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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4期|江子:理想时代
《雨花》2021年第4期 | 江子  2021年06月16日08:45

“小黑”和“猛士”,是我们村的两头黄牛。

“小黑”是住村西头的黑皮家的,“猛士”是住村东头的“司令”家的。

那时候我们村有两百多头牛——我们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多数人家,两家共养一头牛,少量人口多田地多的人家,一家养一头牛。这样算起来,我们村有两百多头牛,是个比较靠谱的数字。

要想从这两百多头牛中脱颖而出并不容易,但小黑和猛士做到了。

比起村里其他的牛,这两头牛自有非同凡响的地方。比如说,它们的体格都格外壮实,威风凛凛,四蹄有力,踩在地面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有苍蝇叮着的时候,它们走起路来腿部的肌肉群会抖动不已,好像那里游走着闪电。它们的脖子上,都有一个大多数牛没有的很高的肩峰。它们的皮毛,都格外光滑。它们反刍后吞咽的样子,让人怀疑它们的喉咙里滚动着雷声。头上的角呢,有着完美的弧度与锐度,容易让人想起冷兵器时代将士高高举起的武器。

说句要不得的话,我们村里的很多牛,角长得太不像话了。不要说那些母牛,就说三丫家的那头公牛,角那么短,两只角还不一样,左角向上挑,右角呢向下弯曲。四生家的公牛,两个角只露出了角尖尖就不长了。

角长得太难看,主人都会觉得特没面子。三丫和四生每次牵着他们的牛,头都会勾得特别低。

小黑和猛士还是干活的能手。黑皮与司令,在分田到户前,是村里最穷的两家人,长期饭都吃不饱。他们两家人口多,黑皮家有十口人,司令家有九口。

人口多,分田到户按人口分,他们两家就分到了不少田地。两头牛的任务就重。但是,它们总是轻轻松松就犁完了地。

别人家的牛一天犁一亩地,它们可能只要半天。

别人家的牛犁完了一亩地可能就走不太动了,它们却踱着方步打着响鼻,发出极其高亢的哞声——就像高兴的人唱着歌一样,或者说,就像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回家。

但这些还不是它们让人记忆深刻的地方。我到现在还舍不得忘记它们,是因为它们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喜欢打架。

作为土著,小黑很小的时候就是头好战的牛。它是黑皮家的母牛生的,一落地就拥有了本村的户口,一长大就开始与村里的牛们约架。——即使阉割了,它爱打架的热情也一点不减。

但很快,小黑就厌倦了与本村的牛战斗。因为其他的牛见它就躲,或者低头露出一脸谄媚的投降的笑容,表示向它俯首称臣,无意陪着它打一架。

这样,小黑就觉得没意思了。自古以来,哪有欺负弱者的英雄?

终于,它遇见了猛士。

猛士是司令两年前从牛市买回来的,作为外来户,它的底细,本村的牛并不清楚。

村里人知道的是,为了买猛士,司令多花了好几百块钱。司令家人口众多,田地也多,一般的牛根本应付不了,非猛士这样的牛不可。猛士一看就比普通的牛要壮实,骨骼要大,腿要粗,牛中介说,这样的牛耕地肯定是一把好手。

同样阉割了的猛士一到我们村就到处寻衅滋事。我们村的不少牛有些不服,就与猛士干了仗,但它们明显都不是对手。

没有对手,猛士大概有些孤独。但这种孤独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它与小黑相遇了。

大约在一个黄昏,小黑犁完地回来,在一片空地上看见一头陌生的牛对它虎视眈眈。对方和它一样壮实,一样器宇轩昂、桀骜不驯。它想那就是传说中的猛士了。

一头外来的牛在这个村庄里到处惹事儿,作为本村牛的王者,小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么,打一架就在所难免了。

小黑向猛士发起了挑战。它的低吼,它的步步紧逼,它的脖子下压、犄角向前,都是向猛士下的战书。猛士呢,早就摆开了架势。

黑皮与司令,这两头牛的主人,都拼命拉着牛绳,把鞭子使劲抽在他们的头上,嘴里咒骂着,想阻止这一场战斗的发生。可是哪里拦得住?

它们的角碰在了一起,发出“砰砰”的声响……那真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

在本用作晒场的空地上,它们把力量全部集中于角上,身体像弓一样绷紧。它们的腿仿佛是钢筋浇注的,紧紧地抓住地面。它们的脖子由于过于用力,感觉比平常粗大了一倍,脖子上的肩峰高高堆起。眼睛呢也比平常大了好多,并且布满了血丝。

角和额头的碰撞砰砰作响,粗重的鼻息呼呼作响……村里的人们闻讯纷纷赶来观看。大人们围成一圈对战斗评头论足,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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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与司令,这两头牛的主人,也成了这场战斗的看客。

有什么办法呢?既然阻止不了战斗,那就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看戏。

它们从晚霞漫天的黄昏打到了星光初上的夜晚,还是难分难解。

夜越来越黑。场地中间处于胶着状态的两头牛,轮廓越来越模糊……我们怀疑,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的两头在决斗的牛,而只是两头牛的影子。

有人到家拿出了松节点燃了。两头牛的轮廓于是又一次清晰了起来。

最后是猛士踩在了一颗滑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小黑抓住了战机用连环角挑,猛士节节败退。

胜负已分。两头牛都在场地上发出了激越的“哞”声。小黑是庆祝胜利,猛士是表达不服。哞声在巷子间回荡,村庄顿时充满了蓬勃的原始生命力。

众人散去,黑皮与司令把两头牛牵回了家。村庄顿时恢复了平静。

人们以为经过了这一仗,小黑与猛士高下已分,败者自然要对胜者俯首称臣。可是错了。

两头牛从此成为了宿敌。它们有事没事就要打上一架。它们俩只要一听到对方的哞声,一见到对方的身影,就会不管不顾,在山上的,就会跑下山来,在田埂间吃草的,就会跃下田埂,在一个可以施展开拳脚的地方,犄角相抵,额头相撞,四蹄用力,尾巴高高竖起如旗。

这两头旗鼓相当的牛的战斗各有胜负。每次都是持久对决后的一个意外决出输赢,比如踩到了石子,或者不小心退到了墙角不好转身,或者空地上地势有高低,处在高处的胜算就比低处的大。

它们给村庄增添了无限的趣味。人们都说,有了这两头活宝,邻村放电影的刘克文就是一年不来一次,村子都不会觉得寂寞。

但它们给黑皮与司令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你说说,一头牛好好地在路上走着,听到另一头牛在几百米以外发出一声哞声,就对主人不管不顾撒开蹄子奔跑,每干一仗就是一两个小时,谁受得了?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看是不是把其中的一头卖到别村去。可是它们干活的确都是一把好手。它们并没有耽误事儿。它们其实还是有分寸的,比如它们正在犁田,就算对方在十米之内走着,它们也不会对对方望上一眼。打架,都是在完成了工作之后。

把它们卖了,去哪里找干活这么利索的牛呢?所以它们俩就一直在村里待着。

为减少它们打架的机会,农忙时,黑皮与司令几乎每天都要商量第二天两家人农活的安排,尽量错开它们的出行线路。

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何对对方有如此深刻的恨。人们分析说,它们说不定是前辈子的仇敌。村里当民办老师的孔龙泰说,佛教说,众生轮回有六大去处,简称六道轮回,其中一道为畜生道。说不定,这两头牛,前世为人时就是战场上有着国仇家恨的对手,朝廷中你死我活的仇家。即使它们已经成了牛,依然靠着铜铃大的牛眼认出了对方。

可是也有人从对它们的多次战斗的观察中得出了相反的观点,说它们其实是十分有默契感的好朋友。因为他们发现,虽然它们看起来打得难分难解,但其实从来没有用角把对方挑得见血。还有,有人甚至发现,它们打着打着,经常就松开了额头和角,呈现出的是某种游戏的互洽的意味。它们的眼睛不再呈充血状,反倒变得有几分柔情。(黑皮家的孩子甚至发现,有几次打架过程中,它们的嘴角都露出了某种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它们每一场战斗结束后的哞叫,都是同样的频率,简直就是对彼此的赞美与对下一次战斗的邀约。它们与吃饱喝足后意犹未尽,拿出棋盘杀上一盘棋的好友多么相仿!

它们不打不相识。打架,就是它们表达对对方友好尊重的最好手段,略等于切磋。

它们也是借着打架表达它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理想时代里。

是呀,两头器宇轩昂、桀骜不驯的牛在它们共同主宰的地盘上,在它们称雄的时代里,除了打架,还有什么事儿更让它们感到愉快呢?

回过头来看,那真算得上是牛的理想时代呀!

包产到户,人们都舍得在自己的田地里花力气。田野里水稻的长势前所未有地好,要么绿得像地毯,要么黄得像黄金。

不仅小黑和猛士,村里其他两百多头牛,何尝不是当家做主的角色。它们每一头,都是这个村庄三百多户人家的重要成员,全村人的命根子。

支持它们动不动就打一架的理由还有:

那时候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乳白色的。

池塘的水倒映着白云,经常可以看到黄昏的水面上成群的鱼翻起浪花,蜻蜓把尾巴探向水中。

绿油油的田野里,可能隐藏着灵物,比如说,很容易看到田地里经常“噗”地飞起长着彩色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的野鸡。

午间池塘边的树上,可能藏着两只分别闭着一只眼睛假寐的猫头鹰。树下纳凉的我们的谈话,可能都被它们偷听去了。

天空经常飞过雁阵。它们一会儿飞成一字,一会儿飞成人字。它们飞得那么高,可我们还是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就像某种金属吹出的声响。

鸡鸣、犬吠,蛙鸣、虫语。阳光,雨水,星星,月亮……作为村庄同样重要的成员,它们各从其序,各美其美。

那是20世纪80年代。

几十年过去了,村子依然是这样的村子,田地还是这些田地,现在,户籍上依然有三百多户人家,可留在村子里的人已经不足百位——且大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地还依然种着。有一块没一块的。犁地的工具都是喝着柴油的铁家伙,在人数越来越少的村子里,发出“嘭嘭嘭”的巨响。它们当然不会打架,也不可能发出让村庄充满原始生命能量的哞声。

不依赖种地活着的村庄,有了新的工具犁地的村庄,牛就很少很少了。哪怕是角弯弯曲曲不成样子的牛也已经很少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池塘早已经不成样子了——不要说倒映白云,就连水也藏不住了。萤火虫没有了。天空中很多年没飞过大雁,池塘边的树还在,可猫头鹰早已不见(它们把我们当年在树下说的话带到哪里去了?)。田地里长着彩色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的野鸡也看不到了。

当然,许多新的东西生长了出来。比如,新的房子比过去多了。很多过去泥泞的路,现在都铺上了水泥,皮鞋踩在上面,一点都不沾泥巴。

很多人家都进了城。黑皮与司令,早就去了他们儿女在城里买的房子养老。他们的儿女说,他们累了一辈子,早该歇歇啦。

这并不是坏事。毕竟,大伙儿有了新的活法,口袋里的钱也多了。

可是如果让牛群来看村庄的变化,它们或许会得出新的结论。

如果小黑和猛士还在,它们也许会认为,连牛都快没有了的村庄,连牛都不愿意打架的村庄,叫什么村庄呢?

说牛都快没有了其实并不准确,在村子里的山上有专业的黄牛养殖户,据说养了近百头牛。

可是,养殖的牛,哪里配称牛呢?它们空有牛的躯壳,没有牛的灵魂。它们只是用于屠宰。它们早就认了自己的命。它们甚至连哞叫都没有。

它们整天被关在牛棚里,就像被关在集中营里。它们吃着相同的饲料,这一头与那一头完全可以混淆。它们都呆头呆脑,没有名字,也没有性情。

在不属于它们的时代,它们怎么有兴致打上一架呢?即使有了兴致,它们又打给谁看呢?

没有了牛的啃食,青草越长越快。在村庄,与青草一起生长的,还有无边的寂寞,和越来越深的荒凉。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刊。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等,曾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