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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6期|梅驿:晕床症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6期 | 梅驿  2021年06月16日08:42

“新生群”里又在讨论开学装备的问题,还有家长晒出的购买清单:Nike鞋、BP宝缔防晒霜、驼峰大容量水壶、“苹果”手表……杜茜退出群,检视自己给祝小乐买的东西,贵人鸟运动鞋、曼秀雷敦防晒霜、富光水杯,跟人家比,低了几个档次。有什么办法,加上拉杆箱、床单、枕套,光这些零碎就花了她一个月工资。手机、耳机,又是一个月工资。电脑,两个月工资。而一年只有十二个月。

祝云涛陷在沙发里。

沙发上混乱不堪。祝云涛屁股压着的那一块凹了下去,左边是他的毛巾被、枕头、T恤、书,右边是毛巾、袜子、烟,茶几上是一个常年开着的笔记本电脑,一旁是书、纸、笔、茶杯、打火机、烟灰缸。祝云涛正在录视频。每录一次视频,祝云涛就要把沙发搞乱一次。他每天都要录,录完了“祝馆长讲《论语》”,再录“祝馆长讲《庄子》”。这个“馆长”是他自封的——他哪有“馆”,只有这一张沙发。

他们家很明确。沙发和茶几那部分领域是祝云涛的。杜茜收拾房间时,会提醒祝云涛,收拾收拾你的窝。祝云涛也收拾,可第二天照样乱糟糟。刚开始,杜茜还生气,还帮他收拾,时间久了,就自动忽略了那一部分空间,就像忽略了卫生间水池子下面那个角落一样。

没错,那张他们结婚时买的布艺沙发就是祝云涛的窝,祝云涛在那张沙发上睡了十二年了。他们家的客厅不大,沙发也不大,好在祝云涛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也不算太胖,容纳他绰绰有余。那个年月的沙发制作得结实,垫子比较厚。沙发巾是杜茜一针一针钩的。杜茜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用一根钩针钩过那么多东西。那是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她买了好几斤白色开司米,下班后在自己宿舍里钩的。盖茶盘的、搭冰箱的、罩电视的,都钩完了,最后钩沙发巾。钩沙发巾最耗时,她记得整整钩了一个月。钩完,她和祝云涛结婚的日子也到了。而自从祝云涛把沙发当床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几块洁白镂空的沙发巾。奇怪的是,茶盘盖子、冰箱搭子、电视罩子这些她亲手钩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现在,祝云涛屁股下是一张凉席。夏天,这张使用多年的、垮塌塌的凉席替代了沙发巾;冬天,祝云涛妈给这张沙发定做的花棉褥会替代沙发巾。祝云涛妈来送这个花棉褥时,脸上比这个棉褥上印的花还斑驳,杜茜在一旁静静等着,她早就在等这一刻。她要让他们一家都知道,祝云涛这么多年就没有出去工作过,也没有给家里花过一分钱。可祝云涛妈给沙发铺好花棉褥站起身来时,像变戏法似的,脸上变得平展展的,她什么都没说,走了。

没有祝云涛妈做引子,夫妻俩也吵。吵够了就不吵了。他们都是有些修养的知识分子,不做太多的无益之事。

此时祝云涛还陷在沙发里。像十二年前一样,陷在沙发里。

杜茜走到沙发跟前,盯着祝云涛脑袋顶上那个旋,说:“过几天,小乐就开学了,你给他买块手表吧?”

旋没了,一张多年来毫无变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声音也没变化:“好,我录完就去买。”

杜茜走开了。

祝云涛不是不买东西,也买,只限于自己使用,用录视频赚来的钱。都买最便宜的。比如裤子,他会买二十元一条的,一条能穿五年;比如理发,他会去街边树林子里找露天剃头的,一次五元。有一回,祝云涛正饶有兴趣地跟杜茜讲他在树林子里剃头时遇到的几个老头,家里座机响她去接,对方是个女的,找祝总编。她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找祝云涛。她听到自己说,你打错了。放下电话,她看着顶着光秃秃新发型、陷在沙发里的祝云涛,没法想象这个人就是当年在《新市经济报》做到副总编的那个人。

祝云涛读中文系时,就颇有才名。别的中文系才子都是创立了什么文学社之类的,祝云涛不是,他创立的是新闻社。在教学楼大厅竖起一米多高的牌子,上面贴“一周见闻”。遴选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事新闻之类的内容,是新闻社其他人员来做的。热点追踪、深度剖析的内容,只有祝云涛做得了。他从中学时代就关心国内外形势,又有社会学、经济学的底子,再加上中文课程练就的文字功底,他写起这些来,又透彻又犀利,吸引了很多师生观看。当然,这是杜茜后来听祝云涛讲的。多年后,看美国电影《聚焦》,祝云涛在沙发上窝不住,一会儿直起身来,一会儿又颓然后仰,是杜茜亲眼见到的。杜茜还听祝云涛在他录的视频上讲这部电影,他说他觉得这部影片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媒体的力量突破重重障碍得以彰显,而在于一个人实现社会理想的艰难。幸亏他和听众不是面对面,他看不到他们对于他不合时宜地乱发感慨的反应。

大学毕业后,祝云涛应聘到《新市经济报》,先是当东跑西颠的记者,写豆腐块小稿,三年后升任新闻部主任,速度快到让人嫉妒。嫉妒也白搭,祝云涛的胆识和脑子不是人人都有的。石家庄一个开花店的卖花姑娘要骑自行车去西安看大雁塔,祝主任给她开了个专栏,叫“杜杜走单骑”。那年月,有勇气实践这种肆意活法的人还少,更何况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人们都争着买《新市经济报》跟踪着看,像看连环画一样。卖花姑娘也不负众望,单人单骑,搭帐篷、住夜店、品尝小吃、游赏美景等等,一路走,一路拍,一路写,诗文书画,全套。《新市经济报》很是火了一阵。

杜茜就是那个卖花姑娘。

其实,杜茜当年骑车去西安是为了跟父母赌气。没想到,这气赌得,简直是乾坤大扭转。一个多月后,那个专栏结束了,祝主任很欣赏她,把她推荐到《新市青年报》写另一个名叫“十里春风”的专栏。这个专栏写完,赶上一次招聘,她成了《新市青年报》的副刊编辑,是合同制。而这个时候,祝主任已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先动的心。那阵子,她正备考自学考试,时间宝贵,每天晚上看书时,眼前头晃他的面容。她告诉自己,考试重要,考试重要,他的面容还是不走。她拿着自己写的十几期“十里春风”专栏去找他,名义上请他指点,实际就为了见他一面。最后是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说:“这专栏快写完了,到时,我们怎么见面呢?”她的心怦怦跳,低下头不敢看他。他说:“你做我女朋友吧,这样我们就有理由见面了。”她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眼里亮晶晶的。

热恋时,他曾问她,以你这么胆大包天可以一个人骑车去旅行的姑娘,怎么就不敢和我表白呢?她气得打他。双方父母都认可。他俩结婚,算是业界很让人羡慕的一对。那时候,祝主任已离开新闻部,又往前跨了一大步,任《新市经济报》副总编,正是事业上升期;她也拿到了汉语言文学自考的本科文凭,跟《新市青年报》又签了一次合同。

信命吗?朋友们聚在一起时,总问这个问题。杜茜信。命是无法绕开的,她能绕开祝云涛吗?绕不开。祝云涛能绕开他自己的命吗?也绕不开。多少次,祝云涛都在饭桌上、枕头边跟她做规划,他们报的总编过几年就退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总编,届时,他要整刊,社会新闻版要加强,深度剖析要跟上,让《新市经济报》上一个台阶。她呢,安安生生做副刊编辑,把家照顾好。谁知,他们的人生列车很快就脱离了既定轨道。那几年,国内忽然冒出一些假货,有人专门打假,《新市经济报》做了几次打假新闻。那个念头是如何从祝云涛脑子里冒出来的呢?杜茜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祝云涛好几晚上辗转反侧,一个早晨,他做了决定,他要辞职,专门写书,书名就叫《打假人》。杜茜疑虑重重,用他多次给家里做的未来规划来劝他,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和杜茜跑西安一样,祝云涛也是单人单骑,不同的是,杜茜是风花雪月的行程,祝云涛是为了更高的理想。他坐火车南下北上,采访观察,饥餐渴饮,耗时两年,把《打假人》写出来了,二十多万字。那是异常辛苦的两年。杜茜扫地时,扫出的都是祝云涛的头发,她把笤帚上的头发择下来,洗好笤帚,再扫,还是一笤帚头发。书稿拿到和祝云涛签有协议的那家出版社,谁也没想到,出版社换了领导,新领导觉得这本书出版意义不大。祝云涛又找了好几家出版社,他们像是长了同一张嘴巴,说出的话一模一样:出版意义不大。

写书两年,光跑出版就跑了一年,还出不了。祝云涛死心了。

第四年,祝云涛去了一家文化公司,从职员做起,后半年,成功策划一项大型文化活动后,他被提拔当了副总。公司副总多,加上他,三个。他觉察到这家公司管理上存在问题,还没待建言献策,就被人事部门通知去财务领薪水。不到发薪的时候被通知领薪,他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不明白原因。好几天后,他听到一个消息,提拔他当副总的那个总也被扫地出门了。

第五年,祝云涛经人介绍,给一个机构写小剧本,不署名那种。有关青少年安全系列的。他拿到手的是二十九个小剧本,每个五千来字,价钱是五百元一个。按说,这种小剧本对祝云涛不算个事,写起来才知道,比想象的难很多。他天天到小区广场,有时坐一个三轮车上看孩子们玩,有时下场替孩子们捡球,有时给孩子们的爷爷发烟,请老人家说东道西。他共写了十五万多字。试拍是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家庭里,大机器一支,小演员一上,他坐在后头,把烟一抽,心里很是惬意。可小剧本只拍了一个。后头的,据说是制作方经费出了问题,没有拍成,讲好的报酬也就没有给,只给了五百元。他拉下脸去要了两回,无果。

第六年,祝云涛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培训公司,教授国学。前半年,培训公司运营困难,后半年很有起色。得说,祝云涛踏实了许多,租场地、聘人员、撒广告、招学生,一步一个脚印。也是很突然,一个周六上午,祝云涛正在给孩子们讲《诗经》,教室里闯进来几个警察,众目睽睽之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诵读声还在教室上空飘荡,祝云涛被带走了。

在羁押所,祝云涛才得知,和他合伙办培训公司的朋友是个传销头目,这家培训公司白天是教室,晚上是秘密集会的据点。

第七年,祝云涛开始在家工作。所谓在家工作,就是开了个“祝馆长讲某某”的“馆”。最初发布的是博客的文章形式,后来变成微信公众号上的音频形式,再后来,变成视频,每天发一段,开通打赏功能。祝云涛很能坚持,也算与时俱进,内容是从《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规》《论语》到《庄子》。有一阵,杜茜听着沙发上祝云涛滔滔不绝的声音,很害怕他是自说自话,她留心听了几次,发现还是有独到之处的。祝云涛很圆融,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智慧跟现实生活联系起来讲,颇有些以古为鉴、古为今用的意思。可几年过去了,祝云涛借此挣到的钱还是只够自己的粗茶淡饭。

信命吗?朋友们聚会时,还是会问这个问题。杜茜信。尤其信。

一个晚上,杜茜做了几个菜,干炸带鱼、双椒炒肥肠、馏肝尖,都是祝云涛爱吃的。她帮祝云涛接了个活儿,给一个企业家写传记,报酬先给一部分。而之前有几次,祝云涛拒绝了类似的活儿。这回,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接的。那年,《新市青年报》裁员,她虽没被裁下来,可工作量增加了很多,奖金还减了很多。祝云涛一边吃一边听她兜兜转转地讲,讲完了,他也就停了筷子,说:“不行,这活儿要干你干,我不干。”杜茜急了:“人家找的是你。”祝云涛说:“那我去辞。”杜茜说:“你这么清高有用吗?清高能当饭吃?”祝云涛说:“我不是清高。”杜茜说:“那是什么?倒驴不倒架?”祝云涛没理她。

杜茜赌气睡了。祝云涛喝了点酒,估计也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上床后,趴在了杜茜身上。杜茜心里厌烦,甩了一下身子,又觉得祝云涛可怜,复摊平了身体,可运动起来的祝云涛满嘴的浊气,让她一阵晕眩,她把头扭到了一边。祝云涛感觉到了,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他们各朝一边别着自己的脑袋,僵持了一会儿,事情不了了之。

第二天晚上,祝云涛借口自己抽烟太凶,把自己的被子枕头一股脑搬到了沙发上。家里只有两个卧室,一个他俩住,一个祝小乐住。他不能跟小乐住一屋,一是他抽烟,二是他熬夜。刚开始,杜茜觉得祝云涛也就是撑撑面子,谁知道他在沙发上一住,就是十二年。

总结一个人的前半生,竟然这么容易。但跟孩子解释就没那么容易了,小乐问李茜为什么让爸爸在沙发上睡,李茜让他去问祝云涛,她倒要听听祝云涛怎么跟孩子说。没想到祝云涛用三个字就解决了问题。

祝云涛说:“爸爸有晕床症。”

小乐问:“什么是晕床症?”

祝云涛说:“你知道晕车、晕船吗?爸爸晕床。”

小乐问:“就是说你上了床就发晕?”

祝云涛说:“是的,就像在什么地方漂着一样,睡不着觉。”

小乐不问了。那时候,小乐也就七八岁吧。

晕床症。杜茜偶尔会想到这个词。是个好词。糊弄七八岁的孩子没问题,可孩子总归会长大,好在,长大后的孩子也就不问这个问题了。他习惯了晚上沙发上躺着他的父亲,白天沙发上坐着他的父亲。

现在,深陷在沙发里的祝云涛摘掉耳机,站起来,抖了抖屁股,套了件T恤,出门给小乐买手表去了。

送祝小乐去学校,开了一天车,杜茜真是累了。祝云涛不会开车,在后排看手机。很多现代生活的技能,他都不会。饭倒是会做,也不经常做。今天,看杜茜踢掉鞋子,一头倒在床上,他去做饭了。做之前,先打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点出一个郭德纲相声。

吃饭时,祝云涛看到餐桌上他买的那块电子表,惊讶地问:“没给小乐装上?”

杜茜不想说话。累。也懒得解释。

那天,深陷在沙发里的祝云涛起身去给祝小乐买手表,买回的是一块简陋包装的电子表,目测不会超过二十块钱。杜茜动都没动,赶紧从网上给祝小乐买了块卡西欧手表,带蓝牙,带MP3。就这,估计也刚够祝小乐的要求,跟他们同学也没法比。寄到时,正赶上祝小乐开学。

要是把这些说给祝云涛,祝云涛会说:“表就是表,能看时间就行了。生活简单点,有什么不好?还能腾出精力来,好好学习呢。”就像早年间,杜茜抱怨祝云涛天天窝在家里不赚钱养家时,祝云涛说:“我怎么不养家?要我养家,就按我的标准来养。你就是欲望太多。”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并没有违背他们结婚时的承诺,他不是不养家,他只是按他的标准养家,每天吃白粥咸菜,每天穿旧衣旧裤,不去社交,没有休闲。有时候,她还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另一种揶揄的意思,他活成了闲云野鹤,而她,不过是凡夫俗子。

杜茜无话可说。

他们吃饭时,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还放着郭德纲相声。杜茜脑子里回旋着祝小乐宿舍的窄小杂乱,心里酸酸的。郭德纲的声音像几百只苍蝇叫。她的目光从茶几上掠过,恨不得变成利器,切断郭德纲的声音,又逡巡到沙发上,不期然的,她用比郭德纲高好几度的声音说:“你看看沙发乱的!”祝云涛扭头看下沙发,说:“是乱。不过儿子走了,我可以到小卧室睡觉了。”

杜茜愣了一下,埋下头吃饭。这点,她倒没有想到。

那么,十二年的晕床症其实也不是什么顽症,这么容易就可以得到解决。

洗锅洗碗时,杜茜动作轻快了许多,一边留心听着客厅里的动静,祝云涛踢踢踏踏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收拾完,她经过客厅,发现沙发变得很整齐,书、衣服、凉席、枕头、毛巾被都不见了,露出自己本来面目的沙发宽宽阔阔,一身轻松。

杜茜洗了澡,回自己卧室,没有把门关紧,而是开着个缝隙。靠在床头,杜茜左腿叠压着右腿,从网上购买沙发巾。淘宝真是方便,她很快就找到了钩针钩的镂空沙发巾,和她当年自己手钩的差不多。她趿上拖鞋,找出盒尺,去客厅量好沙发尺寸,很快就下了单。

弹琴时,杜茜选了一首欢快点的《洪湖水》,她是古筝六级。成年后学的。准确地说,是在祝云涛搬到沙发上住后学的。那是一段无法形容的时光。他们像住在隔壁的舍友,出出进进时遇到了打声招呼,然后各干各的。轻松是有的,像是甩脱了个包袱。最起码眼不见心不烦。可人就是这样,一旦情境改变,之前情境中的好就被记起。拉紧窗帘,入睡前,杜茜频繁想起祝云涛的好,再想想沙发的逼仄,杜茜心疼了。她多次暗示,可祝云涛装傻,并不接她的话茬。那么好吧,她也没有必要强拉硬拽。可她并不如他冷静,有一阵,听到沙发上匀实的呼噜声,辗转反侧的杜茜都想冲出去,把沙发撤掉,让那个可恶的人从梦的云端摔下来。可沙发不是梯子。

时间久了,他们变成了更加友好的隔壁舍友。互相帮助,互相补台。她有事叫他,他就坐在她床头的化妆凳上跟她说话。化妆凳是结婚时买的,和梳妆台是一套。她让他帮着贴块膏药,他就斜坐在床边,给她贴。贴完,还坐在化妆凳上跟她说话。她没什么话后,他就回到他的沙发上去了。有一回,在他起身要走的一刹那,她搂住他,把他扳倒在床上,他伸直双腿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这床,太软了,真晕床。

真晕床。杜茜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时,祝云涛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以学琴啊。你不是一直想学吗?”

杜茜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过了几天,她真花两千元报了个古筝班。也不单单是漫漫长夜难熬,她也确实想为自己花点钱。祝云涛已经好几年不挣钱了,她挣的钱全花到家里了,过年,她自己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话是这么说,可一直到那个班快要开了,她还没买上古筝,买新的太贵,上千元。挣扎到最后,她还是从一个熟人那儿买了把二手的,六百元。没有架盘,她又去二手市场淘,淘到了一个略显粗笨的杨木架盘,五十元,样子像个岔开的板凳,四个脚很壮实。琴凳就算了,用化妆凳来代替。

真正学起古筝,杜茜发现这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花了钱,不学会心疼,那十来节课她坚持下来了,坚持下来她就体会到了沉迷音乐的好,也体味到了给自己花钱的好。她又花了两个两千元,考了级,老师把她介绍到一个业余剧团,每个周六,这个剧团都到公园一角吹拉弹唱。刚跟别人合时,她有些跟不上节拍,一个打扬琴的张姓男人来指导她,两个人加了QQ,不演奏时,也偶尔聊聊天。有一回在QQ上聊天,杜茜就跟他聊起了祝云涛。他们这个圈子不大,都说祝云涛如今隐居起来了,她分辨不出他们嘴里的“隐居”是美化一个事实还是嘲笑祝云涛。哪种,都让她不舒服。哪种,都含着祝云涛吃软饭的意味。

扬琴张是个很好的听众,在她聊祝云涛的时候,不怎么插言,偶尔插上一句,都说到点子上。他说,像祝云涛这么有才华的人,不过是暂时受挫,时候到了,还会好起来的。内心已经恓惶很久的杜茜盯着对话框里这句话看了好久。又一回,从公园一角出来,她和扬琴张去一家茶室待了一下午。第三次,他们去的是宾馆。

她和扬琴张约会频率并不高,程序也不大变化,都是先做爱,后讨论祝云涛。扬琴张从她身上爬起,每每都会体贴地说,你以后会幸福,你想啊,祝云涛这么有才华,怎么会一直这样呢?国学大师都是越老越值钱的,等祝云涛东山再起,你就不需要我了。他的语调甚至有那么一点伤感。

这样的话一说就说了五六年。后来,杜茜已经不能再听这样的话了,一听就要奓毛。扬琴张很会察言观色,从她身上爬起时,不再多说话,讪讪笑着。杜茜说,你说祝云涛呀,怎么不说了?那个时候,杜茜已经让自己艰难地相信,祝云涛这辈子算是毁了,再无翻身的可能。那回,她跟扬琴张忧心忡忡说起祝云涛连养老保险都没有交,扬琴张没绷住,说了一句,那他岂不是要吃你一辈子?杜茜冷了脸,一把推开他,抓起自己的包就走了。

回到家,一切照旧。祝云涛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开着笔记本电脑。杜茜不看他,进自己卧室时,脚底被硌了一下。靠近门的位置,地板翘起了一块。每次出门进门,都要被硌一下。她以前并不在意,那天晚上她抬起脚,踢了两下翘起的地板,冲客厅喊:“祝云涛,祝云涛!”

祝云涛半天才进来。估计是大口抽了几口烟,掐了。

杜茜压着火,指给他看那块翘起的地板。

祝云涛蹲下来研究。

祝小乐听到动静,跑到她的卧室,杜茜迅速调整表情,给了儿子一个微笑。等小乐回到自己卧室,杜茜想起上个星期小乐过生日,几个同学要来家里玩儿,小乐没让,跟她要了二百块钱,去外头饭馆吃了一顿。她也一样,她外地的同学来石家庄,她从来没让他们来过家里。这样一想,她气更大了,说:“不仅仅是地板,厨房橱柜也都坏了,客厅墙壁也脏得不成样子了。我们要不要装修一下房子?”

祝云涛头都没抬,说:“说地板就说地板。怎么又扯别的?你就是什么事情都扩大化。”

杜茜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心里冷笑一声,说:“那你就来解决地板。”就算换换新地板,也得几千块,他有吗?

祝云涛果然抬起了一张茫然无措的脸,但那神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他看到了她摆放在床头的古筝。“把你的古筝搬来,压住这个角,压上个数来月,就不翘了。”他说。

杜茜一屁股坐在床上。

祝云涛看她不吭气,就先挪开琴凳,不,不是琴凳,是化妆凳。然后,把她的古筝连同架盘一起搬到了门口,用架盘那粗笨的一个脚压住了那块翘起的地板。

事情解决了。

杜茜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怎么就像早有预见似的,从二手市场淘了这么一个粗笨的架盘?她忍不住缥缥缈缈地想,如果她当时淘来的是一个细脚伶仃的架盘,他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好几天,杜茜没有弹古筝。那古筝,放在那个位置太怪异了。它是压住了那块翘起的地板,但它也挡住了多半个门。每次进卧室、出卧室,她都要侧着身体。好在她瘦。祝小乐也瘦。小乐侧身进来问她怎么把琴放在门口,她想了一下说,避邪。她等着祝小乐往下问,她答不上来,就让祝云涛答。可是十七八岁的祝小乐兴趣显然不在这上头,侧着身出了卧室。

杜茜看着祝小乐的身影,估计了一下祝云涛的身板。这几年,祝云涛胖了些,他要是进她的卧室,需要收腹、直腰,深吸一口气,才能挤进来。不过,不是她唤,他从不进来。那么,她就别让他费这个力气了。

从那之后,祝云涛就再也没有进过杜茜的卧室。但他们能隔着门听到彼此都在干什么。杜茜弹琴,和朋友聊天,祝云涛录视频。杜茜观察过他,先在一张纸上简单列个大纲,这大纲也就是几个关键词,真录起来,祝云涛就进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他说古道今,挥洒自如,只偶尔瞥一眼关键词,以防漏了知识点。杜茜让扬琴张听过,扬琴张听完,张大嘴巴,很惊讶的样子,说,讲得真不错啊,很流畅,很有条理,还很风趣。又纳闷地说,按说能火呀,这么生动精彩的课程怎么火不了?不应该啊。

扬琴张的口气很是义愤填膺,像替祝云涛声讨这个社会。杜茜内心很是安慰。扬琴张观察她的表情,接着跟她分析,现在这个社会,得会策划,得会圈粉,流量才是一切,祝云涛就该在快手上开个直播,以他的能言善道,就算给网友解决情感纠纷、经济纠纷都能火了……杜茜偶尔也刷到类似的快手主播,直播间上演的多是精心布局的假戏真做,真诚点的,要么为了仨瓜俩枣的分手费闹个不休,要么为了地边子、房角子打得一塌糊涂。扬琴张还在设想,先巩固祝云涛“知心大叔”的人设,然后花点钱买人气,再后带货……杜茜猛然发现,他这个样子,跟他摇头晃脑弹琴简直一模一样。她愤而起身,离开了。

回到家,侧身而入自己的卧室,杜茜想起自己本来是要跟扬琴张说用古筝的一个脚压住翘起的地板这件事的,其实,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用时间来解决问题吧。

过了一个来月,一天晚上,杜茜自己把古筝连带架盘挪回了原位,地板果然服服帖帖。谁知第二天一早,杜茜赫然发现,地板又翘了起来。她愣愣地看了半天,临上班前,又把古筝和架盘挪到了门口。

在门口也没什么不好。

《洪湖水》没有弹好,最后一节有些拖泥带水,走思了。杜茜犹豫着要不要再弹一首,收回胳膊,叹了一口气,朝后仰了仰头,让自己酸疼的脖子放轻松,同时侧耳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动静。祝云涛已经躺到小卧室的床上了?

杜茜打开半扇门,喊:“祝云涛,祝云涛!”

果然,祝云涛踢踢踏踏的声音是从小卧室传过来的。

杜茜懒洋洋地从化妆凳上站起来:“你帮我把筝挪到床头吧。”

祝云涛挺胸、收腹,挤了进来。“是不方便。”他说。他洗了澡,换了件两股巾背心,拖鞋湿淋淋的,湿印子踩到地板上,地板很快花了。杜茜最讨厌他洗澡后不换拖鞋,穿着淋了水的拖鞋到处走,今天她一声没吭。祝云涛丝毫没有停留,反身,搬起古筝,递给她,自己搬起架盘,放到床头,试了稳不稳,又伸手去她怀里接古筝,杜茜心里跳了一下。他已然接过古筝,放到了架盘上,整个动作很流畅。

然后,祝云涛看了一下地板,说:“明天拖吧?今天都累了。我的课还没传,幸亏昨天录了两节,我去传一下。”

祝云涛的背影臃肿而疲沓,让杜茜感到莫名的心酸。他们都老了。杜茜很想叫住他,跟他说,地板拖了还是脏,地板平了还得翘起,他们实在是该换地板了。

杜茜靠在床头,拿起手机搜,假设换地板、刷墙、做一套橱柜,按经济实用型算,大约需要一万多块钱。她又查了查自己的支付宝,付这个钱还是足够的。看了一会儿效果图,很满意。知道网上的效果图和实际装修后的效果有差距,她又想象了一下自己家的实际装修效果,应该不会差——仅仅沙发变回沙发,地板焕然一新,就让她满足了。

删掉刚才录的那段《洪湖水》,杜茜又坐在化妆凳上,弹了一遍《渔舟唱晚》,这回一气呵成。她发在快手上。她也有快手号。但她只在快手上保存自己的作品。点开扬琴张的微信,她很想跟他说说祝云涛,说说他们家就要来临的变化。但好像又没法说,跟扬琴张,她从没说过祝云涛在沙发上住,是因为一个好笑的名词“晕床症”。这个原来只用来哄孩子的词,后来成了他们家一个秘密的存在,横亘在他们的生活中间。但这个词不能提,跟任何人都不能提。现在,这个词要从他们家消失了。只要这个词消失,她才不要祝云涛觍着脸去当什么快手主播呢。这样的生活又不是不能过。犹豫了一会儿,她关了手机,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凌晨,她做了个梦,梦中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瘦,年轻,意气风发,杜茜给这个男人打电话,拨的号码却是祝云涛的号码,但怎么也拨不出去。

侧耳听了听,没听到祝云涛的动静。估计还在睡。杜茜起来了,扯开窗帘,一个晴朗的天。地板果然翘起了,杜茜躲开它,出卧室门,去洗手间洗漱。洗漱完,还没有祝云涛的动静,她去厨房做饭,经过客厅时眼睛一下子被沙发粘住了。沙发像一个狼藉的战场。她很吃惊,走近看,果然是祝云涛的凉席、枕头、毛巾被、袜子、烟盒、书。

杜茜站在客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切又恢复到了原点。不同的是,沙发上没有祝云涛。厨房里也没有。小卧室也没有。杜茜回过神来,忽然想到祝云涛应该是去买早点了。他们楼下新开了个“早点到”早点铺,这两天大酬宾,油条一块钱一根,小米粥免费,他俩吃顿早餐只需要三四块钱。不过,得排队,有时候得排到上午十点。

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杜茜坐到沙发上,点了一下鼠标,屏幕开了。她随便点开一个视频,祝云涛的上半身冒出来,他的脸在屏幕上干净而白皙,小眼睛一眯,简直称得上慈眉善目,她听到他的声音:

你们知不知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哪有毛病?不知道吧?我们见过太多这样的用法,实际上是错的。正确的顺序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自《孟子·尽心上·忘势》。不信你们去查一查。没错,古人都是先“穷”后“达”,现在我们都是先“达”后“穷”,这个顺序一反,意思可就差远了。

祝云涛又开始讲《孟子》了。杜茜起身走开了。让他的声音在客厅里空响着。

杜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小卧室的床单是皱的,祝云涛从小卧室爬起来,挪到沙发上去睡,是夜里几点?

杜茜觉得这个问题很难思索出答案。

听到肚子咕咕叫,杜茜撕开一袋牛奶喝掉,又转悠到沙发和茶几那块领域。这里的空间很窄,走进走出不太方便,但适合祝云涛录视频。杜茜俯下身,把茶几挪开,茶几是钢化玻璃的,不沉,只消抬一抬就挪开了。茶几上祝云涛的声音也消失了,应该是这节课结束了。

这十来年,她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这张沙发。

沙发其实已经坏掉了。沙发虽然是布艺的,但四只脚是铁的,两块碗状的铁扣在一起,用螺丝钉拧在木头上,挨着墙的一块碗状铁被压瘪了,比其他沙发脚矮了五六公分。不注意看发现不了。但天天在沙发上睡的祝云涛肯定是一清二楚的,杜茜想象了一下,那个位置应该是祝云涛放脚的位置。如果塌陷的不是他放脚的位置,而是放枕头的位置呢?如果他每天从沙发上爬起时,都是歪着脖子的,浑身酸痛,他还能“穷则独善其身”吗?

杜茜去阳台的工具篮里找工具,没找到斧头,找了把鹰嘴钳。先把沙发上的东西堆到茶几上。挪沙发的时候她有些犯难,不过,她从来都是一个不惜力的人。沙发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重,先让靠背触墙,再悠着劲儿让沙发倒地,沙发的四只脚就朝外了。四只锈迹斑斑、沾满灰尘的脚。杜茜拿起鹰嘴钳,把和瘪脚相对的那只脚先敲坏了。完了直起腰,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猛地,她又俯下身,“咚咚咚”好一阵敲,直到把剩下的两只脚都敲坏。

沙发“扑通”一声落地时,她吓了一跳。

找不到空调遥控器,杜茜又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回沙发上,遥控器出现了。杜茜打开空调,吹自己身上的汗,这时听到门被敲响。一定是楼下的邻居找上来了,那一声“扑通”实在太大了。

是祝云涛。他手里拎着三根油条,塑料袋里装着稀汤寡水的小米粥,另一个塑料袋里是黑乎乎的萝卜条咸菜。

“吃饭。”他说。

祝云涛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餐桌上,一屁股陷在沙发里,点开郭德纲的一个相声,他根本没有感觉出沙发的变化。杜茜冷眼看着,那沙发的四只脚都坏了,竟然更加稳当,只是位置更低了一些,像一个把自己深深埋入尘埃的人。然后,祝云涛的目光停留在茶几一角的鹰嘴钳上。

梅驿,原名王梅芳,一九七六年出生,河北人。作品见于《十月》《花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出版有小说集《脸红是种病》。曾获《十月》青年作家奖、《中国作家》文学奖、孙犁文学奖。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