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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王陌书:热天(节选)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 王陌书  2021年06月23日07:00

说不出缘由,赵非觉得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面目可憎。玩跳绳的小孩一定是想绊倒他;卖烟的老头一定是想找假币给他;修自行车的男人一定是盯着他有些畸形的右耳……

总之,整个世界都和他过不去,都在排挤他、针对他、讽刺他。虽然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却觉得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壁垒,甚至可以形容为包裹住他、试图进行分解的动物食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解释身体的不适感。受潮的脑袋在烈日烘烤下变得昏沉,只是从公寓到杂货铺的距离而已,他却觉得格外的漫长,中途休息了几次。快要到的时候,他又倚靠着一棵钉着电箱的樟树,注视不远处宛若蜃景的目的地。这时,一条在褪毛的流浪狗途经他狭长的影子,瞟向他的目光似乎都充满蔑视,最终朝他吠叫几声后才消失,对此他选择了忍耐。

太阳比以往更接近地面,热——天气不是一般的热,在炙烤下连铁皮似乎都要蜷缩起来,路边的车前草也萎靡不振。赵非没有信心自己能坚持走到杂货铺去。彼此之间存在一片看不见的荒漠,让他无法逾越。他并非特意要去买什么东西,出门的起因是他跟妻子吵架了,一开始是尖刻的讽刺,接着是人身攻击的辱骂,最后是锅碗瓢盆的乒乓响。那是狭窄而且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公寓,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爱情,却容纳不了两个人的厌恶,他几乎是逃了出来。

至于吵架的原因现在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可以肯定是无足轻重的琐事,不是谁忘了关冰箱门,就是谁买东西忘了找零这类事情。现在,听不见妻子刺耳的声音,他确定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心有余悸的他想到电视里只有在交配期才关系融洽的雄兽与雌兽,这种联想让他觉得无比悲哀。深呼吸之后,他试探性地将手伸到树影之外,很快就在心理作用的加剧下感觉到灼烧,他立刻缩手。如此重复几次之后,他才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前行,比初次进入海水中学游泳的人还要缺乏自信。视线内的一切都变得浮动扭曲,让他在陆地上产生晕眩。他抬起头来,担心湛蓝色的天空也开始融化。

出门之后他问自己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为了避免长时间陷入缺乏目的的空洞状态才决定去杂货铺买剃须刀。现在,他推开杂货铺的铁纱门,掀起塑料装饰品串起的帘子,首先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体育比赛模糊的画面,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等到电视画面里的游泳选手跳入水池,转过面孔对柜台后面正在读报纸的老头说:“帮我拿两片剃须刀,要竹子牌的。”这时,墙脚那发出噪音的立式电风扇正好转到他这边吹来温热的风,他的眼睑似乎对风过敏,难受地重复眨动。

老头好像没有听见,等赵非说第二遍他才慢腾腾地对折报纸,注意到室内出现了第二个人。他拉开玻璃柜门,在积灰尘的盒子间翻找,那乱糟糟的,游戏卡放在弹珠盒里,而弹珠放在皮筋盒里。他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哎呀,没有竹子牌的了。”赵非说:“那其它牌子的呢?”老头说:“现在?其它牌子的也没有。”赵非说:“要什么时候才有货?”老头说:“我这以前就没进过剃须刀。”赵非说:“那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没有‘竹子牌’的了,‘现在’其它牌子的也没有,都容易让人误会,知不知道?”老头摸了摸稀疏的头发说:“我没上过学,不懂咬文嚼字。”

现在目的没有了,赵非得想出一个新的目的,他需要除了被妻子赶出门之外能解释自己这样游荡的理由。抬起头仰视贴着许多张旧报纸的天花板,他看见结网的蜘蛛,就在1987年的社会新闻旁边。那是一起凶杀案报道,配上了嫌犯根本辨别不了五官的照片,那家伙歪着脑袋咧着嘴在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他没有说什么,低下头推开铁纱门离开这里,再次暴露在阳光下。

今天是周日,明天又是得工作的周一,他的工作是在车间里操作机器将一件件半成品送上流水线,冷酷的模具消除掉所有的差异,没有一件成品可以保留自己的特点。那是一家木偶工厂,最近接到最多的订单是招财猫木偶,他总是目睹着一批批原材料被切割、打磨然后上色,嵌上可以上下摇晃的前爪配件,最终装进相同规格的包装盒,让货车拉往各地的市场。

车间里总是飘荡着木屑,人和人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做好规定的事情。什么时间切割木头,什么时间装箱,什么时间吃饭……一切都安排好了。在不知不觉间,规定不仅渗入了他的精神,还渗入了他的身体。最显而易见的证据是,即便不上班的时候,赵非也会在下午二点四十五的时候准时感到来自膀胱的压力。也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着这样的一家工厂,负责将不同的人送上流水线,用冷酷的模具消除掉差异,创造一批批平庸的个体。因此,他偶尔会疑惑,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那些木偶原来都是杨树或柏树,那是它们的本来面目,那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这样的思考只会陷入没有止境的死循环,今天的面孔覆盖昨天的面孔,昨天的面孔覆盖前天的面孔,他不想追溯到自己在羊水中游泳的时候。

走出杂货铺没有多久,他路过一排挨着围墙的行道树,墙上是用油漆刷着的一条覆盖了旧标语的新标语。当初的规划显然有问题,树木周围都是硬化的混凝土,而那些不断生长的根茎在许多地方都挤裂了地表。从出生到现在为止近三十个年头,他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座日渐衰败、人口外流的小城,他几乎去过这里的每一个地方。赵非记得,围墙下是他以前上学时必经的地方,每天下午他都会背着书包经过,有的时候会碰上流浪猫在围墙上行走,他和它在前行中保持着微妙的等距直至转角。他一直想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为此而产生了许多过度的遐想,也许那边住着会说话的动物,也许那边是外星人的基地,也许那边是属于巨人的花园……当他真的爬上一棵榆树,踩过结实的枝杈,小心翼翼地站在嵌着许多玻璃碎片的围墙上时,他感到无比失望。围墙的另一边不过是长满了荒草的庭院,植物和建筑物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除了已经干瘪的皮球外再无引人注目的东西。

而围墙下总是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小摊,比如散发刺鼻烟味的烧烤摊,近似蓝色的火焰犹如海浪般浮动,一条条不新鲜的鱼躺在满是污垢的烤网上,发白的眼珠从眼眶凸出,翻面之后呈现出网格状的焦痕,各种调味的香辛料粉末通过无处不在的疏漏洒落到赤裸的炭火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随后自然就会看到无论男女一张一合的嘴巴,他们不停地咀嚼,通过吞噬尸体来得到满足,牙齿和唇部沾染了酱汁,嘶嘶的动静从喉咙深处涌出。撕咬——搅拌——吞咽,最后残留的骸骨被扔到地上,流浪狗聚集而来。

这便是他对这里的回忆,最先想起了最坏的印象,他讨厌这样,仰视着铁树浓密的树荫,他试图想起一些愉快的片段,这比想起糟糕的片段更加困难。

过往浸没在记忆深处,已经褪色,每一个地点都叠加着漫长的历史,许多人出现过、许多人又消失了,留下空旷的孤寂。就在这棵铁树下面,出现过经营套圈游戏的流浪商贩,那家伙根据远近摆放出各种小玩具,最后一排是小鱼缸里的金鱼。他用粉笔划出一条线,告诉学生们在线后抛出容易反弹的竹圈,套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五角钱一次。赵非很想要尾巴蓬松的黑色金鱼,他隔着鱼缸和它对视,产生了它也需要他的错觉。于是,当天下午他穿过家中因为南风天而异常潮湿的走道,打开壁橱,踩在椅子上勉强够着最高一层,从母亲放在铁盒底下的零钱中抽走两块钱。然后仓皇地跳下逃离,走到门口才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擦拭掉鞋印,关上壁橱的木窗。

当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再次穿过走道准备出门的时候,被靠在竹子躺椅上的祖父叫住,他以为自己偷钱被发现而惊恐,面孔显得扭曲。当时的祖父衰老得几乎没有存在感,每天都躺在那闭目养神,偶尔离开抽一支烟或喝一杯酒。他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关心,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死亡而已。有的时候他忽然说些什么,但并不是跟旁边的人对话,而是在跟早已经死去的故人对话,多是表达埋怨与悔恨。那一刻,祖孙俩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看上去很近,可实际上很远,因为相隔着的不仅是五米左右的距离,还有一个甲子的岁月。他知道祖父快要死了,但他还不理解死为何物。

那之后过了几周祖父便过世了。

他想,一定是时间卡住了,可供奉祖先的壁龛上蜡烛还在燃烧。过了极其漫长的几秒钟,祖父空洞的目光没有跟视线内的任何事物产生粘结,若有所思地说:“没事了,我忘了要说什么了。”赵非松了一口气,立刻朝半开着的房门口跑去,室内的阴暗与室外的光亮截然不同,二者间存在明显的分界,他的回忆也卡在了这一刻,因为意识到那段往事并不愉快。

……

全文见《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王陌书,男,1997年6月生,出版有短篇集《新千年幻想》,作品发表于各文学期刊。曾获得2017林语堂文学奖。即将出版长篇小说《幽灵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