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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1年第3期|任乐:晚霞
来源:《西部》2021年第3期 | 任乐  2021年06月16日11:20

医生看完体检报告,说父亲是冠心病,而且病情严重,心脏血管堵塞已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必须立刻做冠脉搭桥手术。

在场的人都一怔。

在晚霞的印象中,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几十年来,他始终腰板挺直,目光炯炯,说话铿锵有力,几乎没见他打过针吃过药,怎么突然就患了冠心病呢?

听母亲说,今早刚吃过饭,父亲突然感到胸部剧痛。母亲正在厨房洗碗,听到父亲的呻吟声,赶忙扔下抹布跑过来,见父亲面如土色,额头上都是大汗珠子,手按着胸口使劲喘气,赶紧叫了辆出租车,将父亲送到医院。

餐厅里吃早饭的顾客已陆续散去,晚霞正在清理碗碟狼藉的餐桌,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她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把所有脏盘子脏碗收起来送到后堂,拿抹布将桌子一张张擦拭干净,把餐厅的事给强子安顿好,才取下围裙出门。如果是母亲病了,无论餐厅多忙,她都会立刻丢下手里的活飞奔去医院的。现在病的是父亲,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晚霞一直不喜欢父亲。

多年前,晚霞跟母亲、两个哥哥住在乡下,父亲在几十里外的县文化馆当馆长。在麻沟梁那个不足三百人的小山村,父亲算是最有出息的人了。

父亲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通过自学掌握了好几样本领:吹笛子,拉二胡,还能唱几段秦腔。父亲能写,写歌词,写快板,写各类小剧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种人才比较匮乏,父亲自然就被当成宝了。先是被调到公社,不久又从公社调到了县文化馆,由农民变成了国家干部。

那时,父亲跟母亲只是订了婚,还没有领证。村里人都认为,父亲进了城,当了干部,肯定不会娶母亲这个农村姑娘了。城里啥样的女子没有?他可以好的里面挑好的。可是,人们这话说完没几个月,父亲就跟母亲结了婚。

文化馆才子佳人聚集,是个容易出现情感故事的地方,父亲还没去文化馆的时候,村里人就经常听到文化馆男女的绯闻。父亲在文化馆那么多年了,妻子还不在身边,社会上却没有一句关于他生活作风方面的闲言碎语。在村人们的眼里,每星期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穿着蓝色中山装、并且将脸刮得铁青的父亲,是近乎完美的,是值得全村人崇拜和敬仰的。甚至父亲抱着还没满月的她回到村里,都没有人怀疑父亲的人品。

晚霞对父亲的敌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一见到父亲回来,她不是大声哭叫就是躲到门后面不出来。不管父亲用微笑还是糖果、饼干之类,都将她哄不到跟前。晚霞四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看到父亲回来,她藏到了煤房子里,母亲“晚霞、晚霞”喊了好半天,她一声不吭。天黑了,全家人到处找她,她却倚在煤堆上睡着了,最后还是父亲发现了她,将她抱到了炕上。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父亲睡在一起。半夜里,她被一种压抑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到父亲赤裸着身子,在母亲身上粗暴地折腾。她一骨碌爬起来,想把父亲从母亲身上推下去。父亲的身子太庞大,她根本推不动,情急之下,她张开嘴咬住了父亲的胳膊。母亲被她吓傻了,躺在那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父亲歪过头,朝她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她放声大哭。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父亲已经回县城去了。

晚霞的两个哥哥比她大好多,小哥都要比她大十一岁。那时候粮食紧缺,人们经常用洋芋充饥。母亲偏心她,常常背着两个哥哥给她煮个鸡蛋或是塞块馍馍。父亲不在家,母亲要拉扯他们兄妹三个,还要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其实只要交点钱,母亲就可以不出工,就可以在家守着娃娃。可是家里没有钱,父亲的工资在当时也不算低,他却一直严格控制着家里的花销,母亲平时买盐买醋花掉的钱,都要一笔笔地记在本子上,等他回来交账。母亲宁愿出工,也不愿张嘴向父亲要钱。

有一次,晚霞问母亲,妈,爸爸挣那么多钱,为啥不多给我们一些呢?

母亲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说,没办法,你大姑娃娃多,负担重,你小姑身体不好,经常吃药……你爸挣的钱,要养活好几家子呢!

晚霞想不通,为啥他们都要花父亲的钱呢?心说,以后我长大挣了钱,光给母亲花!

晚霞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放学,她背着书包往家走,路过村部时,几个妇女正站在村部大门外面的路边聊天,忽然听到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馆长从城里拾来的丫头吧?都这么大了。

她回过头,瞪大了双眼,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她用手捂着脸跑回家,哭个不停,直到睡着了。母亲在旁边哄她,后来母亲也哭了。

早上一起床她就问母亲,妈,我真的是爸爸从城里拾来的吗?生我的人是谁?

母亲说,生你的人是你爸他们单位的中专生,生了你以后得了急症。你爸知道我喜欢丫头,就把你抱回来了。

那生我的爸呢?咋不要我?

他啊,他……可能在外边吧,你爸没说,我也没问。母亲说这话时,是含混局促的。

晚霞知道,母亲是在撒谎。望着母亲脸上的不安,她好像明白了很多:我是父亲的孩子,这绝对不会错的。从倔强的脾气,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无不得自父亲的遗传。她想,一定是我生母生下我后死了,父亲没办法带,才把我送回村上的。他倒是省心了,只是苦了母亲,拉扯着自己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还这么上心。晚霞觉得一夜之间自己就长大了。她趴在母亲怀里,紧紧搂着母亲说,妈,不管咋样,你都是我亲妈!

好长一段时间,晚霞时不时地就会想那个没有在她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的生母。是什么原因让她一个上过那么多学、明白那么多道理的年轻姑娘,肯为父亲这样一个有家室有孩子而且冷酷得近乎不通情理的男人生下孩子呢?她始终找不到答案,大脑模糊且杂乱,中考也考得一塌糊涂。她原先是打算考卫校的,结果没能考上卫校,连高中也没有考上。从小学到初中,晚霞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不甘心,准备复读,下一年再考。

那一年父亲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就住在家里了。晚霞跟父亲几乎从不搭腔,偶尔父亲问什么,她只是点头或摇头。这天吃午饭时,父亲突然说,晚霞,你妈说你想复读?

晚霞看着桌子上的土豆片,点了点头。

父亲喝了口稀饭,对晚霞说,中考考成这个样子,说明你已经学不进去了,复读一年也不会有啥效果,还是算了吧,不要浪费时间了。

晚霞的头好像受到重重一击,有点眩晕。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静坐了几分钟后站起来,一摔门,头也不回地下地干活去了。

秋天,小哥去城里的厂子上班了,大哥也分了家搬出去住了,家里就剩下晚霞和父母亲了。晚霞辍学后,除了帮母亲下地干活,还利用闲暇时间倒卖鸡蛋。她将村民家的鸡蛋一毛钱一个收购上,拿到镇上卖一毛三一个。她有野心,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活着。她偷偷跟母亲说,她先一点点地攒钱,等攒够拖拉机钱了,就买台拖拉机,然后再继续攒,将来买辆汽车就可以跑运输了。母亲听着她的计划,和她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晚霞每次在镇上卖完鸡蛋,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交给母亲存着。

小哥的婚事临近,父亲从母亲那里把晚霞辛辛苦苦攒了两年的三千多块钱全部要了去。晚霞心疼得要死,但她不怨恨母亲。母亲已经习惯了事事听命于父亲,况且小哥结婚是家里的大事,父亲要用那笔钱,任谁也抗不住。在父亲的心目中,她是根本不值得尊重的黄毛丫头。她对父亲的鄙视,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大哥分了家以后,日子过得很不成样子,几十亩地种得半死不活的,逮个空子就领着娃娃来问父亲要钱。父亲很烦,在晚霞十九岁那年的春天,决定带着母亲和她到县城去住。

对县城,晚霞是充满向往的。在县城的某块土地上,就长眠着她的生母。她也厌倦了村里的生活。买拖拉机买汽车的梦被父亲击碎后,她想过出走,因舍不得离开母亲,才迟迟没有动身。

父亲在文化馆当了那么多年馆长,晚霞以为到了县城后,父亲肯定能把她弄到文化馆去上班,没想到父亲却让她到幼儿园去当代课老师。哄小孩是她最不喜欢干的事情。她望了父亲一眼,什么也没说,扭头出门了。

天阴着,太阳被遮在了云后面。晚霞走出小区,沿着街上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没有风,路边的树枝低垂着。不知是因为阴天还是正值大中午的缘故,街上不见行人,也不见车辆,好像小城里只有她自己,于是心情就有些悲凉,感到莫名的孤单和无助。

走着走着,她突然看到旁边一家店铺门上贴着招聘启事,就站下了。这是家专门经营书报杂志的店,名叫“红叶书屋”。她把招聘启事仔细看了两遍,就进去找到店主,说她要应聘。店主问了她的基本情况后,说,行,来吧。

书屋的工作轻松简单,除了卖书,就是打扫卫生,把书架上和书本上的灰尘抹干净,再就是随时把顾客倒腾乱的书重新放好,留神不要让个别没素质的人把书损坏或偷走。没顾客的时候,她还可以读书,增长知识。

晚上躺在被子里睡不着的时候,晚霞就想她的生母。不知道生母长啥样,也不知道生母埋在哪里。如果能找到生母的坟墓,她一定要去磕个头,烧几张纸。有时候,她也怨恨生母,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偏偏给我选了这么个父亲!

在书屋干了段时间,她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个叫薛梅的女孩经常到书屋来,每次来都待好长时间,一边看书,一边跟她说这说那。她也把自己的事情讲给薛梅听。一天,薛梅趴在晚霞旁边神秘兮兮地说,哎,给你说个事,我妈好多年前就认识你爸呢。

晚霞一怔,真的?

薛梅点点头,真的。

晚霞略有所思地瞅着薛梅,你妈说没说她是怎么认识我爸的?

薛梅说,我妈年轻时在文化馆工作过。

晚霞想,如果那样的话,她妈应该也知道我生母。停了停,她问薛梅,你能带我去见见你妈吗?

薛梅说,当然可以呀。

当天下午,晚霞就跟着薛梅去了她家。薛梅妈一见到晚霞,就露出惊异的神色。她望了晚霞片刻,转身走到墙角的条桌前,拉开最右边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硬皮本子,将夹在里面的一个牛皮纸信封拿起来,从信封里取出一沓子旧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全是黑白的,大小不一。薛梅妈一张张地翻找,最后她将一张“××艺术学校一九七四届毕业照”摆在晚霞面前,晚霞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生母。

薛梅妈告诉晚霞,她叫秦晓红,是她们那一届的校花,毕业后和她一起分到县文化馆。秦晓红小提琴拉得特别好,歌也唱得好。追她的人很多,县长的儿子也在其中,她全都拒绝了。她拒绝的理由是她不在县城找对象,她父母在大城市,她以后要调回大城市。可是,她怀孕了。这让大家很震惊,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也没见她跟谁好,怎么会怀孕呢?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不能被社会容忍和接受的。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出那个人,还拒绝堕胎,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生下孩子后没几天,就被单位开除了。一天晚上,她把孩子用小褥子包好,放在文化馆排练室门口,自己上了吊。临死她都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薛梅妈擦了擦眼睛说,后来,馆长就把孩子抱回家了。

沉默了一会儿,晚霞说,姨,你知不知道我妈埋在哪儿?

薛梅妈瞅着她,愣了好半天。她似乎还是不能接受晚霞喊秦晓红妈。在她的记忆中,秦晓红一直是个姑娘。晚霞又问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摇摇头说,不知道,只记得骨灰被她家里的人拿走了。

晚霞没有继续问下去。她讨要上那张有她生母的照片,离开了薛梅家。

以后的日子里,晚霞时不时就偷偷拿出那张照片,与年轻漂亮的秦晓红默默对视。

大哥和小哥轮流向父亲要钱。尽管父亲把钱攥得很紧,也经不住两个儿子以各种借口讨要。晚霞越来越瞧不上两个哥哥了,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不想办法自己挣钱把日子往好了过,只知道从父母嘴里抠食,还那么理直气壮。

晚霞的初恋,就是这时候到来的。她二十一岁那年秋天,下了班从书屋往回走的时候,天下起了雨,走到半路时,地上已是泥水汪汪。突然,脚下一滑,手里的包甩到两三米外的一根电线杆旁边。她从地上站起来,想赶快把包捡起来,还没站稳,右脚又一滑,身体再次向前倾去。正好走过来一个小伙子,及时伸出手臂,把即将着地的晚霞抱住了。因为脚下滑,小伙子打了个趔趄,和晚霞双双倒在了地上。

晚霞爬起来,边整理衣服边说,自己都站不稳,还英雄救美呢!小伙子淡眉细眼,稍稍上扬的嘴角上挂着笑容,给人一种和善可亲的印象。

你没受伤吧?小伙子站起来说。

哦,没、没事。晚霞猛地回过神来,赶忙走过去捡起了包……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几个顾客刚刚走出书屋,晚霞把他们从书架上拿下来翻阅后胡乱扔下的书一本本地往原来的位置上摆放,一抬头,发现那个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她的脸腾地红了,不知所措地将手里的书塞给他,说,看书!没想到小伙子接过去真的就站在旁边认真地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笑着说,不错不错,你推荐给我的这本书真的不错!我买下拿回去看吧。付了书款后,他把书屋里每个书架上的书都挨个儿瞅了一遍,然后就离开了。

第二天,还是下午,小伙子又来了。他微笑着跟晚霞打了个招呼,就走到书架前,翻翻这本书,看看那本书,很悠闲随意的样子。有人进来,他就帮着晚霞卖书。他不管给人家介绍或推荐哪本书,都能把书里的主要内容和精髓讲出来。没人时,他就跟晚霞聊天,他知道的事情很多,扯起哪方面的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晚霞心里暗暗对他有了几分钦佩,就试探着问了他的一些情况。他告诉晚霞,他叫简,是江苏人,父母都在江苏。晚霞有些不解,问,那你怎么在这儿啊?

简说,他上高中时学习成绩不太好,怕考不上大学,新疆这边录取分数线低,他上高三那年,父母就想办法把他的户口迁到新疆,落在他伯父家的户口上。

简还说,他在这里上完高三,考上了新疆师范大学,毕业后被招聘到县一中当老师,现在已经转正了,是在编的正式老师。

真好啊!晚霞说,你教什么课?

高中语文。

怪不得呢!

自此,简一有空就来书屋和晚霞一起卖书。渐渐的,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似乎谁都离不开谁了。这样过了段时间,简突然一连好多天没有来书屋。晚霞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相思。在那些见不到简的日子里,她完全是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顾客进来也不招呼,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简,盼望他出现。终于,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简又微笑着站在了她面前。那一刻,晚霞竟然变得拘束、惶恐、不知所措,低着头一个劲地摆弄手里的圆珠笔。简问,晚霞,十几天没见,就不认识了?

晚霞还是低头不语,很委屈的样子。

你怎么了?简关切地问。

你让人家等了这么多天……话一出口,晚霞自己都惊呆了。

那会儿书屋里没别人,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将晚霞揽进怀里。简轻声说,我也想你,我去内地参加一个短期培训,走之前没来得及给你说。

之后的几天里,晚霞的脸上一直被幸福的潮红笼罩着。

晚霞觉得给别人看店不是长久之计,她想自己开个店。她觉得现在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开书店已经不行了,她想开个服装店。她手头上的钱也够开个小店了。正在她筹划开店的时候,简告诉她,他父母在家乡给他联系好了学校,他可以调回去了。简还说他给父母讲了他跟晚霞的事情,他父母非常赞成,让他回去的时候一定带上晚霞。简问晚霞愿不愿意跟他去江苏,晚霞毫不犹豫地说愿意。

太好了!简高兴地抱着晚霞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晚霞说,跟你到了江苏,我能开服装店吗?

当然能啊。简说,江苏那边人口稠密,生意肯定比新疆这边好做。

晚霞高兴地打点着一切。

晚上,晚霞把打算去江苏的事情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你想好了?

晚霞说,嗯,想好了。

母亲便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晚霞。

回到自己房间,晚霞从一本书里翻出有生母的那张照片,看着她年轻的脸,和她默默地说着分离的话。父亲轻轻推门进来,晚霞赶忙将照片塞进书里,吃惊地望着父亲。

父亲坐在椅子上,用少有的平和语气问晚霞,你决定要跟那个人走吗?

晚霞点点头。

你了解他多少?了解他的家庭多少?父亲问。晚霞不吱声。父亲接着说,你还小,有些问题要多想想。你真的要离开你母亲到江苏去?如果你决定了,我不会拦你。你要想清楚,要对自己负责。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再想回头就回不来了。你一时的轻率,会让你,还有别人,搭上一辈子的。

晚霞从父亲的话里,似乎听到了玄机。父亲在向她暗示什么?是在暗示她会走生母的老路吗?如果父亲断然否决她的爱情,像以往那样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对她讲话,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可是父亲没有那样做,他把母亲和她生母这两张王牌一起摊在了她面前,她顿时就茫然了。

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床上、地下弄得斑斑驳驳。晚霞躺在被子里,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时而清晰时而混乱,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清晨起来,她发现母亲眼睛红肿。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子和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晚霞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吃过早饭,她跟往常一样,默默去了红叶书屋。

简进来的时候,晚霞正拿着拖把拖洗书屋的地面。简说,马上就要走了,你怎么还上班呢?

晚霞平静地说,正要给你说呢,我……不跟你去江苏了。

简说,为什么呀?说好了去的,怎么又变了?

晚霞说,前面我没有认真想,随口就应了,回去细细想了一下,确实不能去。

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若无其事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侧过脸来问晚霞,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晚霞讪讪地说,实在对不起,原谅我吧。

简没再说什么,把那本书放回原处,扭头走了。在相恋的日子里,简一直面带微笑。晚霞以为,他走的时候肯定会很难过很伤心,但晚霞看到他依然是面带微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愤愤地想,他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认真过,跟自己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随着初恋的结束,晚霞开服装店的激情也熄灭了。她不在红叶书屋干了,经朋友介绍,她到一家酒店打工。

日子无风无浪地流逝着。二十五岁那年秋天,晚霞和一起打工的赵强结了婚。赵强和晚霞一样,来自农村,是个憨实、厚道的年轻人。他是技校烹饪班毕业的,在酒店当大厨。赵强像大哥哥一样呵护着晚霞。他们平平淡淡地相识,平平淡淡地结婚,然后就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婚后第二年,晚霞生了个儿子。儿子能送幼儿园时,晚霞对赵强说,强子,咱们不打工了,自己开餐厅吧。

赵强说,你是说,咱自个儿当老板?

晚霞点点头说,对,自个儿当老板。

赵强有些犹豫,说,我只会当大厨,当老板……可能不行,弄不好还赔钱呢。

晚霞说,没事,到时候你还是当大厨,我当老板。

赵强就笑了说,那行,咱们就干。

父亲越来越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地连成了一片,头发大多都白了,并且日见稀疏。两个儿子还是时不时地来问他要钱。他每月的退休金给儿子们以后就所剩无几了。家里几个月都不买一次肉,蔬菜也捡最便宜的买。晚霞隔些日子就给送过去些肉、鸡蛋和蔬菜。吃饭的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你多吃些,这些都是丫头孝敬你的。晚霞每次回家问母亲缺不缺钱,母亲都说不缺,吃的穿的用的你都买了,还缺啥呀。

打了针、吃了药以后,父亲的疼痛暂时缓解了。他问医生做搭桥手术得多少钱。医生说,你这个情况,至少得搭两根,手术费、住院费、药费全部加起来大概十万左右吧。

父亲的目光立马黯淡下来,干咳了两声说,算了,不搭了。

医生说,如果做了搭桥手术,再辅以口服药物巩固疗效,你的症状就会基本消失,以后跟常人一样。

母亲问,不做手术,光吃药行不行?

光吃药不可能将堵塞的血管打通的,病人随时都有心梗甚至猝死的危险。医生说完,将体检报告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拿着体检报告的手有些颤抖。她望着父亲说,那就做手术吧,你是文化馆的退休干部,做手术的费用文化馆应该给报销吧?

父亲苦着脸说,文化馆哪有钱啊?别人好几年前住了院的钱还没报呢。

静默片刻,母亲对两个儿子和晚霞说,医生刚才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手术必须得做,手术费……你们几个,平均摊吧。

大哥说他连着几年种地都赔了,没有钱。说完就站起来朝门外走,说下午要接水浇玉米呢,得赶班车回村里去。随后,小哥说自己也没有钱,说完也走了。

父亲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脾气,两个儿子如此不堪他似乎也不生气。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不做手术了,我都这个岁数了,该咋地咋地吧。

父亲住院,他的儿子、儿媳妇们礼节性地过来看了看就匆匆走了,留下来轮流陪护的,只有晚霞和母亲。以往父亲待在家里的时候,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不知为什么,住到医院里却变得话多起来。母亲陪床的时候,他什么都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换成晚霞,他就尽说些早先的事情。有好几次晚霞想问她生母的事,又怕惹得父亲不痛快加重病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还是父亲主动跟晚霞说起了这个话题。

父亲说,我一辈子没有做过错事,在文化馆几十年,历经了多次运动,也没有人整过我。为啥?就因为我没有贪过公家一分钱,没做过一件坏事。只有两件事,我心里有愧。

晚霞问,哪两件事?

父亲说,一是你上学的事,你妈一直认为如果那时候让你复读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中专了,情况就会比现在好。其实你现在也过得很好啊,是不是?重要的是,如果你上了学跑远了,谁来疼你妈呢?所以啊,这件事也不能算我错。

晚霞说,那另一件事呢?

再就是秦晓红的事情,她生你的时候才二十岁。当时我和支部里的人,全体通过了对她的处分,没想到她想不开就走了。但是也算对得起她了,我这不是把你养大成人了吗?

晚霞顺着父亲的话问,那你为什么让她生下我呢?害得她那么年轻就……

父亲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晚霞说,我怎么知道啊!难道你以为我是那个害人的家伙吗?

晚霞也吃惊地盯着父亲,难道你不是?

当然不是。父亲说,秦晓红进文化馆的时候,我都是半截老头子了。再说,我有老婆有娃娃,咋能欺负一个那么小的丫头呢?当时我们有个女副馆长,给她做了那么多工作,让她说出那个人,她说出来,给她的处分就会轻些,可是她死活不说。你这点最像她,脑瓜聪明,就是太犟。

晚霞不愿承认这些话是真的,虽然一直不能沟通,但这么多年来,晚霞还是把父亲当成她唯一的亲人的。忽然之间,他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接受不了。父亲的确没有骗她,在看了血型报告后,她确定AB型血的父亲,无论如何是不会跟她这个O型血的人有血缘关系的。

那一刻,晚霞百感交集。谁是她的生父已经不重要,她也不想再去追问。那个人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了。眼前这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将她抱回家养大的老人,才是她的父亲,也最配做她的父亲。她突然为自己一直以来对父亲的敌视感到悔恨和愧疚,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默默地走出病房,穿过走廊,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晚霞决定给父亲做心脏搭桥手术,所有费用自己承担。父亲说,不行,那么多钱,你上哪儿弄去?

晚霞说,这个你不用管,我想办法。

母亲说,手术应该做,但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出,明天你在这儿看护你爸,我去你大姑小姑和你哥跟前找钱去。

母亲跑了一天,晚上两手空空地回到医院。

这些年里,父亲把他的钱给了他所有的亲人,到他需要钱救命的时候,他的姐妹们、他的儿子们竟连一个子儿都不肯出。晚霞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很是替父亲鸣不平。

餐厅开业时间不长,晚霞手里只有六七万元的积蓄,自然是不够。她拿餐厅做抵押,在银行贷了五万。然后,她跟赵强拿上钱,和母亲一起,带着父亲乘坐专线车去了乌鲁木齐。手术做得很成功。手术后晚霞让赵强先回去了,她留下和母亲一起陪护父亲。

半个月后,晚霞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

那天从乌市回到县城,已是傍晚。在门口下了车,晚霞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往前走。父亲攥着晚霞的手说,丫头,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晚霞说,爸,不说这个了。要不是你把我抱回来,我肯定就饿死在襁褓中了,哪还有我呢?

父亲没再说什么,抬起头,天边正有一抹淡淡的晚霞。 

任乐,新疆奇台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首届新疆班学员。小说见于《雨花》《西部》《湖南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并有多篇小说入选各类小说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