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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6期|王彤羽:罪雨(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 | 王彤羽  2021年06月18日07:22

三月的乌坡山,落雨的时日特别多。这雨不大不小,又没完没了,像昆曲里的那道水磨腔,多了少许悠远缠绵的韵。这一带山里,路窄,弯曲,车马不入,稀见游人。如要进山,行不过三日定是走不进最深处。按说这几近荒山野岭的地方,没几人会来。可植俐偏选这时候进了乌坡山。她背一大登山包,穿一身橙黄色雨衣,腾出的双手不时抓一把路边的山石或树干,稍微借力,哼哼两声登上陡坡。此山前半部分不算陡峭,皆是梯田与沟渠。小雨天气,梯田清澈如镜,镜中秧苗翠绿葱茏。再往深处走,换了个天地似的,树荫如蓬盖,高耸入云。已走有小半日了,植俐抬头望天,若她没记错,此山深处,有一民舍。

前方,一位老者牵一头牛往上攀爬。老者行走利落,牛更是走得稳稳当当。植俐小跑几步,跟上,询问老者附近可有民舍。老者伸出右手,斜指左上方,说再走约摸一个半时辰,就能到。但从此路上去,逢岔道一定要往左转,一直往左,千万莫往右拐,右边的右边,可就无路可行了。老者抹一把脸上雨水,吐出温热气息,呵呵笑道:“姑娘可是赶上了,这民舍雨天里求宿,女子一律免费。”

植俐惊讶道:“还有这种规矩?”

老者说:“规矩定有许多年了,当地人都晓得。”

植俐说:“店家为何立此规矩?”

老者摇头:“这是人家家事,我可就不清楚了,据说男主是位盲人,女主更是不轻易见人——姑娘来此休假还是?”

值俐想了想说:“就小住几天。”

三月天气,不算凉寒,只是深山里头,又逢下雨,足以让人心生寒意。植俐按老者所说,逢岔道便往左拐。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道路略显宽阔、平坦,两旁景致显出秩序,又闻鸡鸭声阵阵传来。抬头张望,不远处有一幢小规模建筑物。两层,不见华丽,也难见诗意,想必就是那家民舍了。大门处挂有两个椭圆形灯笼,通了电,透过雨丝,远远便能瞧见。

此民舍的外墙极为朴素,只上了白水泥。数一数窗户,每一层约有四间房。楼房虽不高,占地倒也宽阔,周围筑起了高墙。大门外摆有一对小石兽,似鹿又似马,双眼圆睁,团身而坐,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

木门虚掩,没有门槛,植俐推门而入。

通往里屋的院子很大,不见种有植物,也不见鱼池,四处皆是空荡的水泥地面。积水尚浅,小心地踩踏过去,鞋底泥巴和入水中,搅起小片混浊。

门口挂有半帘咖色珠子,撩开,触及帘上铃铛,发出刺耳声响。植俐走入屋里,喊一声“有人吗?”无人应答。再喊一遍。片刻,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外头慢慢走进,声音先传了过来,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待男子走至跟前,果真如老者所言,是位盲人,想必就是店主本人了。男子说他姓佟,小店规模不大,又处深山,客人不多,夫妻俩就能应付,没请工人,如有照顾不周,请多担待。

佟先生额头宽阔,面容柔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穿一身灰白色麻质唐装,盘纽一路扣至喉结。人高,肩宽,清瘦,看起来稳重、利索,有几分超然之气度。

客厅摆设简单,进门处是一张齐胸高半丈长的木台,一本半旧的登记簿随意搁于一角。一个大木头墩子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摆着一套茶具,旁边是四个小木头墩子,没上油漆,铺着浅色针织物,垂下短短的穗。墙角处还有两把宽大的椅子,椅子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因着佟先生的眼睛看不见,登记自然由植俐自己填写。俩人只简单地交谈几句,算是完成了例行手续。佟先生微微一笑,说按店里规矩,姑娘今日入住,可免费。西厢角落里有一间房,清静,如没问题,请跟随我来。说罢,领植俐上楼,左拐,走至尽头。楼道和走廊皆是木头建造,植俐踩踏上去发出极大声响。而佟先生虽是盲人,走起路来,倒如猫一般的轻巧,如秋叶入土,无声无息。

佟先生说:“我住一楼东厢,如姑娘有何需要,可以喊我。”说完,微微颔首,左手背负后面,挺直腰杆,慢慢地朝楼梯口走去。

植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句:“我之前可有到过此地?”

佟先生停下,缓缓转身:“听姑娘说话语气,不曾相识呢。”笑了一笑又说,“难不成姑娘来没来过,自己倒先忘记了?”

植俐自嘲:“生了一场病后,就如老人家似的健忘了。”

佟先生摸索着下楼,一边说:“容易忘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植俐便住了下来。

客房不大,好在视线不差,每间都有一扇窗对着走廊。走廊前方,院子对过去的地方,左边是一片菜地,篱笆围起,里面种有许多蔬菜,绿油油的一大片。右边是圈起的鸡舍,养有十几只鸡鸭。植俐就是在那个地方看见女主人的。离得比较远,看不大清楚,只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衫裙的女子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盛满东西的大簸箕,进入鸡舍,把东西分别倒进两个圆形食盆里。鸡鸭全部围拢了过来,鸡一堆,鸭一堆,围成圈,开始啄食。女子定定地坐着,看着,直到盆中食物全部被吃光。如不是这天说变就变,才刚消停一会儿又下起了雨,想那女子还如石膏般长久坐着。可雨越下越大,偏不许她由着性子似的。直到佟先生在屋里唤她,这才调转轮椅,回到屋里。经过院子时,女子抬头张望,和植俐打了个照面。女子看着植俐,忘记了驱动轮椅。佟先生一声声催促,女子许久才应答一声,可还是一动不动。佟先生不得以走出院子,嘴里小声责备,推着她回到了屋檐底下。

翌日清早,雄鸡啼鸣。植俐早早醒来。房间里很暗,窗帘尽是深色厚重的料子,光不能进入。只是不再能睡,便亮了床头灯,躺床上四处端详起来。房间看着普通,陈旧,摆设也无特别之处。唯独墙上的一幅画,显得与周遭有点格格不入。那是一幅装裱在镜框里的速写,和一本书差不多大小。画中是一个女人正在做鬼脸——黑色眼珠子聚集中间,鼻梁下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黑鼻孔,嘴巴夸张地往右边歪去。这画看着有几分滑稽,引人发笑,可放在这房里,似乎轻佻了点。植俐起床,光着脚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下就亮了起来。再打开房门,前方碧绿青翠,虫声嚯嚯,空气清凉。植俐的心情莫名地愉快起来。

让植俐意外的是,陈晌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植俐的朋友不多,陈晌算是其中一个。十年前,陈晌开有一家婚姻介绍所,植俐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他。那几年,婚姻介绍所的生意特好,入会按服务品质的高低而分成好几档。植俐交了六百八十元,差不多一个月的薪水,成了金牌会员。金牌会员的意思是,你可以约会金牌会员、银牌会员、铜牌会员,就是不能约会钻石会员。那几年里,植俐见了不少老板、公务员和高薪精英。一般来说,金牌会员是不愿意见铜牌会员的。为何?这交了钱的服务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不是?但是,为着陈晌的请求,植俐心一软,不单见了不少铜牌会员,还好心游说一些会员提升了个级别——铜牌转银牌,银牌转了金牌。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植俐功不可没。作为回报,陈晌也为植俐破例安排了几个钻石会员。虽说最后没牵手成功,可这么一来二去的,植俐和陈晌就亲近上了,成了好朋友。而近几年互联网发达了,婚姻介绍所的生意一落千丈,客人跑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只剩下两个“红娘”——陈晌和他表妹。俩人一合计,决定开拓业务,学起了心理咨询课程,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还成立了个心理咨询协会。而植俐,碰巧前几年遇上点事,这心里一直是毛毛刺刺地别扭,就顺理成了他心理辅导的对象。

这会儿,看见陈晌与佟先生在厅里说着话,植俐惊讶得不行,问陈晌何时来的。

陈晌说:“昨夜里就到了,看你睡了,就没打扰。”

“你怎知我在这里?”植俐问。

“你之前和我说过,又忘了?”陈晌耸耸肩,苦笑一下。

“我有说过吗?”植俐拍拍脑袋,又无从想起,这几年都这样,事常记了一个混乱,这让她特别信赖陈晌,仿佛陈晌就是她的一个备忘录,“可你怎么也来了?”

“担心你,你之前刚病过一场,身体不还没复原嘛。”

“可我感觉已经好了,想出来散散心。”

“那就好,我最近也不会一直待在屋里,我会到处走走,考察考察。这里是个好地方,可以考虑搞一个养生馆什么的。我房门不锁,你要找我就留纸条给我好了,我回来时会看到。”

陈晌果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与植俐见过一面后,就不知所踪。大多时候,植俐只能自己一个人到处闲逛。

舍里特别安静,没见住其他房客。植俐的午睡时间比以往长一些,会到下午四点,起来后到处走走看看。那日,她正想穿过院子,听见东厢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特意压抑着嗓门儿的沙哑,忽而又尖细起来,像在争执着什么。旋即,听见门“嘭”的一声撞到墙上,一个女子冲了出来。女子身材瘦弱,长发及腰。穿一袭墨绿色灯芯绒长裙,腰部以下有波浪形褶子。她坐在轮椅上,裙子盖到脚踝处。女子看见植俐,愣了一下,方才的怒意从脸上隐去,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植俐看着她,也怔住了。那女子长得和她实在是有几分神似,同样的长发及腰,同样的瘦弱,一双大眼睛,连瞪视的表情都有共通之处。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莉儿——莉儿——”屋里传来佟先生的呼唤。女子连声答应,略显慌张。她低垂下头,长发盖去了半张脸。然后飞快地转动轮椅,进了屋里,没再看植俐一眼。

植俐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女子给她的感觉熟悉而又不安。难道之前她俩见过?如果是真的,那佟先生为何说对她没印象?只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吗?可是,女子看到她时的反应似乎有点儿不合情理。她转身上楼,想找陈晌来帮着理一下头绪,可陈晌不在房里,他在那日后就没再见过踪影。植俐想着不如给陈晌留个纸条,约一个见面的时间,好好聊聊。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6期

王彤羽,作品见于《十月》《花城》《山花》《江南》《作家》《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等奖项。现居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