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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6期|徐清松:换亲
来源:《朔方》2021年第6期 | 徐清松  2021年06月18日07:15

架子车刚停稳,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左手揉着被硌疼的腰眼,右手扶着车辕,往下跳。娘从车尾抢前两步,一把托住我的胳肢窝,将我平稳地架下来。娘说二妮你真是个冒失鬼,把脚崴了就耽误去育红班识字了。娘顺手把我小屁股上的麦糠抹掉,将箢篼拿下来,又把起先躺在我身下的那张狗皮提上,才抬头对前面驾辕的爹吩咐说,孩他爹,把车还给咱三婶家以后,你直接去村北头菜地里薅几把葱,眼瞅着太阳都到头顶了,今儿晌午咱们吃个葱花炒鸡蛋。两孩儿这一嫁一娶的两个大日子总算定下来啦,心里舒坦!见爹闷头闷脑地去还这次前往乡粮所交公粮时借来的架子车,娘又冲着爹的背影喊,记得捎几棵葱给三婶呀!这才把狗皮的鼻子塞给我。我一手高举着狗皮,以免耷拉到地上粘上灰尘,一手将狗毛从新裤子上捏下来。娘低头帮我拍打裤脚和鞋面上的尘土,边拍边骂,你个不省心的,让你回到家再换这身新衣裳,你偏不听,哭呀闹呀,还在集上满地打滚。现在碎花褂子穿上了,灯芯绒裤子套上了,带纽襻的新布鞋也蹬上了,俊了吧?俊了你又不爱惜,弄脏了。要是被钉子刮破了,看你姐出嫁你哥娶媳妇的时候穿啥。娘絮叨完,才来到两扇木门前,将胳膊伸进门框与土围墙挨着的窟窿里,掏出钥匙。

娘,大妮怎么没在家呀?我将狗皮甩得咵咵直响,蹦跳着跟在娘身后来到天井。要搁平时,娘这样责骂我,我肯定先憋屈着脸,怨恨地望着她,然后轻轻抽泣两声,待娘前来抚慰,我便一边扭捏抗拒,一边不依不饶地哇哇大哭。娘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濡湿前襟,等到“雨停雷息”时,才冷着脸问我,戏演完啦?“羊屎蛋儿”掉完啦?抽抽搭搭的我一想起娘将我的眼泪说成“羊屎蛋儿”,就咧嘴笑开了。一想起今儿赶集除了这身现成的新衣裳以外,我还用大妮过年时悄悄给我的五毛压岁钱买了块粉色小手绢,我就开心,也就直接把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要叫姐,天天大妮大妮的,没大没小,怎么就不长记性?怎么就改不了口?娘狠狠地剜我一眼,从箢篼里将那张大红布放在铺上,抚平褶皱,又折叠成手帕样的四方块,转身把墙角那个盛着鸡蛋的酱色瓮搬下来,然后小心地将红布放进瓮下面那件她唯一的嫁妆,油了红漆的柜子里。方才搭话说你姐去北河里洗衣裳啦!你去北河看看洗完了吗?洗完就赶紧回家吃饭,这都晌午了。娘抬眼看见悬在屋子中间的尼龙绳上,有一件哥哥的白汗衫,就一把扯下来,自顾自地说这件怎么落下了?随手塞给我,说让你姐紧着洗了,哪天你哥去丈母娘家割麦子插地瓜秧子,得干净着点,别邋里邋遢。

娘的柜子一旦打开,里面好闻的樟脑香就弥漫开来。我经常跟在姐姐身后,看着她吃力地将酱色瓮搬下来,把一些稀罕物件藏进柜子里,两双鞋垫,三个石榴,半网兜核桃,一兜泛青的苹果。每每看得我暗地里吞口水,大妮却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将探头探脑的我拨拉到身后去,说石榴逢年过节时用。就在我哭哭啼啼,满地打滚的情形下,娘将核桃一把一把地抓进我的口袋里,裤子、褂子口袋都装满,然后一手一个石榴。娘拍拍手嗔怪一句,二妮这么馋嘴,长大了人家一斤油条就给拐跑了。爹嘿嘿一声,蹲下身来,抬起骨节粗大的右手,拨拉两下我的羊角辫,又捏捏我的脸蛋子,就站起身来,又嘿嘿笑一声。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大妮捂住嘴嗤嗤一笑,我狐疑地瞅她一眼,仰头看着娘,不知轻重地说,拐跑就拐跑,只要有油条吃就行。大妮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娘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然后传染了哥哥。我不明就里,就冲旁边的大妮撒气,你别扒瞎话!我晃晃手中的石榴,又拍拍口袋里的核桃,你看,一个都没少!

大人们笑得更加厉害了,大妮都笑出眼泪来了。我瞪着一双黑豆眼,挨个看着他们,墙角里的家具如静默的野兽,一旁站立的哥哥,那颀长的身影,被白炽灯光折弯在墙角和近处的地面上,一种往日稀有的祥和与欢快笼罩在堂屋里。

我就是在一个冬月的午后,在娘的百宝箱里,发现了那条白围脖。那时候,《上海滩》在我们十里八乡上演,村里的人都挤在村书记的家里,争着看许文强和冯程程。那是村里唯一的黑白电视机。村书记是个好人,爱弄这些物事。尤其是一到冬天,农闲了,老人们有心思给自己准备棺材板了,妇女们也有时间缝棉被、棉袄、棉裤了,男劳力们也有机会推两把牌九,打半天扑克了。媒婆们也开始忙碌起来,她们早窜西家门,晚迈东家槛,谁家有适婚的大闺女小青年,哪家男方有几匹骡子几头牛,哪家盖了三间大瓦房,哪家大闺女生得俊俏,哪家的腚大腰圆好生养,那是比自家男人身上哪儿有颗痣还清楚。媒婆磕着瓜子,喝着粗茶,一坐就是半天,临到晌午,主人家还得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我第一次听到“换亲”这个陌生字眼,就是在自家天井里。那天,我在街上跳房子跳累了,准备回屋拿皮筋玩,刚转过迎门墙,就撞见娘和媒婆坐在马扎上,脑袋挨着脑袋,压低声音说着悄悄话。这晴天白日的,又没旁人,两个大人还像小孩似的耳语,我心里轻蔑一下,就蹦跳着回屋。经过她们身边时,我听到媒婆试探着吐出一个词:换亲!娘脸色似乎一下子煞白了,焦虑不安地问:换亲?我的身子无来由地在屋门框上僵了一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和娘一样在心里自问:换亲?这个字眼育红班里的老师没有教过,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对陌生词汇的好奇感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指间缠出百种花样的橡皮筋,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像春天里花丛中的蝴蝶,蹁跹不已。

阳光透过窗棂,将浮动的光晕打在床铺上,娘折叠坎肩的手上便多了一串跳跃着的光圈。我把那条白围脖从箱子底下抽出来,在脖子里缠了三圈,两端的流苏还软软地拖在鞋面上,沾染了灰尘。我只得在胳膊上再绕两圈,又把悬空的流苏提在手里,左闻一下,右嗅一下,樟脑的香味便一下子扑鼻而来。我随着流苏的舞动,踢踏着步子转起身来,边转边问娘,这白围脖是给谁的?

谁知道你姐是给谁织的?娘拈掉坎肩上的线头,将里面的棉花压瓷实,没有好声气地说,上次问她说是给自己织的,也没见她围过一次。真是女大不中留,给亲娘打起埋伏来了。要是真有心,给你爹你哥每人织一条,也算没有白养活她。

这围脖好看是看好,厚实是厚实,可爹和哥哥整年侍弄庄稼,根本不经脏呀!我大人似的分析着,他们只适合围灰色的围巾,落上尘土也显不出来。我倒背着双手,学着爹踱起方步,可能是给一个干部织的?我眼前突然出现了露天电影院里放映员清瘦的样子。

二妮尽瞎说,咱家穷,去北山打一天石头,淌出来的臭汗,都没有一星油水。娘把坎肩放在百宝箱里,又将我身上的白围脖绕着取下来,绾弄几下,叠成一个小方块,塞在箱子底下,说,咱们上哪儿认识人家干部?

我没有理会娘,仍然狐疑着,在脑海里回放着大妮和放映员的点滴往事。去年是个好年景,按照村主任的说法,是老天爷给脸,该下雨时下雨,该出太阳时出太阳,从北河里引水浇地也都顺风顺水,家家户户都是粮食满仓满院。所以秋收一完,村里就在村大队院子里连放了三天电影,还搭起戏台唱了两天大戏,什么《秦雪梅吊孝》,什么《穆桂英挂帅》,热闹了好几天。大妮一直喜欢搬个小椅子,坐在放映机旁边。我每次天擦黑,顾不得吃完饭就抱着小板凳,来给她占位置。大妮一般都是等开始放映后,吵吵嚷嚷的村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幕布上以后,才悄无声息过来,先是摸摸我的头,抓绕两下我的羊角辫。我把脑袋搭在大妮的大腿上,扭头盯着电影看。大妮把身子往放映员那里靠近,轻轻地问大哥今天放几场电影?放映员说两场,分上下集,又问电影名字,放映员又说了电影名字,然后开始介绍电影内容,声音低低的。大妮身上一股香胰子的味道在我身边弥散开来。

第三天放电影的时候,我在大妮身上睡着了,幕布上传来“轰”一声炮弹响,把我震醒过来,我发现自己靠在小椅子上,不见了大妮,也不见了旁边的放映员。紧接着电影里传来哒哒哒不绝于耳的机枪声,身边的小男孩们一跃而起,纷纷叫嚷着快去拾弹壳喽!我慌忙起身,绞绊着两腿,从大人中间挤出去,直奔幕布后面的那堵土围墙,结果自己的右脚还踩上了左脚。

土围墙的那一溜墙根下面,散落着七八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有的擦亮火柴,有的摁亮手电筒,有的借着幕布的光亮,把小脑袋几乎触到地上了,但是大家无一例外,都没有找到弹壳。我也很伤心,明明看到电影里那个趴着的解放军扫射出来的子弹都掉下来呀,怎么找不到呢?小伙伴们都不甘心。一个敦实的高个子猜想说莫不是落到墙外面去了?大家一致认同说一定是,一定是。于是高个子蹲下身来,招呼旁边的玩伴一个一个抓着他的胳膊,踩着他的肩膀,搭人梯。最后他憋足了劲儿,沉闷地大喊一声:起!高个子喘着粗气,还不忘侧着脸对我说,找到了黄铜弹壳,我给你弄对耳环,你当我媳妇吧。我撇了撇嘴,说才不要呢,要不你给我买五斤油条吧。高个子把头扭过去,抬眼望着上面那个玩伴的裤裆,不再说话。他显然是被五斤油条给挫败了。

人梯最上面那个小男孩双手按住墙头,用胳膊肘把上面的蓬蒿压倒,抬起左脚蹬在墙上,身子一耸,就坐上去了,然后抱着墙外的白杨树哧溜哧溜地滑下去。墙这边马上就喊找到了吗?墙那边就应什么都看不见呀!墙这边就说那你摸摸!突然之间墙那边就没有声音了,像一个说着话的人一下子卡住了脖子。过了一会儿,墙这边不耐烦地唤狗剩,摸到弹壳了吗?墙那边没有回音。墙这边的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搭起了人梯,人梯最上面的伙伴刚一露头,就迎面遇到了蹭蹭蹭爬着树上来的狗剩,狗剩说一个都没有摸到。伙伴说一个都没摸到你咋不吱声?又疑惑不解地说狗日的明明看见扫射出来的子弹都掉下来呀,墙里墙外都没有,难道飞上了天?回来的狗剩一声不吭,伙伴们都说真是怪,子弹飞上天了。伙伴们怏怏不乐地各回各的小板凳上了。

露天电影院里吵吵嚷嚷的,狗剩有意走在我身边,像鼓足了很大勇气似的悄悄对我说他在墙外看到放映员了,电影幕布上透出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偷看人家尿尿,你也不害臊?我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左脸。狗剩认真地说他没尿尿。又盯着我说他旁边还有个女的,好像是大妮。我一下子僵住了!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们似乎在暗地里做了不要脸的事情。在我们孝庄,所有人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称呼大妮二妮,但是当外人专门给你说的时候,就是指你家里的亲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热了一下,反口厉声说狗剩你扒瞎话,我看是你家大妮呢。狗剩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被追逐玩耍的小伙伴撞了一个趔趄,就离开了。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放映机旁边,坐在小板凳上,炮火连天的幕布上,闪现的都是大妮和放映员脑袋挨着脑袋的样子。很快,大妮就回来了。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放映员也回来了。借着换片子的时刻,黑魆魆的露天电影院,被放映机旁边那根木桩兀自高高挑起的五百瓦灯泡照亮了。我侧脸瞅下大妮,发现她的脸上有淡淡的桃红色,仿佛胭脂水粉滴落在洁白的布匹上。我张嘴就问你刚才去哪儿了?旁边正在塞片子的放映员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放好片子,轻手轻脚的样子,似乎担心漏掉了这边的每一个字。大妮突然慌张起来,眼睛看着别处,什么也没说,只一把揽住我,说下半场电影马上开演了。我便将脸埋进她的髋骨处,把手放进她的手里。我感觉她的掌心汗津津的,灯芯绒上衣里传来玉米秸干透后的一丝霉味。我知道,在村大队办公室和土围墙中间有一个破损出来的夹道,一个大人也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平常就用几捆散发着霉味的干透的玉米秸潦草地堵一下,防止人畜进出。

从那以后,大妮似乎对我好了起来,总是亲亲地叫我“妹妹”,还亲昵地拉下我的羊角辫。腊八过后,村里又放了一部名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而我却因为这次电影得到了一块手绢,虽然大得能把整颗脑袋都包住,却也是一件稀罕物呀。电影播放到下半场时,幕布前的男劳力们都神情肃穆,而妇女们多半借着夜色,都期期艾艾地抽噎。当我感到异样,歪头望向大妮时,发现她双手托着下巴,不时地揩拭眼角。

这是一块新手绢,送给你,擦擦吧!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嗓音轻轻的。我借着幕布反射过来的荧光,沿着手绢,看到了一只瘦削的没有茧子的手,这肯定不是整天在地里劳动的男劳力们的手,然后又看到手腕处露出一截的确良衬衣的袖口,然后是皮夹克外衣。我一跃而起,抓起那张叠成方块的手绢,忙不迭地对着放映员说姐姐不要,那就是我的了。我抖开手绢,看到上面盛开着一朵粉色的荷花,就捏住对角,折成一个倒三角形,蒙住眼睛,在脑后面打了个结,说姐你看我能摸到你不?大妮一把将手绢扯到我下巴,泪中带笑地嗔怪说看到好东西就叫姐了?没出息。又转身对放映员赔着不是,说我妹妹从小到大都这样没大没小,你莫怪呀!放映员蹲到我面前,一下子和我一般高了。那股和大妮身上一样好闻的香胰子味道传过来,放映员问你叫超兰吧?我甩动手绢的手立马停在半空,惊异地瞪着黑豆眼,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名,全村里的人,只有教育红班的教员才知道。放映员无声地笑笑,举手摸摸我的脑袋,转头对大妮说下次我再补送你一块。放映员站起身,回到放映机后面的大椅子上坐下来。

《妈妈再爱我一次》演过以后,奇怪的是那次娘从百宝箱里的荷包取钱时,我发现箱子底下那条白围脖不见了。大妮没围,大哥没围,家里没有人围呀!难道像电影里掉落的黄铜弹壳那样飞上了天?娘也发现了异常,没好声气地嘟囔一句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野男人!看来这换亲的事儿得抓紧定下来,女大心就野。

女人一旦嫁人,对于娘家,你是客人,对于婆家,你是外人。只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才算自己人。北河边上洗衣裳的婶婶大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后,大妮定定地看着我,将手中的木棒槌有点恼恨地砸在白汗衫上,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在哥哥身上了。她幽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叹息一声,把目光投向潺湲流动的河水,好像河底摇曳的水草能够明白她的意思。我不明白什么娘家,婆家的,但是我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我笑吟吟地瞥视着大妮,说你要当新媳妇了,怎么不高兴?然后自顾自地说哥哥也要娶嫂子了,好像也不高兴,全家只有娘高兴。河边的草地上,晾晒着妇女们一眼望不到边的花花绿绿的被单和衣裳。我知道临近傍晚太阳将要落山时,她们才会挎着箢篼,提着筲,背着粪箕子来收拾,然后沿着地头的小路,一路说着回到家,开始生火做饭。我抓起一蓬粉色的被单小角,放在鼻子下使劲嗅着,胰子的淡淡香味隐隐传来,浓烈的日光罩住大地。

姐命苦,妹妹长大了就懂了。大妮将我招呼到她身边,靠在她腿上,温存地说,姐命苦了,妹妹命就不苦了。大妮似乎并不在乎我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否理解。大妮拨弄着我头上的髽鬏,说女怕嫁错郎,妹妹以后长大了,别像姐一样委屈自己。我立马想到了放露天电影时,人梯最底下的那个高个子,得意地对大妮透漏,你知道吗?他后来真带给我一个黄铜弹壳,我放在书包里了。他说他叔是一个退伍军人,复员回村后,带回来一身绿军装,还有领章、军用水壶。难为他还记得我们在电影幕布后面拾弹壳的事儿,虽然没给我打成铜耳环,但是也没硬要我当他媳妇呀。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心情丝毫没有感染到大妮,她把哥哥的白汗衫在搓衣板上揉来揉去,洗衣粉的泡沫像雪白的浪花一样堆积在大妮的手腕处。我突然想起了就在刚才,在河边洗衣裳的婶婶大娘们,似乎全都赔着小心,劝慰大妮呢。那时候我抱着娘塞给我的白汗衫一路蹦跳着往河边跑,沿途还逮住了两只大飞蝗,被我串起来,提在手里。我小心地下了堤坝,就听见一个大娘说,闺女,嫁给谁不是嫁?换亲咋啦?还有转亲呢!三家兄妹、姐弟都适龄了,都穷,或身体有缺陷,需要两三个媒人说合,才能促成这三桩亲事!咱们换亲换好了,不见得日子比那些自己搞对象成家的差。你这是一举两得呀,你是你们老赵家的功臣呀!你难道就忍心让你哥哥打一辈子光棍?让老赵家后继无人?大娘高门大嗓,理直气壮的话赢得了其他婶婶们的附和,都说是呀是呀,女人都这样,灯一灭,眼一闭,天下男人一个样。有刚过门的年轻婶婶一时心急,马上慌乱地看着大家,妯娌们都闭着眼?老天爷,我整夜都是睁着眼呀!河边立刻响起了一阵放肆的大笑。这时,大家发现了我的到来,都噤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个大娘瞟我一样,不当回事地对众人说,放心吧,二妮还啥都不懂。大娘把小马扎搬到大妮身边,贴心地说我眼看着要花甲了,这把老脸老皮要不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大娘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从杨庄换亲换到咱们孝庄的。一直无动于衷的大妮啊地一声,蓬松的泡沫僵在了手上。她睁着乌漆漆的大眼睛看着身边的大娘,旁边的几位婶婶远远地狐疑地打量着她们。大娘继续说你换亲到杨庄的那家,我也了解。那小伙子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麦地里,菜园里,那都没得说。他爹是个泥瓦匠,十里八乡给人家脱坯、泥墙、挂瓦、打地基、盖屋。也算个本分人家,小伙子就给他爹打下手。当然,家穷,咱们整个淙水乡,哪家不穷?只要肯下力气干活,好日子在后头呢。

大娘,您真是从杨庄换亲换到咱们孝庄的?大妮急切地问,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大妮关心这个问题似乎比关心小伙子是不是一把庄稼好手更为急迫。

那还有假?大娘咬着大妮耳朵说,这种事谁会四处张扬?大娘猛一抬头,发现我也学着她,装模作样地把脸颊贴在大妮的耳朵另外一边,就一挥手道,滚一边去。

我笑咯咯地弹跳开去,没有被大娘隔着大妮抓挠上。

晌午饭果然是葱花炒鸡蛋,还有卤花生,再加上我沿途逮到的两串蚂蚱,油锅里一炸,香喷喷的,我的哈喇子憋不住,顺着口角淌下来。娘把地瓜干饭摆上来,发现八仙桌四条腿高矮不一,就招呼爹与她一起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四处挪动下。岂料爹没听招呼。娘脸一拉,又招呼天井里的哥哥,哥哥也半天没进屋,娘难得好脾气地继续唤大妮,大妮在灶台上远远地回一声,在压灶膛里的火呢,吃了晌午饭好就着锅烀羊食。娘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我感觉不大对劲,似乎全家只有娘和我高兴,其他人都在给娘甩脸子呢。与往日不同的是,娘没有责怪哥哥和大妮,也没有骂爹。我主动对娘说我来吧,两只小手握住八仙桌下面的横木上,喊一声嗨。娘忙不迭地唤着二妮乖、二妮乖。后来,还是机灵的我从迎门墙后面堆着柴火的角落里,找到一块手掌大的瓦片垫住桌角,桌子才平稳下来。

一家人终于坐下来,但是没人说话。见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娘没话找话地问捎几棵葱给三婶了吗?爹没有看娘,看着酒瓯子说捎了。娘突然把筷子啪地一声砸在碗上,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给谁脸色看哪?还想不想好好吃顿饭?我把话放这里,两头的大日子都定下来了,这换亲还改得了?小孩子过家家呀?咱们家瓮里有多少口粮,地里一年打多少麦子,家里一年还有多少进项,你们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我偷眼看着娘,吃惊地发现她脸上横七竖八地鼓动着愤怒。娘端起粗瓷大碗,说这晌午饭谁爱吃不吃,不吃就给我滚出去。

没滋没味地吃过午饭,爹去菜地里摇着辘轳浇水去了,大妮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烀羊食,我找了本连环画坐在小马扎上翻看。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娘和哥哥的对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我的耳朵:

婚姻大事,得可着大妮的心思来,这不是委屈她一辈子吗?

庄稼人讲究歪了磨,砸了碾,实打实的。那油头粉面的放映员她了解人家吗?哪儿的人?家有几亩地,几头牛?穿件的确良衣服家境就殷实了?不知根不知底,一点都不牢靠。

说是乡里的临时工,不定以后能吃公家粮。

哄鬼去吧,以后?等大妮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你是不是嫌杨庄那家的闺女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

不敢嫌人家,咱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的命,没有挣钱的门道,不怨谁。

那闺女模样敦实,一看就是干家务活的好手。娘下半辈子还要和她一个锅里搅勺子呢,娘会害你?娘会害自己?

我虽然眼睛没有离开连环画,但两个大人“一个锅里搅勺子”的画面让我觉得好玩,就不自觉地鹦鹉学舌了一遍。

一进腊月,庄子里的婚丧嫁娶就多了起来,我每天就像过节一样兴奋,因为不管哪家有个红白喜事,我们小孩子都能跟着吃点好的,玩点新鲜的,听点稀奇的,街坊邻居还会分到坐席剩下的半盆好菜,更不要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了呢。娘告诉我说,三九四九,冻死鸡狗,庄户人家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闲下来了,说媒的,摊煎饼的,缝制新衣寿衣的,这些营生都开始了。娶媳妇嫁闺女的也多了,人多,热闹呀。只有村里几个在乡里县里吃公家粮的干部,国营工厂里的工人还早出晚归,老农民天寒地冻地去哪儿挣钱?也有北风一吹,暴雪一下,夜里起来上个茅房,就病倒走了的老年人呢。

今年腊八这天我比以往都起得早,一来我和爹娘搬进了西厢房住,铺太窄,爹就给我在墙角里用几块砖头垫起一张木板,上面铺上麦秸苫子,再把那张狗皮放上去,结果硌得我整夜睡不着。娘却说换亲面子上委屈了你哥你姐,堂屋应该让给你哥做婚房。二来呢,天刚蒙蒙亮,娘就催命鬼一样催我起床,说今天亲家要来很多人,你嫂子你姐夫都要来,赶紧起来吃腊八粥,吃了穿戴整齐,别邋里邋遢。我问有油条吃吗?娘说还有高粱饴呢,我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大妮出嫁的大喜日子就定在腊月初九,哥哥娶媳妇的大喜日子就定在三天后的腊月十二。娘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和杨庄亲家把四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对了,都是好日子。一个九长长久久,一个十二一个完整的轮回,吉利!似乎越是这样,越能冲散换亲这个字眼带来的卑微感和羞耻感。

灯芯绒裤子套上了,带纽襻的新布鞋我也蹬上,上身是和大妮一样鲜艳的红棉袄,我快活极了。粗瓷大碗往桌子上一放,我抬手用袖子擦了下嘴巴,崭新的红布上就留下一道口水。我一溜烟往外跑,原先出门放钥匙的,大门门框与土围墙挨着的窟窿已经被重新泥上。两扇木门上分别贴着红底黑字的两个囍字,对联横批也都是鲜艳的红纸。

我伸长脖子,朝着高粱饴到来的方向张望。大妮追出天井,在我身后喊妹妹、妹妹!我转过身来,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些异样,便仰脸望过去。明净的阳光扑满她鲜红的棉衣棉裤,大妮的眼里亮晶晶的,显得格外动人。大妮蹲下身来,阳光下的影子便缩小下去,她将手中一张五元纸币递给我,说妹妹拿去买油条吧,能买五斤油条。我看着那张印着钢铁厂工人头像的大钱不知所措。大妮将我脸颊边的发丝分别拂到两耳后面,捧着我的小脸说姐姐明天就要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语音未落,大妮眼里噙住的泪珠就簌簌滚落下来。

我茫然地望着大妮,不明白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为啥她不高兴呢?为啥要把这么大的钱给我呢?大妮迅速把泪痕从脸上抹去,说妹妹,姐姐命苦,以后你长大了,别像姐姐,婚姻大事,得可着自己的心思来呀!然后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回去了。

高粱饴和油条的样子一下子远去了,我愣怔片刻,似乎明白“别人家的人”意味着大妮以后就不在家里了。我攥着五元纸币追赶过去,堂屋里只有哥哥,而西厢房的门却虚掩着。我把耳朵贴在斑驳的木门上,听到大妮正在哭嫁:

爹娘从小养大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不容易。明儿闺女要进人家的门啦,没法报答爹娘的恩情了。也不知道那家公公婆婆是啥性格,甩不甩脸色给闺女。哎呦爹呀,哎呦娘呀,闺女心里怕呀!

闺女莫怕,去了人家,凡事多忍让,遇事多和男人商量,再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了。三天后回门,闺女就是娘的客人了。

都怪那媒人,活活拆散咱们一家人!

闺女莫要这样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能陪着爹娘一辈子。男人心里有没有你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挣钱养活媳妇孩子,能把庄稼打理好。瓮有余粮,心里不慌。

唉,断都断了,心里有也是没有,没有也是没有。

娘也是没法子呀,哪家但凡有挣钱的门路,谁会换亲呀!你是咱们老赵家的大功臣、大恩人,以后回娘家,你爹、你哥、二妮、娘都把你像皇上一样伺候着,这事儿我做主了。在娘家,你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我头脑一热,一下子就把虚掩的门撞开了,兴高采烈地冲着坐在床沿上的娘说,我也要当皇上!

第一次见到大妮抱着小孩回娘家,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晌午放学回家,我拨拉着麻花辫的辫梢,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口,来到了大街上,而大妮则从天井里追出来,喊着儿呀,别乱跑,别乱跑,儿呀!

我对小男孩毫无兴趣,直接撞向大妮,紧紧地抱着她的胯部,我想,她一定像以前那样和我抓绕着,撕打着。

然而没有。

大妮虽然被我抱住,但是两只胳膊却够向小男孩,待稳妥地把孩子抱到胸前时,才腾出心思来理会我。她低下头来,吃惊地看着我,似乎刚发现了一个陌生人。她轻轻地唤了声超兰妹妹!一瞬间,姐姐似乎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这句再也正经不过的称呼,让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我恭恭敬敬地,怯怯生生地叫了她的大名淑兰姐姐!

刹那间,我感觉姐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而我和姐姐的距离一下子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

徐清松,1976年生,山东省泗水人,现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海湖》《当代小说》《延安文学》《西湖》《四川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边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