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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白象”
来源:中国青年报  | 魏晞  2021年07月15日08:18

这是一头“巨兽”,明明老了,却又时髦。

自1993年建成交付,住宅楼“白象居”已栖身重庆江畔28年,容纳约590户人家的生活。

有人嫌弃它,24层高,没有电梯,设施破败,是市中心的“贫民窟”;有人追捧它,把它写进论文,拍进电影,用它作照片背景吸引社交平台的流量。

不久前,一位在白象居收发快递的小伙子因为“一天爬一座山”被媒体报道,人们也再次谈论起这座建筑。

它拥有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躯体,是重庆城市景观的网红“顶流”,明星王俊凯曾坐在某个单元门口的藤椅上,为时尚杂志拍摄封面照。此后赶来追星“打卡”的人磨破了这把藤椅的扶手。

上世纪80年代,要给“最贫穷、最有居住安全需要的人”造一栋现代化的、功能齐全的住宅,是白象居设计者之一、今年86岁的建筑师张从正最初的构想。

码头出生的金克华是第一批住户之一,直到现在,他还把当年搬进白象居,列在“一辈子运气最好的事”里。

如今,在“红”的表皮下面,仍然住在白象居的人,过着与都市繁华有距离感的生活。但他们对时尚似乎又并不陌生,夏日午后,公共走廊里纳凉的老人,会为前来拍照却迷失在大楼复杂结构里的年轻人指路:“你要找的拍摄角度在那里哈!”

根据社区民警提供的信息,这座奇幻建筑里,同时生活着上世纪20年代和本世纪20年代年出生的人。

花399元,做1小时港风美女

牟远红自诩是个生意人。

她30岁,在白象居出生、长大,如今,正试图把这栋楼里的“旧钱”和“新钱”都挣了。

她原本开了一家麻将馆,40元一张桌子,老住户们能打一下午牌。后来,进入白象居“打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牟远红就把麻将馆的一间包厢改成冷饮店的吧台,一天能卖出五六十杯柠檬水。

常有游客指着社交软件里时髦的照片问她,“这个角度的照片在哪拍”,她能指出对应的单元号和楼层。年轻人爱夜游,她就让冷饮店开到晚上9点。

白象居距离重庆的城市地标解放碑,只有1.2公里。这座抗战胜利纪功碑已经建成74年,被新中国迅速崛起的商业文明包围起来。

重庆是山城,地势起伏,从解放碑出发,顺着阶梯朝白象居行进,足下的台阶从宽敞洁净,慢慢变得又窄又陡。途经人均消费400元的日式餐厅、劳力士手表专卖店、1500元一晚的五星级酒店后,卤味店、五金铺、平价超市逐渐多了起来。

一家卤味店的老板娘就住在白象居,每天下午她都到牟远红的麻将馆打牌。她卖的卤味价格亲民,“微信收款14元”的提示音不断响起。

牟远红最得意的是,她的麻将馆曾是电影《火锅英雄》的取景地。在社交媒体中,人们提起白象居,总要配上这部影片的截图。事实上,曾获台湾电影金马奖的《少年的你》、获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疯狂的石头》都在白象居取过景。

紧邻的长江索道上,缆车以每秒6米的速度,贴着白象居飞驰而过,滑向对岸。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的夏日里,一位穿着蓝色碎花上衣的老人,站在白象居某条走廊的窗口处,往缆车的方向眺望。不远处,几个年轻人正在为拍摄时尚大片做准备。

一位多次探访白象居的旅行博主说,这里的建筑风格适合拍摄“复古港风”的照片。这座楼里还有不少专为人拍摄旅途的摄影师“趴活儿”,消费者花上399元,就能当1个小时的“港风美女”。

天气晴朗时,两间开在白象居楼内的民宿生意火爆。“都订满了!”民宿老板应付订房者,“现在的客人,一订就是四五天!”

比起妆容精致的拍照者,白象居则是不加修饰的模样。外墙灰暗,无数条线缆在楼间纵横交织,看不出颜色的雨棚歪歪斜斜地搭在密密麻麻的老式防盗窗上,走廊里的路灯罩着上世纪90年代风格的“小黄伞”。公共走廊的通风处晾晒着各色衣物。

望龙门派出所民警赵腾飞回忆,白象居过去的盗窃案,大多针对体力劳动者,他们不习惯关房门。现在则常有旅客来报案,称拍照时丢了手机。

“网红”的热度下,白象居并非年轻人真正想要居住的地方。牟远红早就计划好了,在白象居赚足钱,就去买个带电梯的房子。

快递员周永洪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不得不手绘了地图。白象居依山势地形而建,6座单元楼高度不一。从沟通6个单元的公共走廊出发,抵达每座楼的层高都不相同。

要走出白象居,可以从最底层的出口进入滨江路,也可以从第二高度的停车场驶入消防车道。最高的出入口是公共走廊,连接白象街和解放东路。

游客大多在公共走廊活动,那里的商机早已被发掘,矗立着好几座手机充电桩。一家小卖部把自家洗手间改成公厕,贴出“一元一次”的告示,标明“先扫码再使用”。

一位在白象居长大的00后女孩,把家里客厅和阳台改成咖啡馆。为了契合白象居“复古”的气质,她还把墙壁粉刷成深绿色。

咖啡馆开业那天,邻居送来花篮。“小时候我从不跟同学说我住这里。”她回忆,“但现在我总能听到对白象居的赞美,‘特别’‘神奇’之类的,终于有了认同感。”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有住户写下大大的“游客止步”,贴在楼道处。也有人主动把板凳搬到走廊里,供游客歇脚。“要保持重庆人的传统,好客!”

“留下能让人议论的东西”

建筑师张从正86岁了,住在重庆歌乐山的颐养院里。

有时,这位老人正说着话,突然要求打个盹儿。自从患上脑腔梗后,他总感觉双脚的关节被捆住了。

但提到白象居,他愿意花一整天时间来谈。这是他花费4年时间设计的作品,承载了他的梦想——“留下能让人议论的东西。”

上世纪80年代初,他接到为“望龙门码头”工人设计现代住宅的任务。这是一次难得的邀请,这位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后并入重庆大学)的副教授,在文革期间受到批判,前半生几乎没有设计建筑的机会。

对这项任务,张从正格外珍惜,到实地多次走访,发现码头工人大多住在草棚、竹棚,“谁占的地多,那就成了家”。晚上,街道成了公共客厅、厨房,“沿街炊烟阵阵、碗碟声声,猜拳行令声、小贩叫卖声杂成一片”。夏日,板凳、竹床在街道上一字排开,小孩常在街边的竹床上度过夜晚。

这样的生活空间存在不少安全隐患。张从正参考香港的住宅建筑,希望设计低标准、高层的现代住宅,给这群“最贫穷、最有居住安全需要”的人。

如今71岁的金克华曾经是这群需要居住安全的人之一。他在望龙门出生,父亲在轮渡公司当轮机长,开船载人运货。

他回忆,自家兄弟六人和父母挤在31平方米的棚户屋,和几千个一起住在望龙门码头的人,共用一座公厕。下雨天,他家“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望龙门缆车从窗前驶过。

这条178米长的缆车道是桥梁专家茅以升主持设计的中国第一条客运缆车,解决了市民爬坡之苦,有市民形容它是“土飞机”。 就在白象居正式建成的1993年,为修建滨江路,望龙门缆车停运。

地形陡峭,张从正反复演算过各种“上上下下”的方案,在“先下坡后登楼”和“先下楼后爬坡”之间犹豫。

他想到,可以在楼层中部设计一条公共走廊,连接6个单元的楼梯,住户通过走廊上行或下行回家,不需攀登多余高度。他期待着,这条公共走廊能承担原来望龙门码头“公共客厅”的功能,满足住户娱乐、托儿、休闲、医疗的需要。

张从正考虑过,将白象居设计成和长江平行,但又怕这栋高层建筑会像“城墙”一样,挡住江风,所以他最终让白象居的楼体垂直于江面,让不同朝向的居民都能欣赏江景。

这位建筑师回忆起很多设计细节,比如像一把打开剪刀的楼梯,连接着同一楼层两侧的4户住户。他期待,孩子们可以在剪刀楼梯上玩乐、游荡,穿堂风从楼梯两侧灌入,抚慰成人爬楼的疲惫。

在某种意义上,白象居如今的“流量”,让张从正实现了初衷。在当下,这栋建筑仍在被议论、被记录。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魏皓严感慨,如今,追求效率成了主流,机械技术也日益发展。建筑师完成一项设计只花三四个月,施工方面也可以依靠机械技术改变地形。他认为,这种趋势会削弱设计师的专业性,也将城市原有的复杂地形,变得单一。

魏皓严用“生猛”概括白象居的气质,代表不规矩、彪悍、复杂的美。他初次到访白象居,看到楼梯扶手上贴满小广告,第一印象是“脏”,但不一会儿,他看到长江索道“贴着”白象居呼啸而过,印象瞬间颠覆。

魏皓严曾在学院图书馆找到3册《教师建筑与规划设计作品集》,收录了不少代表国家形象的建筑作品,白象居的介绍只占其中一页。

上世纪80年代,张从正邀请同事孙志经、曾凡祥,参与白象居的设计。他们最终获得1994年重庆市优秀工程设计一等奖和一面锦旗。曾凡祥在2021年年初逝世,当年那面锦旗,也没人记得丢到了哪里。

但他们的作品,依然矗立在长江边。

出生在码头的金克华回忆,1988年,政府组织望龙门的拆迁工程,一个月内搬完家的住户,能得到100元奖励。金家不到一个月就全部搬离,投亲靠友,期待住进他们听说的“重庆最好的房子”。有时金克华忍不住,会跑到工地看看这栋“摩天大楼”的施工进度,再回家告知家人。

1992年,金克华接到通知,去渝中区体育馆领取拆迁证。原定上午9点的活动,有些老邻居早上4点就去现场排队。 金克华不记得那天领导上台讲话具体说了什么,但记得台下的拆迁户都在拼命鼓掌。

等到中午,他终于领到一张盖有红印章的、写着他名字和门牌号的纸。他难得地下了一次馆子,马上赶回白象居找房子。他的新家在10楼,因为身体残疾,他被分配了不需爬楼的房子,房间里有独立卫生间、厨房、两间卧室。

“激动!”回忆的时候,金克华一直重复这两个字。

他出生不久就意外摔伤,小时候被同学戏称“驼背”。少年时他想学中医、开诊所,但初中刚毕业,文革就开始了。后来,他在皮鞋厂干了10多年,上世纪90年代“下岗”。

住进白象居,成了他人生清单中“运气最好的事之一”。

慢慢地,来自烟草局、轮渡公司、银行等单位的工作人员也陆续搬入白象居,和望龙门码头工人一起,成了最早一批住户。

当时他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在白象居扎根

在白象居公共走廊入口处,有一家鸡杂店。

厨师双手从铁盆里捞出鸡杂,稍微沥干,再投入水中,重复着去除血水的动作。接着,他摆上砧板,手起刀落,把土豆切成薄片。

“房子是我们一刀一刀切出来的。”厨师就是鸡杂店老板,在白象居坐拥两套房子,夫妻住一套,另一套租出去。

这个56岁的四川人身材不高,腆着啤酒肚。他的顾客大多是白象居住户,附近市场的小摊贩经常约同乡来,吃一锅麻辣鸡杂,一解乡愁。

空闲时,老板宁可和老顾客打扑克,也懒得招揽走廊上潜在的新主顾。他没有加入任何外卖平台,菜品只有一道干锅鸡杂。

“这里百分之百的住户都认识我,我能记得其中九成人的脸。”2003年,他在公共走廊上开了当时唯一一家饭馆。开业时 ,很多住户来捧场,一度坐到走廊里。那段岁月,走廊没有灯,晚归的年轻人怕黑,请他陪着走回家。

老顾客管他叫“哎”,几乎没有人留意过,他的名字就贴在店门口的安全责任牌上——李三文。

李三文见证了白象居的落成。1992年,他揣着50元,背着一床棉被,和十几个同乡结伴来重庆做“棒棒”,每天穿梭在400米长的白象街上,挑香烟、衣服,还往当年正在施工的白象居工地挑过水泥。当时他不敢奢望,自己有一天会在白象居扎根。

那时候,李三文和同伴租了一楼一间毛坯房,用木头搭了15张简易木板床,一人挨着一人,每天付1元房租。空闲时,一群男人围坐在木板床边,打扑克牌。

他当“棒棒”10年,把攒下的钱全寄回老家,养大了两个儿子。2003年,妻子带着儿子来到重庆,一家人盘算着,在公共走廊入口的11楼开饭馆,儿子掌勺,他和妻子负责采购和切菜。

在许多住户的回忆里,早期的白象居就像“贫民窟”,公共走廊堆满杂物,许多住户是体力劳动者,常常裸着上半身出行。为了迎客,李三文每天早上都要清扫店门口的狗屎。

2010年,他花了21万元买了套15楼的房子,正式在白象居安家。大儿子成家后,在重庆照母山附近买了两套房。李三文却不舍得离开白象居,和妻子继续守着这家饭馆。

他在意当“棒棒”的那段往事,询问记者:“我当过‘棒棒’这事,现在会不会让儿子没面子?”当年和他一起挤在白象居一楼的同伴,有人回老家,有人被儿女接去上海、广州居住,只有他留在白象居。

要在市中心生活,还要少花钱,选择有限

在重庆,如果想在市中心租房子,方便工作,又想少花钱,选择是很有限的。

根据公安机关提供的数据,1043人选择在白象居租房。这些流动的租户中,有人经营滨江路边的报刊亭,有人在中医堂负责抓药,有人在附近的工地上做水电工。

他们支撑并建设着这座城市。有些租户在朝天门批发市场工作,每天见到凌晨4点的重庆。他们推着装载衣服的小推车,碾过水泥楼道,弄出单调又持久的噪音。

民警赵腾飞介绍,通常,入户调查会挑选上班族回家后,即晚上6点半到9点半的时间段。但在白象居,她敲开门后,常看到睡眼惺忪的人,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他们下午三四点从朝天门下班回家,傍晚就开始补觉。

即使住在江景房里,白象居居民也很少对住房作浪漫点缀。这里的阳台很难见到花草,负责白象居一单元、二单元的社区网格员董海梅观察发现,大多数家庭的阳台都成了储物间,有些家庭在阳台摆放一张单人床,能多住一个人。

提供包车服务的司机李成树是白象居的老租户,在4楼住了8年,每天奔波于重庆各大旅游景点。从他家阳台仰视长江索道,只能看到缆车未刷油漆的底部。

这套70多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房子,每月租金1200元。房东把客厅打上隔断,多了一间卧室,供李成树一家8口居住:他和妻子住一间,两个女儿住一间,儿子儿媳带着年幼的孙子孙女住一间。

白象居是他最理想的选择:离解放碑近,方便他接送游客;晚上在滨江路边免费停车,只需早上6点前出门,提前把车开走。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旅游行业不景气,李成树在家休息了一年。为了节约开支,他选择接受白象居每天凌晨4点响起的推车声,接受阳台上受潮发霉的衣物。他养成习惯,为了防虫,进屋后,先点燃一盘蚊香。

最近半年,他终于忍受不了了。由于管道老旧,家里下水道平均每个月堵塞两次,每次请人清堵要花150元。

今年6月1日,李成树决定离开白象居,搬到200米开外的平房里。他依然离不开白象居生活圈,因为其他地方“停车费比房租还贵”。 清理物品时,这个常年在外租房的家庭,几乎没有带走任何“大件”。连风扇都是房东的,他们拎包就走。

待在大白天也要开灯照明的“新家”里,这个50岁出头的男人,多次谈起回老家生活的冲动。“我在老家的房子,亮堂堂的,四室两厅。”1988年,他从重庆丰都县来朝天门附近跑出租车,一直没有在市区买房。

李成树曾想过贷款买房,但他有3个儿女,经济压力大。妻子在交警队当辅警,每月工资2000多元。大儿子有两个孩子,给影视剧组运送器材,收入不稳定。两个女儿还在读书。

夫妻俩要供女儿上学,还需要补贴儿子儿媳。他们不愿意给儿女增加负担,“别房贷没还清,人就死了”,所以一直租房生活。

有时,把游客送到景区后,李成树会寻找一处没有人的山头,停下车,从座位下掏出喇叭和管子,拼接成一把唢呐。然后,这个已经离乡33年的男人会从车里出来,鼓起腮帮子,吹起他最爱的歌曲《十五的月亮》,没有观众,也没有镜头。

吹唢呐是他小时候在乡间学的本事,连妻子也没听过他的演奏。“在城里吹,会扰民。”

每当夜幕降临,李成树就和妻子带着孙女,沿着滨江路散步。东水门大桥早已亮起了灯,闪闪发光的大船驮着夜游长江的游客,行驶在价格不菲的固定航线上。白象居对岸的喜来登大酒店,像两支金色的矛头刺入夜空。滨江路对岸,一排沿街的餐厅勾勒出一条灯带,李成树不屑地说:“那是腐败街,一个包子卖六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