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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于文舲:失焦(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 | 于文舲  2021年06月18日07:44

责编稿签

为了追求流量,小主播跨省奔赴案发社区,真相近在咫尺,却遭遇重重阻碍。被封锁的现场,旁观者的漠然与窥探,真实与虚构的边界逐渐模糊,自我与粉丝的博弈愈发失衡,将现实时空分割成碎片。故事原型来自社会热点事件,于文舲却将其置于远景中,选用与案情几乎无关的桥段,截取了一组夸张畸变的镜头。在对生活的捕捉与还原之间,一段主线故事之外的人生浮现在我们失焦的视野里,真相究竟如何,似乎已不再重要。小说独特的视角寄寓了作家对当下生活、对传播媒介的独到思考,体现了其对小人物的敏锐把握,也呈现出面向广阔社会的写作视野。

—— 欧逸舟

失焦

于文舲

这是离奇的失踪。最好不要称为失踪,警察才这么叫,失踪案。而我把这看作一次,消失。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吗?是彻底的消失。

人间蒸发。

我第一回知道还有人姓古,古女士。据她的丈夫介绍,古女士是半夜消失的,挟持还是出走不确定。不是梦游,她没有梦游症,精神完全正常。也没有矛盾,没有,近期没有争吵。反正同床共枕的人到早上一睁眼,不见了。枕头上可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枕巾上的褶皱,两道狭长,两道细小,像玛雅文那样辨识不清。他们大概盯着看了一会儿。衣帽柜里她的衣服一件没少,鞋也没少,甚至拖鞋都好端端地摆在门边。正常人谁会穿着黑色吊带镂空的真丝睡裙,光着脚出门呢?照片中的古女士很白,皮肤白得闪闪发亮。黑和白,一脚就能踏进永恒。当然有关她出门的样子都只是猜测了。小区里严密的监控系统,丝毫没有拍到古女士的身影,包括电梯间、楼门口、地下车库入口。即使她有意避开也难免会露出破绽的,何况她为什么要避开?没有拍到其他可疑的人。没有。最重要的是手机和钥匙都没带。是古女士的丈夫和妹妹一起报的案。当天家里还睡着十一二岁的小女儿,她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

其实我一到这个小区就后悔了,我不该来的。已经有不少人先于我赶到了,楼前楼后,摄像头,楼梯转角、天台、竖井、下水道口、后门、地下室,都被取景框切割成几何图形。人们总是这样想象犯罪现场的。他们甚至拉住路人闲聊,小区里的人,并不认识古女士的那些被称作邻居的人。你们猜?我们猜。他们是本地的主播,当然比我坐火车来得快,没有办法。我应该想到会是这样。流量这块奶油蛋糕上爬满了蚂蚁,仿佛就在眼前,像我小时候撅着屁股观察过的场景。我感到反胃,可能是这个比喻太过具象了,诱发了我的密集恐惧症;或者是我有些晕车,天气闷极了;还有一种可能,是我过分紧张了。我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敢把鞭炮捏在手里点燃。一大群发小里面,我保证只有我敢。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听我的,那时我恨我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我的左手虎口留有一块烧伤后的畸形疤痕。所以我在直播里从来只用右手,或者把两手交叠在一起。要命的是,我的脸上还有一道疤。这件事我就完全是受害者了,是林子里一丛带刺的枝条划的,当时我先是被绊倒,整张脸朝下栽了上去。你能想象那个惨烈程度吧?我才四岁,就差点儿成了独眼龙。等血淋淋的伤口处理完,医生说养一养,并无大碍。我妈终于把我骂了一顿,她说我总是不听话,活该。我觉得我妈说的很像一句谶语,所以我记住了。其实那次事故我印象并不深,我记事晚,脑子不好使,有时也是好事。不过现在就有点儿麻烦,关于这道疤。我试了很多方法,用过很多药膏,我也试图去做医美,医生甚至仔细观察了半天才发现我指的那道疤究竟在哪儿。他认为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张脸的要求过于完美主义了,他感到惊讶,虽然他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有时我也愤恨,觉得这年头粉丝的接受度太低了,就好像疤长在我身上,会对他们产生某种威胁似的。虽然他们从没有说过什么,而我也没有什么粉丝。好在这种负面情绪一般都来不及蔓延,我就会听到我妈站在我的脑子缝隙里喊,活该。当然了,我就说这是一句谶语吧。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件事不是活该呢?有人就有因果,有因就有果,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个现实主义者,除非我们谈论的是一场消失,彻底的消失。

我想告诉他们一个人是有可能消失的。人消失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比如你相信。什么事你要是相信,那就不需要比如了。不过我还是可以举个例子。一个人可以像一朵云融入天空那样,一丝一丝地飘散,可以像水哗的一声翻下悬崖,如果你还停留在之前的角度,它就爽快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它就是消失了。一个人还可以像一粒灰,一粒灰附着在什么东西上,它就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或者,他还可以像蛹变成蝴蝶那样,像花变成果,像种子变成树,变成别的你不认识的东西,严格地说,这算不上消失,但即使对方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了,这跟彻底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我试图让他们相信我。可人们显然不想听这些,他们把我捆起来,扔进小黑屋,周围空旷极了,什么也摸不到。连只蚂蚁,连只蟑螂都没有。他们没有堵住我的嘴,他们只是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这太容易了,只需要动一下手指,把直播的界面关掉,我就彻底消失,但不会死,我会活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知道古女士是不是还活着。唉,我们的处境就是这样呀。那算了吧。我是一个知趣的人,所以我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阻止了自己。

我叫吕超,是吕布的吕,马超的超,可我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跟吕超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直播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要具有网红的潜质,名字当然是重要的,既要好记,能叫得响,又要有特点。为此我枕着《新华字典》睡了好几晚,希望能有那么一两个字,透过我的脑壳,渗进脑海里来,为此我每天都在努力地做梦。我睡觉时习惯把手按在脑门上,这样就可以随时准备着把自己按回梦里去,或者把将要溢出来的梦按回身体里。有天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形状、没有属性的东西。我觉得我能红,我好像就已经红了。

当然,红这件事,光靠想象力是不行的。它有硬性指标,粉丝数,更关键的是他们打赏的礼物,还有商业价值。那就是钱啊。曾经有个哥们儿对我说,成为网红的诀窍就是要么动,要么静。我又添了杯啤酒,说,废他妈的话。这哥们儿牛津毕业,学的传媒专业,回来创业,整天跟一帮网红混在一起,搞孵化。“孵化”这两个字让我觉得网红就该像一窝老母鸡,在脑子里咯咯咯咯地叫唤。我有点儿醉了。他说不对,刚说的不算,我重说,应该是极致地动或者极致地静。他还用手毫无意义地比画了一下,差点儿把杯子扫到地上,我觉得他醉得比我厉害。然后,我俩一起盯着啤酒的泡沫,就那么盯着。他忽然说,很好。冷不丁吓了我一跳。他又说你干这行不行,趁早改行算了,你吃不了那苦。后来我觉得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在动和静这个问题上,作为男的,恐怕我没什么选择,你想啊,一个姑娘,不管她是温柔的,还是凌厉的,再具体一点儿,不管她是洛可可的,还是森系的,还是萝莉二次元什么的,她只要往镜头前一坐,她就是一个画面了。只要她不开口,你就永远想知道她第一句要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呢?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比女人更美,但这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你至少得弄明白这些再去上蹿下跳。静的主动权在你,可一旦动起来,大权就得交给那些懒得蹿或者跳不起来的人们。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种生活,我曾经就是那样。所以我到了这里,古女士失踪案事发的小区。一站到栏杆前,我立马就原形毕露了。像一只蚂蚁看到蛋糕巨大,我搓了搓手,头上如果有触角也会跟着抖动。我不是胆小。可是出了一点儿问题。很显然,先到者已经败坏了这里人们的胃口。从保安到居民,他们都用一种看到蟑螂的眼神看我,这就怪了。你明白吗?蟑螂和蚂蚁。人们通常不会对蚂蚁露出异样的神情,即使伸手碾死它们,也不会有什么表情上的大变化,因为蚂蚁本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蟑螂不一样,活的蟑螂和被踩瘪的蟑螂差别明显。人们看蟑螂一般有两种眼神,惊恐和厌恶。当然研究蟑螂的生物学家可能不太一样,但这类人少得同样可以忽略不计。惊恐和厌恶的配比不同,眼神就复杂了。一直到光线被云遮住了大半,我也不是很确定,那个胖保安眼睛里的究竟是哪一种眼神。其实我对这个眼神不算陌生。在我做房产中介的那两三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们甚至可以为客户钻进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不过那时人们的眼神,更多不是针对我们的,而是针对他们身边即将引起不确定性、陌生和局部混乱的,旧邻居和新邻居们。

有人猜测古女士不是失踪,而是遇害,目的是谋财,可能跟房产有关。她名下有两套房,回迁安置的这套比较大。重组家庭,重组,却是跟初恋,这听起来就叫人羡慕,像是修成正果。至于那个猜测,我暂且保留意见。可谁说得准呢,有关房子什么事都会发生。或许这里藏着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或许没有,或许有很多个。这关系并不大,我从不跟谁结仇。不过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我怕黑。现在是白天,但有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黑的。

领导告诉我做中介的第一要务就是熟悉房源,这正好,我不愿待在店里的时候,也就有了借口。我会揣上一大把钥匙,挨个打开一大把不属于我的房子,我迷恋这种感觉,因为每间房子都有自己的特征——空旷的、混乱的、温馨的、张牙舞爪的、面目模糊的、畏缩的、强势的,我通常会在门口逗留一下,放轻脚步,以免打扰那些不存在的人。这些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沉浸在黑洞洞的楼道里,仿佛在漂浮。老楼老了,声控灯就跟着老了,可以看到灯丝,泛黄的光,就像你注视一个老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那样。有两个女人把着门在聊天,除了嘴唇,一动也不动,有饭菜下锅的滋啦声和肉的香味,有孩子和猫的尖叫,有人在搬一个巨大的纸箱,只露出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人从台阶上走下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我的眼睛好像失效了,可我能感觉到他们。带客户看房的时候,我通常会微笑,请他们走在前面,我们有说有笑,客户对我的彬彬有礼表示满意。其实我是害怕黑暗中有人走在我后头。算是一种怪癖吧,每个人都有怪癖,并不是有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是有的怪癖,要等待契机,才会被发现。我就是入了行才发现的,事实上,假如我脑子灵光一些,可能就不会拖到那会儿。我想起小学的长跑队教练曾经说过,如果你想拖垮一个对手,你就紧紧跟在他斜后方,让他刚好能感受到你,他快你也快,他慢你也慢,但永远甩不掉,这种感觉能够最有效地扰乱一个人。我算是见识到了。可笑的是,拖垮我的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墩墩的,以至于我差点儿把她当成孩子了,但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就不再那么想。这栋楼一共六层,当我爬到第四层的时候,我就确信它是无穷无尽的了。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不跑。随便往哪个方向跑都行,老太太又不会追我。我甚至有几次故意放慢了脚步。她并不知道,在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平衡、预感、规则,或者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就是我始终在抗衡又害怕被打破的那个东西。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

于文舲,女,1991年生,北京人。现为杂志编辑。小说与诗歌作品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大家》《星星》《山花》等,评论文章见《文艺报》《小说评论》《当代文坛》《芒种》等。有作品入选《2018中国最佳诗歌》、人文社《2016青春文学》、诗刊社《我听见了时间:崛起的中国90后诗人》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