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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6期|海勒根那:巴桑的大海(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6期 | 海勒根那  2021年06月21日11:40

我跑长途做运尸人那些年,大抵都是从城里的医院往乡下运送死去的病人,却从没想过会遇到一个溺水者。那是初冬季节,租车的是一位来自草地的中学教师——呼德尔,三十多岁,死者是他的同乡,叫巴桑,据说是在远洋捕鱼船上做船员,因台风遇险而死,他要拉死者回来,到故乡安葬。草地的牧人去大海里捕鱼,我还第一次听说。我开口要了个价钱,对方也没有还口,一单生意就算成交了。我们从巴镇出发,行程有一千五六百公里,到达渤海湾的一个码头。渔船公司委托船长接待我们。船长五十岁开外,是个山东大汉,满脸歉意,安排我们住宿,并请我俩在一家高档餐厅用餐,席间一再说:巴桑是个好人,他很能干,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船员。又拿出一张汇款单据给呼德尔看,说:按出海人的规矩,每个船员都会留下遗嘱,遵照巴桑先生的遗愿,我们已经把他的抚恤金和保险金汇给了海参崴的杉蔻女士,至于他的所有安葬费都由我公司负责。谈到这些,我自觉地回避,到室外去吸烟。那天夜里,呼德尔和船长聊到很晚,直到餐厅打烊。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见到死者,他身边摆满鲜花,身上覆盖着白色蒙布(上边银光闪闪,似乎沾有零星的鱼鳞)。几个殡仪人员把死者抬起,放进我面包车的冷冻箱里,令人诧异的是,这具尸体好像没有下肢。此时呼德尔已与船长握手道别,大个子船长一直目送我们离开,直到望不见为止。

说实话,那趟差我接单时就有点打怵。按我们那儿的民间说法,溺水而死的人阴魂不散,又湿又重,一般跑长途的司机不会拉运这样的尸体,它随时能压垮你的车子,或者拖拽你的车轮。瞧,麻烦事说来就来了,先是天公不作美,前一晚,辽东半岛突降十年一遇的大雪,高速封路,奔丧不能停留,我干脆走乡村公路,那会儿还没时兴导航,只能边问路边行车。厚厚的积雪被车辆蹚得泥泞不堪,车轮不时打滑,我把紧方向盘,这种路况只能以40迈的速度行驶,又不宜播放音乐,无聊透顶,唯一能消磨时光的,就是和同行人闲聊。呼德尔看起来情绪不佳,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遥望窗外的远方,似乎还沉浸在失去亲友的哀恸之中,我和他搭了好几次话,他才肯开口说话。

你和这位朋友感情很深?我问。

呼德尔点点头,说:“是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他怎么去的远海捕鱼?

说来话长,呼德尔凝神片刻,说:不记得是哪个萨满讲过,有时需要散去山上的云雾,才能看清山顶。巴桑也如此,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我望了望讲述者,摆出一副愿意倾听的样子。

呼德尔就打开了话匣子:这样,我还是从他小时候说起吧。师傅,你听说过“阴兵过境”吗?

什么是“阴兵过境”?

那是民间的一种说法。离我们牧村几十里的山谷里,有一个很神奇的洞,经常能听见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牧村的老人都说那是十三翼之战时,成吉思汗兵败躲避到这个山洞留下来的。

你亲耳听到过?

是的,亲耳听到过,另一个伙伴就是巴桑,是我俩一起听到的……那会儿我和巴桑也就十来岁,一次小学组织夏令营,去的就是那个山谷。孩子王布仁的主意,趁老师不备,要偷偷带我们探秘那个赫赫有名的山洞。巴桑从小没有双腿,经过一段怪石嶙峋的石塘林时,他落到了后面。到了山洞,没有一个孩子敢进去。布仁提出来,谁敢进山洞,他愿意奖赏那个人一瓶汽水。那时来看诱惑足够巨大,但仍无人响应。等巴桑凭借两只胳膊走到我们面前时,布仁有了坏主意,他先让大家闭嘴,然后对巴桑说:刚刚我们都进了山洞,现在就差你了!巴桑满脸尘土,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瞅瞅布仁,并不敢揭穿。布仁催促他:还不赶快爬进去!几个小伙伴也起哄:爬进去!爬进去!巴桑两只手拄着鹅卵石,支撑着他黑瘦的身体,一耸一耸地向山洞里行去,直到隐没不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听到那一声比野兽还尖利的嘶吼,或是巴桑的一声惊恐的惨叫,可是没有,山洞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好一阵儿,布仁忍不住呼喊起巴桑的绰号——没腿青蛙!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是被怪物吃掉了吗?话音刚落,一个家伙撒腿就跑,其他孩子随之一哄而散,布仁想唤住他们却为时已晚,他不得不快马加鞭追赶他们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忐忑极了,一步一步挪向洞口,直到走进偌大的阴森而漆黑的山洞里,我小心地呼唤:巴桑!巴桑!山洞空旷,除了我的回声,似乎还有水滴的叮咚声,再没有其他动静。我不得不再往里面探步,阴暗潮湿的地上影影绰绰能见到发着白光的碎骨,有什么东西向我扑面而来,我吓得躲避开去,原来是几只蝙蝠扑棱棱从头顶掠过,就在我差点放弃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巴桑的声音:我在这儿……我硬着头皮摸索到他身边,他在黑暗中睁着明亮而新奇的眼睛,对我耳语说:你听!我沉下怦怦的心跳,侧耳谛听,只听得山洞里面隐约传来潮水汹涌之声,仿佛正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

我惊奇着,掏了烟递给讲述者。

那是大海的喘息,呼德尔语气肯定:我和巴桑听得真真切切,而且山洞里不时还传出海水的咸腥气……我俩也曾举着火把往最里面探寻过,大约五百米之后,洞穴却朝着地下去了,像个无底的深渊,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巴桑丢下去一块石子,似丢到一片云雾里,连个回响都没有。

你俩没听到阴兵过境的声音吗?

没有,我想那一定是大人们听错了,因为有暴风雨的时候,山洞里的波涛声会很大,时断时续,由远及近的,在山洞里听,有时甚至震耳欲聋,里面似乎有海鸥的鸣叫声,鲸鱼的喷瀑声,可能大人们把这些声音误听作人喊马嘶了……巴桑让我用绳子把他顺到谷底去,我没敢做,巴桑没有腿,万一绳子断掉,他想爬都爬不上来……

他怎么会没有双腿的?我问。

那还是巴桑六七岁的时候,和同村的一个稍大的少年去哈拉哈河边玩耍,他俩在河里摸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呈锥形,死沉死沉的,比十条大鱼还要重,俩人费好大劲才把它拖到岸上,以为拾到了什么宝贝,研究半天也没找到打开的门道或缝隙,只好举了大石块猛砸一气,那个黑乎乎的铁家伙倒是打开了,却是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的,火光和硝烟把两个孩子掀出好远。最后那一下是稍长的少年砸响的,他的肢体被炸得七零八落,巴桑离得稍远,结果也失去了两条腿……后来大人们说,那是一枚炮弹,是诺门罕战役时日本和苏联打仗丢弃的。

我哦了一声。

呼德尔说:我之所以从这个山洞讲起,是因为巴桑向往大海的情结似乎是从这里开始的。说起这些,就不能不提到巴桑的身世,他天生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巴桑从小没有母亲,他父亲达里,原本是最好的牧马人,也是牧业生产队的队长,巴桑三岁那年春天,整个牧业旗闹雪灾,刮白毛风,半米之内都看不到人和物,铺天盖地的大雪,像白色的绒毛一样大的雪花,但绒毛落下来没有声音,这样的雪花可不是,噼里啪啦地响成一锅粥似的,被狂风吹着,满世界一片混沌……那雪是湿的,落在身上一边融化一边结冰。这样的大风雪,牲畜最容易迷路,因为会顺着风雪疯跑,不出所料,生产队的几百匹马不见了,达里是生产队队长,带着所有马倌去风雪里寻找,生产队书记曾劝阻他:孩子那么小,又没有母亲,你就不要去了吧。达里都没顾得上回答,拎着酒瓶子和雨衣就跨马而去了……几天之后,人们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科尔沁沙地找到他时,他已冻死在了那里……

牧村里有几户人家要抱养巴桑的,大队书记巴雅尔权衡再三,还是把小巴桑交到了孤寡老人斯琴额吉的手里。这位老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整天拿着一大串菩提子佛珠数来数去,因为给菩萨磕头,膝盖和额头都跪磕出了茧子。斯琴老额吉的心地真比得过菩萨,这点我就可以做证,小时候,我亲眼看到老人家在夏营地的蒙古包里养过两条蛇,没人知道它俩是怎么进到毡包里来的,总之去她家的牧人都要小心翼翼,说话不可高声语,以免惊扰到蛇,这是老额吉定下的规矩。那时出于好奇,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去巴桑家看两条大花蛇孵蛋。有一次,在半路我们遇到了其中的一条,它足有牛角那么粗,几个孩子恶作剧,捡了一根棍子挑逗它,结果被放羊回来的斯琴老额吉撞了个正着,老人家平时慈眉善目,看到我们从来都满脸笑意,从来没见她发过火,可那天老额吉却怒不可遏了,她抡起拐棍追打我们,不停地责骂我们,仿佛那是她生养下的孩子,伙伴们都一哄而散了,她还骂个没完呢,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晚风吹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声音。

再有,那次巴桑被炸飞双腿,若不是斯琴老额吉没日没夜地呵护,悉心地照料,不停地向佛祖为巴桑祈福,巴桑可能熬不过那场厄运。

从早上开到中午,车子刚到瓦房店。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解手,顺便问问路,一个开大货车的师傅给我们指了指大石桥方向。午后天气转暖,阳光将道路融化成雪水,我计划天黑之前怎么也要赶到辽阳,否则傍晚气温下降,道路结冰,将更难行驶。

小时候,巴桑家坐落在村子东边的草坡上,那是两间黄泥土屋,院墙是用红柳枝编成的,被风雨侵蚀成干灰色。有两道长满蒿草和车前子的车辙通往他家。童年的巴桑就用那团肉瘤在土路上蹦来蹦去,稍大些,知道廉耻后,就秘不示人了,只用两只手走路。

那时,除了我,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们总是欺辱他、耻笑他,给他起各种绰号,什么没腿青蛙、老头鱼、螃蟹、半截人、怪物等等。那时,牧业生产队已经解体,每家都分到了马和牛羊。牧村的孩子们基本上都会骑马,我们在草地上赛马,使劲吆喝,任意驰骋,十几匹马一溜烟儿射向草原深处,那感觉棒极了。每每这时,巴桑只有远远地伫在土墩上望着的分儿,他和斯琴老额吉虽然也分到了一匹枣红马,可他没有腿,夹不住马鞍,根本没法骑马。有时,伙伴们返身回来,会打马绕着他嗷嗷地叫嚷起哄,将他矮小的半截身体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

一次,巴桑问我:在马背上是什么感觉。我想了下,告诉他,应该像在大海里行舟,草原在马蹄下就像无边的海浪,马背上的人在它的上面起起伏伏,而风好似海潮一样灌满你的耳朵……巴桑听了,默默地转身用双手走开了。没想到,那天傍晚就出了事,十几岁的巴桑用一条绳子将自己绑在马鞍上,马没跑出多远,他就被甩下了马背,像一袋面粉那样重重摔在了地上……斯琴老额吉抱起浑身是土的巴桑,用她那双干瘪的布满蚯蚓般的手拍打着巴桑的脸蛋,呼唤了好半天才把他叫醒。巴桑满额头是血,平静地看着斯琴老额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巴桑的右臂脱臼了,斯琴老额吉带他去看赤脚医生时,他的右手掌朝外翻垂着,晃晃荡荡的,可他一声也没吭。

这件事发生后,巴桑一直在家休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伙伴见到过巴桑,我们还以为他安心在家养伤呢。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再次出现我们面前竟是骑马飞奔的情景。那天黄昏,我们放学后正在河边玩闹,一个少年骑着枣红大马从牧村中蹿出来,速度极快地掠过我们身边,向远方落日处驰去。是布仁最先看到并认出的他,布仁目瞪口呆地望着马上的人:巴桑?是巴桑?我们纷纷转头去看,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布仁第一次叫巴桑的名字。等巴桑跑了一大圈回来,我们都盯着他的身下瞧,可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绳索,巴桑是端坐在马鞍上的,那两个肉瘤被他像鱼尾巴似的翘在前鞍桥上。接着,我们又为另一个发现所惊奇——他的马鞍上没有马镫,那下面空空荡荡!事实上,他要马镫也没有用处,马奔跑起来,上下晃荡应该十分碍事。可要知道的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攀上马背不仅依靠腿和马镫,有时甚至还需要手拄套马杆来帮忙。

布仁冲他喊:咴,别告诉我是拄拐都站不稳的斯琴老额吉把你扶上马背的!

巴桑用眼角余光俯视了一眼布仁,然后大声告诉我们:是阿爸,我的阿爸!

他这么说可不得了,谁都知道巴桑的阿爸死了,那个好骑手死了,虽然我们牧村有如是传统,男孩第一次上马都要由自己的阿爸亲自扶上马背,可是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做到这一点,很明显是巴桑在说谎。

你确定是你那个死去的阿爸?布仁问。

巴桑使劲点点头,没容布仁再追问,他已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了。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6期

海勒根那,内蒙古“中生代”代表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蒙汉双语版)等,诗集《一只羊》。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青春》《草原》《滇池》《飞天》《鹿鸣》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选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届、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第三届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呼伦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