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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3期|李庆西:貔貅行(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3期 | 李庆西  2021年07月09日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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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岸边鳞次栉比的棚舍沉入暮色之中,黄浦江上传来凄厉的汽笛声。”小说开头这两句直接将读者带入老上海尘世之中,就像电影镜头似的,紧接着就推至外白渡桥北岸的礼查饭店——灯光闪耀之处麇集着有故事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皆是本埠和外埠的体面人士。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饭店门口,车身上见得一溜破损的彩纸标语:“庆□国民□命军□克福州!”紧随而来是两辆黄包车。

这是一九二七年初,远东大都会处于躁动的前夜。早间,报贩已满街嚷嚷:“直鲁联军推进蚌埠淮安一线!”“孙大帅重新布防沪宁杭!”此刻,灯光映出满街的垃圾。甘蔗皮,烂菜叶子,鸡毛鹅毛,飞扬的尘土和煤灰……

寒风瑟瑟。罗马柱前两个应门侍者抖动着身体,嘴里哧呐哧呐地嘟囔着,不时瞥一眼对方。这功夫蹿到跟前的黄包车送来两位神秘客人。看身形一个粗壮一个细长,却是一模一样的长袍礼帽,这副商人打扮看着就不像商人。

他们是来自鲁南熊耳山堡寨的绿林中人,身形粗壮这人叫白小楼,上山落草之前是唱戏的。走进匝地氍毹的饭店大堂,白某只觉满眼簇亮,霎时间满身筋脉骨碌碌地转动起来,这感觉就像上了戏台。进进出出都是举旗跑场的龙套,两个外国女人在前台吵吵嚷嚷,不知唱的哪一出。恍惚听见胡琴拉出西皮摇板过门,他撩起袍子下摆,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嗓子:双枪能敌千员将,见了父王问安康。回过头看,这《八大锤》里陆文龙的唱词似乎暗示人生迷途,当然这里没有戏中王佐说书一节,小说表现的东西远比戏曲要复杂。旁边那细长个儿喝 止白某的唐突,朝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们拱了拱手,各位爷……各位爷,多包涵……俺这兄弟喝醉了。这一位像是见过世面的,只是一口山东土腔露了底儿。众人带着鄙夷的神情散去,他赶紧拽白某进了电梯上楼去了。

如果说这是一个让人迷惑的开头,可能许多读者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其中有何机杼。看上去这番叙述井然有致,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有些东西暂时按下未表,后边适当的地方自有说明。可是,你不觉得这里契入了某种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从穷山僻乡到十里洋场,从棚户区走入礼查饭店,这两人又是一个粗壮一个细长,且有孟浪与谨细之别。这意味着什么?似乎隐隐地埋下了什么悬念,自然有些细节很难做进一步解读。

这天晚上,他们在这儿拜见青帮的边爷,不是一般的拜码头,实有一笔重要交易。人称边爷的边 锡三,不只是青帮大佬喻世桥的人,其正式身份是国懋洋行负责码头货栈的襄理。白某二位找上他,是奔着那家洋行从比利时进口的一批枪械来的。在礼查饭店餐厅的雅间里,白小楼掏出金少山(就是那位著名京剧净角)亲笔写的帖子,让边爷不得不对他俩刮目相看。其时正是金少山走红之日,与梅兰芳在大新舞台联袂献演《霸王别姬》,大半个上海滩为之轰动。听说这几日金少山都让喻老头子接到自己府上去了,边爷自然不能怠慢金霸王介绍来的人。双方东拉西扯寒暄好一阵。原来白兄也是梨园人士,我边某人最喜欢跟你们这一行交朋友……你这兄弟不会也是武花脸?不等白小楼介绍,旁边那细长个儿自报家门说,俺从前也在洋行做事,济南的美最时,还有太隆,俺都做过。听他这么说,边爷有些吃惊,这越说越近了,原来也是买办这一行。于是两人又聊起南北洋行的人事与门道,扯了半天,边爷才问起他尊姓大名。这位说,俺叫吴用。

梁山泊的吴用?边某是有眼不识泰山。边爷,您说笑了,吴用就是无用之人。

吴用的来历后边自有交代,这名字自是冒用水浒人物名氏。熊耳山堡寨老大叫宋江,吴用是军师,正式名号是司令和参谋长。山上没人知道他们原来叫什么。小说第二章,暂且撇开上海滩和边爷,从宋江一伙何以啸聚山林说起,捎带介绍当时鲁南民间武装概况。

1925年前后,鲁南各路杆子主要盘踞峄、滕、邹三县。官方所称“土匪”或“强盗”,实非一种性质,既有红枪会、国义帮一类帮会或是道会门组织,也有各种农民自卫武装。山头林立,各有门规,有的专门劫掠衙门富户,有的却与官府暗通款曲。都是靠枪杆子说话的主儿,除了打家劫舍,这年头亦未必没有政治诉求。譬如,制造临城大劫案的抱犊崮孙美瑶那彪人马,他们劫了津浦线蓝钢快车,绑架中外旅客一百多号人,随后与官方谈判了一两个月,起先提出的几项条款官方都不能接受,其中就有峄、滕、邹三县自治方案。

这里需要指出,现在研究北洋时期匪患的学者多半已意识到乡民自卫的行为动机,却很少有人将这种非政府武装与当日政权割据的复杂背景加以联系。如果说清末的“咸与维新”意味着士绅阶层的仓皇投机,那么这时候草泽之士乃至亡命之徒都在“咸与革命”了。毫无疑问,这里边有些人确有改造社会的欲望,譬如这个吴用,大抵就有救民于水火的抱负,时局变化亦往往给他带来某种选择的思路——本来他想撺掇表兄一块儿去广州,投靠南方革命党,无奈宋江怎么也不肯离开山东地界,硬是把他也拴在自己身边。

孙美瑶招安后又让官军灭了,留下了许多扑朔迷离的说法,这都不必细述。没过多久,抱犊崮三十里外的熊耳山出现了一支名为“山东瓦岗革命军”的武装组织,就是宋江、吴用这伙人。熊耳山也在峄县境内,那不是一座山,是方圆几十里的山峦和丘陵,地质学称之喀斯特地貌的熔岩山区,沟壑交错的裂谷里有着数不清的洞穴,每一处都能隐藏大批人马。为何取“瓦岗”这名号?当初白小楼上山时就很不解,戏里都说瓦岗寨在登州,离咱这地界大老远哩。宋江说,咱跟前没有水泊,要不就叫梁山泊了。宋江麾下有两三百号人,除了他和吴用,大头目中还有佟子兴和白小楼二人。宋江他们就像传说中的梁山好汉那样,矢志除暴安良,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

现在熊耳山代替抱犊崮成了绺子大营,也收留了从前跟随孙美瑶的若干喽啰。平常空闲时候,宋江、吴用最爱听这些人叙说当初劫火车的细节。其实,宋江他们并不以孙美瑶为同道,只是叹服这厮的胆略与手段,更羡慕抱犊崮曾有三千人马的规模,按鲁军建制那是一个旅的规模。宋江深憾自己山头太小,更要命的是武器太差,仅有几十条破枪,打不了冲州过府的运动战,只能做些“不伶俐”的勾当。

当务之急是要重新装备这支队伍,他心里早已萌生出山买枪的念头。

说来,这宋江也跟书上说的宋江命运相仿,上山前亦自有一番“坐楼杀惜”的经历。他是军人出身,本是山东第六混成旅某团副官,平日喜欢结交江湖人士,满脑子宏图大志,却是摊上阎婆惜那样的女人。他那媳妇虽是明媒正娶,却挡不住明里暗里跟他上司偷情。这不说,此妇更是泼辣歹毒,逮着老宋与绺子来往的把柄,动辄扬言告官。日子久了老宋已无可再忍,加与团座攒下的种种怨隙。这一日,见那对奸夫淫妇进入屋里作业,扔了颗手榴弹将两人炸飞,趁军营大乱换了便装溜出辕门。

兖州镇守使公署悬赏捉拿,开出赏金三千大洋。老宋跑到菏泽跑到鄄城,见满街都是通缉令,知道这回躲是躲不住了。

江湖之道,归于山林。上山一半是吴用的主意。他们两人是姑表亲,宋江躲到鄄城小姑家里,吴用正好也来了,宋江的小姑就是吴用的小姨。

吴用是读书人出身,在济宁念过教会学堂,懂得洋文,曾在济南洋行里做买办,因为得罪了黑道被人追杀,眼下也是走投无路。吴用想去南方投靠革命党,老宋说南方没有咱们的人,俺在山东一样革命。吴用一想,那就只能逼上梁山了。于是暗中募集江湖上游兵散勇,拉杆子上山。

熊耳山本有几支小股绺子,对外概称瓦岗大营。宋和吴带人上山,不用上演火并王伦那一出,一说是炸兖州军营的好汉,不费力就将山上几路兄弟收于麾下,组建了这支“瓦岗革命军”,老宋自任司令,吴用居次位,被称为参座。

吴用以下便是诨名“筒子”的佟子兴,这筒子原先就是混黑道的,投靠抱犊崮成了匪首孙美瑶心腹。临城劫火车,他是冲在第一线的,也是他将那些洋人押出了一等车厢。孙匪被招安后编为新十一旅,佟子兴任旅部军需副官。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在枣庄中兴公司设鸿门宴诛杀孙美瑶,孙旅一干头目尽入彀中,只漏了姓佟的一个。那天佟子兴幸好来得晚,还没进院子,有人拍着腰里的盒子炮朝这边使眼色,他心领神会,扭头就走。宋江当时所在的第六旅负责外围警戒,宋大哥是存心放走佟子兴。因为这层关系,二人日后成了莫逆之交。

几个核心人物中,唯独老四白小楼是外省人。白小楼说是河北人,却听不出河北什么地方口音,大概从小进了戏班,成天操练京白韵白苏白,说话有点拿腔拿调,又难免夹带一点湖广音。他起初练的是武生,后来演武花脸,因为崇拜武生名角杨小楼,取艺名“小楼”,不免又被人唤作“小白楼”。之前跟着戏班走码头,去过北平、天津、保定、烟台、青岛、济南一些大地方,自然不是一般人的眼界。戏班散伙时,白小楼困在兖州客栈,别人都走了,他在戏台上摔断了胫骨,一时走不了。骨头是接上了,好长时间不能动弹,又欠下客栈两个月食宿。夏去秋来,眼见雁行南飞,窗外榆树槐树扑簌簌掉叶子,每日在屋里喝酒叹气,时不时唱一段:“想当年在河间谁不尊仰,持双钩压绿林坐地分赃……”

白小楼沦落之日,宋江已经上山成立了“革命军”,一日进城找“哨子”(派在城里的坐探)打探事儿,也住这家客栈,这家的店掌柜就是山上的“哨子”。宋江打听那唱戏的是什么人。掌柜说,这人就是《盗御马》的窦尔敦,戏里戏外都是一条好汉,不信这街上你找人问问,十几个泼皮弄不过他一个。于是,宋江刻意撺掇白小楼入伙,让掌柜免了他住店的欠赊。喝酒时,宋江问他杀过人没有,他不说话,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溜,冷不丁地唱一句:若论大胆的英雄汉,窦某可算胆包天。嘴里巴搭巴搭地念着鼓点,用筷子比画着砍头动作,又唱:狄家街羊肉砂锅不须问,宋大哥是及时雨也叫呼保义。

关于熊耳山和宋江的叙事多是粗线条,如谓白小楼上山后办了几件漂亮事儿,都未作情节叙述。反正宋江觉得此人爽直而干练,决定去上海买枪,就让吴用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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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3期)

李庆西,1951年出生于大连,198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现居杭州。曾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现任上海《书城》杂志执行编委。从事文学创作与研究四十余年,著有小说《人间笔记》《不二法门》《大风歌》等,评论与随笔《文学的当代性》《话语之径》《三国如何演义》《水浒十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