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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3期|李永生:铁马秋风(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3期 | 李永生  2021年07月14日13:01

1

深秋的野三坡渐现萧瑟,拒马河失去了夏日的欢腾浩荡,平敛了许多火气,粼粼波光泛出幽幽清冷。河两岸数不清的野花开始枯萎,只有波斯菊、杜鹃花等几种耐寒的野花还在抓紧时间做最后的绽放。风掠过河面,被冰凉的河水洗过,裹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冷飕飕吹在脸上,心随即被洇浸一些潮乎乎湿漉漉的东西,让人禁不住想回忆点什么。

太阳西沉,山与天相接的地方迸溅出红彤彤一片光灿,正在褪去绿装的大山轮廓清晰,雄浑中揉进了几分沧桑。

一匹马、一个人背对大山和夕阳,从远处的山口转过来,先是一个黑点,随着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清,是一个穿着军装、一只眼睛被白色绷带斜勒着的兵骑在一匹枣红马上。

驮着兵的马沿着河岸小路呱嗒呱嗒慢慢走过来,大概是跋涉多时累了,一副蔫蔫的样子。兵时不时俯下身子,好像对着马耳朵说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兵下了马,把马牵到河边,马开始喝水。

兵挨着马蹲下来,用河水洗脸。因为左眼绑着绷带,兵洗得有些小心,一只手撩起水,甩甩,用湿手一把把抹着右侧的脸颊和左侧未蒙绷带的地方。马这时开始在周围有一搭无一搭地啃食那些青黄颜色的野草。兵坐到一块鹅卵石上,把别在腰上的烟荷包和烟袋锅抻出来,把缠绕在烟杆上的细绳抖落开,将烟袋锅探进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丝,用大拇指按瓷实,火柴点燃,吧嗒吧嗒抽起来。兵吐着烟雾,目光望着眼前的枣红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抽完烟,兵站起来,拉起缰绳说一句:“伙计,咱们又回村了,你得打起精神来。”

兵没有再骑到马背上,他拉着缰绳,让枣红马跟在后面朝不远处的村子走。

到了村口,天已经擦黑。

兵挺挺身子:“伙计,咱们都该精精神神的,这不是回家了吗?”

呱嗒呱嗒,街巷响起一串蹄音。

街上,遇到三三两两的乡亲。大家看见枣红马和眼睛受伤的兵,显得很吃惊,然后和兵热情地打招呼,目光中露出关切。

“这不是马连长吗?”

“马连长,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不是铁风吗?”

“呀,喜马铁风又回来了!”

“是呢!我俩回来了。”叫马秋的兵应着。

“咦?铁风咋不对劲,咋那么发蔫?”

“铁风的眼睛咋了?”有人发现端倪,在枣红马的右眼处伸手晃晃,“铁风这只眼是不是瞎了?”

兵不回答。其实,兵很不愿意人说“铁风瞎了”,尽管他牵着的这匹叫铁风的马的右眼的确是瞎了,啥也看不见了,但这个叫马秋的兵却不愿承认这一点。

马秋牵着铁风,拐进了村西,向门前长着一棵大槐树的一处大宅院走去。

2

马秋和铁风从战场上下到村里,是来疗伤的。

马秋是张家口人,八路军平西挺进军骑兵连连长,这匹叫铁风的枣红马是他的坐骑。但现在,马秋的左眼瞎了,铁风的右眼也瞎了。

马秋原先在八路军平西挺进军步兵连当战士,后来赶上挺进军组建骑兵连。马秋生长在张家口坝上草原,那里和内蒙古大草原相连,蒙汉杂居,马秋也和那些蒙古族孩子一样,从小长在马背上,更适合当骑兵,便从步兵连被抽调进了骑兵连。

骑兵连刚组建,像马秋这样会骑马的兵并不多,许多战士练习骑马时经常摔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短时间根本驾驭不了自己的坐骑。马秋有基础,到了骑兵连,别人刚学走,他已经开始跑了,练习劈刺、马上射击又很刻苦,很快掌握了战术技能,后来骑兵连投入战斗,马秋便立了不少功,很快由战士升任班长、排长,遇到铁风时,骑兵连长已经当了半年了。

铁风是匹蒙古马,马秋自小就骑蒙古马,和它们有感情。马秋在见到铁风前,已经告别了三匹战马,它们都牺牲在了冲锋的路上。这批新征用的三十匹军马全是蒙古马。蒙古马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马种之一,个子不大,但身躯粗壮,四肢坚实,有耐力。马秋一眼就相中了这匹枣红马。这马没一根杂毛,方圆形的头大小适中,腰身长、鼻孔大、颈部细长,尤其前肢,上粗下细的大膀头健硕丰满。接下来,马秋就开始对枣红马进行训练。自小和马打交道,马秋自然深知马是无言的朋友这个道理,战马就是战士的另一半生命,或者说战士也是战马的另一半生命,战士选择了一匹战马,就该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中,与它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他们要形影不离,除非其中的一个从这个世界消失。马秋见到过许多这样的场景,战士牺牲了,他的坐骑不吃不喝,蔫头耷脑,而战马牺牲,战士更是痛哭流涕,伤心欲绝。这匹枣红马,正处于青春勃发的年龄。马秋自打拥有了它,经历了所有第一次骑乘新马的人要经历的一切。枣红马暴怒嘶鸣,尥蹶子,立身扭胯甩臀,一心要把骑在背上的马秋掀下去,但这对于从小就粘在马背上的马秋来说,基本是徒劳。马秋很快驯服了枣红马,让它乖乖成了自己的坐骑。

马秋知道,若想驾驭好一匹战马,除了练出过硬的骑术,更重要的是要和战马培养出浓浓的亲情。马秋对枣红马恩威并施,枣红马犯错误,为了让它长记性,该抽鞭子就抽几下,而平时,对它则呵护备至。夏天,他们行进在干涸的旷野中,自己渴着也要把水壶里的水先给铁风喝几口。冬天,训练结束,汗流浃背,马秋再冷再累,都坚持先遛铁风,让它慢慢消了汗,不至于感冒,自己才找地方避风。不光对铁风这样,马秋对自己骑过的每一匹战马都是如此厚待。当然骑兵连其他战士也和他一样,把自己的坐骑看成宝贝。

铁风这个名字,是团长给起的。那天,这三十匹战马送到骑兵连,团长专程过来看。团长见马秋挑选了这匹枣红马,问它叫啥,马秋说不知道,就请团长给它起个名字吧。团长戴眼镜,是个儒将,号称“军中才子”,一肚子锦绣文章。团长背着手踱着步,轻轻吟出一句诗:“‘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对,就叫铁风吧,而且你叫马秋,铁马秋风,人骑组合,横扫敌军,多有气势!”团长挥挥手,很有挥斥方遒的味道。

铁风投入战斗没多久,一次,马秋带着全连奔袭五公里,去袭击鬼子的一个弹药库,不仅捣毁了日军弹药库,还活捉了一个日军少佐。马秋把那小个子日军少佐麻袋一样拎到铁风背上,用手按着他返回驻地。途中那少佐不甘被擒,挣扎着滚下马背,马秋扭身啪地朝他胡乱开了一枪,马秋顾不得多想就一直往前赶,可已经跑出十几米的铁风却又折了回来,或许它觉得自己背上的东西不该那么随便掉下去,便没等主人命令就又调转回返。马秋透过烟尘发现,那鬼子少佐正踉跄着往回跑,原来那颗子弹只是擦伤他肩膀。铁风追过去,马秋探下身子把这家伙重新拎上了马背。铁风驮着俩人回到驻地时,鼻孔呼呼喷着白气,浑身水淋淋的。马秋和铁风都立功了。团长说活捉个鬼子指挥官不容易,比打死强。为这,团长还请马秋喝了回大碗“三坡老烧”酒,还奖励了铁风五个鸡蛋吃,给骑兵连的奖励是六百发三八式马枪子弹。

现在回想起来,铁风也只有那一次没等主人命令自己做了回主,却立功了。

铁风跟随马秋,打了无数漂亮仗。铁风特别清楚自己是连长的坐骑,是群马的领袖,它对每一场战斗似乎都充满期待,每当骑兵连集合完毕严阵以待,它都兴奋地张大鼻孔,冲锋号一吹,它便一声长嘶,风驰电掣向前飞奔。它好像学会了躲避枪弹。有一次,奔跑着的铁风减慢速度,跑进一个不太深的弹坑中卧倒,这时鬼子的一颗迫击炮弹在刚才它经过的地方爆炸了。战士们都说铁风能掐会算,神了。老兵赵青杆说:“铁风神呢,有回我看得真真的,一个小鬼子朝铁风射击,你猜怎么着?子弹打在铁风蹄子上,铁风一蹄子竟给他弹了回去。”战士们大笑,说赵青杆这才是真的“拍马屁”。赵青杆的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都是囫囵瞎编的。其实那次是鬼子趴在地上射击,一颗子弹打在了铁风翻飞起来的马掌上,令它有惊无险。

十几场仗打下来,铁风和马秋竟然毫发未损。

马秋和铁风成了战神,马秋走到哪里都感觉威风凛凛,也时不时地享受到被团长叫过去喝大碗酒的待遇,铁风也隔三差五地吃鸡蛋。

3

几个疑惑不解的乡亲一直跟着马秋他们走。马秋来到那家宅院门前,还没等他敲门,几个乡亲已经替他把门砰砰敲响了。

院里有人喊:“谁啊?来了。”接着马秋就听见“啪啪”磕打声。马秋知道这是李金满边走边在鞋底磕打烟袋锅的声音,这“啪啪”声马秋再熟悉不过。门开了,穿一身黑布夹袄夹裤的李金满“呀”一声,怔怔地望着马秋,随即脸上便挂了笑,说:“马连长你这是咋了?受伤了?”边问边招呼:“快进来,进来。”

马秋牵着铁风进了门,对一直歪着脑袋盯着他看的李金满说:“不光是我,铁风也伤了。”

又瘦又矮的李金满忙去看铁风,围着它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儿,说:“这不没咋的吗?”

马秋说:“你往上看,和我一样,成了独眼龙。”

李金满一仰头,这才看到铁风陷下去的右眼窝。

晚上,李金满给铁风填了一槽子拌了豆饼的草料,又炒了两个小菜,抱出一罐子老酒给马秋接风。马秋告诉李金满,他和铁风是在这次野三坡秋季反扫荡中受伤的。

位于北平西部、占地五百平方公里的野三坡处在太行山、燕山交汇处,这里群山耸立、碧水蜿蜒,民众古道热肠,曾是平西抗日根据地的腹地,八路军平西挺进军司令部及其所属主力团就驻扎在这里。日本鬼子的这次扫荡持续了三个月,三千日伪军在飞机掩护下对野三坡大举进攻,目的就是要摧毁平西抗日政权,消灭我挺进军主力。对鬼子的这次大扫荡,李金满当然清楚,鬼子烧杀抢掠,许多村的房子被烧了,能搜到的粮食也被抢得精光。李金满他们村可能因为太偏僻,被鬼子忽略,只有少量伪军过来折腾。李金满没来得及躲到山里,被伪军抓住,伪军让他给做饭,李金满就给伪军喝了不少酒,还偷偷塞给伪军头目十几个大洋,这个村子便被李金满“保护”起来了。

马秋的骑兵连负责帮助兵工厂转移机械设备,途中遇到敌机轰炸,马秋和铁风就被弹片伤着了。当时,铁风一声长嘶,横倒在地上,浑身抽搐,马秋也从铁风背上摔下来,昏了过去。

卫生员给马秋先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他被送到了野三坡外边的部队医院。就是在那里,马秋被摘除了左眼球。

马秋醒来后,隔着纱布,捂着钝疼钝疼的眼窟窿,第一句话便是问铁风怎么样。一名战士告诉他铁风没死,是战士和老乡们用平板车把它拉到医院,它的四条腿被捆在桩子上,医生硬生生地夹出了眼睛里的弹片,也没给它打麻药。现在铁风命是保住了,但右眼瞎了,就近隐蔽在了山里。

马秋在战地医院躺了三天,团长来医院看他。

团长望着左眼蒙着绷带的马秋说:“还疼不?”

马秋咧咧嘴,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没事,我是担心铁风。”

团长说:“铁风,和你一样,也是一位好战士。”

又过了几天,团参谋长又专门到医院,要马秋带着铁风去养伤。

马秋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这一跳,眼睛被震得生疼,他捂住绷带,龇牙咧嘴地说:“参谋长,是不是嫌我和铁风眼瞎了,就不要我们了?”

参谋长似乎知道马秋会有这种反应,故意用轻松幽默的语气说:“你瞎了一只眼,能打仗,我信,瞎一只左眼,打枪瞄准还省得合眼呢!”参谋长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的伤还没好利落,需要安静的环境继续调养。关键是铁风,瞎了,它还能有战斗力吗?到战场上岂不是白白送死?团里决定,你和铁风去老乡家养伤。”马秋不说话。参谋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如果把铁风就近送给老乡,你放心吗?马秋,实话实说,铁风已经成废马了,要接受现实。团里做这个决定,就是考虑到铁风战功赫赫,也是想让它有个好的结局,所以让你们互相陪伴。马连长,我知道你是个孤儿,张家口也没什么亲戚,又没娶媳妇成家,你和马都带着伤,不适合远行,所以让你们去老乡家,那里安全,离部队也近一些,服从命令吧。”

马秋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又是一阵疼痛。

马秋无言以对,但心里却想:参谋长说的话有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什么养伤?其实不就是让我复员、让我退伍吗?如果不是我的家在张家口那么远,说不定就直接把我赶回家了。

马秋把受伤的前前后后都讲给了李金满,李金满听了唏嘘不已,安慰马秋说:“首长让你和铁风来村里养伤,对着呢!”马秋说:“嗯,对着呢!”酒喝着喝着,马秋趴在饭桌上忽然哭起来。李金满忙劝他:“部队也没说扔掉你俩,养好伤还可以回去。”

马秋把酒罐子端起来,咕嘟咕嘟猛灌几口,然后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4

李金满说得很对,来这个村子养伤,对着哩。挺进军曾经在这个村及其周边一带驻扎过,这里的乡亲对铁风和马秋很有感情,尤其是铁风,在这里当过喜马呢。

马秋的骑兵连进进出出,在这个村加起来住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春夏秋三季,百十匹战马就住在拒马河滩上,到了冬季,山里风硬,为防止战马冻伤才让它们分散住进十几户院子比较大的老乡家中,马秋和铁风每次来都住在李金满家。李金满是村里的大户,和八路军很有感情。李金满的老伴儿死得早,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是厨子,在涞阳城给一家饭庄掌勺。他家有闲置的牲口棚子,正好让战马来住。喂马时,李金满有时候也来帮忙,帮助铡铡草拌拌料什么的。李金满养过马,多少懂点马的生活习性。

有一天,李金满试探着问马秋能不能从骑兵连借一匹红色的马用一用。马秋说干啥?李金满说有户人家要娶媳妇,想从队伍上借一匹红马,给新娘子骑。李金满一进门就按好一锅烟丝,火捻子一直没顾上点,“那家是咱的堡垒户,是真心抗日的,上次交军粮人家多出了一袋小米呢!他家这回借马有讲究,说队伍上的战马,那是英雄马,阳气壮,吉利!如果能借到咱的马骑,家里荣耀着呢。”

马秋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说战马能不能借得问一下,就专门找到在邻村驻扎的团长请示。团长听了笑着说:“这段时间不打仗,让战马给乡亲们出点儿力,有助于军民团结!”马秋得到首长批准,对李金满说:“那就骑铁风吧,我好歹也是连长呢,骑我的马,更荣耀呢,而且铁风是蒙古马,不爱惊。”

铁风第一次驮新娘子,并不知道是啥意思,新郎家要给它脑门上戴一朵大红花,它还尥蹶子。马秋知道战马的脾气,它们是不可能允许陌生人随随便便骑在它们背上的。马秋便叫和铁风熟悉的一名战士牵着铁风,生怕它闹出事来。

好在这次接亲挺顺利。铁风一路老老实实,拉马的战士把缰绳交给新郎。新娘坐在马背上,铁风呱嗒呱嗒欢快地走着,只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让它略显紧张地把耳朵向两边竖立。小战士见状,忙拍拍它的脖子,抚摸着它的鼻梁说:“别怕别怕,娶媳妇放炮竹呢。哪天给你娶媳妇,也放炮竹。”铁风这才踏实了下来。

铁风圆满完成第一次接亲任务,新郎家高兴,给铁风喂了拌着熟黑豆的精饲料,里面还打了十个明晃晃的鸡蛋呢。

铁风当了一次喜马,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那段时间,铁风因为总是驮新媳妇,浑身上下就裹着一层喜兴。喜马铁风,可是受欢迎呢。后来邻村办喜事,也纷纷来借铁风,新娘子骑铁风也成了时尚。人们说,谁家的媳妇能骑着马连长的大红马嫁过去,腰杆能硬一辈子。新媳妇高高地骑在马背上,新郎在地上乖乖地牵马坠镫,还有八路军护送着,腰杆不硬才怪!以至于这个地界哪家聘闺女,娘家都会硬实实地提出条件:能借到铁风不?

乡亲们都感谢铁风呢,给自家牛啊驴啊打青草或者撅几根青玉米秸,也不忘给铁风留下一把。那些被铁风驮过的小媳妇们,成亲那天被红盖头蒙着头脸,看不到铁风的全貌,现在可以有事没事寻个借口,羞羞答答地从李金满家院墙外边绕一下,或者到河滩上,看一眼正在训练的铁风,心说,那就是驮我的铁风。顺便把马秋也看一下,觉得黑红脸庞的马秋和铁风一样威风。马秋也觉得这些羞答答的新媳妇怪有意思的。

马秋记得,去年这时候他们部队从这个村子撤离时,家家户户欢送,老乡们给战士们怀里塞核桃、大枣和鸡蛋。人们尤其舍不得铁风走,说铁风走了,娶媳妇可咋办?一位刚过门的新媳妇给马秋怀里塞鸡蛋,马秋推辞说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新媳妇说这是给铁风吃的。很快又一群人围过来,马秋兜里便塞满了鸡蛋。马秋走到村口,调转马头,双手一提马缰绳,铁风“咴”一声,立身腾起,给乡亲们告别。

马秋觉得,那时候他和铁风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5

第二天一大早,马秋醒来,见自己睡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新棉被。他揉揉眼,听到房后有说话声,隔着后窗户往外一望,见后院马棚前围着一群老乡,李金满也和他们一起,在议论什么。

马秋不想出屋,他知道老乡们在说铁风,肯定也在说他。他现在出去,老乡们一定问这问那,会问他怎么负的伤,铁风又是怎么负的伤。马秋猜到李金满可能已经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们,但他们肯定还是希望他亲口说出来。马秋很不愿回答这些问题。

但乡亲们好像没有马上走的意思,马秋只好出来,走向马棚。人们一见马秋,果然围上来问:“马连长,你的眼和铁风的眼,是一起丢的么?”

马秋闭着嘴,鼻子里“嗯”一声,不多做回答。

李金满说:“我给铁风刚喂了饲料。”

马秋同样“嗯”一声,这才开口说声:“有劳了,我去遛马。”

马秋发现,铁风已经不是原来的铁风。铁风变蔫了,和他一样。

在马棚里,铁风面对墙呆呆低头站着,好像僧人面壁思过,头的高度和鬐甲部几乎在一条线上,眼球偶尔转动一下,对旁边的几个乡亲视而不见。若是在往常,被一群陌生人围观,它一定充满警觉,会高高扬起头,耳朵不停地前后摆动。

马秋牵着铁风,向河滩走去。

这片河滩,马秋再熟悉不过,在这个村驻扎时,战士们都是在这里练兵。河边有条约有七八里长的小路,宽度正好能并排跑两匹马,那是马秋和战友们修整出来的。他们把那些绊脚的鹅卵石抠走,把柔软路段的沙土轧平,让战马跑起来安全又舒适。每天,这里人喊马嘶的,把村子搅得热热闹闹。

马秋撒开缰绳,挖了一锅烟,想心事。想着想着,心里有些烦,扭头看铁风,见铁风和刚才在马棚里一样,依旧呆呆地站着。马秋喊声“铁风”,铁风似乎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马秋起身走过去,喊一声:“铁风,没听见我说话?”马秋忽然抡起马鞭子,朝铁风的屁股抽了一下。铁风毫无底气地叫了一声,稍微扭动屁股闪了一下。马秋愣愣地望着铁风,过去,铁风机敏得很,即便身上落片树叶,也会引起它的警觉,但现在,铁风啊铁风,你这是怎么了?

想来想去,马秋觉得,铁风发蔫,肯定是因为眼睛还没好利落,疼闹的。他用手梳理着铁风的鬃毛说:“铁风,你好好养伤,等咱俩都好了,就去找队伍!让咱当废物,咱不干。我堂堂骑兵连长,怎么能当废物!铁风,你是谁?是咱平西挺进军的英雄马!咱是团长给敬大碗酒的主儿,咱是团长给奖励鸡蛋吃的主儿。”马秋说着说着,鼻子忽然发酸。

马秋每天牵着铁风在河边游荡。铁风大多数时间只是蔫蔫站着,偶尔吃几口枯黄的草根。马秋说:“铁风你是畜生,该忍住疼,怎么能打蔫?你该叫就叫,该跑就跑,叫起来,跑起来,眼睛就不那么疼了。”晚上,他给自己的伤眼换药,也用卫生员给的药水给铁风洗那只盲眼,防止它发炎。

尽管马秋对铁风照顾得像伺候月婆子,但铁风还是慢慢瘦下去了。

又过了十几天,马秋的眼睛疼痛消失了,也不用上药了,他便把绷带扔了。李金满觉得那瞎眼让人看上去不舒服,就请人用白布裁剪了个眼罩给马秋戴上。

马秋想,铁风的眼睛应该也不疼了。

这天早晨,马秋和铁风又来到河边,马秋觉得他和铁风已经休养差不多一个月了,也该是恢复战斗力的时刻了。马秋决定试一试,他把铁风牵到小路上,跨上去,一抖缰绳,喊声“铁风!冲!”,双腿一夹马肚子。若往常,铁风听到命令一定会跑动起来,但这次,铁风只用蹄子敲打几下地面,打起了转转。马秋又喊一声“铁风,冲!”,铁风这才跑动起来。马秋一高兴,用马刀面一拍它的屁股,铁风稍稍加快了速度,可是只一会儿,便又摇摆着头,停了下来,任凭马秋如何喊,高低不再往前跑了。

这一切,被在河边下网逮鱼的李金满看个正着。李金满走过来,说:“怨不得铁风,它瞎了右眼,右边的东西看不见,它是害怕绊倒,不敢跑了。”

李金满的话当然有道理,其实,马秋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自己的一只眼瞎了,就感觉视野小了很多。但铁风这样,除了眼睛疼、视野窄,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过去,铁风感知前方有危险,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畏缩不前,而是跃跃欲试。

马秋哀叹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使劲想一个问题。他虽然受了伤,但如果恳求首长,估计首长是会继续让他留在部队的,可以换一匹战马继续战斗,但他不放心铁风。过去部队处理伤马的方式往往是送给老乡,这些战马到了老乡家里,无非就是被当成耕地拉车的牲口。战马是娇贵的,更是具有灵性的,许多战马退役后,在庸常的生活中死于槽枥之间,有些百姓甚至还会把它们杀掉食用。铁风战功赫赫,又是骑兵连的头马,首长们这样决定其实也是对他和铁风的一种成全。马秋真是舍不得铁风被丢弃,所以尽管舍不得离开部队,但还是犹豫着服从了首长的命令。现在,他没有过多考虑是不是陪着铁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老去,而是心存希望,希望自己和铁风在伤愈后能够创造奇迹,重返战场。

马秋作为一名战士,作战勇猛无比,是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在常人眼里,战士都是钢筋铁骨锻造成的。但英雄就必须坦然面对生死吗?其实每场恶仗打下来,马秋都庆幸自己还活着。他觉得活着真好,如果能活到抗战胜利,他会回张家口老家,娶妻生子,和妻儿快活地生活一辈子。他越是预想到未来世界的美好,就越是对那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心有余悸。在部队,战斗一场接一场,顾不得细想其他,现在冷不丁平静下来,感受着远离硝烟、岁月平静的舒缓,再回忆起那些危险,忽然觉得死亡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铁风,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有这种想法呢?

马秋忽然又觉得,他不该有这种想法。他记得团长说过,在是否组建骑兵连这个问题上,一开始挺进军首长们也犹豫。有的觉得野三坡处在山区,并不十分适合骑兵作战,但最后首长还是下定决心组建了团直属骑兵连。骑兵连的弟兄们哪一个不为自己身为骑兵而骄傲,他们以自己的勇敢和牺牲一次次为骑兵连争得荣誉。团长有一次拍着马秋的肩膀说:“首长说的没错,骑兵即奇兵,关键时候还真是出奇制胜,你们现在就是全团,不,是整个挺进军的宝贝疙瘩。”马秋知道,他的战友们和那些无言的战友们此刻仍然在前线浴血奋战,每天都有战友和战马在流血牺牲。自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休养也就罢了,怎么还好意思有那么多安逸的想法!部队那么穷,首长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伙食费,并让他带走驳壳枪和马刀。他记得团长对他说:“马秋,记住,只要你手中拿着武器,就永远是战士。”想到这些,马秋很为自己刚才的那种想法脸红和羞愧。

铁风,你必须振作起来!马秋,你必须振作起来!我们是铁马秋风,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人骑最强悍的组合!某一天,我们一定还会投入战场。一只眼怕什么?你一只眼,我也一只眼。你瞎了右眼,但左眼还在,我瞎了左眼,可右眼尚存,咱俩合起来不就又是健全的两只眼睛?人骑合一,所向无敌!我就不信,一只眼的战马上不了战场。我不能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算什么?我们必须一起回去,战马就该死在冲锋的战场上,骑兵就该死在冲锋的血路上!

马秋想的很多,感觉头快爆了。这时一阵冷风吹来,马秋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一个词:抑郁症。对,抑郁症。这个词是团长告诉他们的。团长是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过的,博览群书,文武全才,似乎啥都知道!而团长夫人也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现在是北平一家教会医院精神科医生。或许,团长专门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也可能是从夫人那里间接掌握了这些知识。当马秋他们第一次听到团长说“抑郁症”这个词时,感到是那样新鲜。团长说:“大家都知道什么是肺炎,什么是感冒,估计没人听说过抑郁症。其实咱们同盟国英国的首相丘吉尔,就患有这种病。丘吉尔管这叫‘黑狗’。作为一名骑兵,不仅要了解马的习性,还要善于学习新知识。得抑郁症的不光是人,有时动物也会。马在压力大、疼痛、孤独中就可能得抑郁症。如果你的战马得了这种病,就更要多跟它亲近,让它感受到温暖,不再觉得孤独,适当机会要让它找到兴奋点,让它感到快乐。”其实,战马得抑郁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所以当时团长说的这些话,马秋并没往心里去,现在却忽然想起来了。

马秋断定,铁风一定得抑郁症了。

马秋找到了病因,高兴地跳起来。

李金满从镇上接来了兽医。兽医是个和李金满年龄差不多的干巴巴的小老头儿。老兽医问这问那,围着铁风转了两圈儿。马秋把自己的判断说给他,老兽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是洋词儿,俺不懂。在俺看来,它毛鬃枯干、反应迟钝、七情不舒、肝气郁滞,得的是‘郁滞之症’,也没准就是你说的什么‘抑郁症’呢。”李金满一拍手,说:“这就对了,都有个‘郁’字,肯定就是这病。”马秋说:“那就请你下药吧。”兽医老头儿摇摇头说:“这病,药物是辅助,调理它的精神头儿才是最要紧的。吃上几服药,也只是解解心疑。”

李金满按老兽医开的方子抓了草药,回来熬了,和马秋一起照老兽医教的法子给铁风灌下去。

……

(全文见《长城》2021年第3期)

李永生,河北涞水县人。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山花》《长城》《天津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等转载或收入多种文学读本。曾获吴承恩文学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著有小说集《墨药》《儒匪》《生命的绝唱》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