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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杨时旸:哭声(节选)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 杨时旸  2021年06月21日11:19

再也没有悲伤。

所有人都眼含笑意。人们走在街头,彼此寒暄、点头、微笑,爽朗的笑声时常从聚在街角聊天的人群中升腾出来,浮在半空,经久不散。空气清朗,云朵被风吹成絮状,丝丝缕缕排布在天上,阳光散射下来,在每个人的眸子里反光。

这是明媚的世界,悲伤早被终结、取缔,设为非法之物。人们都得以沐浴在这透彻的光芒之中,终日笑闹。哭声与泪滴只属于旧日传说,被卷入历史深处和时间褶皱。

我坐在街头长椅上,捧着一杯咖啡慢慢啜饮,偶尔有人在我面前走过,纷纷对我微笑,我也回馈同样表情。这座城市的初冬,万物犹如透明质地,世界光亮如新。

我等着暖阳在我肩头慢慢冷却、消失,最后一丝阳光跌落的一瞬,我感到风从左侧吹来,拂过大片草丛,递送泥土与干草的涩腥味。路上行人愈发稀少。街灯刚刚点亮,昏黄懒倦,如惺忪睡眼望向人间。

我变得警觉起来。要听,仔细听,悉心听,不能错过任何一点声响。这城靠北,入秋之后,风就变得凛冽,有时风会整整刮一日,宛如要摧城拔寨,但最终似乎还是色厉内荏地停歇下去。但那一整天里,风却确凿无疑发出尖利呼哨,在天地间往复激荡,一刻不曾停歇。

每逢风日,人们都尽可能躲在室内,但最近一段时日,总有人报警称,风声大作的夜晚,在风声的缝隙中听见了隐约的呜咽之声,那哭声如细线、如发缕、如雨丝,悬而不决又连绵不断,找不到源头,分不清出处。

不只一人提出过类似报告。第一次,有人来局里报案,声称他们听见了哭声,局里当然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组,派出众多人马蹲点、查访、调取监控,但最终一无所获,警员们回来的时候,都反馈说并未听见哭声,只是风吹过树梢,钻进楼宇。但仍然有人陆续报案,声称甫一入夜就听见哭声隐约传来,开始尚能辨别方向,但渐渐散成漫天雨雾般,来自四面八方,有粘稠质感,钻入耳朵、侵入大脑、搅扰得人不得安宁。于是,局里又开始再度排查,警员精疲力尽,依然一无所获。事情渐渐冷却,但并未真正封案,只是不再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查办。最终,案子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所在的部门非常边缘,算上我一共四人,基本上已经不再出外勤,算是老弱病残的收容处。有人常年抱病,有人只负责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档案,只有我尚且能做一些真正的工作,但也基本没什么工作。当初,领导安排我来这里时,对我说,可以用我的经验支持一下外勤的同事,但至于具体如何支持,上层语焉不详。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外勤的兄弟们都能领会领导话中隐藏的意思。

原本,我是凶杀科的资深探长,从警破案是我的梦想。我从基层探员做起,冲锋陷阵,用十二年时间做到探长,然后用一天时间被打回原形。

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孩子。

当年,有个案子,在极其艰苦地侦查了一年之后,我们终于锁定了那个男人,那个踪迹遍布大半个国家杀了十五个人的连环杀手。侦查过程实在太苦,我们被一个杀手玩弄、嘲笑,背负着巨大压力,对于这次收网,我们志在必得。如今想来,我当时的状态实在不应该参与最后的抓捕,连续多日的睡眠不足让我陷于一种迷离状态,我甚至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同事们对我说话,我有时都难以辨认对方是谁,但我坚持着要亲手抓住那个混蛋。我必须了结这件事,要不然我余生难安。

不知怎么,那个男人原本应该在那时返回住处,但到了门口却突然改换方向。我们悄悄包抄上去,但他却开始奔跑。我们是有预案的,但我忘记了一切要求,甩脱了同伴,顾不上耳机里指挥组的喊叫,拼命追了上去。他确定无疑已经感知到了危险,我看见他把手伸进夹克里。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下意识的,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击中了他的右臂,很快,我的同伴们一拥而上将他摁在地上。

我坐在一旁喘着粗气还魂,却听见不远有女人在叫嚷,人群围成圈,挡住我的视线。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不听使唤,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透支,也可能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后的紊乱,又或许是我的大脑已经预感到了祸端,在下意识中阻止我亲眼见证那一切。

我又试了一次,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被同事拦住,他们把我拖上车,一直说着安抚我的话。我以为他们是在告诉我,嫌疑人已经抓住,让我放轻松,但似乎语气里又别有所指。汽车发动,在原地调头,我转身从窗子看出去,人群闪出了一条缝隙,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躺在地上,右手攥着一只红色气球,白色裙子从胸前到下摆被血红染透,像是那只气球漏出了色彩。坐在我左右的两个同事拼命想将我的头转向前方,但我却一直向后盯着那个女孩不放,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再度被人群笼住。我仍然盯住那个方向,车子拐弯之前,我看见一只红色气球从人群中杀出重围,慢慢飘上天空。天空阴沉,灰黄相间,那气球一路高飞却始终不曾消失或者炸裂,似乎一直在慢慢飘动,永无尽头。

当天晚一些时候,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过程。我开了两枪,第二枪命中疑犯的手臂,第一枪打中了远处的建筑物,子弹反弹到那个女孩身上,击穿了左肺。

悲伤不复存在,可我心里却犹如被齿轮反复打磨,像被鼓棒锤击。当天晚上,原本会有庆功会,但由于我造成的意外,庆功宴变得不合时宜,队里的兄弟们分头去聚会喝酒,我当然没有参加。局长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先提及我的工作如何称职优秀,又自责般念及他没能考虑到大家的工作压力,最终结论是让我回家休息一阵,算是补上此前的假期。至于那场意外,无需我插手,有专门的部门会处理好一切。

在此之前,我算是一路顺遂,总认为生活就如一部部无聊的电影那样,总会在经历一些不值一提的波折之后先抑后扬地抵达光辉的结尾,比如这次抓捕战役,一定会以我们的胜利告终。胜利确实胜利了,却莫名其妙有一些事溢出了原本的框架,像是一曲结构复杂的乐曲,所有人都做好准备迎来最后一个小节铿锵的结尾,却突然在行将谢幕的时刻窜出了几个和弦以外的音符。

可能是我心理作用使然,也可能一切就是如此,我总觉得大家都在故意躲我。休假期间,我约队里的兄弟们喝酒,大家都推脱太忙。我开始还说案子已结,还忙什么,他们就说审讯刚刚开始,案头工作也没完没了,后来近乎支支吾吾。我终于醒过神来,就不便再去打扰。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站上领奖台,但却莫名其妙坐上冷板凳,那落差像悬崖,而我是无人知晓的坠崖者。我一杯一杯地喝酒,企图用酒精点燃我自己。那飞升的红色气球在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它就在我面前,挡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口鼻,在我即将窒息的当口,怦然炸掉。再后来,它在我清醒的时候也开始出现,在我喝咖啡的时候从杯子里慢慢升腾起来;在我洗澡的时候突然飘在一片蒙蒙雾气之中;在我开车的时候,猛地出现在我的挡风玻璃前面……酒精不再能拯救我,我只能加大怡乐的用量。怡乐是我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的快乐药物,它可以让我们打起精神,可以让我们缓解疲劳,更重要的是,它会让我们保持意志,不会滑向悲伤的渊薮。怡乐那亮晶晶的红色胶囊成了我的盾牌和救赎。但我知道,只有回到工作中才能真的将我解脱。我去往队里找领导谈话,一次又一次,但得到的始终是推托。一个月后,我的领导调任,新领导找到我,我以为终于等到回归的那一天,但得到的却是一纸调令,将我打入冷宫。

我听见了那个声音,真的,我终于听到了那一阵阵呜咽之声。很轻,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断续相间,像来自某种不具名的丝弦乐器,它混杂在风声里,大多数时候被风声盖过,偶尔在风击打墙壁之后弹开的缝隙里流窜出来,像魅惑的引诱,像夸张的炫耀,不知羞耻地叫嚷,不自量力地挑衅,在旁人听来,那声响凄厉又可怖,但在我听来,那犹如召唤。我要抓住那些新世界的叛徒,那些在如此光明的世界中向黑暗扭动的蛆虫,抓住那些非要尝试悲伤和痛哭的败类。我要以此证明自己,从而重返凶杀科,回到我被盗走的人生中去。

总有力量逆势而动,悲伤被禁止之后,有人发明出一种催泪药——Tears bill,人们私下里叫它T粉,T粉一直在迭代进化,药效更强,代谢更快,变得难以查验,药贩子在迪厅、酒吧和私人party上偷偷贩售,人们使用之后会从大脑深处诱发出抑郁、悲痛、哀伤等等负面情绪,进而会激发泪腺分泌眼泪,一些寻求刺激的年轻人开始通过服用和吸食T粉体验古老的悲伤。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还变成了扭曲的时髦,有人把自己落泪的面容拍下来匿名上传到社交媒体。

这风日里的哭声,十有八九与T粉有关,但局里排查这哭声的线索已经数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大家都变得意兴阑珊。只有我,每当夜幕低垂、风起云涌的夜晚,就会来到街头,去往报案人曾提起的那几条街道。我坐在长椅上,靠在电线杆旁,悉心聆听周遭一切。每当这时,嘈杂就在我心中退潮,世界渐渐显露出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样貌。此前,我也寻得过一些线索,但最终都戛然而止,而这一次不同,我终于锁定了一个目标。

在这条布满二层小楼的街道上,那栋房子不太起眼,我所站的位置是这栋房子的后门,它看起来破败、陈旧,院子的一角摞着一堆花盆,院墙上的羽叶茑萝大都已经枯黄,藤蔓还缠绕在墙壁和栅栏上,在风里抖抖索索,东侧靠墙摆着四只垃圾桶。这里如今是一家餐厅。从后窗望进去,正好能看见厨房。厨房里亮着日光灯,灯光惨白,映在厨师脸上,让疲惫和厌倦神色暴露无遗。我已经确认过,那哭声就来自于这座建筑,不会有错。

我绕过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到正门,推门进去。

灯光偏暗,食客不多,人们三三两两分散坐在桌边吃饭,服务员面无表情地靠在吧台旁边。我选择了一张靠墙壁的桌子坐下,服务员拿着一份菜单,慢悠悠地挪过来。她盯着我,表情像是在说,我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我随便点了一些,打发她离开。等她走远,我掏出监测仪,把听诊器一样的小小金属圆盘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壁上,蓝牙耳机里一片空寂,过了几分钟,仪表的液晶指针开始抖动,耳机里传出了啜泣的声音,270赫兹,17分贝。我把监测仪收好,用脚踏一踏地板,木地板很旧,布满油污,使劲踏上去,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缝隙间能看见些许亮光。

我对自己说,稳住。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