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都市》2021年第6期|苏二花:无上密(节选)
来源:《都市》2021年第6期 | 苏二花  2021年06月22日08:58

苏二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社火》,儿童小说《秘密的美好》。获赵树理文学奖2016-2019中篇小说奖。

1

死一下就提到日程上了。

突发脑出血,在医院抢救了一夜的老高还是没有醒过来。此时,老高仰面陷在白色被单里,在冬日早晨的惨淡阳光下脸色发金,双眼微闭,嘴巴微张,下颌上的白胡茬倔强而强硬地朝上指着。他脑袋被开了三个洞,每个洞都插着引流管。除此之外,身体其他部位能插管子的部位也全都插着管子。比起像是睡着了的人老高更像是一个叫不醒的装睡人。生命体征监测仪表上闪烁着的各项指标,每一个都倏忽高上去又倏忽低下来,与老高平日的严肃和板正极不相符。

医生掰开老高的眼皮,瞳仁一个扩散,一个收缩。老舒问医生,还能醒过来吗?医生没回答老舒的问题反倒问了老舒一个问题:老高今年是七十三了吧?老舒回答说:是。医生这才回答老舒的问题:百分之五十是醒不过来了,但百分之五十也可能醒。

穿行人间七十年的老舒本来已经活通透了,但在得到医生这个回答后,重新陷入迷茫,这到底是能醒呢还是不能?

天色大亮后,老舒和儿子小高做出决定——通知亲人。趁着老高还有百分之五十醒来的可能,该让亲人们来见最后一面。

最先赶到医院的是老高的弟弟和老舒的妹妹。老高的弟弟叫老舒嫂嫂,老舒的妹妹叫老高姐夫。老高的弟弟称呼老舒的妹妹小姨,老舒的妹妹称呼老高的弟弟三叔。这都是指着小高的辈分来称呼的,以示对对方的尊重。小高当着老舒的面问,小姨,三叔,你们看我爸还能醒过来吗?

小姨低下了头。

三叔一言不发。

老舒一下就明白过来。老舒也不是一下明白的,是一直明白,只是这明白苫着一层布,只要不揭开就假装热气散不出来。明白之后,老舒不露悲戚,反而更加镇定。把随身包检点一遍,该吃的药和该打的胰岛素针都在包里,保温杯里有水,糖块五个。老舒糖尿病史二十年有余。打胰岛素会诱发低血糖,所以保温杯和糖块是必备。假如老高的事真出来了,那老舒一定不能瘫下,一是要好好打发老高,二是坚决不给儿女再添事。

随后亲人们陆续赶来,姑姑、舅舅、婶婶、侄儿、外甥。谁来了都叫不醒老高,老高只睡他自己的。

接着,在北京工作的英也赶回来了。

显然,情绪比英本人更早到达。饶是如此,一进病房看到昏迷不醒脸色发金的老高,英还是震惊无比。英晚上睡觉有关手机的习惯,等第二天清晨洗漱完毕了才开手机。这一开手机不要紧,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哥哥小高打来的。电话一旦接通,英的情绪就爆发。

这下,老高的老伴老舒,老高的一个儿子小高和一个闺女英都聚在老高身边了。老舒用手抚摸老高的脸,说老高你醒醒,你看看,我们都在你身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老舒的声音有点颤也有点哽,再说不下去。老高呢,还那样,两条腿偶尔在被子下抖一抖,那样子好像是能听到老舒说话,也想着要回应老舒,但隔着身体这道最大的障碍,老高跳不出来。

病房外,小姨、三叔和姑姑舅舅侄儿外甥,已经在商量老高的后事了。

住院部和手术室是连在一起的两座楼,手术室外间恰是一个阔大的等候厅,亲戚们都聚在这里。

最一开始,亲戚们还真不是商讨老高后事的,是惊讶与彼此的见面。

小姨和三叔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彼此都被对方的老惊讶到了。再一看,侄儿由原来一个青葱后生变成了一个油腻中年人,舅舅也不是原来的英明神武,看上去老而迟迈,一双眼珠盯住了谁半天转不开。姑姑也是霜结满头,身材委顿得很不堪。上一回双方亲戚见面还是英结婚的时候,这一晃就是小二十年。大家相互感慨,惊觉时光太快的同时猛然觉出,老高也不年轻了,属鼠的,今年七十三。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亲戚们这才开始商讨起老高的后事。

这一天是1月5号,小寒,气温骤降,风来得太快,宛如平地拔起,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与决绝,刀子一样剌城市的钢筋水泥。街道两旁的树杈晃动着,发出呜呜的啸声,竟凭空多出几分悲鸣。假如这是为老高发出的,倒十分契合。老高生平正直刚烈,恪守原则,不媚俗不掺假,不苟言笑,配有这样强硬的天气来做一生的注脚。

亲戚们商讨老高后事,无非是对老高钦佩和感慨的延续,顶多是一种情绪和隐忧,不一定真能拿出办法,毕竟小高和英才是老高的当事人。而小高和英,还是要看老舒的意思。有父母在,孩子到底只是孩子。

没人敢和老舒提起。

老舒一直守在老高的病床前,一直用手抚摸老高,一直对老高说话。都是疑问句,问题也不难,问老高要吃吗难受吗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吗?

老高这个人,钢了一辈子,并且越活越直,连走路都不待弯腿腕了,生怕不直。话少,要么不说话,说就必是行动,行动必要见结果,实心钢筋一样的意志。还看谁都不在眼里,谁在他眼里都低三分。老高后来满头银发,发际线后退,又瘦又高,老远一看,像孤愤的白头鹰。等走近了再看,妈呀,活脱就是白头鹰,脸面黑而眼神锐,不怒自威,谁见了都要怵一怵。

对老舒的提问老高一概不理。这倒也符合老高平时的秉性。在平时,老高一不高兴就不理人,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老舒问,又生气啦?老高不理人,脸色发金,睡得呼呼有声。

老高从来不是个爱睡的人,辛劳一辈子的积习,退休快二十年了都没有修正过来,依然珍惜寸金光阴,每天不走够一万步都觉着一天白过了。老舒俯下身近距离看老高,想要在老高脸上身上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来。

老高头上三个洞,每个洞口的插管都有淤血被引流出来,看上去有条不紊。老高的脸还是发金,但仔细看去,金里透着红。微微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使得老高的气色好了很多,好像充满希望的样子。

再仔细看,还会发现老高被子底下的腿也不是乱动,是情绪激动了才动,这充分说明老高是有感觉的,什么都能听到心里,也明白,只是不睁眼而已。医生说那只是神经动,无意识的。但老舒不这么认为,英进来的那一刻老高就动得异常激烈些,这不很能说明老高是有感觉的吗?

老舒把耳朵凑在老高嘴唇边听,然后自己给自己翻译:挺好的。没事。马上就能醒。

2

一夜之后,老舒对老高有了强烈不满。

老舒对小舒说,你姐夫真是太自私了,怎么能这样?

哪样了?小舒不解。老舒说一辈子了都是我给他做饭我照顾他,他还从来不少吃,吃还必得有肉。老舒指指餐桌,说就在昨天还吃了那么多焖面呢,面里肉还不少。这么说着老舒就疑惑起来,难道是昨晚肉吃多了?也没高兴也没不高兴,也没剧烈运动,也没忘吃药也没忘泡脚也没忘睡前做操,怎么就脑出血呢?要说有什么不对,也就是多吃了点这一项不对。可又能多多少呢,顶多两筷子。

老舒的不满就来自多出来的这两筷子。老舒说从来都是我给他做饭,惯得他,这辈子谁的饭都不能吃了,就只能吃我做的。老舒利索,是一把好手,干啥啥好,做饭尤其香。老舒说这回要是真有个什么事,那你姐夫可真是一点苦不受,吃着喝着就去了。他倒是不受苦了,留下我怎么办?

被留下来的老舒说话间血压就飚上来了,与此同时,血糖也往上升了不老少。

这一晚,电话千万不能响。

这是晚上10点,从送老高到医院至现在,老舒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老高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由小高和英守着。小舒陪着老舒在家里。已经有一个躺进医院了,老舒不能再有事。

老舒也七十岁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伺候着老舒吃过降压药,打过胰岛素,小舒就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手机。小舒这个人,嘴少而性愚,这种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对姐姐老舒说些什么。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谁都心知肚明的后果,要小舒说什么?

假话小舒肯定是不愿意说,真话肯定也是不能说,劝解的话小舒又不会说。比起智商来老舒已经成精,有什么是她没有打通穿透的需要愚笨的小舒来劝解?所以小舒宁愿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临睡前老舒给手机充电。手机是老高的,老舒说一定要充好电,明天老高醒过来要用手机呢。老高那手机,都充一晚上电了电量也还在百分之九十,永远充不满并且总是自动黑屏。老舒这就更对老高有怨言了,早对老高说了要换手机要换手机,但老高就是不换。能接打电话就够了其他都是多余,老高总是这么说。可这世上想要再找出一个老高都难,就是这么倔。老舒说,老高要是能过了这一关,一回家我就给他买部新手机。

过关这一说,还是老舒弟媳妇的话。白天的时候弟媳妇拉着老舒的手说,姐姐你不要担心,没事的,这是我姐夫在过关呢,把这一关过了我姐夫就好了。

这话老舒一下就听进去了,觉得弟媳妇说得一点儿不错,本命年,庚子年,七十三,这都是关啊,老高可不就是在过关。联想到老高钢铁一样坚定又坚强的意志,联想到老高还那么喜欢吃肉,联想到老高不能不管自己,老舒就觉得,老高一定能过了这一关。老高是个非常有原则并且非常有担当的人,这一点不需要任何怀疑。

老舒和小舒睡在一张床上。床在夜里。

然而,老舒翻了一百单八个身了,依然睡不着。

夜是往深处行进的,呼呼带风的样子。至少摆放在窗台上的绿萝和悬挂着的窗帘都是微微摆动着的。火车高速行驶过的轰轰声,感觉比以往更风驰电掣些。夜里的房间比白天更加阔大,尤其在今夜,仿佛有一万匹马在房间里集结,仿佛有一万个战士在捉对厮杀。夜是消音器,把马蹄繁杂与人声嘶吼全都吸收。老舒只是翻了个身,就觉着火光一闪,伏尸遍野血流漂杵。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把个房间填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

老舒出不上气来,用力翻个身才换上一口气。身边的小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有。

有小舒睡在身边,老舒的胆子壮了很多,气也为之一顺。这时候觉得有个妹妹是真好,真的好。老舒轻声喊,小舒?小舒问,你是要喝水吗?

老舒不要喝水,她就是喊一声,并且听到妹妹的回应就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比有个妹妹更让人安心的了。

小舒一回应,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都能消失。老舒躺在床上,床在夜里。老舒想不起妹妹小时候的样子,只记得她总是满脸倔强的表情,脸小肩宽,一幅难容于世的样子。不过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中年发福的妹妹哪里是不容于世,分明是与世界达成和解甚至完全缴械投降,不然眼角眉梢处不会全是谄媚和卑微。

妹妹小舒比老舒小二十二岁,彼此除了血脉其余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二十二岁的年龄差足够再造一代人,小舒和小高就是同龄人嘛。这些年,在妹妹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老舒一无所知。老舒这才惊觉,自己和妹妹之间是有多生疏。

生平第一次,老舒主动拉住小舒的手。假如这样的一个冬天夜晚是需要温度的话,那这就是了。

老舒手里,小舒的手没有反握回来,还那样平平的,死过去的鱼一样。老舒换了拉法,把自己的掌心对准小舒的掌心。但那手还是死鱼,没有活过来的迹象。哪怕是脑出血后的老高呢,你只要拉他手他都能痉挛着往里勾一勾。

人,远比荒野更荒凉。这是真正超自然的现象。

老舒心里有些难受。

也不是心里难受,是真的很难受。老舒呼吸骤然紧迫,心在胸腔里狂跳如兔,身体开始打战,手脚发软。

不好,低血糖了。有二十年糖尿病史的老舒很有经验,立刻拧亮灯。灯是轰响在房间的炸弹,起着雪亮的火光。老舒和小舒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小舒无比惊慌老舒沉着冷静。老舒说,水。小舒忙把保温杯递给老舒,老舒仰脖子往嘴里猛灌。

不够,再倒。茶几上有苹果,冰箱里有糖,快!老舒说。她浑身打战,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在灯光里每一根都格外动荡飘摇。

小舒与老舒继承的是同一种基因,都是手脚格外利索。倒水,拿苹果,开冰箱,动作又轻又快。但是,冰箱里没有糖块。用0.1秒时间反应,小舒关上冰箱,准确地从茶几下摸到糖块。睡觉前小舒的眼睛扫到过这几块糖。

接到苹果,老舒立刻啃下去,那样子,怎么说呢,像是几辈子都没吃过苹果的样子。小舒在灯后面看着老舒,又骇又怕。老舒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苹果咬,像猛虎扑住白兔子,要多凶残有多凶残。但这凶残,杀着人的眼睛,逼着人流眼泪,不由自主的那种。

一个苹果一杯水后,老舒看小舒,说你倒是给我剥开糖啊。一个错眼珠的时间,老舒五块糖干下去了。

十几分钟后,老舒舒缓了许多。对小舒说高血糖正经不怕,不要命,但低血糖想要人命那是分分钟的事。凡打胰岛素一定会有低血糖反应,老舒说,我有经验。有二十年糖尿病史的老舒遇到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经验足够编一本低血糖自救手册。

只是把从未经过如此阵仗的小舒吓得够呛。经此一役,小舒心理压力呈几何数倍增。她是来陪老舒的,把老舒照顾好是她的责任,但老舒如果是这个样子,这责任可就不那么简单。

再次关灯后,老舒发出鼾声。太累了和太渴了是一回事,得到床铺如同得到水,都有着咕咚咕咚的畅快。

这一回,轮到小舒来清点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了。无论如何,身后的老舒总算是睡着了。只要她能睡着。小舒的心理压力逐渐递减下去,有那么一瞬好像是睡过去了,但其实根本不敢睡,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搭在老舒身上,老舒千万不能出差错,老舒要是有什么差错,她可怎么跟两个外甥交代?

冬在走它的历程,风在使它的性子,夜在往最深处跌落,压在一万座山下的小舒朦胧了。这是年轻的好,一万座山也不过是多层被子,只要是在被子里,觉就还能在风中结它的种子。

就在小舒将要睡着的时候,老舒醒了。只要老舒醒了,就还能在夜里翻她的一百单八个身。

3

挺过一夜的老高还那样,一个瞳仁扩散一个瞳仁收缩。

老高在单独一间里,不是病房,是手术处置室,只放一张病床,再多哪怕一张凳子都没有。小高盯了一夜生命体征仪,这一夜,老高的血压突然高起来了,小高赶紧找医生和护士,值班主治医生带领护士立刻给药,很快就把血压降下去;体温突然又高起来了,小高赶紧报警,主治医生带领护士有条不紊给药,很快又把体温降下去。如此反复,小高就是这样过了一夜。

老高又挺过一夜,这让老舒看到的希望无限大。老舒抚摸老高的脸,给老高提各种简单并易于回答的问题,凑近了仔细看发生在老高身上的细微变化。

看到小高的样子,老舒也心疼,要小高回家补个觉。小高手里拿着一大沓单子,说我回什么家啊各种事等着我处理呢。

正赶上临近一个地区突发疫情,城市气氛骤然紧张,医院就更不要说了,高度紧张如兵临城下。医院绝对拒绝人群集聚,严格要求陪侍人员一个病人一个,并且必须做核酸检测。而在楼下,等着做核检的人已经排成百米长队。

英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石家庄还没有发生疫情,故而回来的过程还算顺利。一夜之后急转直下,不但石家庄,包括北京都限制了出行。幸亏英早回来一天。

出入医院需要出示行程码,本城的人可以通过但异地的不行。英的行程码显示是北京,她只要出了医院大楼就再难进来。想进也行,请出示你的核酸检测。

但工作人员又不给外地人做检测,至少当下不能。至于什么时候能,对不起我们只是工作人员我们不知道。

英的焦躁越发明显,这种绕圈子把人往来回胡同里赶的事,她不能接受。

但还不能发作。脑袋上开三个窟窿一直昏迷不醒的老高相当于是医院押着的人质,不但要求你交钱交力还得交出好态度。即使发作又能怎样?占地面积150亩固定资产5个亿多医疗建筑56000平方米批准床位959张的一个省级三甲医院,它从来不缺敢于发作的人。英是个智慧的人,与其他所有具备智慧的人一样,焦躁也好,暴躁也好,她隐忍不发。

小高却不高兴了。一个人陪侍?可能吗?那得把他分成多少瓣才够用?不让异地行程码进医院,还不给做核酸,谁给你们的权力?小高一怒,直接找到院领导。

很快,英就做了核酸检测,并且办下来陪侍证。三天之内老高都是高危险期,别说一个人,就是再来两个人也照顾不过来。

医生给老高上了氧气,这样,老高每呼出一口气,氧气罩就蒙一层薄薄的白雾。这使得老高的每一次呼吸都有据可查。脑袋上有干涸的血痂,那是做手术时留下来的。老舒用热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医院只允许一个陪侍人在病房,老舒、小高和英三个人就调替着来,一个人在里面,其余两个出去在外面等。

外面,即手术等候厅。这里,小姨、三叔还有小高的媳妇小闫等待着接应。小姨是要照顾老舒,三叔呢,是拿主意的人。小闫是儿媳妇,不能少。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小高说最好的情况是,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甚至三个月也好,等我爸醒过来了我们立刻转院,转最好的医院或最好的康复中心。最坏的情况就是……,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高和小高在一个单位,这么多年来,单位里那么多婚丧嫁娶,小高看得也多,真是看也看会了。所以小高气沉得很稳。

小舒说你说反了吧,应该是最好的情况是你爸爸真不行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干脆又利索又体面。最坏的情况才是你爸十天半个月或三个月后醒过来了,生活不能自理,那你才是真陷在泥里了,从此休想有体面。

小舒真是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小舒如果不驴,她早主动拉着姐姐老舒的手软语温存地安慰了。小高尴尬一笑。别说,这个笑话还真有笑点,起码不是强行挠人胳肢窝的那种。

三叔问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出来事,是火化呢还是回老家县城?

还能回老家?小高和英都是一愣。从二十岁起老高就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五十余年了他还回得去吗?固然,父母在的时候老高和老舒年年回,父母不在了也年年回,老家还有兄弟姊妹呢。直到连兄弟姊妹们也一个个都离开了老家县城。现在,老家已经没人了。

我的房子还在县城,三叔说,有房子在就能回。

当然是回老家更好。

那么,什么时候回?怎么回?

现在回不太现实,老高这么高危,一路颠簸,等回到老家不一定还能活着。再说回去了哪里还有医疗?老高的确高危,但老高的确还在抢救过程中,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肯定不放弃。

那就等出来事后再回?如果那样,老高不一定能回去,首先不吉利,其次是怕左右邻居不答应。乡俗如此,不让已经去世的人进街巷。

不让进街巷?那就是不能回了?

三叔说,不让进街巷就不进,在城外荒野地搭个灵棚照样办事。这不是三叔想出来的办法,这是县城里很多人办这种事的办法,无论什么原因死在外面,都是以这种办法回来的。回来是最终目的。

在荒野地?这不可能,感情上不能接受。老高那么一个有智慧有尊严的人,就不说起码是个处级干部吧,单是作为老舒的丈夫和小高、英的爸爸,就不能。

那就不回,就在省城。

三叔说凭什么不回,我们在老家有祖坟。再说了在省城买一块墓地,也是一大笔钱。而且,无论是卧龙山墓地还是寿阳山墓地,距离省城也都有二三百里,不比老家县城近。每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来扫墓祭奠的长队能把高速公路堵死,那是真正的活人受罪。

可是,小高说假如回老家,死亡证明哪里给开?没有这个证明很多事情都不能办,比如医疗费、丧葬费、退休工资以及各种补贴。老高是处级干部,医疗报销比例大,补贴也多,一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何况也不只是钱的问题。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问题是很多事不是钱的事。

一时间,全都沉默了。等候厅里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坐着,显出一种阔大与清冷。两道厚重的手术室门都紧闭着,把人对死亡和疾病的抗争隔离开来。

风还保持着昨日既有的凛冽,大部分顺着城市的大街肆虐,撼动高楼撼动高架撼动一切由钢筋水泥构建起来的强烈。有那么一小部分是顺着玻璃窗缝隙以及楼道门缝挤进来的,有点扁,但锋利不减,在等候厅里来回窜。

人世间的事,绝大部分是被赶在来回胡同里的。

……

本文节选自《都市》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