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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1年第5期|秦羽墨:去明月寺练练枪法(中篇节选)
来源:《边疆文学》2021年第5期 | 秦羽墨  2021年06月30日07:04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 80后,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作品》《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类年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

1

离县城一百七十里的莫索镇盛产两样东西,青鸟和雄黄。青鸟是青的,雄黄却并不黄。在雄黄厂建立之前,当地人从未想过这种鲜艳有如鸡血的东西能卖钱,长时间里,它们只是小孩手中抛来掷去的玩物。

陈况到莫索镇后,上午去明月寺打鸟,下午到雄黄厂抓小偷,晚上跟镇长、卫生院老刘还有所长他们一块喝酒,坐等小偷家属拿钱来赎人。对于青鸟,半年下来,袋里的子弹消耗得差不多了,却没能打到几只,而小偷,一抓一个准,这有点令他想不明白。还有一件事他也不明白,明月寺没有明月,也没有寺,那里是成片的竹林以及连绵无尽的高大杉树,走在其中,如同置身幽深的绿色甬道,就算大晴天,也见不到几回囫囵的太阳。穿过竹林,大山深处随处可见两人合抱的银杏,他要打的鸟就栖息在那些竹林和银杏树上。小时候,他懂得自制弓箭,如今用的是政府配发的手枪。陈况现在是莫索镇派出所的一名警员。

新千年,莫索镇人的耳朵每天享受着港台明星的热情服务,歌曲《月亮惹的祸》循环反复,从天亮放到天黑,张宇专注而忘情的声音整天不歇气。可除此之外,镇里人跟外界的联系便少得可怜了,远离县城的它像一个化外之地。镇上没有陌生的事物,也没有陌生的人,你家养了几头猪,他家放了几只羊,半夜里谁摸进了谁的房门,院子角落的那颗绿壳鸡蛋是清早下还是前天晚上下的,大家一清二楚,人跟人之间就像你的左手和右手,熟悉得令人厌倦。如今,镇上总算出现了个新面孔。

大地方来的关系户,城里娃,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四处晃荡。在莫索镇人眼里,陈况跟过去分到镇上的那些年轻人没什么区别,待不了几天就走的。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打不到青鸟就对了。每次见陈况两手空空地回来,镇上人都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单打不到青鸟,恐怕别的鸟,他也没办法打到,否则,也不至于回回落空。他们哪里晓得,陈况在警校时参加过全国在校学生射击比赛,并获得亚军,完全称得上是神枪手。然而,面对青鸟,他失准了。每到开枪的时候,就有一块阴云落下来,准确地停在他眼前,挡住视线,让他失去目标。一块红色的,血布一样的阴云,如翳如雾,堆得非常厚实,他没办法穿越,也无力将之挥去。

陈况很想找回准头,然而,怎么也找不回来。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始终如影随形,让他在感到沮丧的同时异常怀念过去那些与枪亲密无间、互相信任的日子。他这是在跟鸟较劲,跟枪较劲,更是跟那块飘忽不定的阴云较劲。

大山里的鸟,还有镇上的人,确实像外界传言那样,处处流露着诡异。

青鸟到底是什么鸟,书上怎么称呼,陈况一直没搞清。这种鸟个头比白头翁稍大一点,羽翼青如天色,性格沉稳,机敏,喜附高枝。它们躲在林中,伫立于叶子背后,抬头往上看,因为羽毛的颜色与树叶太过相近,很难让人分清。再加上竹林茂密,大树一柱擎天,这些都给射击带来了困难。青鸟的羽毛是青的,骨头却近于皂色,一点杂质也没有,让人想到乌骨鸡。也许它们有血缘关系吧,陈况心想。啃完肉,将鸟骨头吐出,摆在桌面上,光亮如同琥珀的黑亮骨架像一件别致的艺术品,这说的是整只清蒸。除此,爆炒或者炖汤,味道都很好,鲜啊。每次到郑小娥那下馆子陈况都要点这道菜,吃完后,饶有兴趣地在桌上拼凑鸟骨架,乐此不疲。所长林放对陈况说,你他妈一天到晚只想着打鸟,子弹搞光了,哪天若遇上罪大恶极的歹徒,拿什么对付?

所长只是说说而已,这个镇子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莫索镇虽然不乏流氓和小偷小摸之辈,动刀动枪几无可能,把枪掏出来,往天上一杵,那些家伙便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比如说抓住的那些小偷。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多半都是雄黄厂的职工子弟,因为不满厂里的刻薄偷偷转移原材料,卖到外面去。人什么时候抓,该抓谁,故意漏掉谁,所长一清二楚,在莫索镇他遍布眼线——  当然,这是陈况后来才知道的。所长和几位同事以前也喜欢打鸟,后来发现收获太少,便失去了耐心。对青鸟的兴趣始终如一,一直坚持进山练枪法的只有陈况一人。

除了打鸟,还能干什么呢?或者说,假装干什么呢?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镇里没有老朋友可以聊天。有一次想找个人说话,发现镇上的人都对他很警惕。同事们每天上午窝在值班室打牌,下午如果不出去抓人,不到四点就下班了。小地方的派出所就是这般不思进取。破败、荒凉、酒鬼横行,每天都有偷情事件发生的偏僻小镇,令他看不过眼,如果不是叔叔的安排,他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进山练枪成了陈况消磨时间的唯一解脱之法。

嗯,他消磨着,只是不知道到底谁在消磨谁。

总有一天,陈况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子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堂堂警校的神枪手还对付不了一只鸟?

2

第一次遇见庄聪明就是在明月寺的山中。

当时日近正午,陈况身体疲乏,饥渴难耐,里边的林子不熟悉路,没本地人做向导他不敢走得太远。两手空空,悻悻地回去,陈况心不在焉,有点小懊恼。正走着,“砰”的一声巨响,一股霰弹如疾风从陈况头顶刮过。开枪的人趴在地上,露出半颗脑袋。毫厘之间,那人只要手一抖,或者长黑铁管稍有偏离,就算不要了他的命,散开的铁砂也会把他打成瞎子。陈况惊得满脸煞白,心脏炸裂般,冷汗瞬间淌了全身。

狗日的,往哪打呢,想要老子的命么!他掏出手枪,用手一推,打开了保险,朝那人一指。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觍着脸,哈腰走了过来。哎,原来是陈警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陈况看了看,觉得人很面熟,但叫不出名字。那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是派出所新来的陈警官。陈况说,我认识你啊,你是不是经常去郑小娥的饭馆喝酒,开一辆小四轮?是的,是的,陈警官记性好,我叫庄聪明。陈况说,你三天两头去,饭馆就在派出所对面,只隔一条马路,别说你装聪明,就算不装聪明我也认得。说着,陈况把手枪收了起来,向前一步,将庄聪明的枪拎起。好家伙,势大力沉,这动静耳朵都被震聋了。庄聪明说,还行,还行,专门打青鸟用的。陈况说,私造枪械是违法的知道么?庄聪明说,这只是打鸟的小鸟铳,镇上家家有。陈况握着枪杆,再次掂了掂分量说,这他妈还能叫小鸟铳?庄聪明说,小,最多打二十三米。说着,他跑到前面的柴篷里,佝偻着身子拣出来一只鸟。是青鸟,庄聪明打中了。枪法不错,陈况说,怎么还不走,等谁?庄聪明说,等等吧陈警官,我们一起等等。

庄聪明从陈况手里夺过鸟枪,举起来,转动身子往高处瞄。

陈况说,还有什么可瞄的,鸟没那么蠢,怎么可能再来,枪一响,全他妈跑光了。庄聪明说,不不不,陈警官,你这就不明白了,青鸟跟别的鸟不一样,它们是一夫一妻制,打死一只,另一只绝不会逃跑,生死与共的。陈况说,这么讲,鸟比人有节操?庄聪明说,可不是么,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讨一个老婆,死了就没有了,不会离婚,更不会中途换人,不像有些狗杂种。庄聪明把那只死鸟挂在柴枝上做诱饵,然后,靠着一棵橡树坐下来,朝陈况支过一根烟,说,等着吧。

两人悄无声息地抽烟。

果然,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那只惊走的青鸟又飞回来了。庄聪明抬手一枪,鸟应声而落,铁砂打在枝叶上噼啪作响,林中羽毛纷飞,碎叶乱溅。呜呼哀哉,它从上面掉了下来,跟刚刚死去的那只作了一对同命鸳鸯,不知道谁雌谁雄。

庄聪明说,走吧,陈警官,去镇上,请你喝一杯压压惊,算是赔罪。陈况想着要不要答应他一起去喝酒,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所长打来的。所长他们把王路生的药品给扣了,让陈况回去,商量怎么办。陈况听后,哦了一声。还商量什么,哪件事不是林放早拿好主意了的。不过,他倒是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林放会如何处置。

酒喝不成了,所里出了点事,陈况说。庄聪明说,镇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还耽误喝酒?陈况说,反正今天喝不成了。

出山的时候,陈况问,明天你还来打鸟么?庄聪明说,难讲,拉货的话就来不了。到了镇子口,庄聪明问,陈警官,真不喝了?陈况说,不喝了,不喝了,下次吧。庄聪明说,好的,好的,我记着。不知为何,陈况虽受了惊吓,却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感,这是他到莫索镇后,第一次跟他这么说话的人。

陈况看见庄聪明提着鸟往郑小娥家的巷子拐了进去。

郑小娥的男人十年前跟人搭伙一起去深圳打工,后来,别的人陆续回来了,唯独她男人没有消息。有人说他被坏人害了,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在外面重新找了一个女人结婚,彻底告别了莫索镇。男人失踪后,郑小娥在镇上开了家饭店,养活自己和娃,她跟镇上很多人都有一腿,其中就有开小四轮、喜欢扛枪打鸟的庄聪明,镇上人都知道。

莫索镇一条街,几百号人,居然有三家药店,王路生的那家生意最好。

刚来时,陈况对此颇为费解,人口数量不大的小镇怎么会有这么多药店,三家药店分别占据街头、街尾和街中心,等均分布,都是私人开的。除此之外,还有镇卫生院(只有它是正规的),那里的生意也很好。后来,陈况弄明白了,它们的生意之所以好,是因为镇子上头六里远的地方有一家雄黄厂。十年前,它给镇里带来了不少财富,让人们过上了相对宽裕的日子,可如今,它留给莫索镇的只有灾难,不可理喻的灾难让人们失去了基本的抵抗力。烂手,烂脚,烂眼睛,身上长各种奇怪的毒疮和肉疙瘩。这些都不算,随之而来的是癌症。近几年,莫索镇的癌症患者越来越多。雄黄含砷,厂矿最初开采时没注意到这一点,没采取任何保护措施,导致砷到处扩散。砷中毒缓慢而透彻,等到发现,接触过雄黄矿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了。

以前,他们拼命挣钱,等到生病,又把挣来的钱全部花出去。也有例外的,舍不得把赚来的钱花出去,就用一根牛绳偷偷吊死自己,或者喝农药了结性命,这样,那些钱就可以留给子女。对于砷中毒,职工从厂里得不到多少赔偿。那个厂是集体合资,开采时资金采取入股的方式,工人自愿报名做事,什么保险都没买,跟在自己家种田一样,各安天命,出了事,都是个人负责,谁也不知道会有中毒等死的一天。因为这,盗窃变卖厂矿资产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他们是在变相报复,发泄不满。派出所成了雄黄厂的派驻机构,专门给他们抓小偷。当然,小偷也不白抓,逮着了,按人头收费,不交足罚款绝不放人。但这次,所里的抓捕对象不是小偷,而是开药店的王路生。

值班室堆满了药品,所长林放,副所长老莫,还有邓有为、郑斌,四个人都在。陈况进去时,王路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人也没许可证,为什么不管,光收缴我的?王路生从省城进了一批药品,不是正规渠道,其实镇里的三家私人药店都不走正规渠道,不然成本太高,没钱可赚,但这次,他被逮住了。所长说,谁说我们不管,只是没查到证据。王路生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跟刘德贵一伙的,关门做贼,合伙欺负人,看我赚钱心里不舒服,碍着他眼了。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们现在是照法律执行,不抓你的人算是给天大的面子,还敢来所里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用毒药毒死人,还没追究你的责任呢。说到这里,王路生闭嘴了,满脸怨气,扭头走出了派出所。

陈况问所长林放,用毒药草菅人命?那可比非法买卖药品的罪大多了,怎么可以放他走?所长没答话。副所长老莫说,那是家属和病人自愿的,我们没必要趟这摊浑水,而且家属也不会承认。所谓毒死人其实是这么回事:雄黄厂的职工得了癌症,不想多花钱,对于这种不治之症,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只想走得舒服一点,安眠药是处方药,镇卫生院不能随便开,别的药店、诊所没有什么办法,而王路生有一门家传手艺,人吃下去,走得安安静静,毫无负担。陈况一听,当即明白了几分,难怪上次去王路生的药店,见到那么多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癞蛤蟆、四脚蛇、蜘蛛之类的东西,可能就是用来制毒的。病人奄奄一息,痛苦不已时,恳求家里人,到王路生的药店去买药,吃下去了事,这就是他药店的生意一直以来如此红火的原因。但这次没收的没有那些瓶瓶罐罐,全是西药。

晚上,镇卫生院院长刘德贵来了,请所里的人吃饭,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吃完饭,他叫人用蛇皮袋将没收来的药品装走了。陈况翻看了一眼那些袋子,没有说话。后来,所里又没收了其他两家药店的药品,因为王路生的事情在前,他们听到了消息,所以斩获不多。没收来的药品全进了卫生院,然后,所里从卫生院得到一笔回扣,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不然,难道把药品都埋到土里去?给大家补贴一点生活费有什么不好?有一次陈况问过,当时所长如此反问道。陈况只好不再说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低头继续吃饭。他已经开始适应这种饭局,他知道自己此时就应该装傻。对所长林放那张脸,陈况越来越觉得厌恶,镇上人的生死和存在状态让他心生悲悯。他经常会想,如果得癌症的人是自己,又或者手握能让别人更好地上路的那个配方的人是自己,该如何选择?他答不上来。

王路生的药店关门了,他在镇东头的门面成了荒村野店,其他两家还在死扛。药店关门后,王路生神出鬼没,成了无业游民。派出所的行动让他折了一大笔钱,损失惨重,但他并没有转让门面,就让它那么关着,白白浪费租金。这一点,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王路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同庄聪明混在一起的,两个人经常在郑小娥的饭馆喝酒。

在镇上碰到王路生,他总用恨恨的眼神看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陈况觉得那种眼神很伤人,刀子一样切剜着自己的内脏,他有点接不住。本来,陈况很想跟他搞好关系的,好让自己在镇上的行动更为方便,作为医生,他对镇子了如指掌,洞彻其中奥秘。

陈况说,老王,你不要那么看我,我们没有深仇大恨,我很理解你,问题是你确实违规了。庄聪明也说,你别看他,这事跟陈警官没关系,他是新来的。王路生说,还不是一路货色,天下乌鸦一般黑,天鹅像白粉。陈况说,你这就不对了,你见过天鹅么?王路生说,怎么没有?县里的动物园多的是,别以为我们山里人就不认识天鹅了。陈况说,既然见过,你说说看,天鹅是什么颜色?王路生说,白的,全身通白,跟我们家的白鹅一样,难不成还有黑的?陈况说,以前人们跟你一样,认为世界上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其实,也有黑的,澳洲就有。王路生说,你莫骗我,澳洲那个地方谁也没去过,而今假广告满天飞,电视上的事当不得真。陈况说,没人让你去澳洲,下个礼拜动物园就有黑天鹅来。王路生一脸狐疑,不会是骗人的吧你?陈况说,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天鹅有黑的,乌鸦也有白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庄聪明说,算了,算了,好不容易请陈警官吃顿饭,你在这里说什么黑呀白的,还扯到外国去了,要说就说我们莫索镇。陈况说,不说了,不说了,酒也不喝了,你俩好好喝。说着,抬腿走出饭馆大门。老板郑小娥追出来,在后面喊了几声,陈况当作没听见。

人心好坏肉眼看不见,天鹅的黑白难道你也分不清?陈况一边走,一边想着。

3

八月十五,全所放假,留老莫一个人值班。所谓全所,总共就五个人,这还是高配,派出所原本只有四个编制,老莫的编是特批的。老莫是本地人,就住在镇上,他值班是在家里值,手机保持畅通即可。老莫很不容易,以前在部队当铁道兵,腰部受过重伤,属于半残疾,转业后在派出所待了半辈子,维持地方治安,算是国家对他的安抚和补偿。按政策,他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也就是说,再等一年就能领退休工资了。

这么多年,莫索镇的中秋节一直安宁祥和,没有什么麻烦事需要老莫出马。镇子处在两山之间的低洼地带,像是一条河流冲出大山之后立马干掉了,人们在狭小的河床上建起了村落和镇子。月亮升在当空,抬头看,两山之间如同筷子夹了个鸡蛋,特别大,也特别圆,金灿灿的,简直可以夹着塞进嘴里。镇里人吃过晚饭,把椅子搬到街边,看月亮,闻桂花香,互相扯白话。那晚事有异常,狗叫得邪性,仓皇,急促,焦躁不安,并没有天狗来吃月亮,月亮在天上好好挂着,狗怎么就乱叫了呢?老莫接到电话,雄黄厂那边死了很多老鼠,门卫处的狗狂吠不止,抽搐着倒地而亡。后来,卫生院也打电话来,说看门的狗中毒了,一路狂奔呼叫,不知去向。同样,那里的老鼠和蟑螂也死了一地。老莫有点头大,对于雄黄厂,死鸡死鸭,死猫死狗,就算死人,均属正常,可卫生院为什么会死那些东西呢?他骑摩托去看了一下,没看出个所以然。等回到家,镇上已然大乱。满街老鼠四蹿,它们懵头懵脑,半死不活地游走,一只只全在拼命挣扎,好像找不到地缝钻了。猫头鹰从山上飞下来,将那些晃晃悠悠,晕头转向的老鼠抓起来叼走。这下可不得了,吃了毒老鼠之后,猫头鹰发了疯,整晚在山上惊悚乱叫,镇子被一种恐怖的气息所笼罩。中秋之夜,全镇人都没睡觉,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

第二天统计,全镇,加上周围两个村子,一共死了二十三条狗,数不清的老鼠和猫,鸡鸭家禽横尸一片。这件事,镇上的人搞不清,派出所搞不清,就连卫生院也没搞清,他们没能从死畜身上检测出什么特别的毒性成分。好在一点,死了这么多东西,唯独没死人。所长林放说,只要没死人,就跟派出所没有直接关联,他们用不着去过度追究,吩咐大家把死畜挖坑埋掉,做好防疫工作,撒一层漂白粉了事。卫生院的人怀疑,是从哪里飘来了一股风,携带某种病毒,因此产生了瘟疫,这种案例历史上时有发生。在莫索镇,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会归结为是一股风。当他们使用“风”这个神秘词汇时,已经对命运放弃抵抗,任其宰割了。

家畜死亡太多,鸡不打鸣,鸭不唱歌,整个莫索镇变得异常安静,就算大白天,也给人一种空空如也的感觉。走在街上,只要不说话,如同走进了死亡的城堡,或者是墓地。这种安静与山里的安静不同,陈况自小在城里长大,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没有生气的死寂,声息俱无,一旦有,则会被放大数倍,比方说,一声咳嗽,一个响屁,或者一段长长的叹息。郑小娥的饭馆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喝酒划拳声音不知所踪。家畜既然有病,没人敢吃,剩下的只有山中野物,像青鸟这种。可青鸟从来没办法大量得到,饭馆能用来做菜的食材少得可怜,生意自然不会好。

没人知道那股风在镇上停留多久,从以往的经验看,持续存在不可避免,死亡的传单得贴上一段时日。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那些以前在雄黄厂工作过、砷中毒的重疾患者。他们搬椅子坐在街边,袒开胸膛,伸长手脚,接受太阳和秋风的洗礼。他们身体的某些部位,结了一层深褐或淡紫色的痂,像一副破败的铠甲,稍微一挠,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并不害怕死亡,而是担心死亡之风将自己遗忘,通往阎罗殿的通知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此,就不得不在人间继续痛苦地煎熬下去。生无可恋,但求速死。可死,就像树上的果实,没熟透时,光靠外力还不足以使其坠落。

到底还是失望了。

死神没有如期降临,那股风很快消失。

王路生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莫索镇,除了他没有其他人有本事配置往生极乐的药,人们的死变得艰难起来。镇上的人总喜欢把事情寄托在别人身上,就连死也不例外,他们不知道死亡并非来自别处,它跟痛苦、疾病一样,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陈况很想对他们揭示这一点,最后却又作罢,他知道如果那样,只会令他们更加痛苦。如外界所言,这是一块愚顽之地。

吃了中饭,走在莫索镇街上,陈况见到的是这般的惨状与荒凉,一时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他遁去了,操着枪,一个人走进了明月寺的山中。

新来的警员不务正业,所长已对他不做指望,走远点更好,反正也待不长。这个陈况是真喜欢打鸟啊,越是打不着,越有兴致,既然如此,就由他去吧,所长林放如是说。

陈况的亲叔叔在市局当副局长,他们局有位老同志今年年底退休,到时候会有人员空缺,就把他调到市局去,这是林放他们旁敲侧击打听到的。作为警校毕业的高才生,这实在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事实也的确如此,陈况的叔叔确实有过这样的承诺,不过,他还有额外的交代,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意思,也是组织上的安排,只不过因为叔叔的大力举荐,才选择了他。他们认为这件事让新人来办比老革命更适合,不容易引起对方的觉察。叔叔交代了,平时不要轻易跟他联系,有事直接给县局汇报。没人能看出这个新分来的年轻人身上带着什么任务。

陈况戴着太阳帽,想起临行前叔叔的嘱咐,隐约有些懊悔。也许当初不该听叔叔的安排,回老家,到莫索镇派出所来当警察,武汉有几个单位争着要抢他。他感觉这台戏很难演,所里除了他,别的人都在这待了很多个年头了,不会跟自己站一边,而他盯上的演员总是玩失踪。

入秋的长脚蚊比夏天厉害,不再成群结队,更多地选择单个行动,一旦瞄准哪个目标,它们锲而不舍,不喝到血绝不罢休。它们的个头比夏天大了一倍不止,身形灵巧无比,极为狡诈。有时,明明看见在眼前飞,双掌一合,拍下去,手心里空无一物。秋风过后还能活下来的蚊虫,都是钉子户。陈况的小腿被叮出了好几个肿块,痒得挠出了血。也许自己也应该拿出长脚蚊的精神,死活叮出它一管子血来。

夕阳下了树梢,疾速下落,陈况心想,蚊子多可能是因为下午出来的缘故,平日上午进山,从没遇见这种情况,下回进山得带瓶六神花露水了。

陈况对着那只鸟瞄了很久,枪临响之时,那块阴云又出现了,除了几片银杏叶,鸟毛都没打下来一根。他妈的,难道彻底废了?青鸟非得用鸟铳打才行?陈况不能想象用鸟铳打青鸟的样子,一枪过去,肉里全是铁砂,骨架打得稀烂,拼不出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喜欢那个游戏,如果不能摆出一副完整的鸟骨架,他会觉得非常遗憾,那顿鸟肉也白吃了。再说,用鸟铳打鸟,岂不是污了他神枪手的威名?

陈况靠着一棵大银杏树,坐下来挠痒,抬头时,看见两个人猫腰走了过来。是庄聪明和王路生。庄聪明手里握着枪,王路生手里提着网袋,里面有鸟。陈况看清了,那是几只青鸟。

王路生说,陈警官,你没骗人,世上还真有黑天鹅,昨天我带儿子去县里动物园看了,跟白天鹅一样大。陈况说,你也进山打鸟,难怪最近在镇上没看到你,你不卖药给他们,那些人想死都死不成了。王路生说,一个人若真想死,是怎么也能死掉的,世上自杀的办法没有十万也有八千,只有怕死的人才让别人帮忙。陈况说,理是这么个理,可看着可怜。王路生说,陈警官,现在莫索镇数我最可怜,你们派出所和卫生院的刘德贵合起伙搞我,还不是看老子生意好眼红,什么非法药品,卫生院的药品就没一件是合法的!陈况说,你讲这话要拿出证据,要是能拿出证据,我一定给你个说法。王路生说,哼嗯,证据我迟早会拿出来的。陈况说,那就快点拿出来,你要拿出来了政府绝不会坐视不理。王路生说,说得好听,这么久了谁也没把他怎么样。这时候庄聪明站出来打圆场,老王,少讲些没用的话,陈警官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你和卫生院的过节,陈警官才来几天,搞不清白以前的事,搜你药的时候,他正跟我在山里打鸟呢。听到这陈况有一丝兴奋,问,怎么,你跟刘德贵有仇?王路生说,老子迟早要搞死他们。庄聪明说,搞死,搞死,通通搞死,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陈况说,这年头搞死谁都不容易,没准枪走火把自己先搞死了,多划不来,你看我,搞了这么久也没搞死几只青鸟。说完,陈况又补了一句,你们不要乱来。庄聪明呵呵笑了一声说,其实我也没搞死几只。陈况说,莫谦虚,我知道你搞死了不少。庄聪明说,运气而已。

王路生说,可不就是运气嘛,我们出来练枪,那几只傻鸟大概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往枪口上撞。练什么枪?陈况问。王路生说,是的,练好枪法,让庄聪明给我做一杆鸟铳。陈况说,你们啊,不能随便造枪。庄聪明说,陈警官你又来了,打个鸟而已,你自己不也打?陈况说,你们这种搞法迟早会把明月寺的青鸟打光的,老子还没打够呢。庄聪明说,哪能,怎么也要给陈警官留几只。陈况说,说你胖,你就喘上了。

两人真是在练枪法,煞有其事地在银杏树上画了个圈。当靶子,几天下来把那棵大银杏树打掉了几层皮。王路生的枪法很生疏,远不如庄聪明,主要是臂力不足,拿不稳枪杆。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跟鸦片鬼一样。

枪声一响,山里野物们警觉起来,很难找到青鸟的影子了,其他鸟,他不感兴趣。陈况干脆坐下来看他们练枪。他们端枪的姿势非常滑稽,像农村过年时扛着舂槌打糍粑,因为枪管没安准星,一切全凭感觉。作为警校的神枪手,陈况看了直笑。不过,笑归笑,打鸟这桩事,再矬的鸟铳都比手枪有效,鸟铳辐射范围宽,轰出去,一扫一大片。用鸟铳打鸟,练的主要不是眼力,而是脚步,得轻,不能在没靠近鸟之前先惊动了它们。

陈况问,你们哪搞的火药?王路生说,怎么陈警官,你莫管得太宽,在莫索镇打鸟是不犯法的,方圆二十里都不犯法。陈况说,不是那意思,你们误会了。庄聪明说,雄黄厂开矿,有的是火药,重新搭配装上铁砂就可以了。又是雄黄厂,这个镇迟早要死在它身上。陈况问,这里为什么叫明月寺,也没见寺庙啊。庄聪明说,怎么没有,传说是个强盗窝,打着寺庙的招牌,专干奸淫掳掠祸害百姓的事,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江湖大侠,把寺里的花和尚杀光了,还点了一把火,烧得片瓦不存,整座庙只留下一棵大银杏树。陈况指了指,问,你是说这棵?庄聪明说,大概是吧,看样子它起码活了两三百年了。陈况用手摸了摸树干,有点儿好奇,为什么古时候到处有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山寨寺庙,古典小说总提到它们。在陈况看来,那些故事虽然编得精彩,却太过血腥,《水浒》里的好汉们,杀人如砍瓜切菜,视生命如草芥,他从小就害怕看那类故事,长大当警察后更加没有好感了。靠游侠来拯救世界,会天下大乱的。

王路生提着鸟铳过来说,陈警官,要不我们换换,我看你一天到晚打不到一只鸟。陈况说,开玩笑,这是政府发的枪,你以为是你家的烧火棍?打鸟可能不如你手上的,要是打人,就不同了,强百倍不止。王路生说,打人有多强,我看未必吧?陈况说,这么跟你们讲,五十米以内,十枪能打死九个。庄聪明说,你就吹吧,陈警官,十枪能打死九个独独打不到鸟,那就出怪鬼了。陈况说,看见那颗歪脖子栾树没,你往那边跑,跑到树的前面那为止,至少有三十米吧,看我打不打得准。说着,陈况把枪从腰上拔了出来。庄聪明吓了一跳,闪到一边说,陈警官,这玩笑开不得,人命关天,万一打中了呢?陈况说,没有万一,肯定打得中,试试吧,我只打你头上的帽子。庄聪明说,打得中,打得中,陈警官说打得中,就一定打得中,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不会跟我们扯谎的。陈况说,那你就弄错了,我从来不是什么老实人,如果不当警察,世上就多了个流氓,现在当了警察,世上就多了个英雄,跟你们说,我进山不是为了打鸟,老子打的是寂寞。庄聪明说,陈警官很寂寞?王路生说,你把我整糊涂了,打鸟不是打鸟,难道是吃饱了撑着?浪费子弹,我看着都心疼。陈况说,你们不懂。庄聪明说,理解,理解,真是太理解了,镇上不像你们城里,没有按摩店,也没有三陪小姐。陈况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你个狗日的。是啊,他已经很久没沾女人了,在警校谈过的女同学,一毕业就分了手,未婚青年,憋久了总是难受,莫索镇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女人,稍微年轻一点的姑娘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剩下的,要么是寡妇,要么就是早就过了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了不起不过是像开饭店的郑小娥那样的。

陈况说,打鸟还不容易,把枪给我。他将手枪别回腰间,从王路生手中夺过鸟铳,抬起胳膊,将头偏向一边,看也没看,砰,纷乱的树叶间掉下来两只鸟。是麻雀,身体没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被打成了稀烂的肉泥。一箭双雀。只要不盯着目标,他还是敢开枪的,他对枪的感觉还在,这让陈况多少感到一丝安慰。乌云能遮眼,但遮不住他的心,不用眼睛看,它就拿自己没办法了。嗯,就是这么个理,以前教练说过很多次,怎么才记起来?

庄聪明说,陈警官,你真能装,深藏不露,我看你才叫庄聪明,我只能叫假聪明。陈况说,我的枪是国家给的,不能随便拿来换,你手中的枪倒是可以给我,我想研究研究。庄聪明看了看王路生,两人对视,笑了一下。他们的笑,陈况看了心生忐忑。

事情出在三天后。

4

那天,庄聪明跟冯七、曹学军在郑小娥的饭店喝酒。

他们三个人是经常在那里喝酒的,因为他们是搭档,一起揽事,一起干活,当然也一起喝酒。庄聪明开小四轮运货,冯七和曹学军在后面卸货,谁也离不开谁。庄聪明去的时候,郑小娥不但炒最好吃的菜,留最好的位子,而且还会穿出最好看的衣服。她喜欢这个男人。郑小娥端第一盘菜过来时,庄聪明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她抬头迎着他笑了一下。郑小娥端第二盘菜过来时,她的屁股又被摸了一把,这回她没笑,而是大声叫出了起来,“哎哟,要死啊!”摸这一把的人不是庄聪明,而是坐在隔壁桌的李平娃。就这样,庄聪明把李平娃给打了。他和冯七、曹学军把李平娃的左手打成了骨折。

到了派出所,李平娃都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他问庄聪明,她是你老婆?庄聪明说,不是。李平娃又问,是你姨妹子?庄聪明说,也不是。李平娃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老婆,又不是姨妹子,凭什么你摸得别人我摸不得?庄聪明说,因为她说过只让我一个人摸。庄聪明说这话的时候胸有成竹,李平娃却笑了起来。郑小娥,庄聪明说你只让他一个人摸,他说的是真的么?郑小娥看了看庄聪明,又看了看李平娃,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一下头。这样,大家都搞不明白她的意思了。李平娃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我摸了?郑小娥不说话,她把头低下去,埋得很深,看不清脸上神色。这时,所长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们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让你们到所里来是谈赔偿问题,而不是研究怎么摸女人。庄聪明说,郑小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瞎了狗眼了我。陈况觉得庄聪明早就应该知道郑小娥是什么人,他来莫索镇听到的第一件八卦就是关于郑小娥的,关于她和几个男人的事。庄聪明如果不是在装聪明,就是在装傻,陈况知道,他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装孙子的。

莫索镇经常会发生打斗事件,就算打断手脚也不足为奇。问题不在于打架,而在于被打者的身份。这个李平娃是镇长李建设的侄子,而镇长李建设跟林放称兄道弟,铁得很,用莫索镇人的话说,“秤儿离不开砣,镇长离不开咱林所。”

听说侄子被打,李建设很快到了派出所,他一边走,一边在街上扬言,老子要打断他的狗腿。不过,走进派出所之后,他再没提打断狗腿的话,他发现打他侄子的人是庄聪明,而庄聪明是莫索镇第一条恶汉。所以,他非常同意林放的处理意见,就是赔钱。问题是该赔多少,林放问。李建设说,林所,赔多少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医院说了算。他又问,庄聪明,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庄聪明没答话。冯七和曹学军急忙抢着问,赔多少?李建设说,来的时候我跟卫生院打过电话,这种骨折钱不会少花,先一个人垫两千,少了的话再补。李建设根本没跟卫生院打电话,他只是听说情况后,估摸着觉得需要花费这么多。庄聪明三个没办法,只好把钱交了,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两天后,李建设又来找林放,说钱不够,他侄子的手情况复杂,完全治好得好几个月,还要算误工费,他去要,别人会说镇长以权凌人,治安事件归派出所所长管。林放问,还要多少?李建设说,每人恐怕得再交七千。林放又问,七千是不是太多了,乡里乡亲的莫把事情弄复杂了,要再多,他们交不起也白搭。李建设想了一下说,那就五千,无论如何得这个数。林放问,五千行?李建设说,没问题,瘦狗也能炼出三斤油。林放让人捎话过去,让三个人来交钱,说这回彻底两清,他林放亲自做见证人,以后两家不得再找对方的茬。冯七和曹学军两人家里条件宽裕一些,把钱凑好,也就交到派出所了,只有庄聪明,挨了几天也没见人影。林放感到有些意外,他纳闷地说,我的话都不买账了?

全都去,家里一个不留,陈况听见所长林放这样命令。这个套路他很熟了,不管是抓小偷,还是没收东西,所长都要求大家一起上,人多好壮胆,显得派出所齐心,他们代表的是政府,谁也别想反抗。其实,要说壮胆,没有比枪更管用的了,掏出手枪,两眼一瞪,或者根本不掏,在腰间拍两下就足矣,完全没必要去这么多人。林放是要把大家捆在一起,万一出了岔子,谁也别置身事外,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这个所长老奸巨猾,很有城府。难怪来这里时,叔叔特别叮嘱,万事小心,多留心眼,少出嘴。

五个人上了一辆旧军用吉普。

莫索镇的路是水泥路,底子打得薄,因为长期运矿,被压得坑坑洼洼,吉普开在上面,一车人一下被抛到高处,一下又落到水底,像在松骨楼做全身按摩。车开出镇中心不远,半路意外碰到了庄聪明的小四轮。那辆小四轮装了满车红砖,打屁虫一样,“突突突”响着,浓烟滚滚,在马路上艰难爬行。林放踩了一下油门,吉普涉险绕到小四轮前面,挡住了它的去路。陈况跟所长他们一起跳下车,庄聪明也下了车。不用开口,双方深知各自来意。林放说,有钱装货,没钱把事情给了了,自己惹的祸,还让我来回奔波给你擦屁股?庄聪明说,林所长,实在不好意思,这几天活多,太忙,本打算把这车红砖装回家,就去所里交钱的。林放问,红砖不是别人的么,怎么装到你家去?庄聪明说,我们家厕所前几天下雨冲倒了,这些砖是拖回去修新厕所的。林放说,不要跟老子耍花招,莫索镇哪个村,哪条道我都认识。庄聪明说,怎么可能,到时候厕所修好了,请派出所的领导先试用,还请大家喝圆工酒,你们可要记得带礼金来啊。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乐了。林放说,上车吧,你在前面走,我们后面跟着。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上了路。

庄聪明是马鬃岭村的,那个村离镇里不远,小四轮开得虽慢,二十分钟也到了。庄聪明家住在村口,一个农家小院,青石垒成一道低矮的围墙,里面种了些辣椒和茄子,因为季节的原因,死的死,蔫的蔫,一片凋零迹象。这种院子在莫索镇很常见,几乎家家如此,只是那一层旧平板房,恐怕方圆二十里也找不到几户了。前些年,因为雄黄厂有分红,村民都修了两层红砖房,看来他们家很穷,穷得没有道理。庄聪明没说谎,他们家的厕所确实倒了,像一摊烂泥垮在一边,院子里臭气熏天。他父亲庄老三在家,见来了这么多穿制服的人,老人家神情紧张,用一种尴尬的热情给大家酾茶。庄聪明把小四轮倒着开进院子,然后启动车厢升降操作,将满车红砖一骨碌倒在院子中间,车子熄火,庄聪明跳下来说,憋不住了,要去隔壁邻居那借厕所用用。几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等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觉得不对劲,副所长老莫去隔壁的厕所一看,里面根本没人,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偷偷跑掉了。

妈的,真是只狡猾的狐狸,把小四轮开走,林放有些愤怒地对老莫说,居然跟我耍起了滑头。老莫看了一下林放,有点为难,所长,我在部队当的是铁道兵,只会开火车,不会开汽车,转业回来这么多年也没拿驾照。林放站起来没说话,他打算自己去。邓有为说,所长,我来,我来。说完,打开车门,跳了上去。庄聪明跑的时候,钥匙都还插在车上,看来他是灵机一动临时决定跑路的。邓有为将小四轮发动起来,庄老三走到跟前问,你们怎么开我儿子的车,他人呢?陈况坐在副驾驶室伸出脖子,回头对他说,你儿子说他有事,让我替他保管一下,等他回来让他到派出所来取。记住啊,老人家,陈况特意放大嗓门说,让他来派出所找姓陈的警官。庄老三听不懂陈况的话,站在那喃喃自语,姓陈的警官……等他回过神,车已经开出院子,到了村口,又转弯上了外面的大马路。庄老三跟在后面小跑了一阵,然后,站在原地大声喊,陈警官,哪个陈警官?苍老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黑夜里。

小四轮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陈况问,这样行么?林放说,这样不行哪样行,打伤人了赔钱,那是理所当然。陈况只好说,好像确实也没别的办法。林放说,学着点吧年轻人,这办法我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百试不爽。陈况没说话,他只是回到宿舍后把白天的事一一记了下来。

林放没想到,自己失算了。车停在院子三天也不见有人来取。林放颇感费解,这车怎么也值好几万,为了五千块赔款,庄聪明连车都不要了?他打电话,庄聪明的手机不通,问其他人,都说这段时间没见过他。没办法,林放把派出所的人全都打发出去,分头行动,一个人盯一个地方。马鬃岭的人说庄聪明这几天一直没回家,没在村里见到他的影子。问郑小娥,她说他好久没去饭店了。至于冯七和曹学军,自从庄聪明的车被扣之后,三个人分道扬镳,各干各的,庄聪明再没找过他们。王路生的药店,大门一直关着,听说他回了柳林村的家中,柳林村在明月寺的山那边,离镇里很远,也不知真假。几个人一无所获。

庄聪明难道上天遁地了?

5

八月二十四,镇长李建设新屋圆工,请大家去吃圆工酒。

房子修在离镇子口有一段距离的田垄正中,面前一片开阔、平整的田垄过去是莫索河,背后则是青峰岭。李建设选在这里修屋据说是听了一个行脚风水师的话,那人说,此地背有靠山,前有来水,于此立宅,子女将来非富即贵。为了把房子修起来,他们家花了大力气,下了血本,从田垄中专门修了一条车道进去。

独门独院,他们家将边上两块水田改成了果园,种上桃李、橘子之类,然后,修了一堵围墙圈起来,远远望去,立在田垄中的房子像一栋花园别墅,格外引人注目。李建设家这几年没少挣钱,儿子是小包工头,到处揽工程,而他,据说拥有镇里雄黄厂的相当一部分股份,虽然现在厂矿奄奄一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钱没少进账,将来就算破产,他也能分到一份数额不小的补偿。

摆了二十几桌,镇上人都去了。菜好,酒水足,场面也大,可大家却吃得无滋无味,哪里不对劲。是了,没有狗,一条也没有。婚丧喜事,乔迁新宅,不但要有人捧场,还要有狗捧场,汪汪地围着酒席转,讨欢喜,啃骨头,四处打闹,如此才显得热闹。光是人埋头吃喝,难免干巴巴。怪只怪前不久镇里的狗全死了。李建设没少破费,饭却没吃出想要的效果,早早散了场,他跟林放说,让派出所的人留下来吃晚饭,晚上接着喝,林放没答话,抬屁股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对李建设一家人来说,有如噩梦。他们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睡眠。新房子,李建设一躺下,耳边便刮来呼呼大风,似有人在对着他的脑袋猛力摇风车,他能清晰地听见车轱辘旋转的声音。当他坐起身,风没有了,声音也不知所踪,一切恢复平静。再次躺下,又复如此,看起来,他像躺在一个毫无遮挡的大山风口。错觉不是李建设一人,全家都一样。除了睡眠,他们失去的更重要的东西是安全感。那天清早,媳妇起来在灶膛生火做饭,柴塞进去以后,火苗乱蹿,溢出灶口,神灵附体一般,在半空跳舞,摇曳生魅,还对她放声大笑。

“火笑有客来”,莫索镇的人都信这个寓言。李建设吩咐媳妇将大门打开,自己上街买了几样新鲜菜,哪里也不去,专心在家等候。可整整一天,也没见有人上门。到晚上,客人终于来了,它们不是人,而是一群黑黄夹杂,大小不等的蛇。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踱着步,有条不紊地进了堂屋,在屋里一边游动,一边抬头张望。李建设一家吓得赶紧抄家伙,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蛇赶出家门。他们不敢下手打,到家来的畜生都是有灵性的,讲忌讳。莫索镇有一句老话,说哪个人懒,就形容他是“懒秋蛇”,因为过了八月半,蛇就很少进镇了,更别说往家里闯,它们不再像夏天那么好动。这群蛇来得非常蹊跷。

......

(全文载《边疆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