裹尸布。一个村民孩子生了冻疮,手脚流脓流血,他拎着斧子想借助阴雪的掩护,偷偷翻过铁丝网,去山里砍捆烧柴解救孩子。可他刚翻过铁丝网,还没爬出冰壕,就被日军的狼狗咬得血肉模糊。三鹿野塚决定拿他的人头震慑部落,杀一儆百。

两天后的凌晨,部落发生了一件奇事,人们惊奇地发现,挂在大榆树上的那个村民的脑袋,换成了刁四手下的脑袋,也就是说,刁四那个割掉村民脑袋的手下的脑袋,被人偷偷割了!村民胸中憋闷已久的那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他们暗中传说,是抗联隐藏在部落里的人干的,说此人武功极高,会飞檐走壁。

部落人越来越痛恨那两条大狼狗。它们凶狠残忍,伸着红舌头,淌着哈喇子,眼露凶光,瞅哪个村民都跟仇人似的狂吠,让大家吃了太多苦头。

一天,疯子从铁丝网外寻找“大脚丫”回来,溜达到大榆树西侧时,遇见两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他被狼狗咬怕了,本能地想躲远点。可一个日本兵还是看见了他,吆喝他过去。疯子朝一个日本兵鞠躬,叫了声“大脚丫”,逗得两个日本兵哈哈大笑。

狼狗记得疯子身上诱人的血味,叫着朝他身上扑。疯子撒开脚丫就往东边蹽。日本兵撒开了狗绳。疯子鬼哭狼嚎的声音,很快割裂了部落的沉寂。日本兵在后面哈哈笑。转眼间,一只狼狗咬掉疯子一只鞋。疯子顾不得鞋子,光着一只脚哭喊着向东猛蹽。但他哪能跑过四条腿呢,在大榆树下,狼狗在他腿肚子上咬了一口。疯子惨叫一声,抱住大榆树拼命往上爬,狼狗在树下蹦,朝疯子吠叫。疯子吓坏了,抱着树枝哭喊起来,而他被狼狗咬掉肉的腿肚子上,顺着鞋窠淌下的血,在雪地上凿出一朵殷红的梅花。

不少村民在远处围观。疯子哭着哭着,突然扯着嗓子唱起了蹦蹦戏。

我太爷说,那晚的雪特别大,夜也特别黑,贼他妈黑!于是在那个冷空气肆无忌惮地撒泼耍横的夜晚,部落的人早早闩门,躲进被窝猫冬。街巷里,除了被冷风抽疼的大雪花嗷嗷叫,连鬼都躲进地下打寒战。突然,一声凄惨的狗叫声割碎了部落的夜晚,睡梦中的三鹿野塚惊醒后,赶紧披衣下炕,来到屋外。结果,灌了一脖子雪的他发现,一只狼狗在漫天的风雪中甩着嘴巴,痛苦地呜呜哀鸣。三鹿野塚和刁四走进狗圈,围着那只哀号的狼狗转了几圈,发现它的牙没了!三鹿野塚倒吸一口带雪的冷气,看见狗圈角落里,有个烧熟的红萝卜,上面落了一层雪。他捡起萝卜,看见上面有两排小洞,洞里是两排狗牙。他发现,萝卜上抹了层猪油,恼羞成怒地扔掉了。

圈里少了一只狼狗。三鹿野塚狂叫着挥起战刀,命令守备队全体集合。

日本兵在大榆树下发现了那条失踪的狼狗。这只平时穷凶极恶的家伙,不知怎么,突然像只绵羊似的乖顺。三鹿野塚踩着厚雪走过去,呼唤狼狗的名字。搁平时,狼狗早就摇着尾巴颠颠儿跑过来了。可今儿个却不知咋搞的,它只竖了竖耳朵,老年痴呆似的站在原地没动,手电光下,它的目光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极为可怜。三鹿野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了下狼狗耳朵,它浑身战栗,嘴里发出丝丝的哀鸣,露出更加痛楚的表情。刁四抹掉睫毛上的雪花,抄起大号手电筒,在狼狗嘴巴上照了照,骂道,“妈了个巴子,果然是这招!”

刁四所说的这招,和用烧熟的红萝卜对付狼狗的那一招,其实都很稀松平常,我太爷说,这种恶作剧他以前就玩过,率宾县的半大淘小子都会玩。

三鹿野塚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刁四直起腰,“太君,你看。”他把电筒光照在狗嘴上。三鹿野塚的军帽差点被大烟炮扯掉,他赶紧伸手捂住,眯起眼睛走过去,看见狗嘴里牵出一根极细的丝线,丝线另一端,拴在大榆树枝杈上。

“什么的干活?”

“太君,这是鱼线。”

刁四用匕首割断鱼线,说,“狼狗喉咙被鱼钩钩住了。鱼线拽在手里,钩住喉咙的地方就会疼得要命。”他怕三鹿野塚不懂,顾不得冻手,摘掉棉手闷子,在喉咙上比画了一下。

“八嘎!死啦死啦!”三鹿野塚知道,一定是抗联的联络员与部落内的联络站接上头了。他们开始行动了!那么,谁是那个神秘的联络员?部落的联络站隐藏在哪?他们如何接上头的?三鹿野塚伤透了脑筋,也没想明白。部落被控制得像瓮一般,除了鸟能飞进来,连只狐狸也不可能钻进来啊!何况守备队和“红袖头”,以及警察署的人天天搜查,自己还暗中安插了不少密探,他们不可能接上头啊!

部落联络站暗中组织了“抗日自救会”,发展了十几个包括我太爷在内的会员,秘密开展了几次行动。每次酒后,面色酡红,醉醺醺的太爷都会讲,一天傍晚,夜幕低垂的时候,“抗日自救会”在村西截杀了两名抢劫而归的“红袖头”。

但最令他仰慕的是,联络员为惩戒三鹿野塚,一天深夜,孤身将岗哨里出来撒尿的一名日军伍长割断了喉咙。

蓉儿的美貌十里八乡都闻名,回到部落后,媒婆踏破了门槛,她一个对象也没相中,时常抚摸着颈项上的一串核桃坠儿发呆。刁四打发媒婆去赵家提亲,被骂回来后,仍不死心。几天后,他又把部落嘴皮最薄的媒婆派去。赵旭对媒婆说:“我们高攀不上日本人的红人,让他趁早死了那条心吧。”蓉儿更是直言不讳,“告诉那个遭雷劈的,我就是嫁给瞎子,也不嫁数典忘祖的畜生!”

刁四气得暴跳如雷,“妈了个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臭丫头你等着。”刁四没想到,平日像猫一样乖顺的蓉儿,竟如母豹子难以驯服!他横下一条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只刚烈的母豹子骑到身下。于是,刁四向三鹿野塚告密,说赵旭就是抗联首脑赵冀中的父亲,他家可能是抗联的秘密联络站。

自从两条狼狗被收拾后,三鹿野塚被上司骂了个狗血喷头,限期挖出抗联在部落的联络站,不然军法处置。听了刁四汇报后,他像饿狗见了骨头,兴奋得两眼放光,当即就把赵旭抓走,连夜送进率宾县城的日本宪兵队。三鹿野塚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反正他儿子是抗联首脑,即使他是冤枉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他的人头顶罪吧。宪兵用尽了所有酷刑,也没撬开赵旭的嘴巴。被折磨得受不了了,他就大骂日本鬼子,唱蹦蹦戏里忠义英雄的唱段。结果嘴巴被打烂了,牙也被钳子拔没了。一个雪夜,赵旭被宪兵活埋在后院。

赵旭死后,蓉儿孤身一人在家,处境愈发危险了。“抗日自救会”打算帮助蓉儿逃出部落,免得她落入刁四魔掌。可最近,三鹿野塚控制得越来越严,不准任何人出入部落。即使谁家死人,也不许往乱葬冈子埋,而是让掩埋在自家院子里。自救会经过商量决定,趁刁四与蓉儿洞房之机,将她救出,杀死刁四。自救会清楚,他们可能为此遭受损失,甚至牺牲,但他们实在没什么好办法。

刁四趁机霸占了赵旭的家产,但他还想把蓉儿金屋藏娇。但蓉儿手拿剪刀,抵在喉咙上誓死不从,当着众人,刁四不好霸王硬上弓,就以抗联家属的罪名把她轰出家门。蓉儿无家可归,借住在一个亲戚家。刁四想,只要逼得她走投无路,母豹子就能屈服于自己,乖乖就范。

那天,亲戚来接蓉儿。在路上,她突然偶遇了一个人,眼泪顿时涌出眼眶,噼里啪啦滚下来。这个人就是令她朝思暮想的恋人福根。而此时,蓉儿看到的福根,已不是那个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高小教员,而是一个身披破袄、袖头上冻结着厚厚一层鼻涕、浑身脏兮兮的疯子。蓉儿的脚冻住了似的,粘在雪地上拔不动了,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疯子,万箭穿心。亲戚见她脸色突然煞白,以为她被疯子吓坏了,就说蓉儿你别怕,这个疯子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

“他怎么会疯呢?”蓉儿怕冷似的战栗着。唉,蓉儿的亲戚叹口气说,这个疯子挺可怜,听说他被一个叫“大脚丫”的女人踹了,成天到处乱窜,寻找甩他的“大脚丫”。蓉儿颤得更厉害了,尤其当她听到“大脚丫”三个字时,像被人连戳三刀,不禁打了三个寒噤。她知道,疯子苦苦寻找的、嘴里念念不忘的“大脚丫”,其实就是她蓉儿啊!她记得在率宾县高小教学时,和福根相识相恋,她因为父亲开明,没像村里其他女孩儿那样从小裹脚,而是任凭长了一双大脚丫,所以福根给她洗脚时,总捧着她那对白白胖胖的大脚丫,爱不释手,逐渐地,她在福根的嘴里便被叫成了“大脚丫”。而蓉儿也因福根长了一对大耳垂,昵称他为“大耳垂”。这些隐秘而亲昵的称呼,只属于她和福根……

想到这,蓉儿的眼泪再次洒下来,见周围没人,只有细细的雪花在无声飘洒着,便轻声唤道,“大耳垂,大耳垂!”

疯子福根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对他的昵称呼唤,竟没在他黑褐色的脏脸上泛起哪怕蜻蜓点水般的涟漪,他仍跌跌撞撞,在她前面蹒跚离去,嘴里嘟囔出一连串的“大脚丫”。蓉儿不死心,快走两步,拉住疯子衣袖,低声而凄恻地说,“大耳垂,大耳垂,是我呀,我是大脚丫啊!”疯子急了,哇哇着用力挣脱她的手,流露出讨厌而胆怯的目光,急速逃走。他的破棉袄里,噼里啪啦掉下许多山核桃核儿。看见疯子一路撒下来的核桃核儿,蓉儿捂住嘴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感到,脖子上戴着的核桃坠儿,突然变成一串刀子,锋利无比,一下一下,戳得她心脏血流成河。

刁四觉得在乡邻面前折了面子,他不清楚,自己在部落里说一不二,别人见了点头哈腰,而为什么唯独赵家人那么瞧不上自己呢?他想不明白!刁四恼羞成怒,决定强行将蓉儿抢回家,拜堂成亲。他找瞎子算了黄道吉日。担心蓉儿逃跑,他派了两个手下,在她借住的亲戚家门外暗中监视。他把那家亲戚的丈夫叫去,让他注意蓉儿举动,防止她自杀,说如果蓉儿有个三长两短,就灭他全家。自从前几天突然见到福根后,蓉儿便变得神情恍惚,她知道,心上人之所以疯掉,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突然不辞而别,福根是不会疯掉的!尤其每当她听到福根从亲戚家后窗经过,嘴里发出凄厉而悲伤的呼唤时,她都要晕厥了。那呼唤像柄重锤,一下一下,猛烈地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心里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每到这时,她都会打开后窗,不顾呼啸的寒风欺凌,极目追寻着福根孤独而凄怆的身影,她把手用力按在胸口处的核桃坠儿上,以使坚硬的核桃坠儿深深地镶嵌进胸脯,带给她更加尖锐的刺痛,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好受些。

成亲前一天,刁四打发媒婆把彩礼和嫁妆送了过去。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嫁妆,蓉儿的心都碎了,她想把嫁妆剪碎,上吊自杀。她想以死为福根殉情,为自己赎罪。她希望哥哥能率抗联打进来,解救自己。可她很快就摇头否定了,她怕哥哥被守备队和“红袖头”打死。万般无奈的蓉儿哭了许久。

这天一大早,鼓乐班子冒着大雪去迎娶蓉儿过门。部落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但人们心里仍悲愤难平,唉,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到牛粪上了!但部落上空笼罩许久的压抑、悲怆和紧张的气氛,终于还是被唢呐吹奏出的喜悦钻了一个洞。没有一丝风的天空,飘洒着柳絮般的白雪,纷纷扬扬。蓉儿穿上红嫁衣,在媒婆的搀扶下走出门,她那惊人的美丽,惊艳了雪花的眼睛。

马钢仍不失其谄媚的本领,卖力地为刁四张罗喜事。疯子也来到刁四家门口,念叨着“大脚丫”,想到喜宴上凑热闹。刁四嫌他晦气,扔给他一块骨头,让他滚!疯子坐在刁四家朱漆大门外的雪地上,一脸幸福地啃骨头。新娘子的花轿抬进来。扎满红绸的大门被关上的一刹那,花轿里丢下来一声唱词,“大耳垂,大耳垂啊,你要好好地活着啊,我的大耳垂!”

刁四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新娘,未喝酒先醉了。但他还是喝了许多酒。因为主子也来给他庆贺,他觉得脸上特别有光,就陪三鹿野塚多喝了几杯。可他绝没想到,噩梦正在夜幕的掩护下,潮水般悄悄向他包抄过来。

大雪是后半夜才停的,那时客人已寥寥无几。喜棚在十几盏汽灯照耀下瓦亮瓦亮的,三鹿野塚虽已微醺,却还没喝尽兴,坐在八仙桌前,拍着桌子要酒喝。刁四急得抓耳挠腮,想着蓉儿天仙似的美貌,下身一阵阵撅起。他不是没有试探着劝过,可三鹿野塚瞪着眼珠子,把他臭骂了一顿。刁四像钻进灶坑的耗子,憋气又窝火。他想,自己像条狗似的跟着他卖命,搜查盘查,抓抗联嫌疑犯,给他找花姑娘,骗征劳工,得罪了不少乡亲,可他妈小日本说翻脸就翻脸,还在自己大喜日子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抗日自救会”会长是这时跟联络员交换情况的,联络员告诉他,三鹿野塚没因刁四娶亲而放松警惕,他又调来一个排“红袖头”,负责铁丝网的巡逻警戒。联络员说,据他暗中观察发现,鬼子在刁四家周围安排了不少便衣,似乎专为他们布下了一个口袋。会长倒吸一口冷气,思忖了下说,怪不得这家伙还赖在这喝酒呢,原来他早有埋伏,想来个瓮中捉鳖啊!联络员说,咱们人手太少,又没武器,如果贸然动手就中计了。会长说,相机行事吧,咋也不能把联络站暴露!

三鹿野塚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已是三星西斜。刁四松了口气想,谢天谢地,活祖宗总算要走了。三鹿野塚打了个酒嗝,你的今晚洞房的不要。我的洞房,花姑娘大大的好!说完,他踉踉跄跄朝洞房走去。

刁四的酒突然吓醒了,追过去喊,太君,使不得!太君,使不得啊太君!还没追出几步,他就被两个日本兵拖住了。我太爷看见,被日本兵架着肩膀的刁四,哭号着往前挣,手刨脚蹬,脚下的脏雪踢得乱飞。日本兵恼了,用枪托将他打倒在雪地上。

房门被突然撞开的时候,蓉儿打了一个激灵。可当她看见撞进门的不是刁四,而是醉醺醺的三鹿野塚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就在蓉儿愣神的工夫,三鹿野塚脱光上衣,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花姑娘,摇摇晃晃向她扑来。蓉儿来不及多想,抽出剪刀,照着眼前白花花的肉身一顿乱刺。三鹿野塚的胸脯被剪刀刺破了。他愣了一下。蓉儿又向他胸口刺了一刀。

刁四和日本兵砸开门,冲进屋里的时候,发现蓉儿胸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沫子。跟着大伙冲进来的疯子,看见蓉儿的心口窝,趴着一只拴着红线的核桃坠儿,被鲜血染红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鹿野塚被蓉儿戳破的伤口还在洇血,他就挨了一闷棍

——昨晚,他布置在刁四婚房外围蹲守的一名军曹,被人割断了喉咙。这是秘密联络员赠给他的,这一棍,当时就把他削得浑身发抖,心惊胆战。三鹿野塚的残暴愈加变本加厉。我太爷说,刁四也更加积极地为日本人卖命,成天领着“红袖头”满街巷转悠,不是踹寡妇门,就是欺负孤寡老人,看谁不顺眼挥起皮鞭就抽,再不就抓去严刑拷打。部落内无人能幸免,除了疯子。刁四爱捉弄他寻开心,时常欺负疯子,给他家出苦力干脏活。疯子分不出好孬,刁四捉弄他,说知道“大脚丫”藏在哪,只要他给刁四家干完活,就告诉他“大脚丫”藏在哪,疯子为了找到“大脚丫”,拼命给刁四家干活。末了,刁四找个借口敷衍,扔给他一块骨头,说这是“大脚丫”给的,疯子像捡了宝似的谢过“大脚丫”,乐颠颠躲在屋檐下啃骨头。部落的人见刁四如此欺辱一个疯子,敢怒不敢言,就咒他掉冰窟窿淹死。

最让大伙愤怒的,是马钢也欺负疯子,他总是熊疯子给他家劈柴。那个寒冬,大家时常看见这样一幅图景,不管是狂风还是暴雪,疯子敞着怀,抡着斧子在马钢家后院劈柴,虽然寒风呼啸,但疯子头上依然蒸腾着冉冉白气,卖着傻力给马钢家劈柴、劈柴、劈柴!疯子劈的柴堆成了小山,马钢家所有柴都劈完后,就赏给他一块骨头,或者一个馒头。但很快,马钢家的柴就烧没了,他就打发差役,揣着三鹿野塚特批的出村证,和疯子拉着爬犁,去北山的原始森林砍柴。疯子砍柴不惜力,往往黄昏时刻,部落的人就会看见,疯子和那个差役拉着满满一爬犁不带一个疖疤和枝杈的红松粗杆回到村门。红松是最好的烧柴,布满了松油,不用引火纸就能轻易点燃,劈成大木柈子扔进炉膛,蹿起一尺多高的火苗子,砖都烧红了,屋子热得穿裤衩。刁四嫉妒马钢,也让长工带着疯子,去北山的原始森林,给他家砍不带疖疤和枝杈的红松粗杆,他也要疯子给他劈成大木柈子。

部落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三鹿野塚把村民看得狗似的,拴在窝里不能动,村民家里都断了烧柴,所有孩子的手脚都起了冻疮,甚至有几个孩子的手指头和脚指头,因为感染而断掉,可你他妈的马钢作为部落长,不为大家挣口袋,不去向三鹿野塚求情,让村民去北山砍烧柴,却只为了自己家暖和,把你家炉子烧得像火车头似的,你老婆孩子在家穿裤衩,我们家却冷得像冰窖,这不是成心气大家吗?但马钢和刁四都没想到,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守备队也看中了疯子的傻力气,疯子成了日军守备队的专职烧柴人员。开始,三鹿野塚还给疯子开出村证,让他揣着,去北山原始森林砍红松,时间久了,他觉得给疯子开出村证有些画蛇添足,就不再给他开了。疯子成了部落里除了日本人、刁四,最自由的人。他可以随时随地出入村门,只是看守村门的日本兵,每次都拿他当猴耍。

但疯子毕竟是疯子,他没有常性,用不了三天,人们就会看见,他淌着鼻涕可哪儿寻找“大脚丫”。今天逛到这个村,明天寻到那个屯,甚至有人见到,他在县城的城墙根流浪。有时,疯子会一连几天,裸睡在率宾江边的荒石滩上。有时,他又会钻进深山老林不见踪影。疯子时常失踪,十天半月见不到,部落的人以为他被率宾江淹死了,或者被老虎咬了,被黑瞎子舔了。可往往就在人们以为他已死掉的时候,不知哪个雨后的清早,或者某个暴雪的黄昏,这家伙又鬼魂似的,突然从你身边冒出来,向你打听“大脚丫”的下落,吓你个半死!部落的人就感叹,乱世死了那么多人,唯独疯子命大,他是冻不僵、病不死的金刚之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一天晚上,联络员对“抗日自救会”会长说,山里抗联指示,立即将刁四除掉,使三鹿野塚成为瞎子,减少部落和抗联部队的损害。

村民早就对刁四恨得牙根嘎嘣响,让他吃了不少哑巴亏。我太爷说,有天晚上,刁四他爹刁宝库被管家请去喝酒,留下一个木讷的长工看家。深夜,当刁宝库醉醺醺回到家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七魄丢了六魄。看家的大黑狗被一柄飞刀杀死在狗窝旁,长工的脑袋流着血,晕了过去。管家对着长工连呼带摇。刁宝库慌慌地跑进卧室,搬个凳子站上去,伸手在二棚上一阵乱摸。可是,除了摸到一手灰外,啥也没摸到,他家藏银圆的樟木箱子不见了。刁宝库又急急奔进供奉祖宗牌位的下屋,看见牌位扔在地上,柜子大开,几棵百年山参和两只盒子枪没了。他大哭一声,一口气没倒上来,背过气去了。

那晚,刁四帮三鹿野塚拷问一个抗联嫌疑分子。当管家气喘吁吁跑来时,他俩正无计可施。三鹿野塚听完管家呼哧带喘的诉说后,骂了一句,带领几个日军随刁四一起冲进黑暗。刁四把长工叫进屋审问,长工惊魂未定,说话就有点语无伦次。他说当时躺在屋里睡觉,听到外面狗叫,披衣下炕想出来看个究竟。可他刚打开外屋门,就从屋檐上飞下来一个人,一棍子闷在他头上。“老鼻子人了,都是从屋檐上飞下来的。”其实,长工也没看清来了多少人,但为洗脱责任,他只得往邪乎说。

这件事对刁宝库打击很大。他把刁四狠狠地骂了一通,“你就作吧,日本人是你亲爹呀?看到了吧,你爹差点没命,为啥?还不因为你像狗似的跟着作损。乡亲们抱成团,一人一泡尿,也能把你呛死!”

刁四梗着脖子嚷嚷,“这帮穷鬼,就他妈欠收拾!妈了个巴子,叫老子逮住,非毙了他不可!”刁宝库告诫说:“激起了民愤,抗联就会收拾你,哪天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咋死的!”

刁四家的窗户纸被打破,是在一个漆黑夜晚,那时他正在被窝里睡觉。他以为砸在被窝上的是枚炸弹,一骨碌滚到地上,魂儿都没了。心惊胆战一会儿,没等来爆炸声,颤抖着点亮马灯,发现扔进来的是只死猫。刁四骂骂咧咧拎起死猫,冲到院子里,冲着黑夜咋呼道,“谁?谁他妈干的?妈了巴子,有种站出来,老子崩了你个狗娘养的!”

刁四推开大门,想把死猫扔出去,可脚底下突然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魂儿又被吓飞了,他心里像钻进了兔子般嘣嘣跳。暗夜中,他哆哆嗦嗦站起来,觉得屁股上有些湿,伸手一摸是牛屎。他扬起手枪,冲暗夜喊道,“哪个狗日的干的!有章程站出来!”除了清冷的夜色像鬼魅一样,神秘恐怖,黑暗中没有任何动静。突然,一丝蜘蛛网随风缠在他脸上。

我太爷说,他和联络员翻进刁家大院时,才四更天。

回忆这段往事时,他说刁四狗命还挺大,那晚,他从城里给三鹿野塚带回一个有姿色的妓女,得到奖赏后,便去了酒馆,半夜才醉醺醺回家。他拉起了肚子。联络员和我太爷冲进刁四住的屋里时,他正蹲在茅房拉稀。听到院里的动静,刁四吓得裤子都忘提了,忙爬出茅房,趴在豆角架下筛糠。

没抓到刁四,联络员和我太爷冲进东屋。联络员呼啦掀开被窝,睡梦中惊醒的刁宝库睁眼一看,两个蒙面人,右手就向枕头下伸去。联络员噌地蹦上炕,踩住枕头下的手,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刁宝库脑门上。

刁宝库露出可怜相,说,“好汉饶命,我不动就是。你让我坐起来说话。”我太爷过去,将枕头下的手枪掏出来,联络员跳下炕,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犹如三张吸血大口,冷森森地对着刁宝库的脑袋。刁宝库战战兢兢坐起来,披上蓝布衫,说,“好汉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联络员突然抹下头套。

刁宝库当即就吓傻了。他像突然见了阎王似的,张大了惊恐的嘴巴,瘫在炕上,无论如何也坐不直腰了,脸色惨白,汗珠滚豆似的,滴落在紫花缎子被面上。

“没想到吧?”

“真、真、真的……没,没想到!”

“刁四呢?”

“在西……西屋。”

“放屁!我们刚从西屋来,他上哪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联络员顶在刁宝库脑袋上的枪口,用了下力。刁宝库吓尿了,拖着哭腔说:“我,我真不知道啊,这个挨千刀的,从来不许我掺和他的事。”

“既然狗日的不在,就让他多喘几天气。你给他带个话,”联络员瞪着刁宝库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所造的孽抗联都给他记着呢,早晚会取他狗头,给那些屈死的乡亲们祭奠。我们的人到处都是,如果你敢向日本人告密,那些被割喉的日本兵,就是你的下场!”

又一个寒冬不请自来,率宾江的冰层很快超过一米,风冷雪骤,滴水成冰。为打破日军封锁,山里的抗联根据上级指示,加强了对日军的打击力度,接连端掉几个规模较小的集团部落。但太平川作为率宾县的模范集团部落,依然被三鹿野塚牢牢控制着。为保护模范部落,给其他集团部落打气,关东军加强了太平川警备力量,增派了一个排“红袖头”,协助三鹿野塚管控。

那两场半米深的大雪,就是这时降落的。西北风杀气腾腾刮了三天,大雪封山了。山里的抗联队伍还没穿上棉衣,粮食也已断流,只好吃树叶和草根充饥。

那天晚上,三鹿野塚从要塞慰安所弄来两个慰安妇,和刁四寻欢作乐。联络员翻进了刁家大院。刁宝库见此人从天而降,连忙说,“我,我最近可没做坏事啊。”

“做没做坏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联络员冷漠地说,“我这次来,不是跟你算账的,是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刁宝库鸡啄米似的点头,“抗联爷爷您说,我一定不遗余力。”联络员说,过了腊八就要准备年嚼果了,你跟刁四说,你家要祭祖、办年货,让他跟三鹿野塚通融一下,用粮食去率宾城换钱买年货。

第二天早上天空灰蒙蒙的哑巴冷,尿泡尿就能冻成冰棍。马钢戴着狐皮帽子,穿着棉乌拉,来到守备队。他堆上一层笑脸,抽出只香烟,给三鹿野塚点燃,“太君,这眼瞅要过小年了,村民都想进城买点祭祖的东西,置办点年货,请太君批准。”三鹿野塚吐了口烟圈,瞥了他一眼,没答应。马钢好话说了一土篮子,三鹿野塚就是不吐口。马钢从守备队出来,扛着西北风拐进一个胡同,朝雪地上呸了口唾沫,唾沫在空中冻成一块白冰,实实地砸进暄软的雪层,留下一只弹洞样的窝眼。

刁宝库走进西屋,在炕沿上坐下,对刁四说:“要过年了,我得进城把粮仓里的粮食卖些,换钱买些祭品,再办些年货,你跟三鹿野塚说一声。”

刁四正低头把玩下午抢来的一个玉观音。为了疯子这个翠绿的玉观音,他吃了大苦头。他以为随便从疯子脖子上拽下来,就归他了,可疯子却拼了命,把他一头撞倒在雪地上,吱哇乱叫着冲上去,骑在他身上抢夺。要不是几个“红袖头”帮忙,恐怕他得被疯子掐死。

刁宝库见儿子只顾低头摆弄玉观音,就加重了语气,“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

刁四把已经蹭去灰垢的玉观音举到眼前,借助灯光鉴定着水头,说,“你咋跟马钢一样磨叽呢?太君说了,私自把粮食运出部落,要按通匪罪严惩!”刁宝库气愤地说,“家底都让你败坏光了,不搁粮食换钱,咱家咋过?往年都是这时候办年货,买些祭祖的东西。他不让进城,咱这一大家子过年喝西北风啊?祭不了神,先祖怪罪下来,咋整?”刁四白了他一眼说,“你啰唆的也有道理,要是过年没有好酒好肉,就没鸡巴意思了。”刁宝库说:“乡亲们也要置办年货,你就做点善事,向三鹿野塚求求情。”刁四瞪了父亲一眼,“你别得寸进尺,管那些穷鬼干啥?”刁宝库叹口气,“你就给自己积点阴德吧,别哪天脑袋搬家。”

三鹿野塚批准了刁四的请求,允许刁宝库和长工拉着粮食进城,换钱办年货。马钢趁机央求,说村民也要进城买年货,请太君开恩批准。三鹿野塚竟然也同意了。但他只准刁四和马钢,以及刁宝库和长工进城。他让马钢将每家要置办的东西登记出来,收齐钱,然后由刁四带队,每次只许三辆马爬犁进城。每辆马爬犁派一名皇军和一名“靖安军”押车。三鹿野塚对马钢说,“部落长,你要让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大日本皇军和他们亲如一家,一起欢度春节!”

第二天,从石门刮过来的大烟炮搅起漫天雪烟,部落笼罩在一片混沌迷蒙的世界。就连那些耐寒的雪鸮,也都趴在窝里瑟瑟哀鸣。把守村门的日军和“红袖头”,挨不住大烟炮的杀戾之气,躲在岗楼里烤火取暖。联络员将信息传给抗联部队,说后天马钢和刁四带人到率宾城置办年货,刁宝库家会拉两爬犁粮食,让抗联部队中途截击。

刁四带领众人出发,是在两天后的凌晨。那时天空黢黑如墨。日本兵和“红袖头”分坐三辆马爬犁押车,寒风中,他们抱着大枪缩着头挤在一起。可就在三辆马爬犁来到村门时,把守的日本兵接到三鹿野塚命令,将粮食卸到警备队仓库,皇军按价出钱,给各家买年货。

马爬犁艰难地蹚着村道上半米多深的积雪,来到率宾县城时,天已晌午。马钢掏出一些钱,递到刁四手里说,大队长成天为皇军操劳,怪辛苦的,今天俺请客,请您带皇军和弟兄们下馆子,想吃什么随便点。刁四没想到马钢突然会来事了,掂着手里的钱笑道,你他妈啥时开的窍?知道孝敬老子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下午四点钟,天空就像墨染一样黑透了。刁四怕遭到抗联袭击,没命催老板子快马加鞭往回跑。晚上七点多钟,他们终于回到部落。第二天清早,三套马爬犁继续进城办年货。马钢把疯子也骗来了,说带他去县城找“大脚丫”,他跟刁四说,疯子干活不惜力,一个顶仨。刁宝库说行啊,疯子干活不偷懒,多个人多个帮手。刁四翻了翻白眼。

我太爷说,好像就是这天,赵冀中与部落联络员秘密见的面。至于我一再追问,他们是在哪见的面,我太爷一直讳莫如深,含糊其辞,说那是军事秘密不能暴露。后来,随着我逐渐长大,太爷再以那是军事秘密来搪塞我,我已经猜到,他其实也不知赵冀中和联络员在哪见的面,如何见的面。因为就当时严酷的白色恐怖而言,他只是一名“抗日自救会”会员,处在外围,他不可能知道那些核心秘密。但直到我太爷翘辫子,我也没戳破他。

第三天早上,马钢正帮老板子套马爬犁,穿着貂皮大氅的刁四摇着皮鞭走过来,说,“太君要跟部落百姓共荣共乐,答应我爹请戏班子的要求,说准许部落唱三天大戏,热闹热闹。”马钢不失其恭维本能,说,“俺算服你了大队长,太君就听你的,谁也不好使。”

刁四得意地掂掂马鞭说,“老子不是跟你吹,妈了个巴子,在部落里谁也不好使,除了太君就是我,其他人都他妈给我滚犊子!”马钢继续拍马屁,“俺谁也不服,就服大队长。你说俺早干吗去了,俺这个榆木疙瘩脑袋要是早开窍,俺也能跟大队长您混个美差啊。”马钢很响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刁四乐了,“你他妈终于识相了,以后跟我好好干,哪天老子高兴,在太君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给你弄个官当当。”马钢双手一抱拳,朝刁四作了个揖,“那俺先谢谢大队长。今天俺孝敬你,去窑子馆爽爽吧?”

这天回来得更晚,半路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加上请来的戏班子二十多个人以及行头,爬犁负重很大,马拉得也很费力。当一行人冒着迷蒙的风雪,逶迤来到村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三鹿野塚带领一队日军,早等得不耐烦,挥手打了刁四一个耳光。

蹦蹦戏班子在刁家大院开锣,是腊月二十三晚上。三鹿野塚被刁四请来“与民同乐”,但他担心村民集中起来闹事,在戏台周围加强了警戒。

三鹿野塚眯缝着眼睛看戏,一边和刁四在八仙桌前喝酒。很快,他有了醉意,他见台上正唱《王二姐思夫》的那个扮王二姐的男演员(蹦蹦戏都是男扮女装)经过化妆后,不但扮相漂亮,幽幽的眼神更透出股特别媚人的女人味儿,不知“她”是男人装扮,越看心里越像猫抓狗挠似的,心旌摇荡。

那出戏唱完,三鹿野塚命刁四将“她”唤来陪酒。“她”从小被卖进戏班子当女角培养,言谈举止就有了女人媚相,尤其眼神更是秋波盈盈,专会勾人。“她”坐在旁边,一个劲殷勤劝酒,三鹿野塚喜欢得不得了。很快他就醉了。三鹿野塚控制不住欲火中烧,像条饿狗似的突然抱住“她”,就要亲嘴。“她”吓坏了,忙用手堵三鹿野塚毛糊糊的嘴巴。急吼吼的三鹿野塚像头公野猪似的哼哼着,扒“她”手,叽叽咕咕道:“花姑娘的好!花姑娘的好!”一个要亲,一个拼命闪。笑坏了周围看戏的村民,都把脑袋转向八仙桌,看着三鹿野塚出洋相。

疯子是蹦蹦戏开锣不久溜达到村门的。日本兵平日喜欢拿他寻开心,他洋相百出、疯疯魔魔的傻样子,总逗得他们开怀大笑。那天晚上,天鬼龇牙似的冷,不一会儿就把巡逻的“红袖头”冻得缩胳膊缩腿,来岗楼里避风取暖。疯子在岗楼里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躺在地上学驴打滚儿,直逗得日军和“红袖头”笑个不停。

三百多个抗联战士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摸到村门附近,趴在雪地上潜伏下来。

鬼子开心够了,围着火炉烤地瓜吃。疯子披头散发走出岗楼,向村门摸去。但十分不幸,他还是被两个出来撒尿的日本兵发现了。日本兵见疯子正卸门闩,就端着刺刀冲过去。疯子急了,用尽全身力气打开厚重的村门。村门在杀气腾腾的西北风中,吱嘎一声打开,昏黄的汽灯下,一道刺目的青光一闪,一柄刺刀从身后戳进疯子身体。接着,又是一道刺目的青光。

蹦蹦戏班子混进的抗联战士,与村门外潜伏的战士里应外合,彻底消灭了部落里的日军守备队和“红袖头”大队。我太爷说,刁四那个狗杂种,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可当他听到爆豆似的枪声时,早吓麻爪了。我太爷一直盯着他,枪声刚响起,他就冲了上去。

我太爷后来无数次地捏着酒盅,回忆他当时的英勇行为,脸上总是带着自豪而戏谑的表情说,我见刁四那个狗日的像个耗子似的,钻进八仙桌底下,他穿着黄军装的屁股露在外面,抖得比冬天的芦苇还他妈厉害呢。我知道,我太爷虽然语气有些夸张,但他说的都是事实。因为后来,我从太平川的村史上看到,我太爷当时手里并没有武器,是他急中生智,抄起一把铁镐顶在刁四屁股上,才生擒他。当然,你也会想到,当刁四哆哆嗦嗦抬起头,看见顶在屁股上的是镐把,而端着镐把的人,是平日里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胆寒的我太爷时,他心里是啥滋味?

部落的乡亲们看见,两个抗联战士抬着疯子尸体走过来,赵冀中快步迎上去,帮战士将福根轻轻放在雪地上,然后带领全体抗联战士,给福根敬了个军礼。这时他们才知道,疯子,其实就是那个令三鹿野塚胆寒发疯、苦苦寻找的抗联秘密联络员!

赵冀中他们一把火烧毁了日军所有设施,把伪部落长马钢一顿痛打,吊在风雪弥漫中的大榆树上。直到1945年秋光复后,太平川的乡亲们才知道,平日里他们最痛恨,并给他吃尽了苦头的伪部落长,原来就是部落的“抗日自救会”会长。

赵冀中他们在北山根把福根埋葬了。清洗尸体时,在他胸脯上发现了一只带血的核桃坠儿!

【董岐山,笔名瑚布图,1964年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签约作家,牡丹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鲁迅文学院进修。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星星》诗刊《北方文学》《小说林》《小说月刊》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三百多篇(首)。荣获牡丹江市“十佳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