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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洪放:接下来该干什么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 洪放  2021年06月17日08:56

跟女儿告别后,夫妻俩沿着紫竹苑往外走。周茹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睛里还汪着泪水,她希望能看见女儿站在宿舍门口。可是,女儿早已进去了。现在这孩子啊!她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却没有讲出来。时永平却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茹道:“别看了,早进去了。”

“或许她在窗子前看着我们呢!”周茹说。

“怎么会?”时永平嘴上说着,眼睛也禁不住回头望了望。其实,他们根本望不见女儿。宿舍楼进了门厅后,往东往西是条长廊。何况,此刻,他们正转过宿舍楼,上了校园内的主干道。这三天,他们已经对女儿将来要就读四年的大学校园十分熟悉了。他们先后去看了教室、实验楼、宿舍区、东西区所有的食堂、小超市,以及内部的宾馆,还到校门口认真地了解了公交和地铁线路。他们不仅看了,而且还一一记在心里。女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女儿说:“记这些干吗?多走几次,不就都熟悉了。”周茹说:“你从小就忘性大。”女儿笑了,说:“难不成我在校园内走路,还得打电话问你们怎么走?”时永平也笑,说:“说不定有那么一天。”

现在,他们沿着主干道走了三四百米,其间,周茹至少回了四五次头。她希望女儿能够追出来。当然,没有。时永平推着旅行箱,中间又接了一次电话。是一个大学同学到了青桐,想跟他见见。他说,那真不巧,我在哈尔滨,送女儿上学。同学问,上了什么大学?他说,哈工大。哈尔滨工业大学。说这话时,周茹看了他一眼,他神情里有些自豪。同学说,了不起,那是一所顶尖的好大学。他爽快一笑,说,一般吧,还可以。电话挂了后,周茹说:“快到大门了。这所大学几个大门,就这大门最气派。”

时永平看着大门,确实够气派。北方建筑跟南方建筑不同,南方讲究的是精巧,北方讲究的是气势。女儿填志愿时,心心念念就坚持一个原则:离家越远越好。这让周茹很是伤心。时永平劝她:孩子大了,就像小鸟,想飞得远些,都是正常。只有去过远方,才知道家的温暖。他这最后一句话,很有哲理,让周茹足足看了他三秒钟。然后,同意了女儿从南方小城跑到这北国读书。“现在这季节好,要是到了冬天,这里可就是大雪封门了。”周茹站在大门边上,思绪一下子拉得老远,时永平有些猝不及防,望着她,说:“什么雪?天晴着呢。”

“我是指到了冬天。这里冬天有多冷啊,这丫头,能受得了?”仿佛大雪就压在头上,周茹用手抹了抹鼻尖。

“那这里的人都不过日子了?不一样过得很好。这里冷天比我们那舒服,有暖气。我们江淮之间其实最糟糕,没暖气,冬天屋里屋外一个样。北方人冬天进门暖和得像春天,出门大衣一披,万事大吉。”时永平攥着手,似乎要把压在周茹头上的雪给攥化。但周茹又朝校园内看了看,说:“丫头会不会想我们了?”

“才走几步啊!”时永平倒是觉得周茹的想法有些孩子气,事实上,年轻时她就是有些孩子气。只是这些年,丫头慢慢长大,把周茹的孩子气给磨没了。他看见周茹额头前的头发有些白了,虽然被巧妙地梳到了黑发里面,但还是冷不丁地闪出白光,像一柄掩盖在绿草丛中的剑。想到剑,时永平心里猛地一紧。他又看了看周茹,觉得周茹也一定想到了他们三年前的约定。女人记性牢,她应该不仅记得,也许还一天天地盘算着日子呢。

“回宾馆吧!”周茹说。

打了辆的,五分钟就到了宾馆。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进了房间,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拿着就走。出门时,周茹又返回来,在房间里看了看,结果她叫了起来:“你看这丫头,水杯忘在这儿了。”这两天,一家三口就住在一起。“快给丫头打个电话吧!我们送过去。”

时永平接过水杯,卡通图案的水杯,是高一时给女儿买的。女儿属猪,图案上的小猪正在做引力向上。他犹豫了下,问:“真要打电话?”

“肯定要打。这杯子她用惯了。”

时永平打着电话,过了好大一会儿,女儿才接了,有些惊诧,说:“又有什么事?我可正在布置写字台呢。”

“你杯子落在宾馆里了。你妈说送过去。”

“就那只杯子?不要送了。你们带回去吧!”

“送也很方便的,就十来分钟。反正我们时间还早。”

“不要了,老爸,你也跟老妈一样絮叨。我挂了,还有许多事呢。”

挂了电话,时永平朝周茹耸耸肩膀,周茹呆立着,突然指着他道:“打个电话都说不好,还不如直接送过去。这死丫头,上了大学忘了娘。哼,跟你一样,都是来气我的。”

“你这话!唉,我不说了。”

“你是不要说!”周茹仍气鼓鼓的,坐在床上,问,“几点的火车?”

“十二点一刻。还早。”

“那得到车站搞点吃的。”周茹站起身,又在屋里看了一遍,让时永平将杯子放进包里,又检查了一遍卫生间,才出来带上门,下楼退房。两个人坐上去火车站的出租车时,正好十点半。周茹喃喃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时永平心又一惊,他没接话,只看着出租车驶过中央大街,在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群中,往前漂移。

上了火车,时永平让周茹先休息会儿。周茹说:“不累,看看风景也不错。”

风景确实不错。两个人都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没见过窗外这一马平川,人就都倚在窗前。时永平说:“这么一块大地,该有几百亩吧?”

“何止几百亩,上千亩呢。”周茹用手指着外面,说:“那里有棵树,我在青桐没见过。”

“在东北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时永平说,“丫头在这待四年,就成了半个东北人了。”

“那可不会。东北再好,哪好得过我们南方。”周茹摸着车窗,说,“我们俩都是靠窗的位子,这丫头可真会买票。”

“别看她大大咧咧的,也还算有些心思。”

“有心思?我们走时,一滴泪也没掉。”

“那说不定,在背后一个人哭呢。”

“别说了。”周茹眼又红红的。然后道,“我得睡会儿了,困得很。”

周茹头靠在窗子上,窗子玻璃滑,加上火车有些颠簸,她总是闭一会儿眼睛,就睁开眼看看。时永平说:“换个座位吧,你过来。”说着,他就跟同座的一个小伙子商量。小伙子爽快地答应了,站起来说:“阿姨,你过来吧。”

周茹先是没动,见小伙子已经起身了,便也起身。换了座位,她感到一下子离时永平近了。这种近,几乎让她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她将身子往过道移了移,时永平一定也觉察到了,但他没动。他闻到了妻子身上二十多年都没变的气味。当年,周茹还是姑娘时,时永平大学放假回青桐,他们是在时永平的一个女同学家里第一次见面的。本来,那女同学对时永平有些意思,最后时永平却看上了周茹。两个人都爱好文学,喜欢诗歌。于是,时永平回部队后,两人就开始通信。一来二去,就真正成了一家子。时永平转业回到青桐工作,周茹生下了丫头。时光都快啊,一晃,丫头都上大学了。

不过,周茹身上的气息没变。做姑娘时,就是浅浅的像金银花般的气味。生了孩子后,这气味里混杂着清清的奶香。孩子稍稍大点,气味里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些汗气,但时永平还是喜欢冷不丁凑上前去闻一闻。后来,时永平真的想不起来是哪一年了,他觉得这气味,就像风吹荷花,越吹越远。不是他够不着,而是压根儿没想着去够。

所以,周茹往身边一坐,气息马上弥漫了过来。他整个鼻翼都张开着,气息沿着鼻翼,一直进入气管,胸腔,血液。接着,他感到身上发热,周茹的气息在身上流动。他把右胳膊往外拐了拐,正好紧挨着周茹的胳膊。他感到周茹也轻轻地抖了下,胳膊往回缩了一分,然后又回到了原位。这样,两个人的胳膊就靠在了一起。时永平回想起第一次跟周茹去看电影,那是部经典的爱情大片——《魂断蓝桥》,里面的男女主人公想着,恋着,终于抱到了一起。他和周茹都屏着呼吸,他先用胳膊碰了碰她,她没反对,然后,他伸出手迅速地握住她的手。他发现她手心里汗涔涔的,整个手似乎在往回抽,却总还在他的掌心里。

这时,对面座位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刚才换了座位,问道:“你们是送孩子来上学吧?”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喽。每年这个时候,就有许多南方人到这边来。一小半都是来送孩子上学的。我当初也是爸妈送来的。可惜……”

“怎么了?”

“他们回去就离了。前年,我大学毕业典礼,想请他们来,结果,因为离了,也没来成。”小伙子甩了下头发,说:“好在我习惯了。过两年我博士典礼,就不再请他们了。”

“是不是有点伤心?”周茹问,心里就升起了怜爱。

“刚开始时有点。现在没了。”小伙子问孩子在哪所学校,学什么专业?时永平没作声,周茹一一回答了,末了又问小伙子在哪个学校?小伙子说:“与你家孩子同一个学校,不过我是学数学的。”

“那以后拜托照顾下孩子。”周茹说。

“那没问题。”小伙子说他这是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带着看看签证。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就要出国去了。

周茹由衷地夸道:“真不错!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三个人又聊了会儿,主要是学校里的情况。时永平和周茹都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丫头要待四年的大学。小伙子倒是能说,好的,坏的,说了一路。最后终于说不动了,小伙子说:“我看你们也有些累,先休息会吧。我到前面车厢去找一个朋友。”

小伙子走后,时永平说:“这小伙子知书达礼,挺好!”

“是挺好。”周茹笑着,侧过脸来望着窗外。时永平看见她眼角纹像岩石上的褶皱,而她向后梳着的头发,也像入了秋的山岗,透出隐约的荒凉。这确实让时永平没有料到。妻子也才四十二岁,单位里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哪个不是过得滋滋润润?唉。他叹了口气。

周茹收回目光,问:“怎么了?想丫头了?”

“不是呢。我是说你这头发……”

“老了,是吧?”周茹用手掠了下头发,不再言语。

一直到下午四点,两个人不再说话。但胳膊一直挨着,随着火车的起伏而起伏。有一瞬间,时永平觉得周茹是打瞌睡了,她的头偏向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偏,又一次次地挣扎回去。接着又一点点地偏,最后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动不动,直到餐车工作人推着餐车在走道里喊“快餐!快餐!”时,周茹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问:“到哪儿了?”

“快到北京了。”

因为站内换乘,只有一个半小时的间隔,所以时永平和周茹就没出站,只在站内转了转。周茹说:“还是丫头五岁的时候,我们来过一次北京。都十几年了,应该变得不认识了。”

“是变了。”时永平倒是每年都有一两次机会到北京出差。但周茹没可能。她是图书馆管理员,根本没理由出差北京。白天,周茹在图书馆里忙着服务读者,下班了,风风火火,给丫头准备吃的、喝的。丫头上小学时,她还得每天去接送。时永平在组织部工作,天天不是下乡,就是开会,或者出差,有时,三五天也见不着人影。丫头中考前,周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她对时永平也没有太高的期望,也不指望他能升个副县级职务,或者正县级职务,只想着他好好地干工作,安安稳稳地拿工资。应该说,周茹本质上很传统。有时,她对着镜子也问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地活成了个典型的家庭妇女?问着,就有些忧伤。转念一想,却又释然:生活不都是这样过么?怎么,这还不都是生活?

“我还记得颐和园,我们带着丫头划船,她调皮,差一点掉进湖里。”周茹说着,眼睛比刚才细了。

时永平脑子里其实没什么印象了,但他还是道:“她从小就调皮。一个人,没谁教她,就学会了骑自行车。记得那次去自行车店买车,她一推车子就哧溜骑着上了马路,都吓死人了。”

“她那是跟同学后面学会的。孩子学车容易。”周茹说。

周茹这么一说,两个人竟对望了下,又会意地一笑。他们都想起周茹当初学车的情形。周茹胆小,总是不敢上车,上了车,整个腰身都横着,总是往一边倒。时永平在车后扶着后座,一个劲地喊:“踩啊,踩啊!不踩怎么走?”

“我在踩啊!”周茹嘴上说着,整个身子却歪得更狠,脚踏在踏板上,却踩不下去。她着急道:“踩不动啊,怎么这么重?”

“你身子正了,再踩,就轻了。”

“我身子正得很。”周茹身子带着车子都倾斜着,时永平幸亏有一把劲,用力扳正。一直到了第二个黄昏,周茹才踩着自行车,说:“轻多了。”时永平说:“这就能骑了,龙头轻了,脚步轻了,车就学得差不多了。”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透过茶吧的玻璃,在外面走着的周茹突然问:“当年我们来北京时,陪我们的那个北京战友老那呢?”

“他……”时永平犹豫了下,说,“他回内蒙古了。”

接着,又补充道:“他是内蒙古人。当年谈了个北京姑娘,后来就在北京落了户。前些年,两个人离婚了,他就一个人回老家了。”

周茹叹了声,说:“那人可是看着很好的。”

“是他老婆看上了个外国人,带着孩子移民走了。”

“他老婆……我们当时没见到吧?”

“没有。那回我们来北京,他老婆正在他内蒙古老家生孩子。”

“唉!”

快到上车时间,周茹买了两块面包,说半夜里要是肚子饿了,可以补充一下能量。时永平说车上也有卖的,只不过贵些。周茹说车上的不新鲜,质量也不行。两个人提着面包上了火车,一个跟丫头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正挎着个大包,往车上挤。周茹在后面悄悄地托着小姑娘的包,等上了车,她一直望着小姑娘消失在过道尽头。时永平知道她又想丫头了,周茹心思重。他找到包厢,他们俩一个坐票,一个硬卧。本来,丫头买票时,买的都是硬卧,但周茹说两个人有一张卧铺就行了,轮流休息。何必花两张卧铺的冤枉钱。时永平对丫头说:“你妈就是这算小的命!”这会儿,他让周茹待在卧铺,他自己去了硬座。周茹说:“我先睡会儿,下半夜再换你过来。”

坐在硬座上,时永平眼睛很沉,心里却活泛着。火车正通过平原,一点点灯火,从窗前一闪而过。更大片的是黑暗,他很久没看过这么浓重的黑暗了。黑得像一座山,而火车就在这山里穿行。有时候,连一点点的灯火也不见了,火车进入了隧道,车厢里立即就有种沉闷、压抑。他希望火车更快一点出了隧道,他很奇怪自己以前多次乘坐火车,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感觉往往来自内心。他仿佛看到这三年,自己也是行进在一座漫长的隧道里,现在,即将出来了。而出了隧道,该干什么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

周茹一定也记着。而且,她说不定也正在想着。周茹其实也在隧道之内,只不过,这三年,两个人正因为都在隧道里,因此在黑暗中,彼此更增加了一些张望。虽然这张望也是仓促的,匆匆的,但总比之前他们那种若即若离要好许多。为了丫头,周茹每天像个陀螺,从菜市场到单位,从单位到学校大门口,从学校大门口到厨房,又从厨房到女儿房间……总之,因为同处在隧道之中,时永平格外清晰地认识了这一切。时永平呢?这三年也像只周游世界的猴子,回到了花果山上。他每天早晨起来替丫头做早饭,然后送丫头上学。丫头每天的上半段,由他负责。夫妻两人并没有分工,但很快就形成了这固定的格局。下半段,由周茹负责。晚上,如果不是特殊的应酬,时永平基本不去。他回到家时,周茹往往正在给孩子送晚餐回来的路上。他将留下的饭菜热了,端到桌上,盛了饭,等周茹回来。他经常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进门的道路。周茹急匆匆的影子一出现,他就等在门口。估摸着她到了,便开门。然后两个人坐在桌子前吃饭。他问:“丫头还好吧?”

“挺好。吃得香。”周茹说,“她还把菜分给了简小洁。”

简小洁是丫头的好姐妹。时永平夹了块肉给周茹,笑着说:“这俩孩子长得也像,跟双胞胎似的。”

“简小洁没我们家孩子好看。”周茹抬起头,喝了口汤,说,“我们单位的老馆长走了。脑出血,中午吃饭吃到一半就走了。”

“唉。那太快了。老馆长也才七十岁挂边吧?”

“六十八。”

“太早了。他对你不错。你做管理部主任,还是在他手上的事情。”

“可不是呢。刚刚添了外孙子,人就走了。人哪!真的不算什么。我有时想:我们这个年龄真的不能闪失,要是闪失了,丫头怎么办?你说是吧?”

“当然是。我们不都好着的嘛?”时永平说着,就有些心虚。他低下头吃菜,周茹说:“以后你别跟丫头一帮腔气我。就像昨天,她纯粹是无理取闹。”

昨天晚上,丫头晚自习回来,说要买个纽曼MP5听音乐。周茹说:“高二了,不能听了,要集中精力学习,离高考只有四百多天了。”丫头说:“简小洁都买了,听音乐也不耽误学习。你们不给我买,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周茹马上上了火,说:“你不去上学就罢了,到头来害的还是你。”时永平见状,便上来劝丫头:“暂时别买了,等高考结束买个更好的。”丫头说:“我认定了,不买,我心定不下来。”他就问:“你能保证不影响学习?”丫头说:“不影响,不给买才真影响呢。”结果,时永平就反过来劝周茹:“那就买一个吧,也让她放松放松。”周茹气得骂他:“你就是跟在丫头后面的狗。”他笑笑,说:“总得有人当狗呗。”

晚饭后,时永平洗碗。周茹忙着洗衣扫地。晚上九点,两个人出门在小区内的道路上走半个小时,边走边计划第二天丫头的饭菜。

半夜,火车上熄了灯。周茹给他发了个信息:你过来睡吧。我睡好了。

不了。你睡。我坐着挺好的。他回道。

火车行进,时永平时不时地睡上一会。但大部分时间,他都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火车一停靠车站,他就下来,让夜风吹上一次。他喜欢这夜风的吹拂,一下子从迷迷糊糊中就清醒过来。脑子里渐渐放空,身体也轻了起来。三年前,他每次出差,往往和同行者在火车上喝上半斤白酒,然后找个地方呼呼大睡。一路风景,都被他的鼾声给吞没了。这三年,他戒了酒,上车后,倘若是白天,他看田野、城市,看树,看停在电线上的鸟儿,也看一个个上上下下的乘客。火车就是一个大千世界,每一个乘客的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故事与沧桑。他揣摩着,想象着,与那些故事与沧桑一道,喜怒哀乐。

有时,他回青桐,也跟周茹说说火车上的人和事。但总体上,这三年,他出差少了,即使出差,也不像从前那样磨蹭,而是忙完事就往回赶。同事说:“时处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恋家,想家了。”他笑笑,也不解释。他对周茹说:“想想火车上那些也许一生只能见上一次的人,大家都在尘世这么艰辛,便想通了。”周茹问:“想通了什么?”他却不想说了。

火车经过一座城市,时永平想这或许是济南,也或许是其他城市。夜色中,城市都是灯火,长相相同,难分彼此。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火车是城市的过客,乘客更是。这样想着,他又睡了会儿。朦胧中就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事情几乎没有细节,酒精将细节给掩饰了。

时永平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过。事情确实不简单。他们是在一场饭局后相约去唱歌的。唱歌时,又喝了很多啤酒。他有一副好嗓子,且是麦霸,唱歌过程中,除了鼓掌,就是敬酒。谈小叶也唱了几首歌,且和他二重唱了两首。唱完歌,已近晚上十一点。同行者让谈小叶送他回家。结果……这不简单的事情,又相当简单地被推到了周茹面前。第二天晚上,他回家。周茹问他头天晚上去了哪里?他答说几个朋友打牌打了一夜。她冷着脸,却一笑,说:“是在海天宾馆吧?”他愣着,他也是聪明人,马上道:“是的,酒喝高了,去那休息了。”周茹问:“和谁?”他挠着头,说:“记不得了。”周茹说:“我提醒你下,是谈小叶。”他吓得站了起来,问:“你认识她?”“不认识。但我的朋友认识她。”

虽然细节被酒精给掩饰了,但时永平知道,他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望着周茹。周茹抹着泪,说:“离了吧!”

“不。我不同意。”

“你还有资格说不同意吗?”

“我是没资格。可是我不同意。丫头马上上高中了,也影响她。”

周茹说:“我不想跟你吵,就是怕影响她。离了,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离。”时永平拿住周茹的手,周茹用力缩了回去。他说:“我真的是喝多了,不知怎么就……除了这一次,从来没有过。我可以发誓。可以发誓!”

“没必要。”周茹进房关了门。

第二天上午,时永平接到周茹的短信:暂时不说这事了。三年后,等丫头考上大学后,我们就离。

时永平想了又想,觉得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回了一个字:“好!”

三年前的约定,转瞬就到了。时永平从来没有像这三年,这么认真地对待过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翻着台历。台历一天薄似一天,到了年终,最后剩下的几页总让人惊心。他只好不看,一闭眼将台历扔进纸篓。然后换上一本新的。新的台历有365页厚,厚厚的,让他踏实。丫头从上小学开始,每年暑假,全家人都出去或远或近地旅游一次。到了高一暑假,这规则也没变。一家三口去了桂林。就是这次旅游,时永平看到了周茹那藏在心底里的疼痛与恨。每次照相时,周茹总是不愿意与他同框。要么,同女儿在一块照;要么,一个人单独照。女儿提出三个人同框时,周茹总能找出理由,比如你们先拍啦,我去上个洗手间,别照了,要走了……反正就是一条,一趟旅游下来,她没和时永平在一张相片里出现过。时永平先还是笑着说丫头要拍,就在一块拍吧。见周茹根本没那意思,便罢了。他心里着实难过了几天,更歉疚了很长时日。他从电脑里捣出以前旅游的照片,三个人贴在一起,那种感觉如同旧梦,虽温暖却遥远了。到了高二暑假,随着丫头去了离家近的南京。同样,周茹没有和他一起出现在镜头里。三个人,玩着景点,吃着小吃,说着话,晚上住在一个房间里。周茹和丫头各睡一张床,时永平睡地铺。现在的孩子,即使十七八岁了,也还是没什么心思,居然一次也没问过。那次旅游回家后,家里客厅里挂上了个小牌子,那是周茹放上的。牌子上写着:离高考(××)天。括号里的数字,每隔十天就换一次。时永平常常看着这牌子,觉得这既是对女儿的一种督促,又像是周茹对他们两个人约定的提醒。有时,夜深人静,他从卧室的沙发上爬起来,到客厅里就着窗外照进来的灯光,看那刚填上新鲜数字的牌子,便紧张,急躁,忧伤,甚至有一两回,他哭了。他的哭是往着心里去的,没有声音,没有泪水,却有古井般的幽深。他想止住哭,却像他根本止不住时间的消逝一样,无能为力。

小时候,上小学时,写错了字,老师说:“用橡皮擦了,再好好写。”结果,写出来的字,老师很高兴地给打上了一百分。时永平有时就想到这个画面,可惜,并不是所有写错了的字,都能被擦掉,都能被重新写,而且,还能被打上满分。丫头高一那个暑假,时永平想着这些曾有些绝望。他专门去九华山拜了一回菩萨,在菩萨面前忏悔。菩萨不言不语,却又像说了许多的话。回来后,他便不太想得什么满分了,他只管重新写,慢慢写,用心写。至于写出了什么,得多少分数,他没法问,也不再问了。

天亮时,丫头发来一张照片,是在大学的门口,三个人一块儿照的。时永平看着照片,想了会儿,那是昨天上午的事。在校门口,丫头提议拍张合影。他看着周茹,没想到周茹说:“请保安给我们拍好看点。”丫头在中间,他和周茹各站一边。现在看这照片,周茹当时笑得有些灿烂。他看着看着,也笑了。笑过后,又在心底里无声地哭了。

天大亮,火车进入了青桐境内。时永平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正要给周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在车上吃早点,就看见周茹从人行道上走了过来。她停在座位边上,问:“昨晚没休息好吧?”

“还行。你呢?”

“挺好。”

“要不要吃点?”

“快下车了,到家再吃吧!车上有什么好吃的,反正也快了。”

“还有二十分钟,确实快了。那就下车吃吧。”时永平说,“我去拿东西,等会儿车停了来不及。车在青桐只停三分钟的。”

两个人回到卧铺车厢,东西其实没动,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时永平就坐下来,周茹说:“那丫头,才四五点就醒了。你看到照片了吧?”

“看了。拍得很好。”

“可惜学校的名字拍得太小了。那一定是个刚来的保安。”

“怎么?这跟保安刚来不刚来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说那大学门口,一年四季多少人来拍照,拍合影不都要请保安拍?要是一直在岗的保安,就会既把人拍好了,也能把景拍好了,特别是大学的名字,更不能拍得那么小。”

“这么说,还真在理。”时永平没料到周茹还真对那张照片琢磨了,而且琢磨得细致。

晨光里,周茹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她问:“丫头是到东食堂还是西食堂去吃早饭呢?”

“那……都行。”

“不,我得问问。”周茹就给丫头打电话,丫头说:“我还没吃。正在床上看手机。”

“那早饭一定得吃,我看西食堂挺好的,就去那儿吃吧。”

“不都一样嘛。妈,你就别操心了。”丫头说,“我得起来漱口了,拜拜!”

周茹朝时永平无奈且有些难过地摇摇头,时永平说:“就别操心了吧,她一个人会过好的。现在孩子,独立性强,而且,她也不希望大人过问她。她会逆反。”

“那就不管了?”周茹说,“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

列车进站后,时永平推着旅行箱,周茹跟在后面,出了站,就被的士司机们围住了。司机们觉得这或许是一单远路生意,不想一问却是城里,也就是个起步价,便都四散而去,围别的旅客了。时永平说:“这帮司机,就为了钱!看来,我们只得走回去了。”

“那就走吧,也就半小时路程。”两个人拖着旅行箱,仿佛风尘仆仆的旅人,在青桐的大道上慢慢走着。早晨,大道上的人并不多,车辆也稀。路边很多小店,正在开门,店主们将一件一件的物品,从店里搬到店门口。在人民路与青桐大道的交叉口,一家早餐店正热气腾腾,早点的香味远远地扑过来。时永平说:“就在这儿吃点吧?”

“这店原来在我们小区边上,现在搬这儿了?难怪很长时间没见过了。”周茹说,“这家店早点不错。就这儿吧!”

每人一碗稀饭,十个锅贴,正吃着,周茹抬眼望着门外,若有所思,说:“丫头不知吃不吃得惯东北的伙食?她从小就挑食。”

“没事的。东北伙食好,既有面食,又有米。我们这吃的大米,很多不都是东北产的?只要有米,就行。”

店主凑过来,问:“你们是从外地才回来的吧?是不是送孩子去上大学?”

“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个时间这个点,火车又是从北京过来的,大都是送孩子去上学回来的。你们赶得巧,我这店也今天才开门。前几天,我们也送孩子去北京读书了。”店主又问,“你们家孩子在哪个学校?我们儿子在北理工。”

“哈工大。”

“名牌,老名牌了。好大学。我们家儿子也一直想考这个大学,结果今年没发挥好。”店主朝里喊道,“再加十个锅贴,我请客。”

十个锅贴端上来后,店主不断地说着他的儿子,偶尔,周茹也见缝插针地说上丫头几句。吃完后时永平结账,店主说什么也不收钱。时永平说:“那十个锅贴是你请的,其余的,得给钱。”

店主既憨厚又狡黠地笑着,说:“都不收钱。说不定以后咱们还成亲家呢!”

钱到底没收,周茹说:“以后还常来这家店。”店主说:“只要你们来,都不收钱。”时永平说:“要是都不收钱,我们可不敢再来了。”“那就随你们便吧。”店主道。

回到家,一开门,周茹便进了丫头房间,开窗,通风,然后又站着看了看。女儿走之前,已经将房间收拾了,书桌上成摞的学习资料,也没有了,只有那盏陪伴了女儿多年的台灯和那只卡通图案的小电扇还摆在桌上。她上前扭亮台灯,打开电扇,又瞅了眼女儿的小床。时永平就站在房门口,她轻轻道:“这小鸟,唉,真的飞出窝了。”

“唉,是啊!”时永平也叹道,“想当初出世时,才不到七斤,两尺来长,现在,都成了大学生了。”

“三千八百二十克,六十八厘米。”

时永平心想还是女人心细,记得准确。他回头看见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还在。那牌子定格在“离高考( 0 )天”上。这大大的“0”,正一环一环地向他旋转过来,慢慢地就把他旋到了中心。然后,这环渐渐收紧,狭窄,再收紧,再狭窄,他感到胸口闷,他只好走上阳台,张开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周茹从丫头房间出来,又在其他房间转了转,等她走到阳台时,时永平终于开口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过日子呗。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周茹转身说,“你先把衣服换了,再去买菜,我来洗衣,打扫卫生!”

洪放,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秘书长》《撕裂》《百花井》等十二部,散文集《南塘》《先生的课堂》等。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作品曾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收入多种年选。曾获安徽社科文艺出版奖,浩然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安徽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红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