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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活世家
来源:北京日报 | 王丹枫  2021年07月06日08:09

1965年,韶光淑气的一个春日上午,少年李连贵站在左安门的自家小院,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李增喜“扎(音zā)彩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十多年后,他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彩子李”第五代传人。

这就像一场梦,家中兄妹七人,大排行老五,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奇怪,也不奇怪。谁能堪破命运的玄机呢?如果事事都能如人所料,那人生得多无趣啊!

尘封记忆

他们认为那些发生的事儿普通得就如一日三餐,有什么可讲的?

六十一甲子。韶光水逝,旧侣星稀,山河岁月都被时光尘封在隐秘的角落。

住在垡头一栋小区的高层,视野辽阔,东方曙光初现时,客厅被照得晃眼,李连贵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干起“大活儿”来有些吃不消。心疼父亲,只要走得开,李超会喊上堂哥一起给父亲打下手。时光重现,像极了壮年时的李连贵给父亲打下手的情形。

坐在中堂八仙桌旁,李连贵吸了几口烟,缓缓吐出,岚烟缥缈,像在梦里。上了年纪,老喜欢回忆,旧事可真多啊,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

2002年,因为城市建设,李连贵家的祖宅被划为拆迁区域,那一带的街坊陆陆续续都搬走了,也带走了充满烟火气的往日时光。李家有两处院落,每个院落足有六七百平方米大小,距离护城河就五十来米,河水潺潺,垂柳依依,颇有江南水乡的几分韵致。每年春天一到,燕子衔泥筑巢绕屋梁,宅院里到处是春满人间的消息。搬走时,李家老老少少依依不舍,毕竟老宅庇佑了五六代李家人,历经清代、民国、新中国,扎根四百八十余年,说起来比中国近代史还要久远。

“过了护城河就是城外的郊区,我小的时候老在河边儿玩耍。拆迁搬到垡头后,我去左安门的祖宅地界儿瞅过,不敢认,模样全变了。”李连贵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口烟雾,片刻沉默,刹那间,时间好像被凝固了。

1975年4月,李连贵去通县(今通州区)插队,知青生活满打满算一年八个月,回城后分配到京棉二厂,工作生涯自此开始。其间,从事过多种职业,2017年底从工作了25年的章光101集团退休。

跟大部分老百姓差不多,一路上平淡如水,未曾掀起过多大波澜,但是处在时代浪潮下的每一个个体,谁身上还没发生过点儿故事,只不过不想说罢了,或者说,他们认为那些发生的事儿普通得就如一日三餐,有什么可讲的?

李连贵清楚地记得,1965年到1979年,家里人闭口不提“扎彩子”,仿佛祖上靠这个糊口的营生跟他们家没有任何关联。那个年代大家都挺忌讳这个的,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它被划归为“四旧”,躲还来不及呢。

改革开放后,民俗彩子重新回归大众视线。老北京人对礼数的讲究,不仅表现在外场,也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红白喜事儿,还是寺庙里的开光法会,都喜欢“扎彩子”。

父亲李增喜重新出山,那感觉就像一尾鱼沉在水底太久,终于可以露出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父子情

看见父亲的那双手全是裂开的口子,有时候还得缝住伤口,李连贵心疼极了。

做彩子活儿的统称为“彩子匠”,其实他们都有正儿八经的工作,这个只能算是副业,若单单以此为生,那肯定要饿肚子了。

重操旧业后,李增喜起先带着一帮徒弟干。旁人托关系找上门来拜师学艺,可家里的小子们愣是不稀罕祖上传下来的老手艺,李增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老在儿子们面前念秧儿:“咱家这行也没人学了,以后这活儿在我手上就绝了……”

老爷子明摆着是激将法啊。性情温和、心思细腻的老五(李连贵),想着老爷子心急如焚,虽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应了下来。父亲出门做彩子活儿的时候,他跟着去打下手。白天在单位工作,“扎彩子”全靠抽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干。赶上实在吃紧的活儿,还得跟单位请假。

那是1983年,李连贵刚成家没多久,还在北京皮革工业研究所当工人。多年后,他回想起父亲好像在他面前念叨家传的手艺后继无人的次数最多,其实,那是老爷子疼他。那会儿家里的几个男孩中,经济上数他差点儿意思,做彩子活儿可以来点外快补贴家用,老爷子绕着弯儿来帮衬他,只不过不点破罢了。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明诗人汪广洋《画虎》)年纪越大,人就越发柔和,少时印象中的父亲威严得不敢靠近,后来温存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恐怕就是人们说的:在时光流逝中,每个人都会跟自己和解吧。

跟父亲一起做活儿,朝夕相处,李连贵发现了过往生活中不曾了解的父亲的多个侧面,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也越发立体生动起来。

做彩子活儿特累,夏天常常赶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得边做边用塑料棚盖着,汗水和着雨水,那感觉很不是滋味。活儿做完了,搁不了几天,主家办完事就得尽快拆掉,做的很多彩活都未能留下影像;冬天做活儿,赶上寒潮天气,特遭罪,干活时还不能戴手套,否则,绑扎的绳儿就会秃噜(松开)。看见父亲那双手全是裂开的口子,有时候还得缝住伤口,李连贵心疼极了,一针又一针,仿佛缝在自己手上。

前世今生

之前,北京做彩子活儿的没有做过四串儿以上的,而“彩子李”却能拉到八九串儿。

“26岁那年跟着父亲干活儿,我当时的心态模棱两可,可能用‘纠结’形容更恰当。那时候父亲六十多岁,身体还算结实,我们兄弟几个压根儿没考虑‘传承’的事儿,总想着还早呢……”李连贵说,一入行就这么干到现在了,一晃三十七八年了,时间溜得比兔子还快,两鬓都钻出白发了。

真正入行做彩子活儿时,对于这个行当的前世今生,李连贵的认知大多来源于自家家史中的零星记载和长辈们的闲话家常,未曾深究其发展脉络。后来,入行时间长了,对祖传的这门手艺渐渐有了感情,所做的一切就不是负累,而是财富。

“入行了,就必须把心沉下来,遇到多大困难都不能退缩,要多花些心思打磨手艺,时间长了,肯定能做成。”父亲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的神情,仿佛仍在眼前,在李连贵眼中,父亲对待这门手艺怀着近乎赤子般的初心,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来打磨手艺,力求彩活一次比一次做得出彩,不断向巅峰攀登,但是没人知道巅峰究竟在哪儿。

“彩子李”的招牌,正是一代又一代李家人通过对手艺的追索与苛求慢慢建立起来的。李连贵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祖上往日的辉煌。旧京,“彩子李”是京师著名的彩活世家,南城做彩活的唯独他一家,赶上民间节庆、红白喜事装饰门面都得“扎彩子”。

彩子分为“硬彩”和“软彩”两种。“硬彩”指的是搭建各式牌楼、亭台楼阁、祭台(月台)、戏台、经台前的彩饰,最常见的简易“硬彩”是各门前的“片牌楼”;“软彩”是以彩绸、彩布结成绣球,悬挂于门楣或楼台殿阁的前脸儿,种类各异。“彩子李”家为庙会制作的过街牌楼和庙会茶棚的彩牌楼都属于“硬彩”,但是,上面装饰的穗子和纸花都是用彩绸和皱纹纸制作的“软彩”。

“扎彩子”究竟始于何时,无考,但肯定不晚于明。彩子是北京的民俗行业,必须按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做,其民俗价值可见一斑。老北京,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办喜事、丧事等都讲究“扎彩子”,朝野上下,无事不彩、无处不彩。故从清朝起,这个行当日渐盛行。

“溥仪大婚是我曾祖李文瑞,带着我祖父李宝山,经人介绍在皇宫里做的彩子活儿;孙中山先生驾鹤西去,从碧云寺往南京移灵也是我们家给扎的路祭台……”说起自家手艺,李连贵的眉宇间尽是笃定自信。

李家做彩活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能在平面的牌楼上做出各种“拐子活儿”。所谓“拐子活儿”,是指牌楼上立体而出的那些棱角。看起来简单,但是怎么让这些棱角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与牌楼融为一体,难度极高。

“彩子李”传到李连贵手上已至五代,而把这门家传手艺的精髓全盘吸收并发扬光大者是其父李增喜。李连贵直言自己也就学到了父亲手艺的十分之一。跟着父亲学做彩子活儿,原本并不高大的父亲在其心中一日一日高大起来,他从心底里佩服父亲,只是未曾当面夸赞过。

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就是太收着了。“当着面儿夸老爷子,多难为情,我没做过,我的儿子也没做过,如果父亲还健在,我有可能会试着给他竖大拇指!”李连贵说,看着老父亲干起活儿来脆生生的,绝活儿一出又一出,简直亮瞎眼。

李增喜做彩子活儿从来不用尺子,就拿步量,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绝活儿。走一趟,多大的活,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做完活儿,跟他走的步数误差顶多10公分。李连贵也沿袭家传,不习惯用尺子,“我的个头儿迈出一步就是80公分左右。”

“拉串(音chuān)儿”也是李增喜的绝活。所谓拉串儿,就是用绳子在上下横竹竿间拉出斜网格,在网格的交叉点用绳子卷出花型来做装饰。李增喜把这种传统的在彩子活儿上卷花改成了用皱纹纸预先制作纸花,一次最少得准备2000朵,然后别在拉好的串儿上。越密码花越好看。之前,北京做彩子活儿的没有做过四串儿以上的,而“彩子李”却能拉到八九串儿。串儿越多,出错的几率就越大,非得使出真功夫不可。

“彩子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给庙里做彩子活儿不收钱。去老百姓家里做活儿,有钱的给钱,没钱的人家办事找上门来也必须得应,即使白送也要尽心把活儿干得漂亮,行当里管这叫“票活儿”。旧时穷人挺多的,李家干的“票活儿”数都数不过来。

一个彩子活儿从制作完成到拆除,短则几日,长则个把月。但是制作过程却要经历多道工序,复杂的还需要多人辅助才能完成。第一步打绳(搓绳),过去有子儿绳(麻绳),现在没子儿绳了,用塑料绳,几股一撮,细如中粗小线儿;第二步测量场地;第三步找竹竿绑架子(系扣),门儿多大就要多长的竿儿,把彩活的架子绑好;第四步拉串儿;第五步绷地儿,即拉串儿后铺在绳底下的布匹;第六步绷带,露着竿儿不好看,把竿儿给绷上,这叫“绷带”;第七步别花,不是整块的,比如三个楼子的过街牌楼,三个门儿,那就得一块儿一块儿到现场现拼,拼完以后,再翻个绣球,就齐活了。

传承

“跟他讲明白了,他老泪纵横,高兴啊,有人接班了,终于放心了。”

所谓“隔行如隔山”,李连贵也是慢慢上手后才深有体悟的。

看着父亲和前辈们做彩子活儿游刃有余,李连贵心想“看上去也不太难”,可是一旦自己上手,拦路虎来了一只又一只,简直难以招架。最难的就是绑竿系扣,要求系公扣(有一个小疙瘩的),此绑扎法不易散开,属于活扣,一扽即开。干活儿时,父亲给李连贵演示过系公扣的方法,可是自己系好扣后刚搁一边儿就散开了。显然,李连贵系的是母扣(就一个小圈),母扣经不起一阵风吹,晃荡一下就开了。系了一次又一次,老是松开,耳根子都着火了。

想过放弃,但是没有机会。李增喜每次接到活儿后就喊儿子:“老五,赶明儿跟我干活儿去。”那时候,找父亲做彩活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教会儿子系扣,李增喜手把手一遍又一遍地传授技巧,将步骤细化分解。练了好几天,李连贵终于掌握了系公扣的方法。之后的三四个月里,跟着父亲接活儿越发频密,量步、系扣绑竿、拉串儿等“小活儿”基本上没问题了。

彩子活儿的所有工序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铺地儿”又是一个难题。要想把布料铺平整,事先得扽住一个角儿,拽上再绕过去扽住另外一个角儿,左右对着绑扎,不能出现任何褶皱。“绑带儿”也是一个细活,得把“脏儿”(即活儿没做干净,干活时多余的线头儿和布面未包严实,露出的竹竿儿等影响美观)给盖上。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李连贵越做越顺手。

李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做彩子活儿搭成什么样子全靠心里琢磨,从不会事先给主家做出一个模型,不接受任何要求画图定型的活儿。因为做彩子活儿要根据现场的实际环境来决定搭何种造型。不过,现在技术发达了,李连贵也在尝试用智能手机拍摄自己满意的作品留作资料,也会给主家看一些参考图样,但是完全一比一制作,依然做不到,因为每一件作品都是唯一的、独特的。

做彩子活儿,李增喜带着李连贵整整干了16年。其间,让李连贵印象比较深刻的是,1998年和父亲一起为五台山做彩活,搭了一个长32米有11个门的法台,前后去了两次,待了近两个月。

1999年李增喜半身不遂,身体每况愈下,“彩子李”这门手艺的重担自此落在了李连贵身上。

2000年,李连贵开始单独做彩子活儿,完成的第一个大活儿就是给龙潭庙会搭建两层彩牌楼。

“我推着父亲到龙潭湖去,做完了想让父亲看看。那会儿父亲的记忆力已不太好了,说话也不利索,看到彩牌茶楼,他问我这是谁做的,我说‘爸这是我做的’。跟他讲明白了,他老泪纵横,高兴啊,有人接班了,终于放心了。”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李连贵仍有些激动。

李连贵迄今最为得意的作品是2002年给后海广化寺做的三层檐垂花门牌楼。“我特别喜欢那个彩子。遗憾的是,老爷子没有机会看到,那年他走了。”李连贵说话都带着几分颤音了。那是他跟三哥一起完成的,干完活了左瞧瞧右瞅瞅,甚为满意。整个法台四四方方,规规整整,牌楼所在的台基被包扎得特别严实,一点儿都没露出边边沿沿,未见一处“脏儿”。

现场有位来参加活动的台湾老人,问当时的广化寺方丈怡学法师:“当家的,这是谁做的活儿?大陆还有干这个活儿的!”

怡学法师指着李连贵说:“这是我们老五做的。”

“嘿,这都能传承下来,真不错!”台湾老人啧啧称赞,并凑到李连贵跟前说:“有机会欢迎你到台湾去帮我们做几个牌楼……”

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应下来,台湾老人深感惋惜。

2018年,香港的一家媒体到李连贵家采访,结束时,他们非得买走李连贵摆放在客厅里的一个牌楼模型,李连贵很郑重地跟对方说:“实在抱歉,这个不卖。”

“为什么?”对方一脸诧异。

“如果你们喜欢这个模型,可以带走,但是花钱买,绝对不行,我不卖手艺!再说了,这也不是卖的东西。”李连贵说。

香港媒体人对李连贵肃然起敬,他们表示会把这尊牌楼模型摆在香港高速列车上展示。

前路

就连五六十岁的人,未必有人知道“扎彩子”是怎么一回事。

被时代推着走的人,其实,也在悄悄地改变着时代的模样。

入行37年,大大小小的彩活,做过不计其数。“好彩活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很多人都问过李连贵这个问题。

李连贵直截了当给出两个标准:第一,心中所想能够做出来;第二,耳目一新,外观宏伟有气势。

乍一看,这标准也不是不能实现,但细细琢磨,一般人要做到,难!没有个数十年火候,出不来。李连贵进一步解释说,自己做出来的彩子,如果连自己都不满意,那肯定不行。彩子是花活,从视觉感官上一定要征服人。

找李连贵做彩活的,除了庙里有佛事要用到,就是郊区办红事儿与白事儿的。现在家里有上了岁数的老人,还是特别喜欢彩子。而80后、90后、00后中的大多数可能都未曾听说过,就连五六十岁的人,未必有人知道“扎彩子”是怎么一回事。时下,人们即使要用到彩子也会新事新办,一律用充气圆拱门装饰,这已经成为办红白喜事中约定俗成的装置道具之一。

彩活,日薄西山,是摆在李连贵面前一个不争的现实问题。

近几年,李连贵也不怎么接大活了。岁月不饶人,跟着他一块儿做彩活的都是几个同龄的老家伙,体力和精力上都有些吃不消。加之,搭架子特别不容易,过去找年轻的来帮忙,但是不会搭,会搭架子的岁数大了,又做不动。

现在,李连贵面临着跟父亲李增喜同样的难题:祖上留下来的这门手艺究竟该怎么传下去?

儿子李超和侄子四五年前就开始学做彩活儿了,可是他们只会一些容易的平活(平口彩子),“彩子李”引以为傲的“拐子活儿”无法速成,没有个数十年工夫磨砺,很难做出花儿来。

“不能让这门手艺从我手里断了!”这是“彩子李”几代人的共同夙愿,李连贵希望儿子熟练掌握了彩活以后,再把他的子女教会,或者外面有喜欢这个行当、特别想学的,他也特别愿意教。

李连贵说:“2009年,北京扎彩子入选北京市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作为这个项目唯一的传承人,我就觉得这行现在衰退得太厉害了。虽然国家特别支持非遗,但是用的地方特别少——难题怎么破?这真的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