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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飞:别有洞天
来源:“新时代纪实”微信公众号 | 王飞  2021年06月21日16:29

雨天丢羊

“王书记!王书记!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我的羊全没了,这可是你叫我养的羊呀,我平时把它们照看的比我儿子还尽心呢。今年我脱不了贫,你不能怪我,政府给的救济款,你要记得首先给我家哟。”

初夏的季节,一场暴雨忽然光临了名字叫柴家湾的山村。稠密的雨丝像一帘深色的帷幕,笼罩得山村像进入了深夜般,漆黑一片。此时,下派在柴家湾村的第一书记王战平,正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卧室兼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雨水不断刷洗玻璃,陷入沉思。忽然,他听到了窗外的叫唤声。

王书记连忙拉开村委会的大门,看见一个人穿着破布鞋,戴着蓑衣斗篷,全身衣服透湿,像只水猴子,站在门外簌簌发抖。

“快进来,快进来!"

“书记呀!”那人跨进房门,对着王战平书记咣啷一跪,说:“这事你得给我撑腰做主。你春天送给我的五只小羊羔,我一直按照你的要求,精心尽意地养着,它们已经长了不少。可是,今天上午,我把它们放到山上去吃草,刚刚看到要下雨了,我就到山上去把它们牵回来,发现我的羊一只都不在了。我的羊呀……我的羊!它们肯定是被人偷去,宰吃了。呜呜……”

“下这么大的雨,你家离村委会有五六里山路呢。你为啥要亲自跑过来?不知道危险吗?有事打个电话给我不就行了?"王战平看见自己面前的是柴家湾村高山组的贫困户柴二犬,心里有很多的不舍。

王战平书记把柴二犬牵进自己房间,递上自己用的洗脸毛巾,叫他擦干了身上的雨水。又找了件T恤和长裤,叫他换上。然后,泡了杯热茶给柴二犬,让他坐在椅子上。柴二犬迟疑了好久,在王书记和蔼的眼神指引下,慢慢地落了座。

“柴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前两天,我和柴书记一起去你家,看见你养的五只羊不都好好的吗?当时,我两还表扬了你,记得 啵?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只要把羊养好,羊膘肥了,我们负责帮你卖个好价钱。保证让你家过好年。你怎么就把羊给丢了呢?”王战平书记坐在床沿上,轻言细语地和柴二犬说话。

“唉……唉……书记呀,你说现在政府对我们贫困户这么好。去年,我一分钱没花,你们帮忙治好了儿子的先天性心脏病。今年,你又不要钱送我五只小羊,让我养。我要不好好养,我还是人吗?我对得起你吗?书记!可是,防不胜防啊!我家隔壁的那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一定是他偷了我家的羊。我今天上午看到他在山里转悠,我没防着他呀。我刚才去找了他,他不承认。我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我只有来找你把我做主。你一定得帮我做主呀,书记!”柴二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不停地用双手摸了鼻涕、眼泪,又擦在白色的T恤上。一件洁白的T恤,转眼就印上了无数鼻涕印花。

“王书记,我这可算告诉了村里,告诉了你。我现在就回去,拿把柴刀,把那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柴诗尚砍成两半。”柴二犬起身,装着换衣服要走的姿态。

“柴大哥,你别急,你别急。我打电话给柴书记,等雨稍小了点,我们一起去你们家那看看,帮你一起到处找一找,兴许能找到呢?”王战平一只手拍着柴二犬的肩膀,一只手从口袋里捞出手机打电话。

“嘟……嘟……”不到二十分钟,柴书记的那辆破幸福250摩托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指导员,下这么大的雨,还把我叫来,干嘛呀?是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害怕呀?”人还没进屋,柴书记的大嗓门提前传到了王战平的耳朵里。

王战平连忙迎出门,看见柴书记穿着防水连体衣,外套了双长胶靴。知道柴书记早已有准备而来。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抿嘴笑了笑说:“喊你来做个伴呗,我们一起去高山组找羊。”

柴书记,叫柴兴盛,是柴家湾土生土长的村民。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是柴家湾村当年最有出息的青年。他高中毕业,未考取大学。当年就去参了军,两年后又回到了山村,在地处大别山深处的贫困山村,算得上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王战平被单位派遣到柴家湾村做扶贫专干,住村第一书记。第一个接待他的是柴书记,最投缘的也是柴书记。虽然自己出生于城市,但也当过兵,同样有过军营生活的经历。两个有着同样军旅生活历练的书记,携手于一场扶贫攻坚战,似乎多了很多的默契,多了协同的智慧。

王战平下派到柴家湾村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地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乎柴家湾就是自己生活的村庄。他与柴兴盛就像真正的战友一样无拘无束。有一天,两人一起去柴二犬家调研贫困原因,回来走在山路上。柴兴盛扯开大嗓门,开玩笑地说:

“王书记,我觉得吧,我俩不能这样书记、书记的相互称呼,容易混淆。以后就按在部队里那样组队,你叫我连长,我叫你指导员。咋样?我们挺像那么回事的。”柴兴盛向王战平庄严地敬了个军礼。

“行啊。”身材秀气,皮肤白皙,戴着近视眼镜的王战平连忙举手回了个军礼。

“指导员,你坐中间吧。山路陡峭,弯多,我担心把你抖掉了。”

王战平穿上了妻子为他准备的草绿色雨衣和胶靴,心里暗暗地感激了一把妻子的温柔、细心。柴二犬一只手搂着自己的湿衣服,一只手死死地拽住车沿,身子使劲后仰,生怕碰到坐在前面的王书记。

“向前靠,柴大哥”

“不能,不能,我这身上脏得很。”

“呜……哐……哐……”摩托车像条力衰的老牛,喷着浓浓的气雾,拉着三个人,在三弯九转的村道上行驶。天越来越暗,山里人家已拉亮了灯火。这时,雨已停,但山雾笼罩,远近的灯火,如隔着毛玻璃瓶里透射出的萤火,闪闪烁烁,若影若现。

摩托车到达柴二犬家门口,还未停稳,柴二犬就急忙跳下了车。对着他家的邻居破口大骂:

“柴诗尚,柴诗尚。你小子快滚出来。你来看,我把村里两个书记都接上来了,他们来给我评理来了。你把我家 的羊偷偷宰了,你得陪老子钱,否则,你没好果子吃!"

“柴二犬,你个没用的东西,一个大老爷们,看几只羊还看丢了,害羞不害羞?你说你家的羊被我宰吃了,你拿出证据呀?你能拿出证据来,老子就陪,拿不出证据,你把省里的书记请来都没用。”

“不要吵,不要吵。我们上来不是看你们吵架的,是来帮忙找羊的。”王战平连忙下车,向两人做平息矛盾的手势。

“吵什么吵?不嫌丢人呐?王书记都亲自上来了,还吵?好意思啵?”柴兴盛一声大吼,柴诗尚和柴二犬,立即停止了吵闹。

两位书记陪着柴二犬,屋前屋后地找羊。在柴诗尚家的后屋檐下发现了件雨衣有水渍,还沾有不少的黑色羊毛。

“王书记,柴书记,你们俩看到了吧?这家伙的雨衣上有我家羊身上的毛,这羊不是他偷的,鬼都不信。你们通知派出所来抓他吧,他就是个贼。”柴二犬气忿忿地说。

“有谁知道情谊无价,能够付出不怕代价。”柴诗尚关着大门,在家里一遍一遍地唱着这两句歌词,唱的走腔走调,却激情四射。

两位书记深夜才回到村委会,两个人挤在床上,像侦察兵一样,将柴二犬丢羊的事,推测了无数个可能。第二天清早,王战平忽然接到了柴二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非常激动:

“王书记,王书记呀。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家的羊都回来了,都平安的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往后可得好好地养着你的羊,千万别再丢了。”王战平起身,站在村外的空地上,远望眼前的一叠一叠的山脉,陷入扶贫工作开展的思考中。

过年肉不见了

转眼就进入了秋季。柴家湾的重重山岭层林尽染。最显眼的是那些挂在枝头的松树丝,到这个季节,红、黄、绿共混合成彩。秋风吹过,可见红黄色的松树丝随风飘散,落地成毯,覆盖山坡 。王战平习惯每天站在村委会前面的小广场边,眺望山景,审视从村道旁匆匆而过的人群。从省道到村庄的村路,他刚来村里时,还是泥沙路。经常有村里的摩托车、小车陷入雨后的泥巴里。经过自己和村干部的共同努力,争取到县里拨付的扶贫资金,这条路终于修成了水泥路。

每日黄昏,从村道匆匆来去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和妇女。有一天,柴兴盛和他一起看景,告诉他说,他能准确地猜到这些走过的妇女,下午打麻将谁赢谁输。王战平好奇,问怎样看?柴兴盛笑着说:后面跟着的手里拿了棒棒糖,高兴地一蹦一跳的小孩,前面走着的妇女是今天打麻将的赢者。后面的小孩,拖着长鼻涕哭泣的小孩,前面阴着脸急匆匆地走着的,一定是输了钱的。王战平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发现柴兴盛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不过,傍晚从村道经常来去匆匆的还有另一个年轻人,那就是柴诗尚,骑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穿着很时尚。很多人都说他是小混子,专门在麻将桌上和什么网络上买卖赚钱。

王战平站在村道旁,最想看到的是柴明锯,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匠。每次看到矮个子木匠背着他自己做的木箱,从村前低头走过,对他憨憨一笑,他心里就舒坦得很。

王战平下派到柴家湾村专职扶贫刚刚一年,他很诧异自己心里的变化。刚接到单位通知时,他想无非是到农村去走走过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贫穷”应该只是文字表达,哪里还会有穷人?而现在,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柴家湾村里的村民,每天都希望那些贫困户家的人有事做,能挣钱。比如看到柴明锯背着工具箱外出做工,他心里便变得踏实。

王战平到柴家湾村后,第一件事是到村里的贫困户家走访、摸底。柴兴盛带他走进的第一个人家就是柴明锯家。

那时候,还是春天。刚从城市到乡村,吸吸山里的新鲜空气,看看绿水青山,王战平还觉得很轻松、很愉快。他跟着柴兴盛,在山间弯曲的小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间说些官场上的客套话。

不知走了几重山,过了几条山溪。终于看到了两座高山中间的夹缝里有几座平房。在一座最破旧的屋前,坐着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年纪大的女人,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留着长长的口涎,痴痴地望着天空。另两个都赤身裸体,两个大大的奶子,随着大声的憨笑而摆动。

王战平扭过身子,问柴兴盛。“柴书记,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柴明锯家?”

“嗯。”柴兴盛点了点头。

“柴木匠,柴木匠,出来一下,县里派到我们村里帮扶的书记来看你们了。”

“哦,哦……”随声而出的是一个矮小的男人。他头发蓬乱,像一堆枯草杂乱地顶在头上,花白的胡须占满了大部分脸。他弯着腰,腰间系一条花色的破旧围裙,围裙中间补了一块蓝色的补丁。矮个子男人走出屋,使劲地把三个女人一个一个地拖进屋,锁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然后喘着粗气,解了围裙,弓着腰身呵呵地笑着,迎两位书记进门。

王战平从柴明锯家出来后,一言不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喉头里像卡了块骨头,喘不过起来似的难受。

第二天清早,王战平向柴兴盛发了条信息,说单位有急事。开车回到了县里,找到了自己的老战友,说无论如何得给点扶贫专项资金,帮他度过难关。傍晚,他包里装了五万元现金赶到村委会。打电话给柴书记,赶快到村委会来。

柴兴盛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见王战平正吃着方便面,满脸高兴的样子。

“王书记,你不是说单位有急事吗?怎么早去晚归了?既然回县城了,怎么也应该在家呆一晚,与弟媳妇亲热、亲热。”柴兴盛一脚跨进大门,话未落音,人已站在王战平面前。

王战平嘴里正吸吮着方便面,用眼神示意他坐下等他。吃完面还没擦留在嘴角的红油,就急不可待地对柴兴盛说:

“柴书记,我想把柴明锯家的房子修修,一定要在入冬之前完工。否则,那些四面透风的墙,那两个不穿衣服的女人,怎么能挡得住风寒?”

“啊……这就是你今天要办的急事?”柴书记有些激动,也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个下派干部,这么有同情心,这么真心实意地帮助贫困户。而且办事的果断与效率,跟他斯斯文文的外表大相径庭。柴兴盛对王战平的到来,看到了本村脱贫的希望。

“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不太熟悉。虽然,我申请到了专项资金,但真正施工之类的事,全仰仗你辛苦帮忙。”王战平顺手将包里的现金,放到柴兴盛的腿上。

“那当然,那是当然.。”柴兴盛用手掂了掂报纸包着的现金重量,高兴地蹦踏了几步不知跳的啥舞,好像这钱是赠送给他的。

柴明锯家的房子在冬月修建完毕,柴书记还帮他家添置了些必用的家具。王战平委托自己的妻子在单位找同事捐了很多衣服,可柴明锯的两个傻女儿金花和银花,从来都不穿衣服。冬天来临后,她们一直呆在胡明锯自己做的大火桶里。

冬季来临,山区森林防火是基层组织最中心的工作。柴兴盛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带着王战平在柴家湾的领地上,天天巡视,教育村民防火知识。一开始,王战平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柴兴盛的那辆破摩托车,会在山路上坡的地方突然熄火。更害怕在转弯处,偏差了一点,会连人带车掉下悬崖。时间长了,一切就习惯了。

高山组是柴家湾村地处最高点,90%的空间是森林覆盖的山坡。每次到高山组巡视,两位书记都会到柴明锯家看看,柴明锯看到王书记,总会憨憨地笑几声,这就是他发自内心感谢的表达。

临近春节,医院给了一笔扶贫慰问金。村干部开会讨论后,分发给全村的贫困户。腊月二十九,王战平特地把柴明锯家的慰问金,代购了猪肉、大米、食用油、鱼等年货,用两个蛇皮袋装着,吊在柴兴盛的摩托车架上。他们把年货交到柴明锯手里时,反复叮嘱他,要计划着吃,不要一餐就吃完了。胡明锯憨厚地笑了笑,或许这就表示了他理解。

腊月三十,在村委会吃过早饭,柴兴盛催促王战平赶快回县城,与家人一起过年。

“连长,村里应该没有事了吧?这几天你们多辛苦了。”王战平扶了扶眼镜,又向身边的其他村干部拱了拱手。可他一只脚才跨过村委会的门槛,就看到胡明锯系着那条花围裙,站在村委会门口呜呜地哭泣,那鼻涕流出好长,在腊月的寒风里冻成了长长的冰吊吊。

“我家过年的肉被人偷走了,金花和银花的屁股被火烫了,一屁股都是水泡。怎么办呐?”

看着哭得像个小孩似的柴木匠,王战平露出一脸的无奈。柴兴盛则眉毛结成了疙瘩。

“这样吧,连长,你马上想办法再给柴木匠家买点猪肉。我开车下去到县医院买点烫伤药,想办法托人带上来。不行的话,我下午再开车上来一趟。”王战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了几张百元钞递给了柴兴盛。

“下午我骑摩托车来这里替他拿吧?”柴诗尚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村委会的门前。

“好吧,那辛苦你了。”王战平伸出手和柴诗尚握了握,这令柴诗尚很意外。

柴诗尚将柴明锯扶上他的摩托车,大声唱着“有谁知道情义无价,能够付出不怕代价”。呜……嘟嘟……”摩托车后面排出一缕尾气。

一巴掌处理纠纷

趁春节放假的机会,王战平找了院长和书记,简要汇报了自己这一年的在村扶贫工作情况,着重强调了自己想在柴家湾村的高山组,开发中药材种植基地的设想。

王战平想在高山组搞中药种植,一方面是柴家湾村地处偏僻的大别山南麓,离县城一百多公里地。整个村,除了山还是山,山上除了些矮小的松树,就是杂草,根本没有可用之物。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些老百姓的传言,说柴诗尚整天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有崭新的摩托车和漂亮的衣裳穿,是因为他低价从山里人手里收购药材,然后通过什么网络,高价卖给城里人,轻而易举地赚了不少钱。王战平想,这里有可以卖钱的野生药材,就一定能种植药材。

对口帮扶,是国家政策要求,也是医院当下重点工作计划之一。院长和书记都表示大力支持。要求王战平抓紧时间写个策划方案,交给办公室,通过院委会讨论决定。王战平立马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初一铁定的拜老丈人家年都取消了。初二上午,王战平把足足有十页的“策划书案”交到了办公室主任的手里。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初三上午就接到分管扶贫工作的书记电话,说初二下午院委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一致通过了他的“策划方案”,承诺院方负责联系投资和收购中药材的医药公司,王战平和柴家湾村的两委负责中药种植基地的山地征用和管理人员人选等。

这一天,王战平如中大奖般兴奋。晚上,抱着妻子一夜温存缠绵,让因自己初一未去给老丈人拜年而生气的妻子,冰释前嫌。第二天早早起来,烧了早餐,准备了他去村里上班的用品,包括他说的要拜年的礼物。

正月初四,王战平从家里拎了两瓶“口子窖”,直接赶柴兴盛家午饭。

车子刚到柴兴盛家门口停下,就看见柴兴盛和村两委人员,像迎接贵宾样站在大门口迎接。柴兴盛的父亲,在稻场边的东边,点了一挂鞭炮,足足一万响。

王战平将酒从车里拎下来,递给柴兴盛,柴兴盛连忙双手接过来说:

“你看,你看,你这大过年的来吃个便饭,还拎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你也太多礼了吧?”

王战平跟等候的人一一握手,打过招后,视线立马停在了柴兴盛家大门的楹联上:“国家好政策好人民生活好 ,真扶贫扶真贫全村都脱贫”。

“这谁写的对联呀?”王战平问。

“我自己呀,发自肺腑的声音,咋样?”柴兴盛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对王战平笑笑。

“不错!不错!意境高远,表达清晰,毛笔字也过得去。”王战平点头,还真的像连队指导员的架势。

柴兴盛的爱人烧了一大桌子菜。就餐时,除了村干部,还有其他很多没见过的人。他们是在外工作、读书、打工的本村人,也是柴家湾村有头面的人物。他们是柴兴盛请来陪王战平吃饭喝酒的。这是山村迁延久远的习俗,只有招待特别的贵客,才会在村里找有脸面的人物来作陪,以示最高的礼遇。

一餐饭吃了很长时间。红红的炭火烧着泥炉,暖暖的祝福和拔高的恭维。乡村的酒文化纯情朴实,如三月带兰花香飘的春风,让王战平头晕目眩。他开始还很矜持,像在公务活动中陪领导吃饭一样,遵守酒席规则,严谨、少说话。但酒过三轮,菜上十碗,闹腾的酒席,转眼就让他亦如外出工作,一年才回到村里一次相聚的那些土生土长的村民一样,扯开喉咙,和大家一起说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包括哪些人出门挣到了钱,哪些人是空空而归。谁家的男孩带回了外地漂亮的姑娘,谁家的女儿带回了小伙子……不知咋的,话题转向了丢羊和丢肉的事情。然后就开始议论柴诗尚,说好不过三代,虽然柴诗尚的爷爷被政策定为“坏分子”,但他一直是受柴家湾村人尊敬的人,德高望重,知书达理。柴诗尚的父亲也是。

唉……众人一声长叹,似乎有世事难料的惆怅。

“老婆,着渴,着渴,倒点水喝!”王战平打起长长的呼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喝吧,喝吧。”柴兴盛递上了一碗调好了的葛粉糊。这是深处高山中的柴家湾村里产出的最好产品。每到秋冬季节,村民们都上山去挖葛根,然后回来加工处理。王战平也产生过发展葛粉加工出卖产业的想法,他经过走访了解情况后坚决地放弃了。因为葛根来源于野生的植物,且要生长多年后才能取用。加工繁琐。村民从山林里挖回葛根,反复清洗,捶打粉碎,然后浸泡沉淀,过滤,翻晒……

“你怎么在这?”王战平从醉酒的酣睡中醒过来,一骨碌坐起身。

“你喝醉了,我不来伺候你,谁来合适呀?”柴兴盛对他做了个鬼脸。

喝完一碗葛粉糊,王战平立即感觉酒意全无。这东西还真是好东西。

“哦,对了。柴兴盛你这家伙,今天也不帮帮我,让我这大年第一顿酒就喝的丑态百出。今天上来,我是有大事和你商量的。”王战平使劲地拍了拍脑壳,盘坐在床上,将盖被披在身上。

“什么事?你又搞到了什么好的扶贫项目?”柴兴盛向王战平眨了眨眼,又殷勤地递了杯水。

“还真的有,不过还只是我的设想,医院领导挺支持,叫我先来调研一下,看是否能真正执行?”

“可以呀!”王战平把中药材的计划还没说完,柴兴盛就高兴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差点把他拍下床来。杯子里的水泼出来一半。

两个书记一夜高兴的未入眠,两个人窝在床上的被窝里面对面坐着。把“中药种植策划方案”上所有的细节都反复地讨论,最后,讨论到管理人选。柴兴盛说:先让柴种树和柴种苗兄弟俩来管吧。正好,两人都是贫困户,穷得叮当响的单身汉。

“柴种树和柴种苗?他两不会又来找你用一巴掌解决纠纷吧?”提到这两兄弟,王战平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想起自己刚来村工作时,有一天,村两委在村部开会,忽然,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在大门口大声地喊:“柴书记,柴书记,你出来评评理!”

“又是柴种树和柴种苗兄弟俩!”柴兴盛丢下手中的笔,一脚跨出了门。

那还是初春的季节,山村里气候很冷。柴种树和柴种苗两个人都光着脚,脚冻得通红。两人灰旧的棉袄被撕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皮肉。他们俩揪在一起,互相谩骂,殴打。

“你两在干什么?啊?给老子都把手松开!”柴兴盛一声大吼,兄弟俩立马松开了手,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乖乖地低下头,站在老师面前。

“你两为什么又干架?,告诉我!”柴兴盛双手叉腰,站在俩兄弟之间,像一面墙。他抬起头,用生气的眼光看着兄弟两。

“他趁我外出做小工去了,把家门前的那棵大樟树偷偷砍了。卖了钱也不分一半给我。那棵树是爸妈插的,他不应该一个人独吞。我去找他要我该有的那一部分,他不但不给,还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柴种苗,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很委屈地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哭了。

“你为什么要偷偷把树砍了?钱呢?”柴兴盛口气严厉,伸出手,叫高个子柴种树把钱交出来。

“这……这……这不是跟柴诗尚出去打麻将输了嘛,人家天天找我要。如果前面输了的不还的话,棋牌室的老板就不让我再打。这不没办法,才偷偷把树卖了,这钱全部给了棋牌室,还不够呢。”柴种树慢吞吞地回答,全身直打哆嗦。

“赌!赌!哪一天,你要把命也赌掉!”柴兴盛把手指差点点到柴种树额头上。

“柴种苗,你哥兜里没钱了。他个赌鬼!他还打了你一巴掌,是吧?反正你也打不过他,是不?我来给你还了这一巴掌。这件事就算扯平了。”

“啪!”柴兴盛真的给柴种树一巴掌。然后说:“行了,你两回去吧,不许再吵了。其他人也散了,都回去干活吧。”

“行!”两兄弟居然齐刷刷地对柴兴盛点了点头,转身一前一后,很高兴地走了。

王战平当时站在村部的大门旁,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你村书记,就是这样处理民事纠纷的?”王战平一脸的迷茫。

“嗨……在基层,有些事,你就得简单化。你要讲清道理呀,怕是一天一夜也摆不平。”

柴兴盛看见王战平大笑,知道他是又想起了从前的事。他红了脸。挠了挠头说:“指导员,我不是在你的指教下,都改了嘛?怎么又笑?”

“柴诗尚呢?据说他对中药材收购和网络销售都很熟悉?”王战平重续话题。

“那肯定不行,那个混账的家伙,村里人不信任他。”柴兴盛的口气,这是没得商量。

一波三折

转眼春天就到了。当院领导、镇领导、医药公司领导一大群参与产业脱贫的干部,莅临柴家湾村高山组那片准备种植中药材的基地,进行实地考察、研究时,地处大山里面的高山组比过年时都热闹十分。柴家湾村的全体村民,还有附近村的村民,他们穿戴整齐,从山的四面八方走来,围拢在基地的周围。望着洋溢着希望和喜悦面容的山村人,王战平更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袭上心头。

经过许多次的开会、讨论、专家论证,最后达成共识。医院和一家医药公司也达成了协议,决定在高山组种植草药石斛。因这里地理位置与霍山和湖北宜昌毗邻,气候相似。而选用的这片坡地,在两座高山之间,其间溪流潺潺,春夏天里,雾气浓厚,土地湿润,很适合石斛生长。

王战平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山里山外的奔跑。立项、资金筹备、找种苗、签订合同……仅仅半月,体重快速地下降了5斤。让他的妻子心痛不已。

柴兴盛也一点都没有偷闲。他带着柴种树和柴种苗两人,天天在高山组的山坡上劳作。砍去小树,割掉野草,平整那些凸起来的土石。开始两天,柴种树和柴种苗两兄弟干得很积极。到第三天,柴种树就不来了。去他家看,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说自己的老毛病,腰痛病犯了,不能干活了。

“他是在装病,昨夜又和柴诗尚一起去打麻将了,天亮才回来。”柴种苗在山坡地里偷偷地告诉了书记。

夜十点,柴兴盛骑着他那辆喷着粗气的破摩托,到距柴家湾村十公里的小镇棋牌室里,将柴诗尚和柴种树从麻将桌上拽到村部。他正要扯开喉咙开骂腔时,王战平及时地递上了三杯热茶。他笑眯眯地问柴诗尚和柴种树:

“今晚你俩手气如何?赢了不少吧?”

接着又轻轻地拍了拍柴兴盛的背,说:“柴书记,你这也忙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我来和他们谈谈心。”

后来,村里人发现这两个人突然变化很大。大家背地里说,这王书记呀,也不知用了什么魔术,让两赌鬼改邪归正了。

接下来的日子,王战平天天和大家一起,在种植基地里整理土地。虽然,夜里回到村部,一个人偷偷地又捶腿,又揉肩,但心里总是乐滋滋的。

一切准备就绪,等待秧苗到来。这一夜,王战平很早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无数朵美丽的石斛花,在他的居所周围开放。

“我爱你,中国。”手机设置的铃声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负责扶贫的书记的来电,激动的心情立即提高到了至高点。

“书记,你好!通知我派人下去拉石斛秧苗吧?我立马带人下去!”书记还没开口,王战平就激动得话如连珠,这可不是他以前做医院二级机构负责人时的风格。

“战平,签订合同的那家医药公司,出了点状况,估计最近难以履行与我们鉴定的合同。”

“噢。”王战平一夜难眠。两只熊猫眼,虽然藏在近视眼镜的镜片后面,还是没能逃过柴兴盛时时洞察他的眼神。

“怎么了?指导员,有心事?是不是种植药材的事出了问题?”

“不是,不是。”王战平不敢向柴兴盛说实话,怕他那大嗓门一讲,全村人都听得见。

“我得耽误几天,回去处理点私事。”王战平找了个没人在场的时机,轻声和柴兴盛商量。

“我就知道你有事,都写在脸上了。是不是弟妹想你了?”柴兴盛故意做了个逗他笑的鬼脸。

“嘎……嘶……”在出村不远处,一个急刹车,王战平差点和车子一起摔下了山崖。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定眼一看,刚才从山上冲下来,路过马路的是一群黄牛,条条牛都体壮膘肥。此时,正在路下边的山坡上,低头咀嚼草根。

“柴家旺,这小子还不错,这牛羊的还挺好。”他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开车时,真不能分心,他告诫了自己。

当王战平的私家车和拉石斛苗的卡车刚进村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噢……噢……噢”的欢呼声,忽然响起。寂静的山村,迎来了今年的第三次热闹。平时沉着、冷静、斯文的王战平,那一刻,难抑自己复杂的心情。他打开车门,给柴兴盛一个紧紧的拥抱。将这些天来自己的委屈与辛劳,统统扔向山外。

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满山遍野的石斛花,全村人的笑脸,尤其是柴种树和柴种苗兄弟两,笑的嘴都合不拢。经过了多天的到处奔波和这一天的劳累,在山村冷静的夜里,在一人独宿在村部的单人床上,王战平又做了一个醉意的梦。

“咣……咣……”柴兴盛使劲地敲着王战平住宿的窗户。“快起来,快起来!”

沉醉于美梦的人,被吵醒难免很失落。“怎么了?干什么?”王战平听见叫唤声,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一股寒气从外面袭来。他打了个寒噤,望见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和柴兴盛一副焦急的面庞。

“真是见鬼了,昨天还是温暖的春天,夜里怎么还下起了大雪?”王战平一脸的疑惑。

“清明不断雪,谷雨不断霜,这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谚语,有什么奇怪的。”柴兴盛见怪不怪。

“这下坏了,全坏了,那些存放在山上的石斛苗肯定都冻坏了。”王战平急上加急,一双手把自己的额头拍得嘣嘣响。

“别急,也许柴种树和柴种苗两人,昨夜收到他们屋子里了。”

“快给他们打电话,问问。”

“嘟……嘟……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嘟……嘟……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是他妈的,两个人都关机了。”柴兴盛把手机插进口袋里,一脸的无奈。

两个人急冲冲地在雪地上走着,不言不语,热气从身前的嘴里呼出,很快地飘散。脚印从后面跟随,串串地留在山间。王战平沿途跌了不少次跤,柴兴盛伸手去拉他,他不高兴地甩了甩手,不让他扶。

两个人走到高山组时,接近九点的时辰。山村里静寂无声,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他们直接去了种植基地,看见为专门存放石斛苗而临时搭建的敞篷里,一根苗都没有。两人暗暗高兴。急忙走到柴种树和柴中苗家的门前,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两兄弟慢吞吞地出来,打开门,打着长长的哈欠。当问及知不知道昨夜下了大雪,有没有把石斛苗搬到家里来,两人同时抹了抹后脑勺,说不知道,没有。

“哪个昨夜搬石斛苗没?”“哪个昨夜搬石斛苗的回家没?”当柴种树和柴种苗扯开喉咙在村庄里询问时,这声音在白皑皑的层层山岭间一阵一阵地传出,又一阵一阵地返回。住在两座对面而立的山脚下的十几户人家,慢慢地打开了自家的大门,有的人过来聚在一起,有的从大门中伸出头来,摇了摇头,又缩回去,把门又关上了。

聚在一起的人,先是埋怨天气,然后是表示惋惜。“怕是柴诗尚偷去了吧?”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句话,所有人立马都转过头去,望见柴诗尚家的大门,这时候还是紧闭着的。

正当人们要向柴诗尚家走去时,王战平的手机响了一下,来了条短信:“石斛苗保存安好,等天晴了,恢复暖和了再栽。”接着,又来了几条关于石斛栽培技术的信息。虽然这个手机号是陌生的,王战平已然放心了。

晴了两天,暖春又回到了柴家湾村。王战平一大早就赶到了高山组的种植基地,发现运回的石斛苗完好无缺地堆放在棚里。上午,村里组织的一大帮人都来到基地栽种石斛。王战平一脚跳到山坡的高处,大声说:

“乡亲们,感谢大家支持!如果大家有不知道怎么栽的,就喊柴诗尚同志来指导,他可是中药材种植的行家呀。”

这时,大家齐刷刷地抬起头,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柴诗尚。发现他今天剪了个平头,穿一身蓝色的运动服,一双黄色的球鞋。虽没有以前打扮的那么时尚,但看起来格外的清爽,有朝气。柴诗尚在人群中高兴地忙碌着,一会跑到这里,一会跳到那里,指导人们栽苗、压石头、施肥、浇水……还真有点像行家里手。

经过两天的共同努力,一大片荒山终于穿上了绿装。虽然,这件衣裳还是件薄纱,但王战平看了又看,总觉得它是最美丽的裙裾。夕阳西下,在余晖中,有两个男人的身影映照在山崖上,他们握紧了双手,四块镜片后面都透出了坚定和自信的目光。

月光下的琴声

山村,最美的时光是春天,山花烂漫,鸟语花香。虽然,柴家湾漫山遍野的花草,都是些名不经传的野花野草,但总能带来些热闹的气息。秋天就不一样了,都说秋天里秋高气爽,瓜果飘香。但四周高山耸立的山村,只有山风吹动的萧瑟,落叶飘零的荒凉,大雁飞过时的哀鸣。

王战平习惯于黄昏中,一人站在村部前的场边,望穿村部而过的村道上,稀少的归家人群。希望日日都能看见那些他担心的、牵挂的人,每天都平安的走过。也习惯了,天热时拿条凳子和一把蒲扇,坐在屋外的空地上乘凉。转眼间,来柴家湾村做第一书记就有一年半载了。虽然,县、镇和医院的领导都对他的工作成效很认可,多次在会议上表扬他工作脚踏实地,与村干部关系融洽,合作良好。与老百姓关系密切,受人爱戴。但他自己却常常心存愧疚。柴家湾村还有不少人在生活的困苦中挣扎,还有很多的人和事纠结在心。

他首先想到的是柴诗尚。这半年来,他慢慢地接近了柴诗尚。知道了些他家的故事。柴诗尚说他爷爷曾经救助过党的地下工作者,但那个被救助的人走后,就没有了消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人说是被他爷爷害死了。国家落实政策时,他父亲受爷爷之托,出去打听消息,跑了很多年,都没结果。有一次,在路上发生了车祸,母亲带着他只领回了父亲的骨灰盒。过了两年,母亲说是出去打工挣钱,就杳无音信。爷孙两相依为命。爷爷经常给他讲自己年轻的故事,都是些革命的故事。但爷爷到终了,都没有查清楚过去的事。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俗话说:黄金虽贵,情义无价。”爷爷断气前,只留给了柴诗尚这句话。那时,柴诗尚读高中,离高考的日子很近。

他想让柴诗尚来管理中药材基地,可每次村委会会议都通不过。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混混,不能让那么重要的事让他管。怎样把这个有用的年轻人带起来呢?

第二个常想起的人,是他最不舍的人,柴带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却取了个女人的名字。他仅仅过了两个月稍微轻松一点的好日子,却死于非命。

王战平第一次到柴带弟去登门走访,看见柴带弟像柴明锯一样地系着围裙。但他穿得很整齐,围裙干干净净的。家里是两层的小楼房,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和柴兴盛书记在客厅刚落座,就听见里屋有呼喊声。柴带弟急忙跑进去,过了好一会才出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躺在房里的是他父亲,病危了 ,可能不行了。

“那边屋里还有一个。”柴带弟朝门外努了努嘴。不远处有一三间破旧的平房,那是柴带弟的二叔家。

“我不想送他们去县城火化了,柴书记。我已经做了八次孝子了,我做零工的钱都掏空了。”

八次孝子?王战平觉得不可思议,就问柴带弟是什么回事。柴带弟说:他出生时,上面已有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家里太穷,养不了,就把他送人。他的名字就是被送到的第一家人家取的。山里人,有“抱子生子”的说法。没想到他的命运还真的验证了这个习俗。他每送到一个人家,未生育的夫妻,不到两年就生了弟弟。那家人就把他送回来。不久,他父母又把他送给另一个人家。这样送来送去,被送了三次。到十二岁时,还是被送了回来。后来,他长大了。按照山里的习俗,所有做过他父母的老人生老病死,他都得做孝子。还有两家收养过他的人家,后面生的弟弟妹妹是孬子,养老送终的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头上。

现在,哥哥出去打工多年,从没回来过,他住的房子都倒塌了。二叔只生了一个孬子妹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两个老人的养老送终就落在他一个人头上。柴带弟轻言细语地说着自己的身世,王战平心里流淌着一条苦涩的河流。

“柴带弟家穷,不是他懒惰,就是负担太重。他做农活,做小工,还开了一辆农用杂交车,一年到头,从不休息。”在回来的路上,柴兴盛告诉王战平。

王战平确实帮了柴带弟很多忙。脱贫项目,把他家和二叔家的屋顶都安装了光伏发电,这样,他每月都有了固定收入。村里修路或其他建设,需要运输时,尽量安排他参与。他的父亲和二叔相继离世时,那些火化的费用,他找民政局、医院和对口帮扶的党员、干部帮忙,基本都包了。有段时间,王带弟特别高兴,还说要多挣点钱,去找个老婆。就是找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寡妇都乐意,只要有个伴就好。可是,这个可怜的人,在洪水到来的季节,掉下了山崖。

王战平又回想起了那段抗洪的艰难生活。持续的暴雨,水库暴漫溃堤,山路崩塌,柴带弟掉下山崖,草药基地水涝,石斛苗枯死……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在刀尖上行走。

柴带弟掉下山崖那天,正好是村里水库决堤的时候。村干部和党员冒雨转移群众,深夜又接到电话,说柴带弟掉下了山崖。王战平和村干部一帮人,打着手电筒,手牵着手,淌过奔流的河水寻找。最后找到了柴带弟的尸体,看不清人样。王战平想起柴带弟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苦难的生活过程,心如刀绞。他放声大哭,喊了声:“柴带弟兄弟,一路走好!”

一阵山风扑面而来,又一次吹落了王战平忧伤的眼泪。他用双手抹了抹双腮,到宿舍拿起二胡,又走到场地。

这把二胡跟随他多年。在部队,他是文工团战士。转业后,在医院做宣传科科长。二胡拉得非常好。但从事扶贫工作以来,虽然二胡就挂在床边的墙上,他从未拉过。一方面,驻村扶贫工作忙,白天下到村民家走访,晚上回来写计划、核对资料,有时还写写感想、随笔。另一方面,怕自己拉二胡,吵了邻近居住的村民,更怕拉开了与村民的距离。

一曲“二泉映月”,拉得悲寂泪下。拉着,拉着,随着二胡琴音的起伏,所有村民,尤其是那些生活贫困人的身影,一个个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系着花围裙的柴明锯,单身汉柴种树和柴种苗,独自行走的柴诗尚,掉下山崖的柴带弟,拖着两个孩子和瞎眼婆婆的女子王彩凤,上过大学,却不知为什么精神失常,天天对着电脑发笑的柴松连……王战平越想越心痛,琴声越拉越凄凉。

“㗒……”一声长叹,二胡声嘎然停止。

“啪……啪……”身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知什么时候,附近的村民围坐在他的周围。大家请他再拉几首。王战平又拉了“洪湖水浪打浪”、“我们的生活比蜜甜”。这时,还有不少村民站起来伴唱,虽然唱得有些走腔走调,却真情满满。在皎洁的月光下,村部里充满了欢乐的歌声笑语。这是今年大雨成灾后的第一个欢快的夜晚。夜深了,望着沿山尖行走的一轮明月,王战平的心里更加的明亮。

别有洞天

转眼又到了过年,王战平还是初四就开着私家车,后备箱里装了两瓶酒,去了柴家湾村。这次提前三天来到村里,是柴兴盛打电话催的。

新的一年工作开始的方式,似乎与去年相似,但又有些不同。首先是柴兴盛家的对联换了:

“不忘初心使命要牢记,扶贫攻坚效果看今朝”王战平看了一眼,笑了笑,没有点评。

走进客厅,发现今年的“陪客”换了四个人,他们是一位白发须髯的上海来的老爷爷,一位近五十岁的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还有柴诗尚和柴家旺。

新老客人相见,大家热情地寒暄了一阵。特别是柴兴盛向王战平介绍上海来的银行行长时,王战平表现出非常高兴和高度欢迎的姿态。两年的住村专业扶贫工作,已让那个曾经坐在办公室写写宣传材料,或组织文娱活动的科长脱胎换骨。现在,他不仅像生长在柴家湾村的村民,更是个称职的村级干部,只要有扶贫投资的消息,他就削尖了脑袋,拼命往里钻。

关于从上海来柴家湾的上海老爷爷,和初一开着豪车跟来的行长的故事,王战平从高嗓门的柴兴盛那,得到了一些消息。

去年的腊月三十,王战平开着车回家过年,还在半道上。柴兴盛就打来了电话。说柴家湾刚刚出现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离家五年未回的柴诗尚的母亲,居然带回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村里人议论说是她在外找的老男人,她自己说是她做保姆人家的老爷爷,非得跟着她一起过年。柴诗尚把门关得紧紧的,无论他母亲怎样哭着央求,都不开。还是柴明锯出来将她们迎进了他家。

“那你赶紧去看看哪?村里人家发生了纠纷,赶紧处理好,尤其是这过年的时候。需要我回来啵?”王战平在电话里问。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赶去,有消息再联系。”王战平从手机里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事情已处理好,柴诗尚的母亲和客人暂时进了家门。”王战平在老丈人家吃年夜饭时收到了微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柴兴盛又打来了电话。说昨天晚上从上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就是那位老爷爷的儿子,据说是行长,因为担心父亲的状况,特地从上海赶来。

“好好接待一下外地来的客人。”王战平轻声叮嘱。然后,他又打通了柴诗尚的电话,和他交谈了很长时间。

开席时,上海来的客人和王战平礼让了好长时间。最后,王战平将老爷子安排在一席,银行行长坐二席,他自己坐在三席,就是老爷子的身旁。席间,不停地给老爷子夹菜、递纸巾之类,俨然自己不是客人。使得做儿子的行长感动不已。

这桌酒席跟去年一样的丰盛,有两道菜味道特别鲜美,一道是卤牛肉,一道是牛排烧萝卜。

“王书记,这些牛肉是柴家旺兄弟专门送来的,他说要感谢你,去年把他养的黄牛肉都卖了好价钱。”柴兴盛的爱人在上菜时,向王战平介绍。

“对,王书记,我敬你一杯酒,感谢你帮我那么多忙。我们家的日子现在越来越好了”柴家旺连忙站起来,举起酒杯干了。

“快坐下,快坐下。柴家旺老弟,你不用谢谢我。带领大家脱贫是我的工作,是职责所在。你的日子过好了,是你自己努力的。至于,帮你卖牛肉,也是得益于我们单位的支持。我的同事们,还让我感谢你呢,说你家的牛肉特别好。”王战平赶紧站起来,喝完了杯中的酒。

“各位,我今天在柴书记家要做客为东了,今天这顿饭,我们柴家湾人,一定要把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陪好。”王战平喝完杯中的酒,没有坐下,他用普通话告诉在坐的每一位,要知道今天这桌酒席的主题。

这一顿农家酒席结束时,王战平没醉。醉了的是那位从上海赶到柴家湾的行长。他说,他感谢大家的盛情接待,农村真好,以后要是有项目开发,他可以投资。

王战平和柴兴盛立马一人握住了行长的一只手,使劲地抖了抖,异口同声地说:谢谢行长。

这位行长还真没食言,在他的资助和其他扶贫项目的支持下,柴家湾村先后开发了仙桃种植基地,茶叶种植基地,山羊养殖等多种经济产业。在柴家湾村的各种产业发展中,柴诗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通过信息化出卖山里的农产品,中药材的去虫害、修剪枝叶等大都是他的帮助下完成。后来,村里根据工作实际调整了人员管理,柴种树和柴种苗负责仙桃种植后管理,柴诗尚负责中药基地管理,柴二犬养山羊养的最早,他主动帮助其他养羊户做养羊的业务指导。

2020年的盛夏,这是全国脱贫攻坚的最后时刻,也是王战平忐忑但又特别期待的时刻。尽管柴家湾村在各级政府和很多对口帮扶的单位、个人的齐心协力帮助下,所有的贫困家庭、贫困人口都真正实现了“三有一保障”,全村也通过了各级的脱贫验收。但他希望柴家湾村所有的村民,通过自己的努力,日子过的更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不仅给大家带来生活的不便,也给农村生产带来了损失。好不容易迎来了疫情风险降低的时间,他约了柴兴盛到各个组、各个种植或养殖基地、农户家去实地看看。

正午时分,赶到了高山组的中药基地。远远地看见柴诗尚带着大草帽,在石斛地里剪枝。一地的石斛花还在开放,虽然有些开始凋谢,两片坡地还是像穿了花色的衣裙,很美。

“十月人间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王战平心里默念。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柴家湾这地方了。

他们到基地里转了一会,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柴诗尚放下手中的活,告诉两位书记说,带他们去一个最好的乘凉的地方,除了他,别人都不找不到的。

两个书记跟着柴诗尚爬上中药基地上主面的更高山坡,发现他们平时望到的一片映山红和草丛密集的中间,居然藏有一条蜿蜒的山径。沿山道没有多远,有一颗枝叶特别苍劲的老松树。在下面的坡地里远望,这棵树就长在高高的悬崖峭壁上。走到树下,才知道树后面有一小块平地,平地后面更陡峭的悬崖下,还有有一个宽大的山洞。

柴诗尚很熟悉地拉开挡住山洞的树枝,打开后面的木门。叮嘱两位书记弓腰进去。

走进洞口,便觉凉风习习。再往里走,但见洞内更加的宽敞,大约能容纳七八个人。里面还有石头凳子和石头桌子。

“这就是我爷爷说他曾经帮地下工作者养伤的地方,我爷爷也是在这里断气的。”柴诗尚满眼的泪水。

王战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洞内的石壁上仔细看,他忽然发现石壁上有一首诗,字迹有些模糊,他认真地判别,好像是:“为了革命走天涯,身负重伤进柴家。藏进山洞细照料,黄金虽贵情无价。”

王战平看了一眼坐在石桌边的柴诗尚,很欣赏地点了点头。

这时手机的手电筒眨了一下,是医院的丁丁来了信息,是中层干部群的信息:“根据医院扶贫点全体村民的联名书信请求,并征求了个人意愿,经院委会研究,王战平同志将继续担任驻村书记一年。”

王战平看后,脸上立即洋溢着笑意。他走出山洞,站在洞前的平地上放眼远望,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尤其是柴家湾的山水,草药基地,桃树林,弯月叠放一样的茶叶基地,还有黑的羊群,黄色的牛群在满山遍野中蠕动。多么美丽的山村呀,我希望自己永远是这里的村民。

“有谁知道情谊无价……”王战平放声歌唱,他的歌声随山风四处飘荡。

作者简介:王飞,女,现供职于安庆市太湖县人民医院。安庆市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散文和小说散发于《安庆日报》《安庆晚报》《振风》《作家文荟》《长河文艺》《安徽妇女研究》等报刊和《人民网》《安徽网 安庆新闻》《作家导报》《独秀文学》等网络媒体。作品《春天的遐想》获2013年度金穗文学二等奖;《回望那段悲壮的历史》获2015年安徽省图书馆阅读联盟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读书征文比赛三等奖;《故乡百里》获“诗韵百里”征文比赛三等奖;《禅源山水》获“禅源太湖”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