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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刘磊:封闭和弦
来源:《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 | 刘磊  2021年06月17日11:40

掠过窗台上那盆硕大的仙人球,黑石看到一只炸梨鸟死在了树上,它可能是被昨夜肆虐的寒风和锋利的雪片合谋杀死的。它一只爪子蜷缩着,另一只爪子紧紧地抓住最高处的那根树枝。大树即将褪去皴裂,露出温滑的骨骼。另一只炸梨鸟一大早就在枝头哀鸣,扇动翅膀上下翻飞,声音焦虑得像密密麻麻的针。黑石睁开了沉重的眼睛,卧室里影影绰绰,他趿拉着棉拖下地,顺便给睡得正香的女儿杉杉掖了掖被角。

其实他整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梦境里满是黑色的花朵和炽热的风。他时而置身高考考场,刚刚做完两道未曾谋面的选择题,抬头一看,还有十分钟就要交卷了,他急得想跺脚。等再一抬头却来到了乐队排练室,还有几分钟就要上场了,作为吉他手兼主唱,他连基本的B和弦都忘记了,乐队其他成员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音响里传出几声凄厉的高分贝噪音,快把耳膜刺破了,他扔了吉他夺门而出,却又来到医院的手术室里。他被三个白大褂摁在医院的手术椅上,其中一个正往他的下身插着尿管——生疼。几个助手左右穿梭,手里举着各式各样明晃晃泛着寒光的器械,他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宰猪的刀,猛地吓醒了,一下坐了起来,窗外树影摇曳月冷风清。

月眉走后的九天里,曾经驾轻就熟的生活突然变得生涩起来,他连睡眠这种基本的生理技能也退化了。黑石穿着睡衣来到厨房,点起昨晚剩下的半支烟,趴在窗台上怔怔地出神。厨房是由北侧阳台改造而成,这些厨具都是黑石和月眉结婚时选的,月眉喜欢大海,所以除了大理石台板外,厨具和柜台都是蓝色的。如今它们又旧又脏,曾经晶莹的表面敷着一层苍蝇屎一样的黑色斑点,密密麻麻,让人看了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抽完烟,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今后一段时间,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洗衣做饭、扫地拖地、辅导作业,还有性生活,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解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手,因为长期弹吉他的原因,指头肚上蒙上了坚硬厚实的老茧,他两只手交替剔了剔指甲里的污物,又反复看了几遍。其实这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玻璃照进来了,把阳台上的物什都涂上了淡粉色的光晕。黑石伸了伸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撅得指头咔咔作响。他打开冰箱门一看,冷藏区只有两根茄子,蔫不拉唧地躺在里面,浑身泛着让人反酸的褶皱。他把两根茄子用方便袋装好,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他决定下楼去买点油条豆浆对付一顿,顺便买些馒头、青菜和鸡蛋补充一下营养。

走到楼门口,他突然发现不对劲,一高一矮两名身着制服的社区人员正忙着封锁楼道。他们抬着一张条形桌,横在单元门口,桌子上放着消毒液和消毒湿巾,还有一包医用口罩和一把额温枪。

怎么了这是?黑石问。

要封楼了,你们这个楼发现一例确诊病例。高个儿说。

啊?黑石身子一震,不敢相信那种只存在于电视上、手机里的新型冠状病毒突然出现在身边,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袭来,黑石裹了裹衣服。那我能先把早饭买回来吗?孩子等着吃饭。

饭重要命重要?矮个儿点起一支烟说,扫码,加这个群,把需要的东西告诉群主,会有人帮你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钱你直接转给群主。

那我这兜垃圾……

放这儿吧,有人帮你扔。

得嘞,谢谢。黑石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了一句,确诊病例在几楼?

你怎么那么多话?不该问的别问。高个儿有些不耐烦。

黑石扭头上楼去了,这是他上楼最快的一次。他一口气爬上四楼,打开门跨进去,又砰地关上门,倚在门上大口喘着气。

确诊病例是谁呢?黑石瘫坐在沙发上,左脚担在茶几上,右脚又担在左脚上。他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把这个单元的住户挨个儿捋了捋。是一楼东户那个操着南方口音,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要么是二楼那个整天喝得醉醺醺,像是刚从涂料罐子里爬出来的建筑工人?莫非是三楼那个整天纵论国际形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退休老干部?不会是对门那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大卷儿披肩发、耳环叮当响,整天戴着墨镜的气质美女吧?

正想着,杉杉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已经五岁了,穿着没膝的睡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头发茂盛得跟黑缎子一样——这点倒是像月眉。

爸,我饿了。她说完就进厕所了。

黑石赶紧把脚拿下来,他愣了一会儿神,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他划开手机,加入了那个微信群。他是最后一个进群的。

他对群主说,要一份豆浆,五根油条。再买十个馒头、一把豆角、半斤冷鲜肉、一箱方便面。半晌,群里毫无动静。黑石有些急躁,他想是不是群主没有看到,现在都人心惶惶的,可想起自己和杉杉还饿着肚子,便有些不悦。他在群里连续打了几长串问号,要不是看群主头像是个穿校服的女孩,他早就出言不逊了——玩乐队的人性子都跟炮仗一样。

一刻钟左右,门铃响了。黑石开门一看,一个强壮的社工一手扛着一箱方便面,另一只手拎着豆浆油条和其他物品。他戴着口罩,浑身一股消毒酒精的味道。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两道粗黑的剑眉,像是加粗过。黑石赶紧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本想问一句您是不是群主,可那人把购物票塞到黑石手里,转身就走。黑石看着他下了楼才关上了门。

黑石把馒头、冷鲜肉和豆角放进冰箱里,便招呼杉杉洗漱吃饭。这家的豆浆很实惠,差不多能装满两只碗。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杉杉问。

不知道。黑石并没有撒谎,因为月眉只说她离开一段时间,至于去哪里,干什么,她一概没说。她还说,如果三个月之内回来,就在小区拐角处的咖啡厅见面;如果三个月之后回来,就在民政局离婚登记处见面。

杉杉端起碗,大口喝着豆浆,把脸整个儿都挡住了。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别呛着你。黑石把她的碗从手里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女儿这样喝豆浆,是为了掩饰她水汪汪的眼窝。等她发现掩饰不住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呢?我要妈妈。杉杉哭着向卧室走去。

对父母来讲,孩子哭声的威力远胜于枪炮声。科学家做过实验,最响的炸雷也唤不醒一位熟睡的母亲,但孩子轻若蚊鸣的抽泣声却可以。黑石把这个故事讲给月眉时,月眉哂笑着说,当妈的是这样,当爹的就不一定了。黑石说都一样。比如现在,黑石满嘴油条,拿着手机跟在后面说,要不咱给妈妈发视频吧,这样你不就能看到妈妈了吗?

我不要视频,我要妈妈。杉杉一把夺过手机,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世界顿时安静了。那可是刚买了不到一个月的华为新款啊。

这都什么毛病?怎么跟你妈一样动不动摔东西!黑石怒了,他捡起手机说,再这样别怪我揍你。杉杉也仿佛知道理亏似的,扭过头不说话,只是抽抽搭搭。

小孩就不能惯!他气呼呼地走到餐桌前,吃完了封楼后的第一顿早餐。

五年前,“莲花”乐队只有两个人,吉他手黑石和键盘手亮子。周末晚上,两人在小公园里卖唱挣点零花钱。连续两个晚上两人都很卖力,撸胳膊挽袖子青筋暴露面目狰狞,可以说使尽了浑身的本事,声音震得夜晚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可是一个听众都没有,路人纷纷侧目,唯恐避之不及。第一天晚上,一分钱没挣着,琴箱经历了一晚的喧嚣之后依旧空空如也。第二天晚上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姑娘往琴箱里扔了十块钱,这是它第一次进食。她就是月眉。酒吧里,月眉说,能怪谁呢?你们选的歌不行啊,你们老唱什么《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高级动物》《垃圾场》这种重口味摇滚,谁爱听啊。别说是人,就是狼都得让你俩吓跑了。

那我们该唱什么呢?那些个你情我爱的靡靡之音?

普通人可不就爱这个吗?月眉是个看上去饱满紧致的姑娘,骨架大,胳膊大腿都很浑实,头发像黑绸缎一样茂盛,但是只要一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亮。

黑石抽着烟,傻傲傻傲地说,我们还准备唱《一颗不肯媚俗的心》《我的睫毛都快被吹掉了》。

那你们会饿死的。月眉笑着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黑石和亮子异口同声一本正经地说。

在洗手间里,亮子说,这妞儿不错。黑石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亮子说,别装了,咱们玩音乐为的啥,不就是名利和女人吗?

瞎掰,咱们是为了情怀,要不咱干吗起这么个名字,干脆叫“孔方兄”乐队得了。

别闹了,情怀能当饭吃?陶渊明要是真想当隐士,他就不会费劲巴拉地写那些歪诗,他就应该跟我爷爷似的,一辈子职业种地,业余放羊。几千年都是曲线救国那一套,虚伪着呢。说完,亮子像打寒颤一样抖落了几滴残存尿液,脸上带着排泄结束后的快感。

听着亮子,咱们现在是落魄了一点儿,可是将来咱们要灌唱片,出专辑,巡演……要像那些伟大的乐队一样,唱人类之心声,没有我们,那些孩子会迷路的。

老拿自己当人类导师那么要求自个儿,累不累啊?没我们之前,人家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我其实有点烦你了,你怎么这么庸俗啊!

这样的对话他们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黑石都有点恍惚了。亮子说,两码事,国外音乐家都阔着呢。艺术和金钱不是火和水,而是火和风。他们从洗手间一直争论到酒桌,像是两只互不相让的公鸡。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月眉已经结账走了,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雨要滋养万物,必须先落到地上。

第二天,黑石和亮子扯上电线,摆好音响,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一位花衬衣大妈豪横地走了过来,她指着黑石的鼻子说,你们不能在这儿唱,这是我们跳舞的地方。黑石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她说,我们在这跳舞的时候,你估计还没断奶呢,这周中考,街道不让我们跳,我们才休息了一星期,没想到被你们趁火打劫了。说话间,两个老头儿推出一台半人多高的英国猛牌音响,像头威风凛凛的黑金刚。黑石认识那个牌子,它以黄金高音和C-CAM铝镁合金金属振膜举世闻名。黑石再看看自己那台小音响,它像害羞的小奶猫一样匍匐在脚边。

愤怒的情绪涌到嘴边,黑石张了张嘴,说,这地方卖给你们了?大妈显然有些生气,她回过头,甩手跺着脚撒娇喊道,杰克、约翰,这儿有人欺负我。那两个推音响的老头儿闻声而来,其中一个瘦高个儿揪住黑石的衣领说,怎么着小子,找碴儿是吗?黑石听见他的胸腔里像藏着一个大风箱,呼噜呼噜地响。愤怒引发了他的哮喘。正在这时,月眉来了,她像个和平鸽一样飞到他们中间说,我领你去个地方吧。说着,不容分说地拉着黑石和亮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黑石听见杰克在后面安慰大妈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咱还就不惯他们这些臭毛病。约翰拉着大妈的手说,燕儿,咱不怕,有我们哥儿俩在,谁敢欺负你我们就讹谁。

月眉把黑石领到一个烧烤摊前。这是一排烧烤摊中的一个。摊子不大,屋里屋外各有十张四方形的小桌子,几个光膀子的中年男子正在豪饮着扎啤谈笑风生。月眉指着一个穿着背心站在烤炉旁烤串儿的男人说,这是我爸,里面柜台上等着结账的那是我妈。你们就在这唱,权当给我拉拉生意。黑石看着这一排乌黑油亮的桌子,皱起了眉头。月眉又笑吟吟地说,唱几首歇一歇,一人两百外带管一顿烧烤。亮子对黑石说,还愣着干吗?赶紧啊!

第五天下午,冰箱里的存货又消耗殆尽了。黑石走到阳台上,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人的嘴真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眼瞅着那些食材顺着咽喉次第滑进胃里,中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坨坨秽物排出体外。他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中原地区”,又拍打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对群主说,劳烦再给402室买点蔬菜、冷鲜肉和馒头。不到一刻钟,群主回复,因为确诊病例到过附近集贸市场,所以附近菜市场全部关门,歇业两周。现在买菜要去五公里外的一家超市,新鲜蔬菜要一早才有,下午就买不到了。

咱今晚下方便面吃吧。黑石对女儿说。

我妈从来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

偶尔一两次没事。

我妈说了,新鲜的水果蔬菜最有营养。

你妈说你妈说,什么都是你妈说,你什么时候也听我说一句啊?黑石有些不耐烦,你以为我不想给你做?这不是买不到嘛!就方便面,吃完赶紧上你的网课。

本来乐队就没多少通告,这疫情一闹更是让原本惨淡的演出市场雪上加霜。黑石了解到,其他乐队也好不到哪儿去,“大红袍”乐队主唱绵绵成了小学音乐老师,她笑着跟大家说有编制,是正式的;“屎壳郎”乐队鼓手团子成了一名外卖小哥,整天骑着摩托飞一样进出各种小区;“含羞草”乐队贝斯手老四去了工地搬砖,业余时间拍些短视频挣点流量费;“丝瓜”乐队的键盘手丽丽干脆去了洗脚房给人家踩背。

已经是知名主播的亮子说,我见过最硬的蛋是鸵鸟蛋,从一米多高的桌子上滚下来完好无损。可是鸵鸟蛋再硬,也硬不过石头。所谓的“诗和远方”也无非是鸵鸟蛋,一旦碰上冰冷的现实,再硬的蛋都得成为一种蛋——“完蛋”。海子说得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都是忽悠人的把戏。

黑石站在窗前听着电话里亮子絮絮叨叨,窗外那只死去的小鸟依然倒挂在树枝上,保持着那个姿势。它看起来比昨天更瘦小了。

做直播吧哥,你弹得一手好吉他,在直播间卖力一点,挣点散碎银子糊口呗!如果成了网红,挣得还多。你知道吗?二十年前王菲在工人体育场开演唱会,十万人的现场座无虚席,那时候觉得牛得不行了。可现在,一个三流网红直播间的观众远超这个数儿。人家李佳琦的直播间,动不动几千万人同时在线。听我的,不丢人!

黑石说,我不会直播。

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吗?晚上你来我直播间,我给你打个样儿。

晚上,黑石点进了亮子的直播间。可能是时间太早的原因,直播间里也就几十个人。只见亮子穿着一件小背心,面前摆着一只烧鸡、一瓶高度白酒。他倒上一杯白酒扬脖饮尽,又撕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两片嘴唇上像上了釉彩一样泛起油光。这时,直播间有人问,你喝的是酒还是水?亮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说,当然是酒,喝水有什么意思。网友说,肯定是水,要不这么大杯你早醉了。亮子笑着洒了一些酒在桌子上,用打火机一点,蓝色火苗便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老铁们,行走江湖诚信为本,咱从来不骗人,低度酒是点不着的。这时候,网友纷纷给他点赞,刷礼物。亮子大声喊着,谢谢,谢谢各位爸爸,一会儿我再干一杯。不一会儿,直播间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人数越来越多,大家纷纷让亮子再干一大杯白酒。亮子却故意端着架子说,老铁们稍等一会儿,小礼物先走一走,这酒可六十多度呢。

下播后,黑石给亮子打电话说,你怎么这么贱?喊人家爸爸!亮子说,小时候我爸养活我,现在网友养活我,就是喊祖宗也行。黑石说,你直播一次挣多少钱?亮子说,碰上大方的网友,一晚上挣个四五百很轻松,平常也就两三百吧。黑石说,就算四五百吧,也不能喊人家爸爸呀。亮子说,其实也就第一次难以启齿,往后喊顺了张口就来,现在不喊几声浑身就不舒服。

真贱!黑石挂了电话。

曾经的“莲花”乐队让月眉的烧烤摊人气爆棚,月眉也出手阔绰,每晚都甩出几张毛爷爷给黑石和亮子,然后让他俩在饭桌上大快朵颐。亮子私下开玩笑地说,每一次从月眉那里接过钱,都有一种傍富婆的感觉,这就叫软饭硬吃吧。黑石也觉得,那段日子像烤串一样有滋有味,生活泛着扎啤一样黄澄澄的色泽。过了中秋,天气转凉,烧烤摊客流量骤降。月眉说,放你们三天假,三天后再来上班,这里会改造成火锅店。

三天后,黑石和亮子发现月眉的烧烤摊像违反了物理规律一样凭空消失了。严格说,不光月眉的烧烤摊,是那一整排小饭店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紧张忙碌的挖掘机,像是移植过来的外来物种一样。一个硕大的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啤酒肚挺在成堆的瓦砾上,像一面雄赳赳的旗帜。黑石认识他,烧烤摊一个酷爱吃腰子的常客。因为鼻毛特别茂盛,他呼吸总带着尖细鸽子哨的声音。他拍着黑石的肩膀说,不久这儿将长出一排高档商铺,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雨后春笋”,雨后春笋一样。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入手一套?下半辈子让你躺着挣钱!黑石说,我们去哪儿唱歌啊?啤酒肚说,你傻呀,有钱人谁还亲自唱歌?想听了就雇个人给你唱,想听什么就听什么。黑石头也不回地走了。亮子问啤酒肚,啥时候能建好啊?啤酒肚说,你想买啊?亮子说,我想来做销售。

黑石给月眉打电话的时候,月眉还在睡觉,那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黑石来到月眉在郊区的一所出租屋里,两居室,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颜料和纸张。

原来你还是位画家?黑石有些惊讶。

想不到吧,月眉饶有兴趣地介绍,这是水粉纸,画水粉画用的;这是油画纸,画油画用的;这是素描纸……

画素描用的。黑石接着说。

你也学过画画?

听名字也知道是干吗的。黑石点了根烟说,今后有什么打算?

去艺术学院当人体模特。月眉跟黑石要了一根烟,有个教授说,我给他当模特,他会收我为徒。月眉顺手抽出一幅画说,那个教授特别欣赏我这幅画作,你看怎么样?

这是一幅乡村题材的油画,远处是低矮错落银装素裹的村庄,近处的雪地里,一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姑娘正凝视着你。姑娘穿着大红棉袄,像雪地里燃起的篝火。月眉说,这就是我们村子,这女孩就是我。

黑石不懂美术,但仍然喝着她沏的齁苦的荞麦茶,耐着性子听她从欧内斯特·比勒讲到布鲁诺·布鲁尼。黑石很烦躁,他问,那个教授不会让你去做裸体模特吧?月眉说,那怎么了?你以为做裸模容易?一个姿势要保持俩小时,比工地上搬砖都累。黑石说,我不希望你去做那行。月眉说,那我能干吗呢?黑石说,我教你吉他吧,以后咱俩组乐队,我跟亮子已经分道扬镳了。

黑石把月眉揽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弹吉他。从最简单的乐理知识开始,到基本的和弦转换。月眉上手很快,一下午的时间,她已经能断断续续地拨弄出《小星星》。月眉笑着说,这也太简单了。黑石说,你到封闭和弦的时候,就知道有多难了,左手食指要整个按住六根弦,俗称“大横按”。月眉试了试,果然只发出了弹棉花一样闷闷的声音。她吐了吐舌头。

你知道吗?新手要想突破封闭和弦,至少得拿出半年的时间不间断地练习。

看来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呀。月眉叹了口气说。

答应我,不要去当什么人体模特。黑石说。

可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月眉说。

我给你唱一首《至少还有我》吧。

你不是最烦这些靡靡之音吗?月眉笑着说。

那天下午,黑石唱了平生最多的歌曲,甚至还唱了鲍勃·迪伦和约翰·列侬的歌曲。

想象一下抛开天堂,一切就那么简单。

也没有什么地狱,头顶只有蓝天。

想象一下所有的人们,在当下真实地活着。

想象一下抛开国别,其实就那么简单。

没有杀戮牺牲的借口,没有需要皈依的神祗。

想象一下所有的人们,平静中自在地生活。

……

月眉说,我们结婚吧。

婚后的日子冗长而乏味,房贷像山一样压在他们肩上。月眉不止一次地要求解散乐队。月眉说就是送外卖也比饥一顿饱一顿地演出强。黑石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不断地用“再等等,再等等吧”这样的托词敷衍。这个冬天,月眉没有添置新羽绒服,她依然穿着结婚那年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大红的棉袄。能怎么办呢?他热爱音乐,甚至到了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做把琴,他都愿意的程度。

可就在前几天,月眉说,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去艺术学院给人家当模特了,裸模也行。

黑石正在阳台上运指如飞,弹奏着最疯狂的《野蜂飞舞》和《魔笛》。弹完了,他依然是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吧。

你除了会摆弄这些没用的破音乐,你还会干什么?月眉一下子把水杯摔在地上。

黑石有些不理解,婚前喜欢自己的理由,竟然成了婚后讨厌自己的借口。黑石正要说些什么,月眉摔门而去并扔下一句话:“以后你就跟你的吉他过日子吧!”不一会儿,黑石又收到一条微信:“如果三个月之内回来,就在小区拐角处的咖啡厅见面;如果三个月之后回来,就在民政局离婚登记处见面。”

月眉走后,黑石养成了撕日历的习惯,生活随着一张张日历纸斑驳落下。

小区封闭的第十天,月眉走后第十九天,黑石有些绷不住了,思念像网一样缠住他。这十天他整天窝在家里陪着女儿上网课,然后就是看电视、睡觉,他觉得连脚趾头都变粗变木了。

下午,亮子打来电话说,你要的货到了,你打开窗户,我用无人机给你送到家。黑石打开窗户,无人机像一只白色的大鸟一样飞了进来。黑石收到了他的直播设备。亮子说这是最新黑科技,直播爽到爆。

晚上,黑石调试好了设备,一本正经地弹起了吉他。他先弹了《梦中的额吉》,又弹了《天空之城》和《太阳照常升起》,直播间里门可罗雀。亮子说,人家听你弹这些还不如去音乐软件上听,你得来点不一样的。黑石关了直播,气呼呼地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群主说未来三天将是最困难的三天,是黎明前的黑暗,是触底反弹的前夜。因为三天后,集贸市场将重新开放。而现在,他不得不跑到很远的超市采购,那些绿叶菜一开门就被抢个精光,仿佛它们从未上架一样。群里有人说确诊病例其实是六楼那个喜欢烫头的老太太,她去南方看过孙子,是去海鲜市场给孙子买鱼的时候被传染的。但黑石已经不关心这些事了。

杉杉依旧想吃点新鲜的蔬菜。黑石想了想说,包在爸爸身上。果然,到了晚上她吃到了一种从未吃过的蔬菜。黑石炒了一大盘,又用番茄酱拌了一小盘。每次都盛出一小碟给杉杉吃,毕竟这是她三天的口粮,而黑石只好吃馒头就辣酱了。

晚上,黑石悄悄地关上门做起了直播。他在桌子上摆了油盐酱醋花椒大蒜等调料,谁刷礼物,他可以挑一种东西现场吃掉。网友见黑石玩真的,纷纷叫好,也刷了不少礼物。这时一位叫“雪儿”的网友说,你吉他弹得不错,给我们来一曲吧。黑石说,行啊,说着拿起了吉他,弹了一首《卡农》。吃播见过不少,这么多才多艺的吃播,大家是第一次见,直播间人气越来越旺了。

一会儿杉杉敲门问黑石,你在给爷爷打电话吗?

没有啊,黑石边说边流眼泪。可能是被大蒜辣的。

那怎么听见你在屋里喊爸爸。杉杉问。

你听错了吧,快做你的作业去吧。

两周的封闭期终于结束了。群主说确诊病例已经治愈,但还是希望大家出门戴好口罩,勤洗手多通风。黑石一大早就领着杉杉散步去了,室外的空气松软香甜,迎春花已经按捺不住地露出了花苞。

自由真好!

那几天,雪儿一直陪伴他直播,给他刷礼物,帮他涨人气。一天,雪儿说她明天就不能来直播间了。

为什么?黑石怅然若失。

因为我要看“Live”。

月眉是在解封第二天回的家。那天,她像画里走下来的一样,穿着大红的棉袄,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手里拎着两大包冷鲜肉、蔬菜、年糕和速冻水饺。杉杉一下子跳到月眉的身上。黑石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先给我倒杯热水,月眉说,还能去哪儿?刚回了趟老家就封村了,村主任整天拎着个高音喇叭普及防疫知识,村里路也堵了,串门走亲戚的只好待在家里。

村里刚解封我就出来了,月眉喝着热水说,你瞧,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不是吗?

是啊,挺好。黑石望向窗外,那只死去的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喜鹊,正衔着一根树枝在树杈间搭窝。它显然不是筑巢高手,那根树枝它放了三遍才算放好。

你知道吗?你弹吉他的时候很帅,但你做直播的时候很男人。

雨要滋养万物,必须先落到地上,黑石有些尴尬地笑着问,爸妈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月眉说,窗台上那盆仙人球呢?

在女儿的肚子里,黑石说。

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月眉一下子扑到黑石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