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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上一条河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徐贵祥  2021年06月16日11:32

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溆浦南站下了高铁,一头扎进雨雾,向雪峰山腹地开进。山路忽左忽右,视野时明时暗,右手边上始终伴随一条宽约百米的河流,像是我们跟着它走,又像是它追着我们走。两岸绿树摇曳,宛如列队的士兵,目送我们前行。

新认识的当地朋友陈黎明坐在对面,指着对岸隐约蜿蜒的小路对我们说,那是一段茶马古道,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抗战后期,湘西会战的时候,军队也是从这条路上通过,翻越屏障,抵达战场。我眺望那条小路,好像一条细长的伤痕,镶嵌在山的脚背上。从车窗往外看,烟雨朦胧,小路和小河一起隐没在远方。

后来知道,小河的名字叫诗溪江,是长江流域最基层的一条河。尽管刚刚下过暴雨,但是河面清澈,在被云朵遮挡的阳光下,像绿色的果冻一样移动,平静、光滑、温润……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头顶上的云层似乎被阳光之手挥走了些许,河面和路面,还有前方的山脊,骤然亮了起来,古色古香的村寨出现在视野里,晃动在光影斑驳的山坡上,如梦似幻。穿透云层和树荫的阳光,似乎更加炫目。望着近处的山峦和山峦的肩膀,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我来过,它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绿水青山,梦中的白云深处,梦中的田园牧歌。

还有那条河。那些来路不明的雨丝从空中落下来,落到这个名叫雪峰山的地方,落到山上的树根和草丛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从这里到那里,从过去到今天。看见它,它是风景;看不见它,它是记忆。这一刻我突然想,这条小河,自从它诞生那天起,就被赋予了一个使命,在这里等待,在这里召唤着远方的诗人。

这一次来,是参加“红色雪峰山”采风活动,先后参观了向警予纪念馆,观看了战争年代的资料片,在茶马古道上重走红军走过的路,观赏了花瑶婚俗体验剧《花瑶喜宴》,同花瑶同胞们一起喝了喜酒并且载歌载舞……一路上,欢声笑语洋溢在“文学创作之旅”庞大的队伍中间。

一连几天,都是在惊奇和惊叹中度过的。在一片巍峨的古树林里,我们听到了一个动人的传说,话说在大炼钢铁的特殊年代,普天之下伐木取柴,当地的花瑶百姓日夜守卫古树林,每当伐木队前来伐木,便每人抱着一棵古树,誓与古树共存亡。一棵树是一个人的神,一个人保护了一个神,因而这片古树林能够得以完整保留,至今仍然屹立山巅,向我们展示那个时代那些人们卓越的精神。担任导游的花瑶族姑娘讲起这段往事,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是自豪和自信。

从古树林下来,住进了“星空云舍”,又是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同小雨斗智斗勇,它从天上下来,我们就躲到室内开会,它走远了,我们就站在山坡上看晚霞。西边的晚霞和东边的天穹交相辉映,夕阳的余晖洒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满眼都是金黄。直到深夜,有些同志还在山上流连忘返,仰望星空,感受闪闪发光的黑夜。当然,最激动人心的还是“星空云舍”的清晨。但凡在高山之上,看日出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早餐,然而在这里,日出已经不是主菜了,最丰盛的大餐是瞬息万变的云、云下的山和山中的梯田,那波浪一般起伏在山背上的诗行,那金边一样镌刻在地球上的曲线,那镜片一样映照着白云的水面……美得让人晕眩。举目望去,天空和大地就好比上帝的画布,天上的云和梯形的田,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个瞬间都在变化着……插上你想象的翅膀,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

凝望层层叠叠由下而上、直线高差一千多米的梯田,我向湖南省作协主席王跃文请教,梯田从山下拥到山顶,水从哪里来?跃文跟我讲,梯田有千年历史,即使在山下干旱的年代,梯田也从来没有缺过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得益于山顶植被良好的涵养能力。跃文的话,让我的思维更加活跃起来,想象一年四季,梯田该有多少颜色,一句话从心底蹦出,千年一首诗,瞬间万卷图。梯田是老天爷给雪峰山的一份特殊礼物,雪峰山又以它新的姿态回馈天意。

2021年5月27日,对于雪峰山来说,是一个悲欢交集的日子,那个了解他们、支持他们、牵挂他们的人,亲手写下“中国·溆浦花瑶梯田”题字的袁隆平院士于前几天去世了,雪峰山花瑶景区的祭奠仪式,特意安排在这一天的插秧节之前举行。

仪式开始,人有哀思天有情,突降阵雨。采风团成员和雪峰山花瑶稻农一起,用花瑶传统的祭祀仪式怀念袁隆平院士。那一刻,我的心中无限感慨,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前途命运的关系,在雪峰山上,在那个花瑶族司仪悲切的呜咽呼喊中,在到场的中国作家、艺术家虔诚的鞠躬中,在花瑶族姑娘手中沾满热泪的菊花瓣中,得到了最有诗意、最接地气的表现。

仪式结束,风轻云涌。从天穹,从远处,从近处,从脚下,从身边,从我们的手边,弹出去一片片柔软的白云,将蓝天擦拭得一尘不染。我们听到了鸟雀的歌唱,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听到了耕牛出征前犹如誓言般的哞哞长啸,听到了由远及近、由虚到实近乎天籁的花瑶民歌。一年一度的插秧节在山背梯田拉开了序幕,一队身着民族盛装、打着红伞的花瑶姑娘在田埂上款款走过。蓝天之下,白云之畔,群山之间,梯田之上,巨幅照片上的袁隆平院士微笑地看着我们。

突然发现陈黎明不见了,目光在田埂上巡视,发现这个当过兵、写过诗、喂过猪的企业家,已经光着腿在田里使牛耙地了。受他的感染,采风团的成员、当地政府干部、景区工作人员,纷纷挽起裤腿跳进似暖还寒的水田里。那个时刻,我们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我们遥远的小山村。

从山上下来,在前往高铁站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条小河。这天是晴天,柔和的阳光均匀地洒下来,河面泛着翡翠般的绿色。我久久地凝视它,我的嘴巴问我的眼睛,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我的眼睛告诉我的耳朵,它从远方来,到远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