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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丁小炜:江姐在川大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 丁小炜  2021年07月13日07:24

丁小炜:军旅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国防大学艺术学硕士。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在那遥远的亚丁湾》《一腔无声血》,长篇小说《秋山几重》等。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届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等。

江姐在川大

文/丁小炜

二〇二〇年八月十九日,我到四川大学采访,正是江姐——江竹筠烈士百年诞辰的前一天。

川大建了一座江姐纪念馆。学校放暑假,又是疫情期间,江姐纪念馆处于闭馆中;但了解我此行的来意后,馆长毕玉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为我开了“专场”,细心为我介绍纪念馆的情况,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整个纪念馆的设计工作全部是川大的党员师生承担的,我们认为在江姐当年居住过的原址建造纪念馆,更有时代感和纪念意义。”

四川大学先后有六十七名校友为新中国献出了宝贵生命,学校在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之际,深入发掘红色资源,加强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使红色基因在川大师生中代代相传。学校把原国立四川大学女生院辟为江姐纪念馆,集中展示江竹筠在川大读书期间的珍贵档案和照片。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江竹筠牺牲七十周年纪念日之际,四川大学隆重举行了江姐纪念馆开馆仪式。醒目的“江姐纪念馆”五个隶书大字,由著名革命家、文学家、书法家马识途先生题写。毕馆长介绍说,马识途先生是与江竹筠同时期的革命战友,去年一百零五岁高龄的马识途先生兴致勃勃来到江姐纪念馆参观,深情回忆了当年的革命经历。

进入馆内,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江姐的汉白玉雕像,这个雕像不是《红岩》小说中江姐的形象,而是学生时代玉洁冰清的江竹筠。那时候她经常穿着蓝布旗袍,外罩一件深紫红色毛线衣,夏天穿一件白底蓝小圆点的短袖旗袍。

“学校设在江边西头的疗养室,只有三间病房,偏僻简陋,我和文艺研究会的王筱鼎因为患肺结核病,先后到这里同住一室。这里不引人注意,又成了进步同学的联络点。”江竹筠曾这样描述原川大女生院。她在川大两年,一直在这个女生院度过。此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川大女生院的建筑遗存,不大的院子承载了无数川大女学生的青春与热血。院子里有一棵亭亭如盖的皂荚树,树龄有一百一十年了,树旁的宿舍墙上,是一组浮雕壁画。壁画展现的是江竹筠和同学们用捡来的皂荚洗衣、洗头以及在树下染布的情景,那个年代最朴实最有人间烟火的校园生活画面。

老树、老宿舍、老场景,质朴而亲切,深沉而直观,构成了完整的时空。这棵皂荚树,聆听过多少风华少女的嬉闹低语,目睹过多少有志青年的青春容颜?它是历史的老人、忠实的记录者。当年的粉面佳人,或已鬓发苍苍,或已隐身历史的尘埃。这里留有竹筠的生活痕迹,她的气息仿佛还在。

江竹筠既是党的优秀儿女,也是四川大学的优秀校友,学校致力打造江姐纪念馆、创作江姐舞台剧、建设江姐荣誉班,让江姐真正在川大学子心中“活”了起来。

川大“江姐班”设置在生命科学学院,这是一个名副其实、又红又专的荣誉班级。“江姐班”班长李歆睿同学说:“在江姐班生活学习,大家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很大提升,我们一定会像江姐那样,担当起时代责任!”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八日晚,由四川大学师生自创自导自演的原创舞台剧《江姐在川大》举行了首场公演,引起轰动。当台上的角色流下热泪,观众席也是一片无声的哭泣。辅导员陆璐老师说:“江姐的故事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但这部剧通过点点滴滴的过往,把她拉回到我们身边,激励大家争当新时代的英雄人物。”硕士研究生王宇偲说:“我看到她也曾年少,也有岁月青葱,也曾尝过爱情的甜蜜和初为人母的欣喜。她是我们的学姐,但从另一个层面说,她更是党的女儿、人民的女儿。”剧作主创团队召开了三十余次剧本创作会,先后写出十几稿剧本,经过反复修改、打磨、排练,最终形成公演剧目。剧中江竹筠的扮演者梁雅芯同学久久沉浸在剧情中,她说:“江姐的性格塑造和分寸拿捏,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虽然我与当时的她年龄相差无几,但一时很难准确把握她在追随信仰和母子情深之间的挣扎。后来我泡在校史馆和江姐纪念馆,阅读了许多资料,慢慢找到了感觉,浑身充满青春勃发的革命气息。”

毕馆长告诉我,为了纪念江姐百年诞辰,学校师生正利用暑期紧锣密鼓排演另一部红色诗意话剧《待放》,即将在成都公演。这部全新打造的话剧,通过成年江姐和学生江姐跨越时空的交流,深情地展现江姐来川大、在川大、别川大的三个过程,表现她勇敢的奋斗、信仰的成长和青春的风采,呼唤青年人不断坚定人生理想信念。

一九四四年五月,江竹筠告别和自己假扮了一年夫妻的彭咏梧,从重庆乘车撤往成都。车到成都,她径直前往城郊的金牛坝驿运管理处,去找前期撤来的何理立。

这天是周末,偏偏何理立进城去了。与何理立同宿舍的一个名叫王珍如的女青年热情地接待了她,还为竹筠安排好了食宿。王珍如老家在四川金堂县,年长江竹筠一岁,这一夜她俩谈得十分投机,都意识到对方共产党员的身份,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从此,江竹筠、何理立、王珍如成了最要好的姐妹。

战友庞佑宗躲避到成都后,到了成都的重庆银行,被安排在九眼桥附近的办事处工作,不远就是四川大学的望江楼。办事处只有五六个人,掩护得非常好。江竹筠随何理立来到庞佑宗处,找他商量如何在成都立足并开展工作。商量来商量去,三个人一筹莫展,他们都刚来不久,没有过硬的上层关系,找一个好的掩护职业实在很难。庞佑宗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工作慢慢找着,实在不行,竹筠可以考考对面的四川大学,不过只有两个月就要考试了,时间有点紧。”“川大规模影响这么大,要是真能考进去,就可以方便地组织学运了。”江竹筠说,“只是我考得上吗?不管怎样,先问问组织上的意见。”

不久重庆回信了,江竹筠对何理立和庞佑宗说:“四哥同意了我考川大的想法,他说正需要争取这种阵地。拼了这条小命,我也要考上川大!”于是江竹筠开始复习。庞佑宗通过川大的朋友,请来川大的老师和学生为竹筠辅导功课。竹筠寄住的宿舍既窄又小,通风不好,夏日里又燥又闷,但她总是夜以继日地攻读,很少离开这间房子。

庞佑宗想办法给竹筠弄了一个名叫“江志炜”的高中文凭,为她考试报了名。为保险起见,竹筠选报了农学院植物病虫害这个冷门专业。

考榜下来了,“江志炜”榜上有名。

从此,江竹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四川大学学生注册档案中这样记载:“江志炜,性别女,年龄23岁,四川巴县人,于1944年9月,在农学院植物病虫害系一年级注册入学,学号331044。”

此时,国际国内形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国际上,苏联红军把德军赶出了国境,英美盟军开辟了第二战场,希特勒败局已定;国内,八路军、新四军坚持与日军作战,但国民党军队却在日军的进攻中溃逃。中共代表在重庆国民参政会上,要求立即召开紧急国事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挽救危急局势。

成都的进步力量在地下党组织下,重新活跃起来,公开和秘密的进步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九四四年十月四日,成都五所大学联合在华西坝体育馆集会,喊出了“结束一党专政、组织联合政府”的口号。四川大学的师生在地下党总支的领导下,掀起了新的学生运动热潮。

但川东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决定不转江竹筠的组织关系,给她的任务只是“隐蔽”,指示她可以用普通学生身份,做一些群众性的学生工作,尽量避免在学运中抛头露面。

在这种情况下,江竹筠忍着丧母悲痛,参加了川大的中国青年民主救亡协会,她决定在学运中扮演一个隐蔽的幕后策划者和推动者。

江竹筠没有忘记党组织对她的要求,她的谦和、朴实、诚恳,把周围的群众聚拢在一起,与同学们处得水乳交融,大家不是亲切地叫她“志炜”,就是尊称她“江姐”。她所在班里有三名女同学,另两位是来自郫县农村的董绛云和来自成都的走读生王云先,她和董绎云、农化系的黄芬等住在川大女生院同一间宿舍。

何理立经常从郊外金牛坝赶到川大来看望竹筠,夜里就挤在她的床上,两个在孤儿院就是同学的挚友,没完没了地说开了,还用她俩心知肚明的暗语谈工作,偶尔也提起“彭四哥”。

同寝室的黄芬年龄最小,家境优越,单纯而聪慧,其父黄仲伟是国民党九十五军参谋长。江竹筠很喜欢黄芬,经常约她去锦江畔散步交谈,潜移默化地影响她。黄芬的姐姐黄芳在川大园艺系,黄家姐妹经常拉上竹筠去家里玩耍。黄仲伟是位同情进步力量的爱国将军,见一双女儿与江竹筠这样文静识礼的同学来往,也非常高兴。竹筠觉得,若是能争取黄家姐妹,再影响到黄将军倾向共产党,就可以给党的工作带来便利。(果然,黄家姐妹加入了自由读书会等进步团体,一九四七年成都发生“六二三”逮捕事件时,黄将军在女儿黄芬鼓动下,出面保释了不少进步学生。后来,黄仲伟将军毅然率部起义,不能不说,这里面有江竹筠的功劳。)

一九四五年五月四日,川大和成都各大学的一百零八个进步团体,在华西坝草坪举行了数千人的“营火晚会”,倡导发扬“五四”精神,呼吁停止一党专政、成立联合政府。置身在这样的学生运动中,江竹筠内心无比高兴。

这时,她却突然得到一个秘密通知,南方局和重庆市委鉴于工作需要,批准她与彭咏梧正式结婚。

她明白,组织上这样决定,是因为自己与彭咏梧的假夫妻扮得太真,现在难以向周围的人道明真相,重庆的地下工作需要彭四哥继续战斗下去,他们就必须把“夫妻”关系继续巩固下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正式结婚。

暑假回到重庆,竹筠见到分别一年多的彭四哥,两人都很激动,他们的“家”已经搬到中信大厦,同事们听说“彭太太”回来了,都跑来热闹了一番。

抗战胜利了,竹筠在重庆亲历了人民庆祝胜利的狂欢盛况。她带着胜利的喜悦和新婚的甜蜜,回到了四川大学。

正当她以饱满的热忱投入学运时,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川大学生伙食很差,怀孕的江竹筠一直在女生伙食团吃饭,三餐几乎是萝卜白菜糙米饭,但她很少加菜,有时错过了吃饭时间,她也只是到女生院围墙外的小店去吃一碗酸辣面。

在四川大学江姐纪念馆,我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编号为36986的住院病人记录。

这是一张七十五年前华西医科大学协和医院的住院单,其中,中文记录的内容为:彭江志炜,女,二十四岁,已婚,省籍四川,诞生地点重庆,现住址为望江楼川大女生院;科别为产科。英文记录的内容为:入院日期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八日,出院日期一九四六年五月十日;诊断contracted pelvis(骨盆狭窄),手术classical cesarean section&ligation of tube(古典式剖宫产和输卵管结扎)。

记录者的习惯和娴熟的英文书写,透出浓重的教会医院文化背景。

感谢档案和文献工作者,为今天的人们保存了一份难得的历史资料。这份住院单传达的信息,让我们穿越岁月和历史的尘埃,触碰到了感动和崇敬。我们仿佛看见黑白光影中,江竹筠在医院生产的那些日子,我们甚至听得到医院外川味浓郁的叫卖和成都老街区的嘈杂,一九四六年春天那明晃晃的阳光,仿佛正洒到我们脸上……

一九四六年春天,江竹筠要生孩子了,黄芬、黄芳和董绛云三个女同学找了一辆黄包车,把她送到华西医科大学协和医院妇产科住了下来。由于骨盆狭窄,江竹筠难产了,医生诊断须做剖宫产手术。

谁也没想到,临做手术时,竹筠却恳求医生:“大夫,请一并给我做了绝育手术吧!”医生大吃一惊:“这怎么成!你这是头胎,哪有生头胎就做绝育的!”陪护的黄芬、董绛云也纳闷:“都说生得越多越好,越有福气,你怎么生一个就不想要了?”竹筠笑了笑:“生一个就够了,免得生多了拖累。”

黄芬劝她:“你何必这么固执?你这样,你先生知道吗?”

“他不知道,但他会同意的。”竹筠坚决地说。彭咏梧此时还不知道竹筠要生孩子呢。

竹筠坚决要求绝育,医生没办法,只得说:“实在要绝育,必须家属签字!”看到竹筠心意已定,一直被江竹筠叫作妹妹的黄芬,只好一咬牙说:“我是她妹妹,我来签!”

医生只好在剖宫产的同时给江竹筠做绝育手术。孩子平安降生,是一个胖胖的男孩。江竹筠幸福地笑了,黄芬、黄芳、董绛云几个同学高兴得合不拢嘴。

住院单显示,竹筠共在医院住了二十二天。出院后,几位同学把竹筠和孩子接到学校附近一位姓丁的同学家里借住,丁婆婆帮她照料小孩,同学们不时去看望她和孩子,带去鸡蛋、水果等营养品,给她送去了友谊和温暖。

半个月后,接到消息的彭咏梧匆匆赶来。得知竹筠做了绝育手术,彭咏梧虽很难过,但还是称赞她:“竹,你是个有独到见解的好母亲,我明白你的心思。”江竹筠笑笑说:“四哥,我知道你不会责怪我。孩子还没取名呢。”彭咏梧说:“孩子是云阳人,又出生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就叫彭云吧!”

今天回想,江竹筠当时那么说,心里肯定也有挣扎:作为一个母亲,谁不想多要几个孩子?但面对斗争越来越残酷的现实,地下革命工作者随时都面临着牺牲的危险,她是有准备的。她深知,儿女一多,就是更多的拖累。在那样的年代,人们思想还不开放,江竹筠能有那样的抉择,甘为革命做出舍弃,真让人无比敬佩。

生下彭云四十天后,江竹筠就回校上课了。小彭云有丁婆婆带着,她很放心。学校的课程落下了很多,她抓紧时间向前赶。学校进步团体的活动,她也一如既往地参加,还抱着云儿去参加了一次“文学笔会”活动。

暑假到了,江竹筠即将带着儿子回重庆。山雨欲来风满楼,更加残酷的地下斗争就要到来,彭咏梧的工作肯定需要她这个妻子细致掩护。她意识到自己难以继续大学学业,临别时把贴着自己照片的借书证和一本《辩证法》赠给了同学王云先。

不出所料,江竹筠一回到重庆,局势就恶化了。国民党向共产党解放区发动了全面内战,中共中央在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日向全党发出了《以自卫战粉碎蒋介石的进攻》的指示,雾都重庆地下党的工作更加艰险起来。市委负责人找江竹筠谈话:“市委决定你不再去川大,就留在重庆做老彭的助手,你的任务是给老彭建一个安全的家,协助老彭搞好市委的宣传和学运工作。”

再次与丈夫共同战斗生活,而且不用像两年前那样假扮夫妻,江竹筠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新安排。一贯严谨的她,以孩子太小为理由,请同学帮忙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这样既免去了学校方面的猜疑,又多了一个掩护躲避的退路。

就这样,江竹筠中断了与川大的联系,把用了两年的“江志炜”这个化名,留在了四川大学的学生档案和同学们的回忆中。

一九五〇年一月七日,川大师生为渣滓洞遇难烈士举行了一个追悼会,很多曾经的同学、老师和朋友在参加追悼会时,才知道原来江竹筠就是曾经和他们朝夕共处的同学江志炜。

多年后,据竹筠的好友黄芳回忆:“我们只知道她叫江志炜,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起过江竹筠这个名字,一想到江姐受了那么多苦,我的心都在痛!”

●本文部分资料引自丁少颖著《红岩恋——江姐家传》

●本文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阳开》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