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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6期|李忠效:O型血
来源:《啄木鸟》2021年第6期 | 李忠效  2021年06月24日07:35

如果不是网络发达,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个故事了。如果不是网络发达,也许就不会害死故事中的那个人了。可是,这能怪网络吗?

北方小城滨江市有一对夫妇,男的叫陈蒙修,女的叫周燕,平时日子过得还算和睦。他们育有一子,名叫陈少达。陈少达从小衣食无忧,脑子也还算灵光,只是贪玩儿,不爱学习,高考成绩一般,最后总算读了一个二本。大学毕业后,母亲通过关系帮他找了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工作,但他不思进取,三十岁了,像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一样迷恋网络,一有时间就黏在网上,不是打网络游戏,就是在网上溜达。不结婚,甚至连对象都懒得找。父母催他,他嘴上应着,就是不见行动。

陈蒙修埋怨妻子:“都是让你惯的!”

周燕反唇相讥:“是让他爷爷奶奶惯的!”

陈蒙修顿时无语。陈家几代单传,爷爷奶奶确实很惯这个独孙。陈蒙修无法否认这个事实。陈蒙修对儿子说:“你要是孝顺你爷爷奶奶,就赶紧结婚,也好让你爷爷奶奶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重孙子。”

陈少达说:“看到又怎样?看不到又怎样?累不累啊!”

陈蒙修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对妻子嘀咕了一句:“你怎么生了这么个熊儿子!”

陈少达不在乎父亲怎么看他,从感情上讲,他和爷爷奶奶更亲近一些,和父母,则要淡许多。

一日,陈少达偶然发现一个关于血型的帖子,是说血型遗传关系的,比如,一对血型为AB型和O型的父母,子女的血型必是A型或者B型,不会是O型。他看了这个帖子,不由心头一紧,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是AB型,母亲是O型,而他居然也是O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出生后在医院里被抱错了?那段时间,媒体上连篇累牍地报道抱错孩子的新闻,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孩子被抱错。陈少达一开始也是当热闹看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到被别人看热闹的田地。

抱错了?真的是抱错了吗?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如何认证自己的身份,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陈少达不知该怎么和父母说。

他下载了一张《血型遗传表》,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总想着自己会不会是看错了。看了多少回,表上标得明明白白,父母为AB和O型血的,孩子可能的血型只有A型或B型,不可能是O型或AB型。为慎重起见,他还专门找了一名血液专家请教:《血型遗传表》上的“可能”与“不可能”,会不会有例外?专家说:决不会。

自从意外发现自己的血型与父母的血型之间存在“不可能”之后,陈少达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原来的没心没肺变得心事重重。他不打游戏了,也不在网上溜达了,整天哭丧个脸,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一日,母亲周燕发现了儿子的异常,关心地问:“儿子,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他挤出一点儿微笑,回道:“妈,我没什么事。”

母亲不信,继续追问道:“有啥事跟妈说,别闷在心里。”

他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妈,你在医院生我之后,会不会把我抱错了?”

母亲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这个傻孩子!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他执拗地问:“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可能抱错吧!”

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抱错!那一拨有七八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只有你一个男孩儿,怎么会抱错!”

他得到母亲的回答,便不再说什么。

母亲反问他:“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他说:“没什么,就是好奇。我明天出差,要准备一些材料,您先去休息吧。”

母亲见儿子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好作罢。

第二天,陈少达出差走了,他把打印的那张《血型遗传表》放在他房间的桌子上。他知道母亲一定会来帮他收拾房间,也一定会看见这张表。他希望在他出差回来时,母亲能给她一个解释。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对自己的身世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让陈少达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出差的第二天,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家里出事了!母亲坠楼身亡!

他脑袋顿时“嗡”的一声,险些晕倒。

周燕是从滨江市一家酒店十二层的一个阳台上坠落下去的。脑袋摔裂了,一团带血的脑浆被挤出脑壳,脱落在距离尸体头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那脑浆红白相间,像一团没熟的西瓜瓤。

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陈少达从外地赶回来,先是到公安局看了母亲死亡现场的照片,然后到殡仪馆看了母亲的遗体。母亲遗体还没有做美容处理,半边脸塌陷下去,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身材似乎也矮小了许多。

陈少达情绪十分激动,他问父亲陈蒙修:“你怎么断定这是我妈?”

陈蒙修说:“看脸是看不出来了,但看衣服可以确认是她。而且她死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陈少达问:“什么短信?”

陈蒙修拿出手机,翻出短信给儿子看,那条短信写着:“对不起,老陈!我走了。”

陈蒙修解释说:“我接到这个短信,马上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后来再打,就关机了。”

陈少达问:“那是谁通知你我妈出事的?”

陈蒙修想了想,说:“好像是公安局的人。”

陈少达感到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死者是我妈,马上就联系到你了?他们是怎么说的?”

陈蒙修又想了想,说:“好像是说,你是陈先生吧?你到江畔大酒店来一下,这里有个女人高空坠落,你来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陈少达问:“你之前向公安局报案了?”

陈蒙修说:“是的。因为你妈妈电话打不通,我很着急,就打了110,说明情况,并报了你妈的电话号码,想让他们通过技术手段帮我查一下你妈妈在哪里。后来我就接到了那个让我去江畔大酒店的电话。我到了江畔大酒店,老远就看到事发现场那里停了好多车,围了好多人……”

“你之前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

“没发现。”

“我妈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

“我妈的手机在哪里?”

“不清楚。我没看见。”

“你去找公安局的人问问,我想知道她还和什么人联系过。”

陈蒙修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扭头走了。陈少达独自留在殡仪馆里,面对面目全非的母亲,他心里感到一阵绞痛。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眼前这个已经死亡的女人就是母亲的话,那么,她的死一定与他留下的那张《血型遗传表》有关。他掏了掏母亲的口袋,什么也没有。

陈少达一直非常冷静,甚至没有悲伤。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不悲伤呢?一方面他一直没把眼前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看作是他的母亲,另一方面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一张《血型遗传表》,总不至于让母亲寻了短见。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妈,我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

可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呢?他决定先从母亲的遗物中查找线索。

从殡仪馆出来,他去找了负责办理此案的民警严大雷,那是个长相秀气的大男孩儿,刚从警校毕业不久,陈少达对他说:“兄弟,我妈的案子可能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严大雷有些自负地说:“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对我们的结论有异议?你的依据呢?”

“我正在找,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很抱歉!我想我无法帮你。”

“你的职业不就是侦破案件吗?我认为目前这个案子的疑点很多。”

严大雷用轻蔑的目光看了陈少达一眼,说:“什么疑点?你说来听听。”

陈少达并不在意严大雷的态度,他的目的是了解情况,就说:“我在殡仪馆检查了我母亲的衣兜,里面什么也没有。你们警方难道没有在现场发现我母亲的任何东西吗?”

“已经被你父亲取走了。”

“你们见到我母亲的手机了吗?”

“好像没有。对了,这里有一份清单。”

陈少达看了清单,确实没有手机。他对严大雷说:“我母亲在坠楼之前,曾给我父亲发过一条短信,这证明她在决定结束生命前还在使用手机。可是你们在现场却没有发现她的手机,难道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严大雷似乎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态度不像一开始那么自负了,他放低声音说:“也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

陈少达说:“我妈用的是很破的老式手机,不值钱,一般人不会要。我怀疑是被什么人故意拿走的。”

严大雷愣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少达说:“我只是想知道,在我妈妈坠楼之前,她还与什么人联系过。这关系到她为什么会自杀——如果你们真想证明她是死于自杀的话。”

严大雷想了想,说:“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要么帮我找到我妈的手机,要么帮我到移动公司,把她的通话记录调出来。”

严大雷没直接回答他能否帮这个忙,而是问道:“大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沈阳大学,自动化专业。”

“我还以为你是警校毕业的呢!”

陈少达回到家里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母亲的遗物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就放在鞋柜上。陈少达看了,里面有一把钥匙,一个手绢,一个布艺的小钱包,钱包里有公交卡和几张零钱,没有百元大钞。

陈少达走进自己的房间,想看看那张《血型遗传表》还在不在。他翻遍了桌上的东西,没找到。

“爸,你看没看见我桌上的一张《血型遗传表》?”

“什么表?”

“《血型遗传表》。”

“你放哪儿啦?”

陈少达见父亲一脸迷茫,断定他没看见,便不再问,而是走到父亲身边,隔着一个茶几坐下来,对父亲说:“爸,你同意警察的说法吗?”

“什么说法?”

“自杀。”

“不同意又能怎样?”陈蒙修猛吸一口烟说,“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陈少达很淡然地说,“是我杀了她。”

陈蒙修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儿子,那眼神分明是说:你脑子没有问题吧?

陈少达看懂了父亲的目光,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里很正常。现在我妈不在了,有些话我可以直接问你了。”

陈蒙修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话?”

“我妈年轻时是不是背叛过你?”

“我看你这孩子脑子是真出问题了。”

“爸,你别激动,这些话如果在我妈在世时,我也许永远不会对你说。但现在我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作为儿子,必须要把这事搞清楚,也是给自己一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

“你知道父母血型与子女血型的遗传关系吗?”

陈蒙修摇摇头。

“我也是偶然知道的。你知道咱们一家三口的血型吗?”

“我是AB型,你妈是O型,你也是O型。怎么了?”

“从血型遗传学方面说,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陈蒙修忽地站起来,吼道,“你胡说什么!”

“爸,这是科学。AB型和O型的夫妻,只能生出A型和B型血的孩子,不会生出AB型和O型血的孩子。”

儿子的这番话,让陈蒙修吃惊地张开嘴巴,半天没闭上。

那一瞬间,陈少达忽然感到父亲很可怜,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陈少达走到父亲身边,流下眼泪:“爸,感谢你辛辛苦苦养育我这么多年。如果说我过去不懂得感恩,现在我懂了。”

陈蒙修在极度悲哀的情况下,听到儿子这么暖心的话,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陈蒙修问儿子:“你刚才说是你杀了你妈,又是怎么回事?”

陈少达就把他意外发现《血型遗传表》以后和母亲的对话,并故意把它放在桌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陈蒙修听了,也觉得妻子的死确实很有可能和儿子的这个“意外发现”有关。

“我已经找了公安局办案的警察,委托他去找我妈的手机,去查我妈的通话记录。”

“你想查什么?”

“我妈的真正死因。”

“你怀疑她不是自杀?”

“如果她要自杀,咱们家住在十三层,高度足够了,为什么她要舍近求远,跑到酒店的十二层去跳楼?”

陈蒙修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陈少达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道:“爸,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

“酒店。”

“去干什么?”

“我去查查,我妈去那里干什么。她一定是去见什么人。”

“我也去!”

......

全文见《啄木鸟》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