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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童话
来源:文艺报 | 超侠  2021年06月28日07:40

超侠的儿童科幻短篇《生命童话》,以科幻的方式,将童话世界和现实世界巧妙地结合起来,用幽默唯美的语言,书写了一个童话作家为追逐名利而伤害童话世界,但最终又以生命忏悔,将美好还给童话世界的故事。故事温暖感人,笑中带泪,并在其中注入了元科幻与元童话的写作手法,展示了科幻与童话交错的维度,也深刻地提出了在浮华中一名真正的作家应该为谁而写作的问题。

——董仁威

超侠,科幻、儿童文学作家。主要作品有《超侠小特工》《少年冒险侠》等,并被改编为动画影视。参与创作过《蓝猫淘气》《快乐星球》等影视与书籍,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奖项。 

 

 

1

那天,他感到身体开始裂变,躯体一寸寸化为薄薄的硬壳,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半透明的蜡。 某种柔软在内部生成,其余的俱将灰飞烟灭。

他意识到时间到了,那一刻终将来临。

窗外,奇卡、哈咕咙咚、莫里、撒撒巴、亚西咪莫一家,以及其他很多归零森林的居民也都来了,它们望着他,眼中已没有恨意,取而代之的是同情,是怜悯,是悲伤。

他用枯枝般粗老而颤抖的手,写下了最后一篇童话的最后一个字。

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朵飞翔的花,一团明亮的火,一颗闪亮的星。

这篇最美丽、最精彩的,用他最后的生命写就的童话,却无法让人看到,也无法拿去评奖,去换取他最想要得到的荣耀了。

它只属于归零森林的居民们。

2

半年前,他来到这里疗养,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住院,却让他历经生死,乃至于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是一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童话作家,写了许许多多关于动物、关于怪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他有了不菲的收入,获得了体面的生活。但他并没有满足,在写作的道路上,他只不过处于金字塔的中上水平,有一定知名度,有固定的读者群,获过一些小奖,比起那些年收入上亿、获过世界级大奖的大作家来说,他还差得太远太远。年龄的压力迫使他想孤注一掷,在疗养期间必须完成一部震撼之作,冲击那个世界瞩目的童话大奖,从自己的高原,走上文学人生的高峰。

从小到大,他从不缺乏灵感,动物是他获得无数灵感的来源。他笔下的动物活灵活现。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惊慌,它们的恐惧、它们的挣扎,乃至它们的死亡……他都写得真实可信,深入人心。一种混合了恐怖、幽默、讽刺、邪恶、神秘、美丽等诸多方式的奇异的哥特式的童话自他笔端诞生了,形成了新奇的流派,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也有不少评论家表示反感,认为不适合青少年阅读。争议自然免不了,争议越大,名气越大。随着名气的扩大,他的这种风格越来越明显了。时光吞吐人生,年龄增长皱纹,他从开始的无所谓,变成了迫切想要获得认可。

从此,他的双手更沾满血腥。

他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创作,为了深入生活,了解动物。

看着解剖台上那只被捆绑了四肢、战栗不已的小鼠,他冷笑着举起了闪亮的刀。

“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对自己说。

自从10岁那年,抓住了一只偷油吃的小老鼠后,他就对这种事充满了激动的快感。

每当创作没有灵感时,他就扎根于动物之中,一只蝴蝶、一只蜻蜓、一条狗、一只蜘蛛、一头牛……与其说是扎根,不如说是扎刀,扎针,扎心。

看着它们痛苦而绝望的样子,他的内心就欢畅不已,一个又一个温暖而搞笑的动物故事灵感,便钻入他的大脑,如加满了油的赛车,奔向创作的康庄大道。

这是他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他曾和许多童话作家们一起去釆风。他们和她们都像一个个小天使,看到各种小动物,都说好可爱,显得很有爱心的样子。甚至看到受伤的小猪,有的童话作家还会伤心地哭起来。他想,他们都那么傻,那么虚伪。他嚼着一只只别人不敢吃的寨子里煎来的虫子,用舌头和牙齿精心地品味,吓得别的童话作家都瞠目结舌,恶心后退。他没告诉他们,那些虫子变成的蝶,不知被他踩踏过多少。活着的尚且不怕,熟了的就更没必要害怕了。

他诡异地笑,那些笑,变成了奇异的故事,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就这样,想得头都大了。

医生说,头大是因为脑子里有了个瘤,不过,幸好是良性的。

动了手术之后,他便静静地休养,春雨过后的一天,他看到了一只蝴蝶的翅膀,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飘零,他捡起它时,只听一个声音在说:“还记得吗?这是你曾经掰断过的我爷爷的翅膀!”

他看到另外一只白色的蝴蝶趴在窗户上,它的一边翅破了个洞。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他惊奇地问它:“你,你是——”

“是的。”它回答:“我叫奇卡。”

它扇动着一边的翅膀,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时候才确信,自己真的拥有了这样奇异的能力,可与蝴蝶沟通。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做手术以后,改变了大脑的脑波频率,能够感应到其他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那只白色的蝴蝶轻轻地叫唤着,一声比一声痛苦。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掰断过的蝴蝶翅膀,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奇卡说:“我爷爷的翅膀就是被你掰断的,如今我落到你的手里,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吧!”

他心中微凉,说:“我,我,我怎么会,我不知道你们能说话……你的爷爷,唉唉……”

他想出手捉住它,但手不听使唤了,他突然满怀歉意,哪里还下得了手。

白蝴蝶说:“那你写一个童话给我吧,算是向我的爷爷赔罪!”

他便临时编了一个童话,讲给了白蝴蝶。

白蝴蝶破损的翅膀仿佛好了,很快就扇动着飞到了天空,消失不见了。

他像是跑了好几公里一般,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床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回想刚才,他的脑子里一阵刺痛。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到窗外站着一只青蛙。

呱呱!青蛙叫着,说:“你好,我是哈咕咙咚,听说你的童话能治病,我的孩子受了伤,需要你送给我一篇童话。”

什么?凭什么?

他瞪着青蛙,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真的能听懂动物的声音,甚至能与动物沟通。那个大脑手术,显然激活了他的异能。

也许人与动物本来就能沟通,只是没找到那个点,以至于互相不了解。当人类大脑发生改变,与动物大脑同频,二者之间的声音和所表达的意思,便能够直接映射到对方的大脑中。是这样吗?

难道现实世界和童话世界真的可以沟通吗?

难道童话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现实吗?

他忽然觉得,这已经不是童话,这已经是一种科学幻想。

他忙打电话给了他的朋友——一位科幻作家,讨论这样的可能性,科幻作家说你等等,忙打电话给了他的一位朋友——一位科普作家,科普作家说你等等,忙打电话给了一位科学家,科学家说你等等,忙翻开了他研究的论文书籍《超弦与膜界》。而后科学家告诉了科普作家,科普作家告诉了科幻作家,科幻作家再告诉他,童话界虽然诞生于人的幻想,但同时也是建立在对这个世界万事万物认知基础上的想象,根据霍金的计算,要解释宇宙的结构,必须出现十一个维度,因而宇宙变为十维空间后,相对论和量子理论就能完美结合,整个宇宙的起源,都来源于一个点。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内,这个科幻作家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关于弦理论的事情。弦理论是理论物理的一个分支学科,它的基本观点是,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不是电子、光子、中微子和夸克之类的点状粒子,而是很小很小的线状的“弦”,包括有端点的“开弦”和圈状的“闭弦”或闭合弦。弦的不同振动和运动就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基本粒子,能量与物质是可以转化的,弦理论并非证明物质不存在。这里面所说的弦,尺度非常小,操控它们性质的基本原理能推导出,存在着几种尺度较大的薄膜状物体,后者被简称为“膜”。直观地说,我们所处的宇宙空间可能是9+1维时空中的D3膜,这是最有希望将自然界的基本粒子和四种相互作用力统一起来的理论……

他已经听得头都大了,好不容易打断了科幻作家,说:“我只是童话作家,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只想问清楚,童话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科幻作家惊了,回答道:“你早这么问不就行了!童话世界虽然存在于幻想,但那是幻想的膜界的维度,它必然会有一个可供存在的世界,甚至可以说在电脑里完全创造一个童话的世界,在电影里创造一个童话世界,在故事里创造一个童话世界,身置其中的人,都认为那是真实的。”

他问:“那我们要如何沟通呢?”

科幻作家说:“也许‘相信’是惟一打破维度,互相沟通的方法,因为当你意识之弦的振动,与那个世界相通时,就能相互沟通,就像小孩子相信童话一样。哎呀,我的电话快要没有费用了,再见!”

谢天谢地,还好这个科幻作家的生活比较拮据,否则,还不知道他要瞎“白话”到什么时候。

这时,他发现,那只青蛙一直等着他打电话,他试着不去看那只青蛙,但青蛙的声音还是粗重地传入他的脑内,它说:“你欠我的。我的外婆是被你吃掉的。”

他感觉脊背发凉,便去看它,愈发觉得它似曾相识。

他忙拿出纸笔,写了一篇童话,他从来没有这样文思泉涌。他觉得这样的作品一定能拿奖。

但纸上的那些字一个个地变成了一颗颗星星,落入了哈咕咙咚的嘴巴里,它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三天一大早,莫里和撒撒巴都来了。莫里是一只麻雀,撒撒巴是一只兔子。

不用说什么,光看它们的眼神,他就能感应到,这只麻雀的爸爸的哥哥的表姐的三舅的八姨,曾经被他给烤掉……兔子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也被他捉起来吊到了树上……

莫里说:“听说你的童话能对我们动物有所帮助,我的母亲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需要你的童话。”

撒撒巴说:“我的孩子被砸中了脑袋,需要你的童话,陪着它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他暗暗心惊,便写了两篇童话,一篇讲的是麻雀,一篇讲的是兔子,讲麻雀的,给了兔子,讲兔子的,给了麻雀。它们都喜欢听另外一种动物的童话。

莫里和撒撒巴带走了两篇童话,他也几近虚脱地躺倒在地。良久,良久,才恢复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获得这样的能力,能看到动物们与之关联的亲人和朋友。后来他又听了科幻作家的啰嗦,理解到一种叫全息的科学理论,任何事物之间都是有联系的,是一张全息图,本身就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天都有不同的动物来找寻他,他用童话治愈了它们的痛苦,那是他一生之中,写的最美、最好、最精彩的童话。

但是,这些童话都没有留下来,它们都被动物带走了。

他还是在不停地写,疯狂地写,医生已经向他做出了严重警告:“你不能再这样没日没夜地写作了。再写下去,身体就要垮了,你的脑瘤又要复发了。”

每一天,都有那些可怜的动物,拖着疲惫或者伤残的身躯,扶老携幼前来恳求他为它们写一个童话。它们从他的童话中,得到了最后的慰藉,或者能够修复伤痛。

他写出了无数经典的童话,却没有一篇能够发表,它们都属于那些小动物。

他感到生命在消逝,医生也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决心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动物们,否则,他将没完没了,甚至生命也不复存在。

晚上,他收拾行李时,却看到一只老蜘蛛,拖着另外一只小蜘蛛,小蜘蛛的身体被压扁了,仅剩三只脚,来到他的面前,老蜘蛛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尊敬的童话作家,我叫作亚西咪莫,听说你专门为我们动物写童话,您的童话能让我的孩子走得更舒服一些。”

他叹息一声,又不得不提起笔,给小蜘蛛写了一篇童话,童话化为了星星般的粒子,被老蜘蛛带走,他看到小蜘蛛带着泪光的微笑,它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像睡觉一样安然。

然而,他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床上。

医生和护士严令禁止他写作。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的心早就变得像花芽儿一般柔软。那些可怜的动物们,将他的童话当作了最好的解药,它们苦难的生活中需要他那些温情、唯美的童话。他不忍拒绝它们。他一看到它们,就想到自己曾经为了寻找灵感,对它们的父辈、朋友们做过的伤害。

终于有一天,噩耗传来,他的脑瘤复发,转为了恶性,如果再继续写东西,很快就会失去生命。

他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在用生命书写,给动物们输送力量和勇气。

没有人知道他写的童话跑到哪里去了,那些最优秀的童话,不属于人类。

3

那天,他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也许正因为生命到了尽头,才能让他产生那些超越维度的能力,他看到了真实的童话世界,这是他一生追求的世界,他的眼泪流过童话的天空,像春雨和甘露洒过干涸的大地。

他带着最后写好的几篇童话,走向了归零森林。

森林里的小动物都跑来看他,它们都看过他的童话,它们的爸爸妈妈都讲过他的童话。

他看到了那些已经消逝的生命们,在生命最后的垂危之际,用甜蜜的微笑对抗时间与黑暗的恐惧。

他轻轻地对那些他曾经伤害过的生命,诉说着对不起。

之后,他开始裂变,头脑里的疼痛使他几乎晕厥了,他的外壳剥裂开来,一个成人的巨大的硬壳,留在了地下。

他光溜溜的成了一个小男孩,与那些脸上有笑容的小动物们,一起走入了森林。

森林里,挂着太多太多的童话,都是他曾经写下来的,它们变成种子,又长出了更多的童话。

他将不再痛,也不再冷,他化成了它们,与它们一起,充满了欢乐。

4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今,只有他那个写科幻的朋友,将他的生命童话,告诉这个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