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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西元:南下(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 西元  2021年07月02日06:41

小美不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或许就没有真正的名字。他的师傅对他说,十二年前的冬天,戏班子到漯河演出,在田边路上捡起的他。当时正下着雪,雪把他的襁褓都盖上了,只有脸上那一块不停地融化,露了出来。师傅本是不想把他抱回来的,因为戏班子已经很拮据,再难养活一张嘴。头一年,豫北刚遭灾,饥民比蝗虫还多。活一个人,死一个人,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可婴儿就一直哭,哭声尖利嘹亮,走出一里地居然还能听得见。师傅浑身一机灵,心想,这孩子可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啊!他跑了回去,发现婴儿的脸也被雪盖住了,只剩嘴巴上边还有手腕子粗细的一个窟窿。他拍掉雪,婴儿的襁褓是鲜红色的,胸口处有一块银元,此外再无一字一物。

小美被师傅养活大,也自然从小学戏。师傅的根基在西府调,小美也主要学西府调。其他腔调也学,比如豫东调,不精罢了。小美虽然是男孩子,但女人戏却唱得好,《打金枝》当中的公主,《秦雪梅》当中的秦雪梅,《拷红》当中的红娘,一举一动、一字一腔都有模有样。所以,师傅就给他起了小美这个名字。师傅私下里也有过这样的念头,虽说咱这是个草台野班子,但也说不好哪天就出了一个能到茶馆、戏楼唱戏的角儿呢?小美这孩子就有个好胎子,名字也好,像个角儿的名字。

不过,一个月前,师傅病了,躺在一座破庙子里的走廊上起不来。是什么病不清楚,反正他总是用手压着腰部,脸越来越黄,黄里透着黑,肚子越来越大,竟有点像个孕妇。师傅病倒之后,戏班子的事儿都由拉大弦的做主。功也没法练了,每天早上发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有时不发,让大家到外面找活路,晚上把挣来的钱上交,来给师傅看病。对小美来说,找活路差不多就是要饭。钱是要不到的,晚上或能带回一碗泔水样的米汤,或连自己也饿了一整天。有一天,小美发现戏班子里的十一弟不见了。拉大弦的对大家说,十一弟被老家人领走了。小美是不大信的,知道十一弟被卖掉了。这事儿不说破,大家心里似乎都好受点。小美有点心慌,可也等着那一天了。自己连被家人领走的份儿都没有,卖掉就卖掉吧,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家吃饭。十来天前,师傅死了。小美把师傅拖上草席的时候,觉得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片树叶一样。师傅身上的皮肤彻底黑了,又透明了,肚子里的黄水似乎都看得见,一荡一荡,像是要胀破肚皮流出来。师傅临死的时候对小美说,你以后要唱戏,要成角儿。小美心想,这一天恐怕是永远也来不了了。

美坐在进城的大路边。身后,是破庙子。南面,远远的是那座扁扁的城,像一只趴着动不了的灰色虫子。路两边的田野枯黄,春天来了,生出一些孤零零的青草,没有平添几分生机,倒是更显可怕,也不知道这地到底还有没有人来种了。稀疏的草丛里,躺着几具黑黄色的死尸。说不清楚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每年青黄不接之时,都会有死尸倒在那儿。死尸的肚子鼓鼓的,胳膊和腿却细得像麻杆。蜡黑色的脸上,眼睛和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焦黄色烂牙,那表情竟然像笑一样。有乌鸦站在死尸的肚子上,间或听到砰的一声响,肚子破了,喷出一股恶臭的浓绿色腐水。

春风吹得人身体轻飘飘的,人也饿得轻飘飘的。所以,那暖意之中又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小美想从那块大青石上站起来,可腿还没伸直,身体就晃了一晃,只得赶紧坐下来。地上有只蚂蚁,正拖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白虫子爬过小美脚下。小美真羡慕它,这饥荒年月还能有如此的收获。他直盯盯地看着蚂蚁,突然伸出手,把它连同白虫子一起放进嘴里。嚼了几下,除了有些酸苦的味道便再没别的了。小美的眼皮有点沉,可还撑着不闭上,生怕一闭上,这辈子就算过完了。

听人说,前段时间北面刚打了大仗。多大的仗呢?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吧。这些天,小美见到路上有向南去的溃兵,破衣烂衫,大多拖着枪。他们想是也饿得慌了,用刺刀在小美面前的盆子里翻了翻,没找到能充饥的东西,又在小美的身上搜了搜,也没找到什么,就继续向南跑了。三三两两南逃的兵很多,远处的庄子里时不时传来哭声、骂声……

快到中午时,又开始过兵了。这些兵有队形,步子比较快,差不多就是一溜小跑。有时,队伍旁边有三五个人边跑边说话,像是在商量什么急事儿,说完话,又各自散到队伍里去。这些兵都穿着土黄色军装,不过细细看去,其中的土黄色也不大一样。有一些土黄色军装左胸前有块巴掌大的长方形白布,上面有字。另一些土黄色军装和那些溃兵身上穿的一样。也只是细细看时才能发现区别,猛一看过去,都差不多。肥肥大大,鼓鼓囊囊,灰头土脸,土黄色薄棉袄棉裤就是外衣外裤。不过,从他们的精气神儿来看,肯定不是溃兵。后来知道,这都是些解放士兵,俘虏过来之后军装都来不及换,就跟着解放军打仗了。

一片喘息声。队伍里的兵也是千姿百态。敏捷的,上身前倾,双眼紧盯前方,嘴巴微张,稳稳地控制着呼吸。有瘦弱的,有肥胖的,跑起来就摇摇晃晃,嘴朝天,脸通红,喘着粗气,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敏捷的背上背了两三支枪,还拽着那些走不动跑不动的人的胳膊,拖着他们向前赶。步兵过后有炮兵,炮都拆开了,由马拉着,有的驮炮管,有的驮炮架。还有的马拉着伤员,没见有好人骑在上面的。

离小美不远处停下来三个人,搬过几块石头,支起锅,点火做饭。水还冷着,就下了一个锅底黄米。水烧开后,他们解开一只麻袋,向锅里倒了半麻袋嫩绿的榆树叶。一个中年汉子抽出刺刀,从麻袋里掏出一块树皮,把树皮里侧那层发白的瓤子削进沸水里。不一会儿,冒了尖的树叶树皮慢慢变成稠汤,沉到锅底。那人又抓出一块盐,扔进锅,用一只木柄长勺搅和了一搅和,对行进中的一支队伍大喊道,饭好了,打饭啦!这支队伍马上离开大道,给后面继续前进的队伍让开路。士兵们拿出饭碗,到锅里打了饭,坐在田里的土埂上呼哧呼哧吃起来。

队伍不停地过。这支队伍吃完,走了,又来一支队伍坐到田埂里吃。有的队伍干脆不停下来,士兵们到路边打上饭,边走边吃。菜汤的气味随风飘过来,小美像被勾住魂儿似的,挣扎着站起来,拎着盆子走到队伍的大锅旁。他盯着大锅里翻滚着的黄绿色汤水,心里琢磨着,那个胡子老长的拿大勺子的会不会给自己点吃的?如果他不给,自己该怎么办?小美想好了,如果他不马上给,就等到最后,那么大一口锅,看上去没什么了,可刮一刮还有不少。对了,我还会唱戏。我给他们唱一段,说不定能换口汤喝。当然,要先喝上汤,否则一点力气也没有。

小美也不敢靠得太近。他知道当兵的有枪,有枪就都很凶。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士兵们喝汤,一边不自觉地抹口水。所有人都打完了,那个拿大勺子的朝小美招招手,也没说话。小美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不知他什么时候看见自己的。拿大勺子的让小美把盆子放在地上,把铁锅倾斜起来,刮呀刮呀,真的刮下大半盆子稠汤。他又往锅里添了半碗水,晃了晃,也都倒进了小美的盆子里。这时,一直凶着脸的他突然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小美的腮帮子,说,小伢子,饿了吧,快吃呀!

小美像得了个天大好处似的,端起盆子,猛喝了一口。怎么说呢,那滋味儿就像一条干旱得开裂的河床,一下子就流进了水,整条河都活过来了,有了鱼,有了虾。小美一边喝一边哭,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害怕,就是那菜汤下肚的感觉太好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拿大勺子的把铁锅捆在木头架子上,开始做出发准备。田里的士兵还在吃饭,吃得快的便把头枕在田埂上,倒头睡了。小美有了气力,小心地问拿大勺的,我会唱戏,给大军唱一段解解乏儿行不行?拿大勺的眼睛一亮,连忙兴高采烈地把小美推到地头,扯起脖子喊,大家伙儿精神精神喽,小伢子给俺们唱戏啦!

小美趁这工夫把最后几口菜汤灌进肚子,抹抹嘴,感觉肚子鼓鼓的,有水声。他一张嘴,身段儿和唱腔儿就都回来了。别看刚才还饿得昏头昏脑,唱起戏来却一点不敢含糊,也是师傅这么多年打出来的吧。先唱了一段《打金枝》,把公主的傲慢和俏皮演得活灵活现。吃饭的士兵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躺下的也坐起来,满是睡意的脸上咧出了笑容。唱完一段,有人喊,郭子仪的戏会不会唱?小美咳嗽了几下,换了个身段儿和腔调儿,照猫画虎地唱起来。唱过几句之后,士兵当中有懂梆子戏的叫起好来。又有人问,郭公子的戏会不会唱?皇帝佬儿的戏会不会唱?士兵们问的戏都是《打金枝》里头的,小美学得最早,自然很熟。当他唱到唐代宗教训女儿要明事理懂规矩的时候,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把听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喊道,好啦,好啦,快集合吧,再不出发就完不成行军任务了。有人央求他说,指导员,再让大家伙儿听一段儿嘛。他咬咬牙,答应了。小美又唱了《秦雪梅》当中的一段。这一段很悲切,小美最拿手,也最入迷,过去每回唱到这里,都能得到连连叫好。他喜欢这里面的那股悲劲儿,仿佛它就是自己的。有的时候,他会幻想秦雪梅是自己的娘,而自己就是那个死了爹的孩子。尤其是唱到秦雪梅上门吊孝那一段,十回有九回,他都是真在哭。

听完这一段儿,士兵们恋恋不舍地背上背包,拿起枪,拍拍屁股上的黄土,到路边集合整队,准备出发。小美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对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小家伙儿要是演喜儿就绝啦!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没说什么,转过身来,用袖口给小美擦了擦脸,从肩上解下粮食袋,往他的盆子里倒了一小把黄米。然后,转身追赶已经出发的士兵去了。小美望着远去的队伍,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军过了半个多月。这段日子,小美没挨过饿,看到哪儿支起锅,就在近处一站,都能得到一口吃的。东西有好有坏,有的菜汤里能漂着一些肥肉片,饭也是实实在在的稻米,有的连菜带饭一锅煮,稀稀溜溜的不经饿。小美还看见过几个带短枪和背长枪的人去打猎,打回来几条野狗,瘦骨嶙峋的。其中有一条不像狗,像是只野猫,也让他们扒了皮,剁碎了,扔进锅里煮吃了。小美分到了半盆子,汤上面漂着几块细细小小的骨头。他端详了几眼,那骨头太小了,肯定不是狗骨头,放在嘴里嚼了一嚼,也没啥特别的味道,能顶住饿就不错了,管他呢!

经过的队伍稀疏下来,多是一些骡马拉着的麻袋、木箱、机器,想是大军快过完了。小美的心慌慌的,大军要是真的都走了之后,该干点啥?该去哪儿?这天,他从队伍里讨了一盆子饭,吃过之后,又给队伍里的人唱了几段戏。他们要走了,骡马大车吱吱嘎嘎地挪动起来。小美跑到大路边,觉得有些话堵在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又该怎么说出口。这时,他就看见秦雪梅来到眼前,伸出手臂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孩儿啊,娘在这儿呢!

娘的怀里暖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座小茅草屋,又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小美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仰起脸,咧开嘴哭起来。

这时,真的有双手捧住了小美的脸,一个清亮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小弟弟,别哭啦!透过蒙眬的泪水,小美看到一张年轻姐姐的脸,又看不大清楚,只觉得这脸就是秦雪梅的脸,但比秦雪梅的脸更真实,更美丽。小美拼命地想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可偏就说不出口,于是,他便愈加用力地大声哭起来。

那声音问,小弟弟,你哪里疼吗?小美哭着摇摇头。那声音问,那你是饿了吗?小美摇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来。那声音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呢?小美哭声更高了,浑身一颤一颤一抖一抖。

那声音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小美抽噎着回答,小美。他突然感到对方的双手战栗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和泥污。姐姐仔细地打量着他,把他的头发撩起来,又抚摸着他的鼻梁和脸颊,喃喃地问,你真的也叫小美吗?小美憋住哭,点点头。姐姐又问,刚刚是你在唱戏吗?小美又点点头。姐姐好像猛地下了决心,问道,小弟弟,你怕苦不怕苦?小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过那预感正是自己想要的。于是他使劲摇摇头。姐姐又问,小弟弟,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啊?小美哇的一声昏天黑地地哭了,因为堵在他心里头的原来就是这句话。

不久,部队进入大别山,准备从这里一路南下,到长江边。

此时,经过几次大的战役,敌人已无力在长江北岸作战。他们把主力撤到南岸,试图凭借这道又白又宽的大水保住长江以南的地方。

山路绵延在苍翠的大山里,绕几道弯,上了山,越过山顶,再绕几道弯,就到了另一座山。路两旁的大树与灌木又浓又密,向路的上方疯长,像是要把山路抱起来似的。空气又热又潮,让人呼吸起来很沉重,很快就大汗贴身。大别山里的村子星罗棋布,有几十户人家的,有上百户人家的,还有三五户人家的。路边有村子,大山深处的水塘子边、溪水边也有。只是老百姓都躲进山了,剩下的人见了队伍也不说话,问什么都摇头,连向导也找不到。临进来之前,上级讲过,这里曾经是我们的队伍几进几出的地方,斗争很残酷。我们离开之后,敌人对帮助过我们的老百姓进行了血腥的报复。

霓云向大山的东面望去,那边是南京,是自己的老家。虽然回不去,但气候却越来越熟悉,让她记起了家乡的感觉和味道。她的身后是小美,虽然每天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却一直咬牙坚持着。

傍晚,部队在庄子里宿下营。霓云让小美坐在一张干草铺上,烧了盆开水,把他的脚烫得红红的。烫过之后,她坐在小板凳上,将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捏了几分钟,用针把脚底板上的泡从两头刺破。泡里的水流干净之后,霓云抹了几下头发,抽出一根留在指间的长发,穿进水泡里。她对小美说,到灶坑那边坐着去吧,趁热把水泡上的皮烤硬,以后就不会疼了。别睡着了啊,小心把脚烧熟了,明天早上咱们可就吃烤猪蹄子啦!

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师电台,刚刚架好,吵吵闹闹的,有滴滴答答声,有对着话筒喊话声,还有进进出出开门声、跑步声、吆喝声。霓云从大车上卸下来一只木板箱,放上油灯,开始刻钢板。这是师政治部办的小报。稿子师首长都看过了,也改过了。她画了一张版式的草图,师首长也没意见。师长亲自写了一篇稿子,有好几个白字,有的字不会写,还画了个圈代替。他把稿子交到霓云手里,呵呵地笑着说,霓大干事,你文化高,给俺顺一顺。唉,政委交代的活儿,真不好干!叫俺打仗那行,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绝不含糊。让俺写文章,这是他娘的要把我往死里逼啊!唉呀,说粗话啦,抱歉抱歉!哈哈,反正俺是把十分力气都使上了,你多费心啦!

刻十几个字,霓云就要抬起头,看看正在烤脚的小美。他的脸映着跳动的火光,呈金色,眼睛亮晶晶的,显得眉眼特别浓重鲜明。霓云在心里念着一个名字,小美,小美。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南京城里,在那个日本兵屠杀的红色夜里,小美弟弟死了。为了救自己,被日本兵挖掉双眼,推进了秦淮河里。十二年过去了,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也是十二岁,也叫小美,难道他真的重生了?这些年里,小美弟弟的脸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永远都是当年的样子。可是,当霓云看到眼前这个男孩子的脸时,小美弟弟就变成了他的样子,再没分别。当年,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五岁,小美弟弟依然还是十二岁。而且永远都是十二岁。

想着,刻着,霓云的眼皮就沉起来。行军一天,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出小报却不能耽搁。刻错了字,如果及时发现还好。在刻错的地方抹上白蜡,拿木棍点上火远远一烤,蜡融化了再刻上正确的字就行。最怕是刻漏了字,或多刻了字,那就难办了。如果小报刻好了才发现,真是想死的心都有。还有一次,霓云实在撑不住,趴在钢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快亮了。行军路上,就要把印好的小报发到连队去。怎么办?怎么办?那一回,霓云的头皮都炸了。从此,一有困意,反倒是更提心吊胆了。

突然,堂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是小美。霓云跑出门,见小美站在偏屋的门槛上,浑身发抖。旁边屋里司令部的几个参谋也跑了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偏屋里黑洞洞的,一般来说,那里会装一些平时不用的农具或坛坛罐罐。一个参谋举起手枪,慢慢向里走,另一只手向前伸出火把。观察了一下,他把手枪插进腰里,走了进去,并且对霓云挥了一下手。霓云跑过去,借着火光,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半块石磨盘上,脸朝着墙,一动不动。

霓云把老太太扶出来,坐在灶台旁边的一只木箱上。有人拿来一盏油灯,放在她旁边。大家仔细看去,才发现老太太是个瞎子。她哆嗦着,一只手挡在脸前,另一只手像是推着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地哀求道,大人们啊,行行好吧,不是他们的错呀!别再杀人了,人都让你们杀光了呀!她的声音脆弱沙哑,像一片枯黄的杨树叶,稍一碰,就要碎得七零八落。

老太太的耳朵也聋,一直重复着那几句话。有人说,把侦察科的王参谋找来,他的老家是大别山的。王参谋叫王大心,过去一直在山里打游击,两年前加入从中原挺进大别山的大军,很快当上了连长。不久前,上级考虑他对这一带山区比较熟悉,便把他调到这支部队任师侦察参谋。

王大心靠近老太太的耳朵,喊道,奶奶,别怕,我们是大红军!老太太浑身一哆嗦,沉默了许久,轻声问,你们又回来啦?那声音里带着怨气。王大心答,我们回来啦!老太太说,民国十九年,你们走了,民国二十二年,你们走了,民国二十四年,你们走了。两年前,你们来了又走了。这回,你们到底还走不走啊?

王大心喊道,我们马上还要走!但是,这一回和过去不一样,敌人跑了,跑到长江南边去了,我们是去追他们!敌人回不来啦!

老太太喃喃地叨咕着什么,又问,我可怎么信你的话呀?

王大心问,奶奶,你还记得苏维埃的老赵吗?

老太太说,那是个好人,来过这一带山里面,土匪、保安团、东北军、广西兵都怕他。不过,死了也有十来年了吧?

王大心说,我过去就是他手下便衣队的。我一直在大别山。相信我,这回敌人是真的回不来啦!

老太太问,是真的吗?

王大心说,是真的。

老太太又问,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现在,我豁出老命要问问你们。

王大心答,你问吧。

老太太说,我有一个儿子,民国十九年跟着大红军走了,如今快二十年啦!我要问问你们,知道一个叫李娃子的人吗?

站在人群前面的师政委走上前来,说,妈妈,他还活着,他在骑兵团当团长呢!那个团现在在大别山的东边,离这儿几百里。

老太太问,你说什么?

师政委跪在老太太面前,大喊道,妈妈,你儿子还活着呢!他当团长啦!

老太太听错了,把师政委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用手摸着他的脸,嘴唇颤抖着问,真的是你吗?

师政委大声答道,是我呀!

老太太突然扯住他的头发,使劲揪着摇着,哭号着喊道,小狼崽子啊!你这一走,可把你爹你娘你兄弟姐妹都给坑死了呀!

老太太一把把政委的头搂在怀里,喊道,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快把我一枪打死吧!见了你,我就活够啦!

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营长,也跪在老太太面前,焦急地问,妈妈,你还记得李家榜子吗?那里有个水塘,塘子边有一户人家专门做鱼虾酱,都卖到南京去了。那家男人叫李虾虾。

老太太说,记得,向北隔两座山,就是李家榜子。李虾虾这个人早死了,可怎么死的记不得了。别说是他,那个村子都给烧了。

营长又问,我还有个妹子,叫李小鱼,她怎么样了?

老太太说,她死得可是惨啊!是叫白狗子用马刀给劈死的。这广西兵,真兽性啊!

营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愣愣地瞅着屋顶。被人拽回去之后,一宿没睡,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大山。

半夜里,有人摸进了营长住的屋里。那人点亮灯,对营长说,还记得我吗?我是老五。营长端详了他一会儿,说,记得,咱们一起当的红军。我还以为你牺牲了呢,原来是跑回家了。那人又说,当年回家之后,没办法,又去做了土匪。我就是想问问你,如今大红军又回来了,苏维埃会怎么处置我?营长沉默了许久,说,那就看你做没做过祸害人的事情了。那人低下头,不说话,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队伍离开村子时,人们看见老五在村口大槐树上上吊死了,树下倚着一杆枪……

长江,绕着大别山南麓走了一个大弯,然后向东向北,流向苏南浙北那片富庶之地,最终归入大海。

小美坐在一条装有柴油马达的机帆船上,于茫茫夜色里前进。大别山在身后缓缓远去,宽广无边的深蓝色江水摇摇晃晃地托举着小船,一声声水浪悠扬地撞击着船舷。霓云坐在他的旁边,两人都不会水,怀里各抱着竹筒,如果船给炸翻了炸沉了,这个东西可以让你浮在水上。

暗沉沉的江对岸,有炮弹爆炸发出的橙红色火光,离得很远,像一团团发亮的棉花球。红光闪过许久,才有一声接着一声闷闷的爆炸声传来。对岸山上也有炮弹打在江里,掀起米缸粗细的水柱,水花落下时把江面拍打得噼噼啪啪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大浪,把船举上浪头,又抛入浪底,像摇篮一样上下翻飞。有船被击中了,在一团耀眼的火光中,看到船体裂成两段,或一下子碎成几块,无数木板飞上了天,还有很多人落入水中。于是,就听见大叫声、拍水声,有许多个人脑袋在闪光的水面上挣扎。有人被救上了船,有人漂向了下游,水上漂着无数帽子、纸片、木板,还有一团团一股股一缕缕血水。

浪花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而来,几下子就把人淋得湿透了。霓云坐到船底,小心着不让大浪把自己掀到江里,又昏头转向地呕吐起来。颠簸之中,她一手抓着油布包,里面装着钢板、蜡纸和印好的小报,另一条胳膊抱着小美的头,把他搂在怀里。小美把脸贴在霓云的臂弯里,闭上眼,双臂使劲儿抱着她的腰,听着她的心在怦怦跳。说也怪,抱在一起也真的不怕了。霓云想起十几年前的冬天,自己从南京城里逃出来。那次,身后是着火的六朝古都,是死了的亲人,还失去了小美弟弟。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过江,捡回一条命,却不知该向哪里去。现在,小美弟弟就在怀里,再也不分开了。想到这儿,霓云心安下来,也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几颗照明弹在空中亮起来,江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向南岸进发的船只。敌人的抵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大,或许他们早就没了决一死战的心气儿了吧。南岸打过一阵子炮之后,就被江北的炮火打得不声不响了。下游方向来过几只军舰,开了几炮,就又走掉了,全没有拼命的架势。天快亮时,渡江先头部队已经抢占了滩头阵地,并且继续向南前进了几十里。只一上午工夫,就有几万人从这里过了江。

船到南岸,霓云跳进水里,又从几个浪头里钻出来,爬上了江滩。小美先站起来,把霓云拖到一块大青石下。不远处的山上树林里还响着枪声,不时有冷枪子弹打在水里。霓云吃力地喘着气,望着苍白色的江面。终于,她感到十几年前的记忆不再让她恐惧疼痛了,那些充满血腥、烈火、惨叫的情景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一起,被另一种略带着幸福的感觉所取代。她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拉起小美的手,说道,弟弟,咱们走吧,可不能掉了队!

在小美的印象里,过了长江以后,就是一重接着一重的大山,还有永远也走不完的山路。这天上午刚刚开始行军,山里雾蒙蒙的,雾像是雨,雨又像是雾。水汽迎面打在脸上、身上,很快就像掉到水里又给捞出来似的。吸进一口空气,就会在嘴里、喉咙里、鼻孔里积下一层雾水,越积越厚,以至于总是怕呛着。小美大张着嘴,奋力呼吸。他肩上挂了只圆筒米袋子,重重在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霓云走在他的身后,不仅背着钢板、油墨,还替小美背着一杆步枪。她的衣服早打湿了,紧紧箍在身上,额上的头发也一缕一缕贴在洁白的皮肤上。她对小美说,不要回头看,也不要说话,只管往前走。说完,便沉默了。

十几天前,他俩都得了疟疾,发烧时浑身哆嗦得像筛子。所幸,两人发烧的时间不一样,小美在傍晚,霓云在中午,时间很固定。所以,他俩把打摆子叫“上班”,谁上班了,另一个就扶着行军。现在,上班的时间没到,但还有一种病让小美很心焦,疥疮。这段日子,衣服和身体似乎就没干过,总是潮乎乎的,疥疮大概就是这么得的。开始是大腿根儿生出几颗红点,很痒。挠了几下,越挠越痒,挠出了血也止不住痒。而且,红点迅速扩大,变成一大串,一大片,痒的面积也随之迅速扩大。从大腿根儿向屁股沟,然后向小腹蔓延,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连腋下都有了。那种痒是钻心的痒,让你没法睡觉,没法想事情,没心思吃饭,没心思干事,必须无时不刻全力去对付它。把所有地方抓挠过一遍之后,汗水把血淋淋的皮肤蜇得剧痛,那痒劲儿才稍减一些。可过了一会儿,那种奇痒便再次如洪水一样袭来,让你心生绝望。小美想,如果照这样下去,紫红色的斑块很快就会越过脖子,连脸上都要有。那样的话,这张脸也要烂掉了。

还有拉肚子。刚刚站起来,没走上几步,肠子一阵凉,有股稀水就要喷出来,憋也憋不住。几泡之后,腿也软了,头重脚轻,肩上的米袋子千斤重,压得脊梁骨快折了。有无数次,小美坐在地上,心想,再也爬不起来了,死在这儿算了。每在这当口,都是霓云走回来,拽他起身,扶着他走一会儿,或者等他一会儿。有一次,霓云对小美说,我死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打那儿之后,小美就再也没动过放弃的念头。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狂风在头顶吹过,从山峰上传来呜呜的鸣响。雨一样的雾就散开了,天空是水洗过的蓝色,太阳好像平平常常地挂在半空中。小美也是最近才尝到这大太阳的厉害,知道了在南方的大山里,最可怕的还不是潮湿、瘟病和永远不见尽头的山路,而是酷热。

太阳出来不一会儿,浑身的汗水像沸腾了似的,还是那么潮湿,也不干,但就好似一盆开水泼到了身上,还好像你下到一个滚烫的澡池子,泡几分钟,出一点汗还很舒服,可要是把你按在里面,你无论怎么挣扎也出不来,那可就要命了。头顶、脖子、后背给晒得发烫,不能碰,一碰就像是要把皮肤也蹭掉似的。喉咙干透了,身体晃晃悠悠,脑子昏昏沉沉,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水。水,水,水!霓云身上有一只缴获来的美式军用水壶,但是连半天都支撑不住。

路两旁三三两两地坐着、躺着、趴着中暑的、发病的、受伤的战士。意识比较清醒的,就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往林子里、草丛里爬,那地方没太阳,晒不死。坚持一下,可以等到后面的收容队来。而那些神志不清的,则伸着四肢,直接暴晒在太阳下,霓云走上前去一个一个推,有的睁开眼瞅瞅她,嘴里咕哝几句,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巴吸进一些气,又吐出一些气,吸的没有吐的多。还有很多拉肚子的,就蹲在路边。霓云别过脸去,不往那边看。蹲着的战士们看看她,也不脸红,低下头,用油布遮一遮,就当作相互看不见。小美看见一个士兵蹲在那儿,上身晃了几晃,蹲不住了,侧着身子倒下去。小美还以为他是昏死过去了,上前摇了摇他的脑袋。这个战士笑着对他说,小家伙儿,我只是休息一会儿,把肚子拉干净了,就继续往前走。

在一处下坡路边有座竹棚子,棚子旁有个水洼。小美看到一群士兵趴在水洼旁边,撅着屁股喝水。两个拿着短枪、干部模样的人在后面高声大喊,这水不能喝呀!要命就不能喝呀!两人见高喊没用,就用力拽着士兵们的领子,一个一个把他们拖到水洼远处。而士兵们真是渴疯了,拖走了,又一个猛子窜回来,头扎在水洼里不顾一切地喝。一个干部向天上放了三枪,声嘶力竭发大吼道,都过来集合,谁再喝一口,就地枪毙!

士兵们看了看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水洼,抹抹嘴,慢慢爬起来,排成队伍远去了。小美和霓云走过去,看了看,水洼里生满了红色的、绿色的小虫子,拇指长,还漂着几只野猫、野鼠的尸体,边缘漂着几堆黄色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粪便。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俩人呆呆地瞅着洼里的水,小美突然把嘴埋进水里喝起来。霓云使劲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然后拼命拉住小美的一条胳膊,把他拖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小美像疯了一样看着霓云,咬她的手,推她,踢她,但霓云咬紧牙,任他怎么挣扎也绝不松开手。小美折腾了几下,自己也晕了,身体软下来。霓云躺在那儿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不知躺了多久,俩人回到山路边时,师部已经走远了。后面上来的是炮团的队伍。红土路经过无数人的踩踏,又稀又滑,加上又渴又饿又累,晕头转向,即使是精力十分集中,也会时不时栽上一个大仰八叉。所以,山路上都是一身红泥巴的泥人。炮团的山炮都拆成大部件,捆在马背上驮着。马有美国马、日本马和中原马,前两种马是从敌人那里缴获来的,后一种马是从北方带过来的。美国马身板最壮,也最能驮,炮架子、炮管子都放在它们背上。日本马娇贵,爱生病,过了江之后走独木桥都打哆嗦,生病的更多。它们和人一样,发烧,拉稀,肠子打结。肠子打结是要命的病,轻的要用蒿草薰鼻子,重的要由人来掏,就是在手臂上抹上油,从肛门里伸进去,把肠子捋通了。

前面咣当一声响,一匹马倒下了,背上的炮管子脱离了绳索,蹦蹦跳跳地滚下山去。两名战士连忙去追,剩下的围在倒地的马旁边。马努力地想站起来,脖子一翘一翘,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怎么也立不起腿。一股股白沫子从嘴里冒出来,打着大喷嚏。一个战士急得直流眼泪,从腰间抽出水壶,对着马嘴往里灌。可水流不进去,马一边挣扎着,一边从嘴里吐白沫,从鼻孔里流血水。没过多久,马就不动弹了。一个背着铁锅的人拎着砍刀,犹豫着问,要不,咱带走两条马腿吧?真的是没粮食了呀!几个战士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道,那怎么行!吃谁的肉也不能吃马肉啊!得给它挖个坟,你们要是干不动了,我们来挖!

霓云和小美继续向前走时,那几名战士刚刚用手在红土坡挖出了一个坑。一名战士抱着马脖子,嚎啕大哭。另几个战士把马拖到坑里,一边填土一边给马磕头。其他马匹远远地瞅着,对着大山长长地嘶叫……

傍晚时分,两人才走下山。不过,听人说师部也在前面不远处宿营了。太阳在山峰上只剩下红彤彤的一半,空气中的潮热却一点不减,人就像被扣在一只蒸锅里。

霓云解下装钢板和小报的油布包,把枪靠在树下。小美把粮食袋挂在树杈上,也坐了下来。两人背靠着背,衣服湿淋淋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可不管怎么样,这一天的行军算是结束了。小美眼皮沉沉的,浑身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小美抬头看了看,隐约记得是管军装被褥的军需助理员老崔,山东人。他的一条腿被子弹打了个洞,骨头没接好,整天流脓水,只能拄着树枝走,而且越走越慢,渐渐跟不上队伍了。他的疥疮也生得特别严重,脖子紫红紫红的,抓出的血把领子都染红了。他把粮食袋、雨布挂在树上,从背包上抽出两双草鞋,也挂在了树上,认真仔细地理了理。

老崔对小美笑了笑,把短枪连同皮带皮套从腰间解下来,递给小美,说,小娃子,送给你吧!跟着队伍走,别掉队。说完,他慢慢向路边的林子深处走。过了一会儿,林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响,冒出一股灰黑色浓烟。小美后来想想,当时已经觉出他说的话不对劲儿,也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只是一路上见到太多的生死,觉着说什么都无益了。

夜深时分,霓云才在一片树丛里找到了师政委。他坐在一块青石上,面前摆了两只装手榴弹的木箱子,上面有盏马灯。头顶上,在几棵树之间拉着块桐油雨布,可以遮风挡雨。他的额头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子,一脸苍白,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看样子是刚打过摆子。他使劲笑了一下,说,唉呀!是你们俩啊!真是太好了。

政委又说,没掉队就是好样的!唉呀,唉呀,见到你们俩真是亲啊!

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让政委这么一说,霓云的眼睛倒是红了。政委笑了,说,唉呀,看看你,老同志了还哭鼻子。我这有水,烧过的。我还没喝呢,让你俩赶上了,快喝吧!

霓云说,来的路上,看见老崔死了,自己拉了手榴弹。政委低下头,想了半天,说,老崔我知道,他是不想连累别人。

政委把马灯挂在树枝上,拍了拍木箱子,说,坐会儿吧,歇歇。

他又说,老崔和我是一年当兵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他要是不想活了,那就是真的没法子了。过雪山之前,我的膝盖给子弹打穿了,一瘸一拐走不了路。上级给了我几块银元,让我留下来养伤。我不干,拄着木头棍子跟着队伍走。上了雪山之后,老崔的眼睛看不见了,雪盲。我俩一个瘸子一个瞎子,相互搀扶着,两只眼睛三条腿,竟也翻了过来。那个雪山啊,有的人坐在路边休息,坐着坐着就起不来了。有的人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一头栽在地上,也起不来了。唉,真想上去扶一把啊!可是,你要是去扶了,可能也就倒在那里了。那种滋味儿,没经过的说不明白。后来听说,红军留在大别山的伤员,还有留在长征途中的伤员,大多都没活下来,让地主或追兵搜出来就给杀了。你想想,伤员嘛,躲不了,藏不了,落到他们手里……

过草地的时候,没吃的。人饿得裤腰带都系不住,怎么系都往下掉,也真是奇怪,现在也没琢磨明白是咋回事。路边就三个五个坐着走不动的战友,他们说,你们先走,我们养足了力气追你们。可谁都知道,这茫茫草地,几百里都没人烟,走出去就走出去了,停下来就是等死。当时还下着大雨,回头看着战友坐在大草地里,一个个瘦骨嶙峋,心里头就跟他们道别啦!那可真是生离死别啊!道过别,再回过头想想自己,自己就一定能走出去吗?所以,咬着牙往前走吧!不敢停下来,一步都不敢停。二过三过草地的时候,战友们的尸体还在那儿呢,相互靠在一起。可也就是远远地看一看,心里打个招呼,不敢上前去给挖个坟,立个碑什么的,身体不允许啊!

政委擦了一下眼睛,说,唉呀,这么多年,眼泪早哭干了,也不知怎么就对你们说起这个了。以后,你们要是发现谁见了战友牺牲还是那么木呆呆的,不哭也不吭气儿,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

他勒了勒皮带,把风纪扣扣上,使劲站起来,说,实话跟你们讲,现在的情况不大好。虽然敌人是一路逃,咱们是一路追,基本没打过什么大仗,可敌人的主力还在,他们是在往家跑,而咱们是要打到他们家里去。你想想,他们能不跟你拼命吗?而且,他们这一路逃,把沿途的粮食物资都刮干净了,带不走的也给烧了,咱们没粮啦!这样下去,饿也把部队给饿垮了。

他又说,半夜里有个征粮会,你们跟我去吧。这事有危险,本是不应该安排女同志去的。可是干革命嘛,也没工夫分什么男同志女同志了。活着干,死了算。任务来了,行不行你就硬着头皮顶上去干吧!唉呀,咱们得出发了。

向前二十里,翻过一座山,有个县城。征粮队已经提前出发了,由地方党组织的同志把方圆几十里的保长甲长都召集在一起。说是半夜开会,政委带着两个警卫员,还有霓云和小美,天快亮才到,一身泥水,疲惫不堪。

开会的地方不在县城内,不安全,而是在城外庄子的一家祠堂里。政委坐在长条桌的正中,征粮队和地方党组织的同志,还有霓云坐在两边。政委悄悄对霓云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有个女同志在,老百姓不害怕。

政委示意地方党组织的陈同志先讲。陈同志点点头,突然拔出匣子枪,咣当拍在桌子上,大喝道,在座的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白狗子这回是彻底地完蛋啦!现在,是大红军坐天下,是穷人坐天下!

他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人动着心思,盼着白狗子回来给你们撑腰。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长条桌,吼道,你们趁早都死了这条心!

陈同志大声道,我再说一遍,红军的粮,一粒也不能少!谁想糊弄俺,你就问问这铁家伙答应不答应!说完,他拿起枪,在屋里放了一枪,把头顶上的瓦片打碎了。枪声过后,一缕缕灰尘在昏暗的火把光里飘着,祠堂里鸦雀无声。

这一声枪响把霓云吓了一跳。她的心怦怦跳着,手暗暗捏着衣襟。小美站在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微微发抖。霓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拍了拍小美的手背。

陈同志又大声问,有交不上来的吗?还是一片寂静。他大声说,那就散会!

人走了之后,政委对陈同志说,唉呀,我说同志!你说话好凶啊!咱党的同志可不能这么跟群众讲话!

陈同志看了一眼政委,没说话。他走到祠堂门口,看看人都走干净了,又关上门,转身一把抱住政委,大哭起来。他哽咽着说,我们这些干地方党的人,都是血雨腥风、九死一生过来的。首长,你能明白么?

他抓起政委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红军来了走,走了来,可我们不能走,就是油锅等着俺,也不能走啊!当年,这里是根据地,现在,活下来的老同志用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陈同志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不解释了,只盼着能把粮食吃到咱战士们的嘴里。这么多年,从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过。你们快打胜仗,俺好活着看一眼苏维埃在太阳底下坐天下。

政委拍拍他的后背,说,放心吧,放心吧,这一天马上就到了。

同志哥,

别掉队,

高山大海无所畏!

同志哥,

你看他,

三三四团的刘启家,

疥疮疟疾都不怕。

上午打摆子下午拉肚子,

拄着木棍还往山上爬!

同志哥,

加油啊!

最后一仗啦!

打到大海边,

解放全中华!

早晨,霓云向老乡借了块门板,贴上黄麻纸,用锅炭水写了五个大字“解放全中华”。她把门板立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小美一边打竹板,一边唱起霓云教给他的顺口溜。顺口溜是现编的,都是真人真事儿,比如这个刘启家,昨晚刚被作为全师通报表扬的对象刻到了小报上。两个人唱着,眼睛也注意分辨路过的队伍,心里头数着,一营过去了,二营过去了,三营也过去了。等到他们跟着的那个团快过完了,也得赶快还了门板,带上东西,跟着队伍一起走。在这大山里头,掉了队可是要没命的。

小美唱了一会儿,霓云开始唱。小美看了看她,低下头,从身上的薄棉袄棉裤洞里往外拽棉花。从豫南出发后,部队就发了这么一套衣服。那个时候穿着正好,进了湘赣可就热得不行,跟夏天裹了件棉被差不多。那也得穿,而且大家也都这么穿。小美拽满一把,捅了捅霓云,把棉花递给她。霓云低头看了看,唉呀一声,连忙抓起那把棉花,躲到树后去了。原来她的裤子被血浸透了,正从裤脚往下滴血。

小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唱着。不久,霓云从树丛里钻出来,裤子湿淋淋的,肯定是找了个河沟涮了涮,又穿上了。她笑着对小美说,看不出来,你还什么都懂。小美说,我过去可是唱旦角的,女子的事情当然什么都懂。他指了指身上的薄棉袄棉裤,说,够你用一阵子的了。

虽然战士们又病又饿又热又疲惫,但大家的心情却是高兴的。就像小美在那段顺口溜里唱的:这是“最后一仗”啦!过去,是在枪林弹雨里生活,经历过无数生生死死,没指望过活着见到好日子到来的那一天。现在不一样了,好日子近在眼前,好像伸手就能摸得着。很多人都想着,这仗快打完吧,不图大富大贵,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是有得过的。

这段日子,师长和司令部跟前卫团一起行军,副师长和后勤部跟中间一个团,政委和政治部跟后卫团。敌人一直不见踪影,偶尔有一小股,穿着大裤衩子、短袖上衣,脚上蹬草鞋,放几枪就跑,翻山越岭比猴子还灵活,一晃就消失在密林里。南方女人也一样,光脚走在水田里,五根脚指头张着,挑着百十来斤重的扁担还能在田间路上小跑着前进。北方来的队伍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身上虽是轻装,可脚陷在泥里硬是拔不出来,还时不时滑个大仰八叉,更别提小跑着前进了。

霓云和小美追上了队伍,看见政委拄了根棍子,和后卫团团长走在一块儿。他的马驮着宣传科的油印机,团长的马驮着四袋粮食。此时,路两旁的山越来越高,山峰顶上飘着灰白色的乌云,慢慢移动,随时都会下雨。前方的大山拐了几道弯,路也消失在山坳里。每个团之间相隔四五里路,前卫团与后卫团之间差不多有一二十里的距离。尤其在拐弯处,电台信号时强时弱,联系起来非常困难。

政委仰头向山上的云雾间望去,对团长说,要说怕,现在就是我最怕的时候。敌人手里还有好几个军,主力师也有四五个,他们都躲在哪儿呢?难不成他们就甘心一直撤到大海边?那可能吗?我要是敌人,那一定是现在,就在这里,扑上来,往死里咬上一口。因为,虽然我们是在追敌人,可也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

政委的话刚讲完,前面的山坳里便腾起浓烟,接着传来密集的爆炸声。不大一会儿,又有炮弹落到山路上行军的队伍里。仰头望去,敌人的炮兵早已埋伏在了大山顶峰。炮击过后,密密麻麻穿草鞋和大裤衩子的士兵从半山腰,从山脚下向山路上冲过来,像一股股土黄色的泥石流。

林子里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机枪响声,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过。小美慌忙躲到一匹马肚子下,只听见政委对团长说,三个营占领正南、西南还有东南三座主峰,电台跟着我走。小美低下头再抬起头的工夫,政委和团长已经不知去向。人群迅速散开,山路上只留下一些牺牲战士的尸体,还有大车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马匹。

小美晕头晕脑地趴在地上。霓云把他拉起来,跟着最大的一股队伍向山上跑。傍晚时分,部队占领了山顶。霓云靠坐在一门炸了膛的山炮轮子上,旁边倒着两具穿大裤衩子的敌人尸体。营长和副营长都牺牲了,副团长在这里指挥。还有几个熟悉的人,都是师部的,混杂地坐在一块儿,气喘吁吁。防御阵地已经部署好了,敌人停止了进攻,山下亮起火把和篝火。向远方望去,另外几处山脚下也闪起了一团团一簇簇火光,山路上的火把像长龙一样移动,隐约传来汽车声响。偶尔有几发炮弹胡乱打在山上,发出“嗵”的一声长响。很久,才消匿在夜色里。

霓云的手腕青紫了一大块。上山的时候,一个敌人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扭住了她的胳膊,差点把她掐死,是小美开枪打死了敌人。她又看了看挎包,所有的东西都颠丢了,只剩下刻字用的钢板和一块洗疥疮用的硫磺。

不远处,副团长用电台和师部联系,等待命令。午夜,师部传来消息,这一带有敌人四个师的兵力,意图将我师三个团分割包围,逐个消灭。所以,各团必须放弃公路,丢掉重武器,在密林中开出山路,连夜突围,向南面一百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地集结,重新组织防御。很快,队伍出发,轻伤员拄着拐杖跟着走,或被战友搀着走,重伤员藏在树林深处,留下几天的口粮,还有一枚手榴弹。

头顶是一轮明月,把银辉撒在山谷里。前方,是砍刀砍树枝和灌木的咔嚓声。没人说话,附近是鞋子衣裤摩擦草丛发出的沙沙声。不久,身后的大山上映出火光,噼噼啪啪,轰轰隆隆。敌人在烧山,几座山峰红得发亮,大火之中隐隐听得到零星几声枪响和手榴弹爆炸的闷响。

小美拉住霓云的手,说道,姐,我冷。霓云吓了一跳,让出小路,和小美来到一边。在月光下,小美的嘴唇鲜红,哆嗦着,脸色像大理石,白得让人害怕。霓云使劲儿扶了他一下,可他的身体软软的,慢慢从臂弯滑到草丛里。霓云把小美背起来,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可只走了一小会儿,霓云就吃不消了。她咬着牙,命令自己的腿再向前迈一步,可腿发着抖,别说向前走,随时都可能脚下一软,把两个人甩到山下去。没法子,霓云和小美坐在草丛里,依偎着。她把小美搂在怀里,好让他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小美把额头贴在霓云的脖子上,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说,姐,要不你先走吧。敌人追得紧,总不能咱两个都搭上。霓云低下头,端详着小美。他的眉毛浓浓的,黑黑的,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清澈的水,映着月亮的影子,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一阵刺痛,把小美搂着更紧了,脸贴着小美滚烫的脸,说,别说傻话了,姐就是死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霓云拦住了一个政治部的同志,从他那里要了一枚手榴弹。那个同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美,抿着嘴,说了声,多保重吧。霓云从挎包里拿出钢板,递给他,说,这个出报纸用得上。那个同志把钢板收好,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玉米饼子,递给霓云,说,我只是替你收着,将来还得你回来刻。

渐渐地,队伍远去了,窗帘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归寂静。而另一头,几座山在燃烧,有枪响,有炮声,还有人在喊叫。不过,这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慢慢消失,慢慢被大自然的声响代替。月亮仿佛更明亮了,金灿灿的,清晰得简直能看到上面的斑纹。有虫子在扇动着翅膀,在起劲地鸣叫。有山风掠过枝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小美在霓云的怀里颤抖着,腾云驾雾,一会儿仿佛掉进了火红的铁水里,一会儿又仿佛钻进了雪洞里,浑身僵硬无力,任由无常的冷热把自己抛来抛去。可是,无论周围多么可怕,总有那么一缕温暖的幽香徘徊在自己周围,给自己安慰,从未远去。也总有那么一声声柔软的嗓音呼唤着自己,让自己不迷失方向,始终都记得向光亮处走。

天快亮了,小美的烧才退,汗水把没了棉花的薄棉袄都浸透了。两人顺着前边队伍砍出来的小路向前赶,沿途草丛里不时有张纸片,有块布头,有只草鞋什么的,大概是同志故意扔下的,给后面的人指路。

可是两天以后的傍晚,他们突然找不到路了。树林越走越密,不像是有人路过。太阳落山之后,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指引方向。静下来,向四周倾听,没有枪炮声、叫喊声,不知队伍向哪里去了。硬着头皮向前摸索了好一阵子,找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里有片不大的水塘。原来是到了山谷里,周围的大山黑黝黝的,天空暗蓝色,中央静静地挂着大大的一轮月亮。

霓云坐在水塘边一棵大树高出地面的树根上,把手摸到挎包里,抓出一把路上摘的野果子,递给小美几枚。果子酸得很,吃到肚子里,一阵阵烧得慌,直想吐出来。小美酸得直流眼泪,问道,天亮了咱们往哪里走啊?霓云说,我也拿不准,向南走吧,大部队都在向南走,总是没错的。小美说,要是走不出去呢?霓云把头靠在树上,说,还早着呢,坚持下去吧。就算真的走不出去,也和这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样,没什么好难过的。

霓云又把手摸进挎包抓果子,在底部碰到了那一小块儿硫磺。她想了想,说,小美弟弟,你把衣服脱了吧,我用硫磺给你洗洗身上,看让你挠的。小美吃了一惊,脸红了,道,啊?霓云笑笑,说,别害羞了,连鬼影子都没一个。要死,咱也要干干净净地死!

小美把上衣脱了,霓云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后背,说,看看,这么一大片了。小美站起身,往水塘里走。霓云叫住他,说,把裤子也脱了,你想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吗?小美小声说,不。霓云给小美理了理头发,说,你好好看看姐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小美脱光了身体,下半身浸在水里。霓云脱掉草鞋,卷起裤腿,蹲在水塘边给他擦洗身上。月光照在小美身上,皮肤上的疥疮一大片一大片,紫红色斑块上,有密密的红点和小眼,向外渗着血。当硫磺水抹在上面时,小美疼得嘶嘶吸气。不过,痛过之后,那痒劲儿就差了许多。池塘里的水又暖又柔和,像丝绸一样包裹着小美的身体。擦过上身之后,霓云把硫磺交到小美手里,道,剩下的自己来擦洗吧,记得啊,要仔细,这样才好得快。说完,她拿起小美的衣服,回到树下,借着月光,专心抓虱子。只见衣服缝里,趴着一串串红红的胖胖的鼓鼓的虱子,喝人血喝得饱饱的。霓云用小手指甲轻轻一抠,向外一撬,便有四五只弹了出去,落进草丛里。

小美洗完了,虱子也捉完了。霓云背过脸,把衣服递给小美,说,把身上晾干再穿上啊!小美拿过衣服,躲到大树后面去了。夜风慢慢把他身上吹干了,真是奇怪,用硫磺洗过之后,身上像缎子一样滑,感觉麻酥酥的,竟然一点也不痒了,还带着点略苦的香味。这时,霓云道,你歇着吧,姐姐也要洗啦。

池塘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小美忙闭上眼,心里慌慌的,感觉到身上干了,赶快把衣服穿好。不一会儿,姐姐来到身边坐下。小美觉得鼻子里飘来一阵湿漉漉的水气和硫磺香味。霓云问,你知道小美的美字怎么写吗?小美答,不知道。霓云说,两个点,下面三横一竖。然后,再加上一个大字。咱们来个约定,等走出了大山,我要教你学写字。等你学会了写字,我再教你英文。啥是英文?英文就是英国人和美国人,还有其他一些国家的人用的文字。比如美,英文就是碧缇夫。

小美睁开眼,想问一句什么,连忙又闭上了。姐姐的后背上撒着月亮的光辉,像银子铸成的一样。一道锋锐的白光刺痛了小美的眼睛,却让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霓云接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边听边睡。小美侧过身去,嗯了一声。

霓云讲着讲着,小美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和姐姐在一个桃树林里跑着,那是个春天,到处是嫩绿色,只有桃花是粉红色的。两个人高兴地跑啊跑,漫天飞舞着桃花……

又过了两天,霓云和小美依旧没有走出大山。中午,两人坐在一块岩石下,没有吃的,也没有一点力气,真不知道自己是在休息,还是在等死。这时,霓云听到不远处有草丛在动。她拿出手榴弹,对小美说,你坐着别动。我到那边去。我要是死了,你自己走出去,别放弃!霓云悄悄爬到十几米外,把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拧下来,将拉火环套在中指上,双手紧紧握住,盯着草丛。从树后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司令部的侦察参谋王大心。

王大心把霓云和小美带回师部的时候,发现师首长都在,但气氛很沉闷。他顾不上多想,进了这间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就大声说道,看看我把谁给找回来啦!师长先抬起头,刚才还很阴沉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一把把小美搂进怀里,大声说,你们两个呀!宝贝一样的人儿啊!大家都给我瞅瞅,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娃娃都没掉队,这才是咱们师的人!什么叫拖不垮砸不烂,这就叫拖不垮砸不烂!

说完,师长竟然把脸埋在小美怀里,当着众人的面哭了起来。流了一会儿眼泪,他站起来,从警卫员那里要了两块玉米饼子,又问,我记得咱还有一块腊肉吧?警卫员嗯了一声,没动作。师长说,别小气,快拿出来!警卫员从挎包里摸出一块一寸见方的腊肉,递给他。师长喜气洋洋地把饼子和腊肉塞到霓云和小美手里,说,赶紧吃饱肚子,好好休息!我这里还有大事情急着要办。说罢,很亲热地把二人推到了棚子外面。

师长转身进了棚子,脸色马上又黑了起来。他问作战科长,南边的二门槛子山打下来没有?作战科长答,还没有。从上午打到现在,他们团长说,负责攻坚的是一个新连长,有点犹豫。再打不下来,他准备换一个连上。师长抓起电话,问,二门槛子方向一营三连能接通吗?连接不通,营也行。

他又说,一营长吗?告诉你们三连长,让他不要再犹豫了!今晚六时前必须拿下二门槛子山主峰。你打算怎么跟他说?什么,原话跟他说?什么原话!你马上跟他讲,今晚六时前拿不下二门槛子山主峰,我魏大骡子就要枪毙他啦!

这时,电台送来电报,上级命令该师继续向北移动,向另外两个师靠拢。师长不痛快地用食指指甲叩了一下虎牙,有点惋惜地对参谋长说,这可咋办?咱们想往南,上头让咱们往北。

参谋长不说话。师长皱着眉,看着草棚顶,自言自语地念叨,过去,咱们是满世界找敌人的主力都找不到,现在,敌人主力自己出来了。咱们师是吃了亏,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牙口还在,骨头还是能啃得动的。你说是不是?

他在草棚里一圈接着一圈地转,又念叨着,我来问问你,现在,是咱们腿肚子打哆嗦,还是敌人腿肚子打哆嗦?肯定是敌人呀!敌人的心思是,咬你一口马上跑。你把他们拖住了,他们不心虚吗?为什么要往南去,为什么非要打下那个二门槛子?那是敌人南逃的退路呀!这个时候向北走,那不是把敌人放跑了吗?

参谋长问,那怎么办?师长咬咬牙,道,再等等!看看二门槛子那边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了两个小时,太阳已经偏西,如果是急行军的话,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地了。

各团打来电话,据侦察人员报告,敌人两个师已经绕到背后,与另外两个师形成合围之势,并且正在向这里靠近,最多不过半天的路程。

师长从树上摘下枪套,把手枪端详了半天,猛地上了膛。他刚要说什么,又咽下了。慢慢用力,把扳机退了回去。接着,他把弹匣弹出来,退下一粒子弹,用手指反复揉搓着。好半天,他狠狠地说,再去问问,狗日的到底把二门槛子给我打下来没有?

话音刚落,电话来了,那个连长带着队伍刚把二门槛子打下来,正在修筑防御工事。

同时,上级的电报也来了,询问向北移动的先头部队到哪了?

师长用拳头往当桌子的弹药箱上一砸,喊道,谁他娘卖×的再说往北移动,老子先枪毙了他。给三个团下命令,能扔的东西全扔掉,立刻轻装向二门槛子山方向急行军,把敌人四个师先给我堵住喽!

他又说,给军里发电报,告诉他们,现在,不是咱们师向另外两个师靠拢,而是那两个师向咱们师靠拢,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下子让白狗子最后一点儿家当都给我赔在这儿!

他接着说,电报给兵团也发一份,不光是咱们军的三个师要按照这个方针打,其他军的部队也都要参与进来一起打!兵团首长要是连这步棋都看不明白,那不如过来跟俺换换。走,去前卫团,现在就出发!

霓云、小美随政治部隐蔽在一处高地上。高地南面,是二门槛子山主峰。高地下面,是夹山而走的山路,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向北望去,山路边有一大片稻田,像一块光洁的翡翠,映着夕阳的红光。敌人的队伍正轰轰隆隆地从这里经过。张干事有一部二十倍的德国造望远镜,从里面看过去,敌人就像在眼前晃悠。他们人人穿着大裤衩子、皮胶鞋,扛着卡宾枪。山路上行驶着卡车、装甲车,还有汽车拉着的各种口径大炮,全是美国货。

大山静默着,连绵起伏的山脊在暮霭之中模模糊糊,好似剪影。一声尖利的军号打破了这一切,紧接着,团里的号长,营里的号目,连里的号兵,几十支上百支军号在大山中间一齐响起,此起彼伏。一群群鸟被惊吓得飞上半空盘旋,黑压压一片。听见这声音,很难说清是什么感觉,惊心动魄,胆战心惊,热血奔腾,生死不惧,也或许是这种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一队队士兵从路两边的山坡上、树林里、草丛里、稻田里向敌人冲过去,把敌人的队伍截成几段。枪炮声就此响起,大地群山为之震撼……

透过望远镜,再向二门槛子山方向望过去,那里的敌人散开了,组织向山顶进攻,漫山遍野都是穿黄绿色短裤、嗷嗷大叫的士兵。他们深知,如果几万人给憋在这狭长的山谷里,就只剩下一条死路。分辨不清每个人的叫喊声,但所有人的叫喊声汇聚在一起,就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像狂风刮过山谷,巨浪拍过堤岸,呼啸着,震耳欲聋。也分辨不出每个人的样子,但一点点黄绿色密密地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汹涌的洪水,把大山都改换了颜色。山上向山下打炮,山下也向山上开炮,在沸腾的山谷里更添上一种沉重的巨响。

这时,一支军里派来的医疗队从山后路过,向二门槛子方向去。霓云、小美和几名政治部的同志也加入了其中。到达二门槛子山下时,正是午夜。月亮挂在天空正中,把山谷照得雪亮。

在半山腰,最先闻到的是一种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和在一起的气味。能看到一些大树的树皮被打穿或被弹片刮掉,露出白色的树干。还有一些死鸟倒挂在树枝上。再往前走一段路,一阵阵肉搏的声音从黑暗里远远地传来。这不是一种人在最有力气的时候发出的底气十足的大吼声,而是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挣扎着发生的嘶叫声。在夜里倾听,更像是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那一声声“杀”,早没有了军事训练时的整齐划一、地动山摇,而是拼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把刺刀捅进对方身体里时才有的声嘶力竭、不顾一切。

从山顶向下望去,无数刺刀在闪着亮光,炮弹和爆破筒在密集地爆炸。十余里山路上硝烟弥漫,每棵树下、每片草丛、每道沟坎,都在喷吐火焰。敌人乱了,我们也乱了。建制班散了,就两三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或者干脆各自为战。黑暗里,不容易分清敌我,但敌人穿大裤衩子总是不会搞错的。人的眼睛是红色的,破烂的军装也被鲜血染红。树林、草丛还有岩石也仿佛成了红色。抬头望去,挂在天上的月亮竟然也好像是红色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向大地落下血水。

一个夜晚,又加上一个白天,敌人的进攻一直没有停歇,一波接着一波像潮水一样。小美后来听很多老战士说,这些广西人真是能打,不怕死,受了重伤不能动弹了,也要拉响手雷抱着你一块死。你向他开枪,他也不躲,三步五步冲到你面前,刺刀也就捅过来了。但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有让任何一支敌人的队伍突围出去。到了下午时分,增援的部队从四面八方陆续赶到,总攻开始,从各个高地向山谷里开炮。方圆几十里宽窄的凹地,就像一只被烧滚了的大油锅。

敌人的建制被打散了,再也无力抵抗。剩下的事情,就是漫山遍野抓俘虏。小美跟随医疗队下山救治伤员,看到敌人真是无心再打了。几十个上百个俘虏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瞅着你,也不说话。我们的战士就在稻田地里画了个大圈,让他们站在圈儿里面等着。在上山下山的路上,在那些茂密的草丛里,还有山洞里、岩缝里、树枝上,到处都躲着俘虏。还有一次,小美到河边打水,看见水草在动。扒开草丛一看,水下还藏着人,一双一双眼睛在水下惊恐万状地盯着小美看。

有的俘虏还藏到了老百姓的地窖、猪圈里,被发现时,一身泥、一身粪,只剩下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到了夜里,小美跟着队伍,用山竹蘸上煤油,打着火把,对着密林大喊,让俘虏出来投降。怕广西兵听不懂,就找来老乡或俘虏来喊。这些俘虏从山洞、林子里爬出来后,连把步枪举过头顶的劲儿都没有了,将枪往地上一扔,第一句话是,快饿死了,有没有吃的?给一口吧……

这一仗差不多就是按照师长设计的方案来打的。敌人最精锐的四个主力师不仅没占到便宜,反倒被我方几个军包围,全军覆没。这一仗之后,还流传了两则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讲打完了仗之后,师长去见军长。两个人刚一见面时,都虎着脸。对视了一会儿,师长突然哭丧着脸说,我是向您承认错误来的。军长脸色稍见晴朗,问,那你说说看,你错在哪儿啦?

师长说,我们太过轻敌了。过江之后,敌情意识差,把一些侦察环节都给省了,不顾一切向前冲,导致与另外两个师相距过远,被敌人咬了一口。军长扑哧一下乐了,说,我正憋足了劲儿准备狠狠骂你一顿呢!算你小子识相,主动承认错误了。

师长挠挠头,笑着说,可不是吗?你可不知道,我们师被围住的那几天,俺把自己枪毙的心都有了。这要不是最后打了胜仗,我都不敢来见你啦!不过,你要是想骂我,还是骂吧。你骂人,对事不对人,骂完了不给人穿小鞋。你不骂我,我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你骂过了,就怪了,我这心里也舒坦了。

军长说,从这一仗能看出点门道儿来。大的方面讲,敌人确实是气数已尽,连咬人的牙口都没有了。小的方面讲,你们这个师还真是有让人敬佩的地方。一万多人,突围一百多里地,还是山区,建制不乱,元气不伤,不容易。有的时候,打了胜仗能看出一支部队的骨头硬不硬,打了败仗也一样能看得出来。

军长又说,有句话,叫“将失一令,则军败身死”。现在,我要表扬你。在部队被围之后,你临危不乱,指挥无一失招,并且能够在逆境中看到战机,说明你成熟了。师长臊得快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面去了,连声道,你可快别说了。这大词儿整得俺脸上都挂不住了。

人们在私下里传这则故事时,总是顺带着说,师长是一只老虎,只有在军长面前,才变成一只猫。另一则故事是关于那个打二门槛子山的连长的。几十年后,他成了军首长,仍然提起这件事。他说,幸亏师长这一吓唬,一个上午没解决的战斗,两个小时就打完了,也让他明白了怎么打仗,怎么当指挥员,怎么完成好上级交给的任务。如果没有这一吓唬,别说军首长,就是连长也当不成了。或许至今还是一个黏黏糊糊碌碌无为的小干部,也或许就糊里糊涂无声无息地在某次战斗中牺牲了。所以,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师长。

这一仗结束后,整个南下兵团都停止了追击,在湘赣一带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休整,等待粮食被服药品等物资运上来,也使北方来的士兵适应南方的气候。师里成立了四五个休养连,安置在山里,每个连一百多人,这一片树林里一个连,那一片树林里一个连。有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伤员,也有过江之后患病迟迟不好的重病号。

小美记得自己第一次和霓云去抬伤员,是在傍晚。山下的公路上,有三五辆打坏的卡车,南逃的敌人被堵在了这儿。他们想占领高地,一波一波穿大裤衩子的士兵把身体压得很低,不要命地向上面冲。草丛里到处躺着受伤的战友。子弹和爆炸的弹片啪啪啪地从周围飞过,打断了草秆和树枝。不时,有血淋淋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衣服,吃力地说,娃子,有没有急救包?我这胳膊断了,血流得跟漏了似的。有个伤员,炮弹爆炸时离他很近,一颗眼珠子从眼眶里给震了出来,挂在脸上。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办。这个伤员让护士把他的眼球用凉水冲了冲,自己生生给塞回去了。还有人拍拍他的肩,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肚子破了,你能不能给我扎一扎。小美看过去,只见那人的肚子真的被炸开了,粉红色的肠子流到外面,挂在双腿之间。对方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似乎也不疼,无奈地问,你看,我还有救吗?

没过多久,小美浑身上下就被血浸湿了。他手脚打着抖,身体一点劲儿也没有,伤员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有一个伤员腿部的血管给打断了,一直在喷血。小美打开急救包,把绷带捂在上面,绕了几下,手指抖得怎么也系不上扣子。伤员一把推开他,自己把绷带勒紧了。

喷出来的血溅到小美的眼睛上。他擦了擦,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只是一切又都给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霓云在不远处喊他。小美爬过去,和霓云一起,把一个头部中弹的伤员拖到高地下面。有颗子弹从他的上嘴唇打了进去,从后脑勺下边钻了出去,把两枚门牙打掉了。他出奇地镇定,头脑也清醒,张开豁了的嘴唇和霓云讲话。他一边吐着血水,一边指着自己的嘴说,给俺包一包呗!小美抻出一块纱布,向冒血的伤口垫上去,手指尖碰到一枚只连着点儿筋肉的牙齿时,手猛地一抖。血水立刻渗了过来,好像不垫纱布还好,越垫流得越猛。伤员哎呦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我的孩儿啊,你可千万别抖,你这一抖,我可疼得厉害啦!

挣扎着给这个伤员包扎完,小美慢慢就不怕了。再可怕的伤口都敢看,也敢摸。他老练地寻找着伤员,揭开他们的衣服帮他们检查伤口。伤重的,就喊人来把他们抬走。伤轻的,就安慰道,叔儿啊!你别急,你这伤没大事儿,那边还有几个要命的,我把他们安顿好了,马上过来帮你。这有消毒药粉,你自己先撒上。记得伤口别沾上泥水啊!

在一处半山腰上的老乡草房子里,搭建了临时手术室。房子外面烧着一只大锅,锅里煮着纱布、手术器械。一张木箱子叠起来的手术台旁边,站着医生、护士。医生胸前的白工作服上,溅满了血点,一层盖住一层,越积越厚,以至于成了浓红色。小美看见医生从锅里捡出一把锯子,样子和普通木匠用的锯子一样。有个伤员脚被炸烂,保不住了。只听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不一会儿,咣当一声响,一只脚连着一截小腿落到洋铁盆子里。医生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了,他疲惫地抹了把汗,对小美说,把这个拿到房后埋了去吧。

在这里,小手术是不用麻药的。比如缝合伤口,接血管和筋肉,还有截掉手指脚趾什么的。做过手术之后,伤员们被抬到休养队安置下来。霓云和小美又被派到那里照顾伤病员。在那儿,很少听见有人大声叫喊或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能被处理好伤口,并且安全送到这里来的已经是最幸运的人了。

在休养连角落里的一处草铺上,小美又见到了那个嘴被子弹打豁了的伤员。医生告诉小美,对那些特别危险的重伤员,要多和他们聊天,别让他们睡着了。于是,小美就搬了一只木箱子,坐在他身边,故意问这问那。这个伤员是个排长,老家在豫西南召。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小美把他推醒,继续和他说话。小美总觉得他肯定活不了,子弹从脑袋瓜子穿过去,那还能好吗?所以对他特别好,喂水喂饭,端屎端尿,非常细心。后来,这个排长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小美在朝鲜时还见过他,已经当上连长了。

棚子里有许多伤员差不多是赤裸着的,小便大便必须有人帮助。有的重伤员流了许多血,医生不让他们多喝水,怕他们失血过多。不少伤员就一直在喊,渴啊!渴啊!有的小便过后,趁护士不注意,一把把铁盆子抢过去,将里面的尿给喝了。霓云刚刚替一个战士接完小便,有个伤员坐在草铺上,对她招手。霓云坐到他身边。他说,我没别的事儿,伤也不是特别重,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他接着说,我老家是赣南南康的。听说这次南下,要从我们家那儿过。我离开家好多年啦,这次一定要回家看看……正说着,有伤员要大便。霓云笑着对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听你说话。霓云回来时,发现这个伤员靠在树干上,头垂着,眼睛闭上了。她推推他,他一下子倒在铺上,已经没有气息了。

过了一段日子,充足的药品从后方运了过来。一些南方病,像疟疾、疥疮、寄生虫等等,都有了特效药。过去几个月都不好的病,现在吃上就好了。许多伤病员恢复之后,回到了连队,休养连也就不那么紧张。这天,侦察参谋王大心带着民工队送来了二十多个伤员。他对霓云说,这些同志是从东北来的老大哥部队配合咱们作战时留下的重伤员,要好好照顾。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南下,这些伤员养好后,估计就留在咱们这儿了。

有个伤员一直在发高烧,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说胡话。小美的任务是拿一块湿手巾盖在他的额头上,每隔一会儿再给他擦擦脖子和胸口,防止他烧坏了脑子和内脏。这个伤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事儿,又在叫着一些人的名字,有老秃脚子、9号、石老三、小张医生、小张妹妹、小野医生、司令,还有铁锅老舅、孩子兵、刘瘸子、小六子、连长、营长,叫得最多的是个叫小闺女的人。一遍一遍地叫,叫着的时候就有了点气力,不叫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小美坐在他身边,手撑着下巴,入神地听他叫那一个个名字。

打了退烧针,又吃了消炎药,这个伤员三天后才清醒过来。他对小美说,我叫刘树生,叫我树生小子也行,大家都这么叫。

半夜里,伤员们都睡着了。霓云把小美推醒,说,走,跟我洗衣服去。小美含含糊糊地说,困死了,明天洗不行吗?霓云说,白天哪有时间啊?快起来。小美道,实在爬不起来啦。霓云问,你想让我一个人去?小美眼珠儿动了动,爬了起来。

山下四五里外,有条小河。霓云拎着两只木桶,里面装着伤员的衣服,还有硬邦邦带血的绷带。脱掉鞋子,站在河边的鹅卵石上,人一下子就清凉了许多。河水哗哗地响,月光把整条河都染成了银色,亮光竟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把手放进水里,或者把衣服浸在水里,也一样变得闪闪发亮,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

霓云把衣服泡上水,拿出一件,放在大鹅卵石上揉搓起来。她从桶底拿出一块硫磺,递给蹲在一边的小美,说,去,到那边好好洗洗。小美说,疥疮快好了,也不痒了,不想洗。霓云道,知道吗?不洗澡,皮肤还会得病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都要爱干净,身体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能干干净净的。

小美远远地找了一块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头,在后面脱了衣服,泡进河水里。他的脸朝天,看着又黄又大的月亮,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姐姐揉搓衣服发出的水声。一时间,小美有点出神了,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这里曾经打过仗吗?河水里有一群寸把长的小鱼,一条跟着一条,围着小美的身体游,时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咬他的皮肤。

洗好了,小美回到霓云身边。她把衣服和绷带也都洗好了。衣服和绷带都拧成麻花状,整整齐齐竖着码在桶里。霓云笑了一下,说,你小心看着桶,我也要去凉快凉快啦!小美道,哈哈,是你想跑出来洗澡吧?还讲那么多大道理。霓云又笑了一下,说,小美弟弟,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都要爱干净,身体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能干干净净的。小美把两只木桶拖到树下,躺下来,分辨着天上的星星,心想,这夜色可真美啊!

从此,他便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枪保护霓云悄悄来河边洗澡……

几十年后,有人问小美,过了长江之后,敌人是怎么被你们打垮的?小美说,其实他们也不是被打垮的,而是被我们追垮的。

在小美的印象里,大部队在湘赣一带休整过后,兵也强了,马也壮了,对南方的气候也适应了。给部队发了一种正方形的生铁圈,下面带四个爪,上山下山走稀泥路时捆在草鞋底上,又快又稳,被大家叫做“铁马脚子”。过了湘赣,在两广追击敌人时,每天一两百里地,最多一天跑过二百八十里。路两边都是跑不动的敌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憔悴不堪,几十个人一堆,上百个人一队,枪一扔,等着我们的人去接收。可部队哪有工夫去管他们呀?上级把目的地都在地图上标好了,撒开脚丫子往前赶吧!

这些俘虏见没人管,就不声不响跟着队伍走。让他们不要跟着了,他们还跟着,因为跟着队伍走有吃的。散兵游勇在大山里走,不光会被饿死,还会被当地的山民和土匪扒去衣服,要了性命。这里的民风非常彪悍,老百姓也穷,更恨当兵的,所以对落了单的士兵下手非常凶残。这一路上,小美就看见不少敌人的残兵被扒得光溜溜的,砍死或吊死在路边。还有一次,小美看见前面路边站着十几个人,全都是赤条条的。走近一看,其中竟然还有女人。有人一问,原来是掉了队的敌人军官和他们的家属,财物和衣服都被当地老百姓抢走了。万幸,给他们留了条命。

有一天,部队刚刚驻扎下来,小美到司令部取文件。进了一座泥垒的草房子,见到几个参谋和警卫排的战士围了一圈,正撅着屁股看什么东西。挤进去一看,人群中间的木箱子上有张一比五百万的全国地图。每个人都在上面找自己的家乡。河南籍的战士用手指一戳地图上河南的位置,找到了开封,再往下找老家县城,找不到了。他就惊叹道,好家伙儿呀!咱们都走这么远啦!河北籍、山东籍的士兵还得往上找,找到了,高兴地叫道,唉呀!我的亲娘哟,这是从北走到南啊!最远的是刚养好伤的刘树生,大家都叫他树生小子。在原来的部队他是班长,目前被分在了警卫排。他老家在小兴安岭,再往上一巴掌就是苏联。他直起身子,愣了一下子,说,敢情这是用两条腿走过来了呀?跟谁说谁都不信啊!

屋里吵吵闹闹的,隔壁就是电台,有人在大声喊话。这时,师长进来了,问大家在干啥。大家散开了,有个参谋说在地图上找老家。师长刚要说什么,电台的同志跑进来,急急忙忙地对他说,咱们的国家成立啦!师长一时没听明白,瞪大眼睛问,你说啥?那个参谋说,咱们的新国家成立了,叫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都宣布啦!

师长想了一会儿,抱住头,蹲在墙角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嚎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这才是咱的国家呀!像我这样的小叫花子,要不是当年铁了心跟队伍走,还当师长?早他娘卖×地饿死了。这下心里踏实啦!能过上好日子了!这要是叫国民党坐了天下,非把咱们这些造反的穷鬼都给宰了不可呀!为了这个新国家,可是死了不少人啊!

那段日子,师长老是跟身边的人说起过去牺牲的战友。从他刚跟着红军走时的老班长,到排长、营长、团长、师长、政委,甚至还有军长、军团长。从深山老林、大河湖泊,到雪山草地、黄土戈壁,年年岁岁,到处都有他死去的战友。师长叹息着,流着泪,出着神,发着呆,总是说,唉,他们都没看到这个新的国家……

部队到了一座大城市郊外。师政委把霓云找了过去,说,有个事情,你得去做一下。这座大城市刚打下来,现在里面乱糟糟的,需要马上恢复秩序。有许多工厂,比如粮油加工厂、自来水厂、电厂必须马上开工,否则这座城可就不得了了。

霓云有点困惑地问,那我能去做什么呢?政委说,中央从北方选了一大批干部南下接管这些城市。可部队的动行太快,每天不知有多少城市要接收。所以,组织上从部队选一批人先去把城市接收下来,等南下干部到了,再把你们要回来。

霓云问,那大部队呢?

政委说,大部队就不进城了,还要继续西进追击敌人,只能留下很少的兵力来协助你们。

霓云抿着嘴,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南下干部一到,你可得把我要回来,说话要说算数!

政委松了口气,笑了,说,一定,一定,肯定把你要回来。要不回来,我还舍不得呢!

霓云说,那我就去。

政委从木箱子上拿起一只装了手枪的皮套,挂在霓云肩上,说,记住,这任务是有危险的。城里很乱,接收干部人手也不够,很可能你一个人就得去接管一个工厂。所以,要保护好自己,这根弦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绷紧呀!做地方工作不容易。在东北的时候,土匪把我们一个县委的同志都给绑到城外枪杀了。那是个冬天,十几具尸首在树上挂了半个多月。这回在湘西,有两个南下的大学生干部,到了县城里,风土人情和北方大不一样,看啥都新鲜,便放松了警惕。一个人上土厕所,一个人在外面等着。等了半天也不出来,喊也没动静,进去一看,那个人的头都给割走了。

政委又说,实在不该派你一个女同志去的,可还是那句话,干革命都是硬着头皮干成的,本就没有容易的事情。还有什么需要帮你解决的事吗?

霓云说,我想让小美跟我去,他虽然年纪小,可个子也和我差不多高了。他有枪,可以给我当个警卫员。

政委叹了口气,说,行啊!真是迫不得已。去军需科领两套新军装吧,当了军代表不比行军打仗,得有个精精神神儿的样子。多保重吧!

要说怕死,霓云是不怕的。入了伍天天打仗,贪生怕死这一关过不了不行。记得刚到部队那会儿,宣传科长就教过她怎么过生死关。那是一次遭遇战,政治部的同志被敌人堵住,必须通过一块几十米宽的空地才能突围出去。霓云躲在一座土包后面,看着子弹打在干硬的土地上腾起的一股股灰尘。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科长对她说,咬起牙,放低身子,从这块空地上跑过去,你就再也不会怕了。跑不过去,你在这支队伍里也待不下去。那一次,霓云记不得是怎么穿过封锁线的,身体像腾云驾雾一般。那颗心也一样,像只鹰,在几万米高空飞过一圈,真的就再也不怕了。这之后,无论是听到枪声、炮声、爆炸声,还是见到伤员、死人、鲜血、创伤,也都慢慢地不怕了。

进城的路上,到处散落着敌人丢弃的文件、军用地图、公文包、电台,还有女人和孩子的照片。一脚踏上去,脏兮兮的,躲也躲不开,把路面都覆盖了。要是过去,那些文件和军用地图都是最有价值的,一仗下来,先要搜集它们。现在,敌人兵败如山倒,这些东西也没人关心了。路两旁三三两两站着或坐着国民党的大兵,枪扔在一边,茫茫然没有表情,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进城的解放军队伍,仿佛打了败仗的不是他们,这场战争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

再往城里走,大街上挤满了女人和孩子,都是敌人败逃后带不走的家属。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让人听了心碎。马路边上坐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人仰着脸大哭。霓云跑上去抱起他,他只知道爸爸的名字。旁边的人说,这孩子的爸爸是国军的一个卡车司机,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人了。霓云犹豫着,小美一把把那孩子抢过来,领着就走。霓云想对小美说什么,可看到小美的眼里闪着泪光,也就不再说了。他们俩把那个孩子带了一个多月,买了不少吃的和穿的,后来交给军管会了。

人群前面还有穿着制服的国军军官,集中起来站着,等待我们的士兵甄别。他们的家属以为要把他们带走枪毙,拉着丈夫的手不放,大哭着,一个劲儿往士兵的手里塞金条、金戒指。霓云还看到几个国军女军官,手里拉着一脸泪珠儿的孩子。有的孩子还小,正解开军装给孩子喂奶。

有个戴着少将军衔的男人拦住队伍,非常吃力地拎着一只大皮箱,请求接受他投诚。队伍里的刘树生对他说,城市解放之前可以投诚,解放之后,就只能是投降。那男人说,投降也行,我跟你们走。树生说,那你把皮箱打开,检查一下。男人打开皮箱,里面竟然码了半箱子金条、银元和美元。打开之后,他还连声道,奉送长官,奉送长官。树生冷着脸说,解放军有规定,私人的东西不准动。你跟我们也行,皮箱自己拎着吧。走了几百步,那男人就拎不动了,对树生哀求,长官,实在拎不动了。树生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走。只见那男人走到路边,打开皮箱,把里面的东西都倾倒进河沟里,倒完之后,哈哈大笑。然后,连箱子也一脚踢进河里了。回到队伍里,他流着泪,对树生说,当年,我也是从缅甸的原始森林里钻出来的,打鬼子出生入死,当时觉得可以风风光光过一辈子了,谁想,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真是世事难料啊!

……

(全文见《长江文艺》2021年第7期)  

西元,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文学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 “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