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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陈刚:寒鸦归林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 | 陈刚  2021年06月15日09:07

1

泰丰集团的总部大楼在峡江市的黄金地段,是一幢42层高的地标性圆柱形建筑。峡江人民形象地把这幢楼叫大玉米棒子。

新任工会主席明大江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长江,长江出了葛洲坝后水面顿然开阔,颇有气度,让峡江市亮堂了许多。站在办公室里朝外环视,满眼是青翠宁静的远山和奔腾浩荡的江水。明大江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在观察岁月匆匆的模样,目光里盛满了追忆的似水年华。他给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分,被扣掉的十分是闲得有点慌。

这时候,手机在明大江裤兜里剧烈振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显示的是中州市座机号码。或许是个骚扰电话,他在心里想。又看了一眼,没再理会。

明大江调回集团总部前,是泰丰集团华北区域总裁,兼着辖区内几家公司的董事长。他这个董事长的主要任务是与政府各职能部门构建关系,向上面跑要各种政策,或者处理税务、安全环保方面的一些麻烦事,协调公司的政商环境。各公司的总经理负责组织生产经营,完成集团下达的各种经济指标,主抓企业内部管理。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一句话说白了,明大江负责的是公司院墙外的事。总经理们负责公司院墙内的事。这个比喻,很形象。

院墙外的事,一般发生在属地,小麻烦可以就地解决,主要取决于当地政府的态度。明大江通过一年多的时间,和企业属地的政府构建了良好的人脉关系,经常在企业面临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总能寻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景致。如果是大麻烦,譬如出了较大的安全环保事故,或者政策性支持的大额资金出了岔子,当地政府的行政权限解决不了,只能往上报,最终要通过省城的关系才能解决。有时候,求救路径不对,找人不当,结果比提油救火还令人尴尬。碰到这种情况,明大江就像个上错了动车的疲惫旅人,焦虑又迷茫。庆幸的是,他每次都能找到张信峰帮忙“灭火控场”。张信峰与明大江是大学校友,也是他的同乡,在中州市做了十几年的房地产,有十分丰富的政商人脉圈。他每天的工作好像就是请人喝酒,替人买单。这些年,他一直在不停地张罗各种酒局,官员、银行、公安、建筑承包商,甚至拆迁钉子户,他都有能力给组到饭局上来。都说房地产赚的是快钱,却不知道赚快钱的捷径是快花钱。

张信峰对小师弟从鼻翼里哧出一声嘲讽的笑,拍了拍明大江的肩膀,说,“不要总是临时抱佛脚。得想法把庙宇搬到大佛扎堆的地方,平常多烧香,有事了保管拜啥啥灵,求啥啥准。”明大江觉得这话说的在理,“大佛扎堆”的地方不就是省城嘛。

没过几天,明大江将区域办公室从平原市迁到了省城——中州市。

组织各种饭局,后来成了明大江在中州工作期间的主要工作和生活内容。饭局的功能是要不留痕迹地将特定的对象罗织入局,为了保证饭局质量和愉悦气氛,联谊多以同学、校友、老乡相聚为由头,熟人介绍熟人,滚雪球一样吸纳人脉。他谨记张信峰的教诲,只管烧香拜佛,从不求事祈愿。见面点头,喝酒碰杯,三番五次,再生的面孔也混熟了。在不同场景的觥筹交错里,明大江慢慢笼络了一大群各厅局级的重要人物。虽然大家嘴巴上很熟络,因为没有利益牵绊,感情的根子还没有扎进心里去,都把握着分寸,酒也喝得很谦虚。张信峰说:根这个东西,要扎得深,扎到人的心里去。扎得浅了,也不能称其为根,那只能叫须。这句话里深藏了无尽的玄机,也像潜规则里的理论。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明大江用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一下,一个生冷的声音冒了出来:“你好!明大江。我是中州市纪委监委的刘小鹏,有桩关于胡曰案件的事情需要请你核实一下。请你在后天下午赶到中州市黄河路28号纪委监委办公楼。”这是不容置喙的语气。一个陌生人在遥远的地方,给明大江颁布了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简直是莫名其妙。

明大江盯着手机没说话,僵持了一阵,屏幕黑了。那个声音再次冒出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给你单位发协助调查函。”语气明显柔和了一些,但底气充沛。

明大江心里一惊,在大脑里飞快地检索着“胡曰”,头脑里渐渐展现出一个清瘦的男人,那张白净的脸始终浮着微笑,一副永远温文尔雅的情态。

2

明大江认识胡曰的时候,胡曰还是省发改委的常务副主任。当时泰丰集团有两家公司节能改造项目的补助资金卡了壳。从企业属地市申报了两次,省节能办都没批下来。不是不批,是安排项目验收的专家组忙不过来。专家们不验收,资金不能拨付。全省积压的项目验收档期已排到了半年后。节能办是发改委的一个部门。明大江通过省工信厅的一个副厅长老乡约到了胡曰。两人都是省经济口的主要领导,时有工作方面的交集。胡曰很爽快地赴了饭局。

胡曰是个风趣的人,喜欢拿自己的名字讲故事。他的名字是父亲的得意之作。胡曰的父亲念过私塾,能背《论语》,在那个年代算乡村知识分子了。与乡邻论理,每到关键时刻就搬出“子曰”。乡里人不懂《论语》,也辩不过他。就背地里说孔子也不是个好人,尽向着人家老胡说话。老胡也懒得解释,只是气得心里发毛。儿子出生后,他取名胡曰,兴奋得就像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事。见到乡邻,嘴跟刮风似的,讲这个名字的意思。胡曰,就是我老胡说。子曰,就是孔子说。乡邻们打趣他:“孔子说,后面是有话的。老胡说,说什么呢?下面没话了?不会是八道吧?哈哈。”老胡脸上热得冒汗,也说不清楚,又生一出闷气。他动了在胡曰后面添个字的念头。白天思谋了一天,夜里还掌着灯,端详着破了封皮的《论语》,一直枯坐到五更鸡鸣,头上的汗渍都积成了白碱,还在叹气——论语里没有一个字的话。再有乡邻调笑,他嘴里冒一句,“讲了你们也不懂。不与鄙夫理论。”为这个名,老胡生了不少闲气。便寄希望于胡曰十年寒窗苦读,盼着将来儿子能出人头地,再说话自然就有了分量。

这个古怪的名字给胡曰添了不少乐趣。上学的时候,老师用花名册点名,胡曰经常被认作“胡日”。老师用犹疑的口气拖长了声调喊:胡——日!同学们用不解的表情看着他,笑炸了课堂。下课后,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瞎搞”——这绰号真是屌炸天了!从小学到大学,直到参加工作,他几乎都是伴着这绰号叫大的。如果偶尔有人叫一下他的大名,他倒会愣怔一下,好像是别人叫错了名。入职后,从“小胡”叫到“胡科长”,再到“胡处长”、“胡主任”,皆被职务取代了绰号。胡曰嘚瑟地笑着说,“我的名字闲置居多,只写不叫,尽在浪费纸张,真是‘瞎搞’,呵呵。来,干杯干杯。”

胡曰用自我调侃的方式把酒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听完故事的人仿佛都傻了一样,很久才缓过神来。其实故事并不好笑,但满桌的人没料到领导也会这么“闷骚”,都开怀大笑。多么有趣味的领导,哪个领导会拿自己的名字开涮?真是平易得一点距离都没有!有了群众基础的笑声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甚至还饱含了深情。几个人居然当场笑出了眼泪。

回家的路上,明大江还在一遍遍回忆送别胡曰上车的细节,生怕出现什么纰漏。他把五万元现钞装进了一提茶叶盒。递给胡曰的时候,胡曰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而是用探询的目光瞥了一眼明大江。明大江来不及咀嚼那一瞥,赶紧拉开车门顺手放了进去。胡曰很有内涵地掂了掂茶叶盒才放到脚边。明大江望着扬长而去的汽车背影,突然有了种大功告成的轻松。送礼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一旦决定要送,就必须得送出去。送出去就有了希望和盼头。如果送不出去,心里反而憋得慌,像是无端地怀揣了一堆失望。

这顿饭局后不久,胡曰就安排专家组对两家公司进行了验收,很快补助资金也拨付到位了,一共是两千三百八十万。这些日子明大江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其实他只等了十天,却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现在明大江终于如同卸了犁的牛一样轻松起来,赶紧给集团董事长和分管财务的副总发了条邀功的短信。

款项拨付到账后的第二天,胡曰主动给明大江打了一个电话,问了资金到位情况,顺便邀请他到办公室来坐坐,说:“有些话,电话里不方便。当面说比较合适,一定要过来啊。”最后还约定了时间,说:“明天上午刚好有空。”

明大江心里面在鼓胀,像要破土的春笋,激动哇。领导都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的人,听了上半句还得琢磨下半句。他想起了张信峰说的“扎根”理论,揣测着通过这件事双方都有了往深里扎的意思。他放下电话,无比愉悦,伸手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才安排秘书去北山超市买了两条黄鹤楼极品香烟,装进了档案袋。他懂得不能空着两手去见胡曰。

胡曰的办公室比想象的要大,进门是一个玻璃隔断的小会议室,然后才是办公室。这是很多单位处理超标准办公面积的惯常作法。大套小,小中见大,别有乾坤。

胡曰嘴边像挂了两个小括号,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等明大江走近才用下巴示意他坐下。明大江把胡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往外拉出一点,顺手将档案袋往前一推,说“给胡主任带了几条烟。”这才将半个身体搁在椅子上,又挺直了腰身面向胡曰,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一迭声地说:“这次真是太感谢了,给您添麻烦了。”

胡曰不说话,含笑着打开档案袋,把两条烟倒出来,又朝档案袋里瞅了一眼。确认空了。他拉开抽屉拿出几沓钱快速装了进去,往明大江面前轻轻一推,这才开口说话了。“大江啊,你还不了解我。我不会怪你,人不知而不愠嘛。”

明大江垂头看看档案袋,又抬眼狐疑地看看胡曰。他猜想这是胡曰要把上次放在茶叶盒里的钱退回来的意思。但他不明白,胡曰为什么要这么做?按常规,事情如果没有办成,领导退礼是为了自保。但现在事情已经帮忙办成了,退礼便显得不合情理了。难道是嫌送的礼轻了?明大江的心里面直打鼓,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神态拘谨又腼腆。

胡曰见状不由噗呲一笑,脸都笑歪了。明大江更迷惑了,怔怔地看着胡曰,半天找不出一句话。胡曰笑完了,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出来拍了拍明大江的肩。一下,再一下。很有力道。胡曰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目光盯着烟雾散尽的地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表情,讲了一段他陪父亲到医院开刀的故事。

前几年,胡曰的父亲大腿上长了个瘤子,需要做切除手术。那年月,不给主刀大夫打点一下,患者和家属心里都不踏实。老是疑心刀子下去会多剜出一坨肉,或者留点线头什么的。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社会新闻里相关的传言搅和在一起看待医患关系,传言有时相互矛盾,有时又相互印证。听多了,心里更加杂乱。那天,胡曰的父亲刚刚听完邻床病友讲了一个故事,说某病人术后两年,创口一直不能愈合,后来复检才发现刀口内有半截纱布。绘声绘色的样子,仿佛亲眼所见。末了,又用神秘的语气总结道:如果手术前礼数周全,就不会遭这个罪了。胡曰过去陪护的时候,父亲的表情有些忧伤,张着嘴,嘴边有牙齿咬过的痕迹。他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抚摸了一阵肉瘤子,又把手掌放在额前反复摩挲,像在思谋什么,神态紧张又沮丧。最后忍不住还说了句《论语》里的话,“礼之用,和为贵。”又嘟囔着“礼多人不怪”。胡曰明白了,这是父亲在教他给大夫以送礼为“礼”。胡曰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犹豫了一阵,还是包个红包送到了主刀医生的办公室。正好就医生一个人在研究CT片,琢磨明天的手术。医生看上去敦厚持重,没料到他竟然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例行公事一样,顺手就把红包放进了办公桌抽屉。胡曰虽然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却顿感轻松。得知胡曰已经成功送出红包的消息后,父亲不再焦虑不安,一副很受鼓舞的样子,坦然走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父子俩皆心生默契。出院的头天晚上,医生把胡曰叫到办公室,红包原封不动地退给了他。医生摘下口罩,声音舒缓,表情丰富,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说手术前收下红包是为让患者心安,能以良好的心态配合手术,积极的情绪有助于康复,这叫“内视想象疗法”,也就是利用自我暗示的力量提高疗效。现在看来,效果很好。红包的使命也完成了,该物归原主了。这个意外的结局,让胡曰差点感动得流泪。

故事讲完了。胡曰还是心潮难平,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说,“我理解送礼人的心态,不送心里不踏实,送出去了心里不甘,送不出去心里又不安。所以啊,我理解你。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把钱收回。烟我留下了,你的心意也算尽到了。不瞒兄弟,这几年我累计退还的礼金都有几百万了。而且我会始终为每个送礼的人保守秘密,当然,也包括你。因为自从走上领导岗位后,老父亲就经常拿孔子的话教育我: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明大江这才幡然大悟,对胡曰的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拿着装钱的档案袋,浑身有种溺水般地无力感,但内心却很温暖。他想起了张信峰说的一段话:若是胡曰说有问题的,那人肯定有问题。若是说胡曰有问题的,那人肯定也有问题。胡曰在政商两界的口碑就是这么刚正。胡曰简直就是个羔羊一般纯洁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就根本不会有肮脏的颜色。

3

明大江拿着刘小鹏发过来的“协助调查函”,给集团纪委书记和董事长简单说明了情况,就买了一张去中州的高铁票。明大江躺在高铁座椅上,心里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闭目陷入了往事,开始推演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真相是无底洞的底。说到底,他还是想去挖,直到找到真相。

明大江在心里骂的这个人,叫张兵。张兵以前是张信峰手下的一个项目经理,做过几个楼盘,后来辞职开了一家红木家俱馆,偶尔也做点古玩玉器生意。张信峰似乎并不介意兄弟背离自己,经常带些朋友过来看家具,给张兵撮合了不少生意。不知其中底细的人,还以为他俩是好哥们。其实,两人并不过心,这是个秘密。有次张信峰酒后给明大江说过,张兵太狡诈,要防着点,不知他心里会憋着啥坏。但明大江看不明白的是,张兵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在看张信峰的脸色行事,永远一副央求带作揖的巴结样子。再看他平日说话也不像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倒是处处在照着对方的心思走。

明大江和胡曰再次见面,就是在张兵的家具馆里。家具馆看似平常,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楼是门面,摆放着一些金丝楠木、大叶紫檀、缅甸红酸枝、黄花梨等名贵木材打制的高档家具。二楼是个私人会所,可以喝茶,可以吃饭,博古架上摆了些古玩玉器,显得极其高贵雅致。在一楼大厅设置了一面隐蔽的活动背景墙,朝两边滑开后,露出电梯门,电梯直通二楼,十分隐秘。

明大江接到张信峰的短信后就赶过去了,短信里只有一句话,“速到张兵二楼茶室。”他进去的时候,胡曰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估计刚才张信峰发短信的时候,他就过来了,可能是不方便打电话才发的短信。张兵正从一个木箱子里往外取一尊鹅颈瓶状的瓷器,扭头朝明大江咧嘴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又埋头自顾自地开始搬弄瓷瓶。

张信峰站起来说,“胡主任得到组织重用,马上要到平原市任代市长了。今天小聚一下,给他送个行。”话说得很平淡,内容却很丰富。

明大江明白这番话里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他们集团刚好在平原市有个化工厂。只要攀定这靠山,往后平原化工厂的烂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明大江每个毛孔都激动地收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敛住了惊讶的表情。

胡曰微笑着扬了扬手,“都是自家兄弟。坐嘛,坐嘛。”

明大江心里明亮了,立马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双手捉住胡曰扬起的手摇了摇,“恭喜恭喜!”

说话间,张兵已经将鹅颈瓶状的瓷器摆在了茶台上。胡曰拿起放大镜凑近了看,目光像超市的扫描器在辨认条形码。他脸上浮起的轻微兴奋,很快就收敛在了始终含笑向上的嘴角里。等他意犹未尽地放下鹅颈瓶后,慢慢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眯了眼细细地品味,似在闻香识茶,其实回味的却是瓷瓶的质地。

张兵表情夸张地望了一眼胡曰,佝起背,伸长脖子,脑袋都要抵到瓶颈了,两道目光像蚯蚓一样在瓷瓶上蠕动。隔会儿便朝胡曰偷瞄一眼,像有话含在嘴里打转,只是没冒出来。他在急切地等着胡曰对瓷瓶的评价。

张信峰站起身,主动找了桩活儿,把烟缸清理干净了又放回原处。明大江心里在想,不是说给胡曰升任代市长小聚的,怎么变成鉴宝活动了?他想开口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憋住了。正兀自寻思着,胡曰开口了。

胡曰几乎是用朗诵的腔调在科普瓷器知识。这是一尊上好的宋钧官窑瓷瓶。钧瓷诞生于禹州,始烧于北宋初期,徽宗时期钦定为宫廷御用。钧窑成为宋代五大官窑之一,宋钧官窑器物不仅色彩斑斓,而且造型独特。钧瓷以独特的窑变技术闻名于世,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特点。钧瓷的名贵也在于其独特的窑变釉色,其釉色是自然形成,非人工描绘,每一件钧瓷的釉色都是唯一的,故称“钧瓷无双”。窑变是天工与人巧共同作用产生的神奇变化,“虽为人作,宛自天开”,每件钧瓷都是独一无二的意外之美、偶然之物。为何民间有“黄金有价钧无价”、“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说法呢?他在讲述的过程中,一对黑眼珠转来转去,似有千军万马绕在他眼前奔腾。大家瞪着眼睛,像那些成绩不好但很认真听讲的学生。

胡曰越说越兴奋,又抚着瓷瓶,摸得格外的仔细,丝丝缕缕就像在盲绣一件织锦,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灿烂无比。说你们看这件器物,形体饱满玲珑。开片自然,指感光滑。再说色彩,明显是玛瑙釉水在烧制后形成的鲜明层次感,多种釉色在瓶身构织出的绚丽多彩,更难能可贵的瓶身还布满了珍珠点、兔丝纹和鱼子纹。这红叫火焰红,热烈奔腾如灿烂的晚霞。再看它呈现出的蓝色,也不同于一般的青瓷,是各种浓淡不一的蓝色乳光釉。较深的称为天蓝,较淡的称为天青,比天青更淡的称为月白,都具有莹光一般幽雅的蓝色光泽。看见没有?整个瓶体都洋溢着莹光一般的蓝色乳光。

在胡曰的启发下,大家似乎慢慢找到些感觉了。只见瓶身釉色通体透亮,乳光晶莹,呈现出红中透紫、紫中蕴蓝、蓝中泛青、青中寓白、白中隐红的五彩渗化效果。在灯光的映射下更加五光十色,相映生辉。

胡曰用一种专注而遥远的目光看着鹅颈瓶,就像瓶身上正在上演着一出戏,他正看到紧张处。然后,他用食指弹了弹瓶身,嗡嗡两声,十分悦耳,像抚琴后仍战栗于琴弦上的余音。

张兵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长气,说:“只要不是赝品,心里就踏实了。好瓷巧遇有缘人。既然胡哥喜欢,如果不嫌弃,就送您当临别赠礼了。瓶,代表平安吉祥。祝哥哥到平原市一马平川,平平安安。”

胡曰笑着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喜欢钧瓷而已。你有这份情,哥已经受用了。礼太重,不敢收,也不能收。真有心,就放在你这里,等我每次从平原市回来,能欣赏欣赏就满足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呵呵。”

张信峰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浮皮潦草地说了一句,“张兵帮忙好生看管,每次我也可以来一饱眼福。”

明大江发现胡曰的眼里似乎瞬间掠过了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耷下眼帘,把平静藏在脸皮底下一微米的地方,很好听地笑了一下,说:“可不敢开玩笑,有合适的买家,你尽管出手。你的宝物你作主,这样对大家都好。”说完,胡曰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泰山北斗的姿势,看着大家,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

张兵眉毛一扬,极隐秘地给张信峰递了个眼神,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随即嘻嘻一笑,立马站起身,弓腰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又扯到孔老夫子那去了。记得老人家还说过一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看今天厨师的技艺如何?请各位移步。”

大家跟着起身挪步到了餐桌。话题也转到了胡曰即将任平原市代市长上,频频举杯相庆。张兵知道平原市有个化工厂归明大江负责管理,就怂恿明大江给胡曰单独敬酒。一连干了三杯。

胡曰用纸巾抹了抹嘴角,一脸真诚地说:“希望兄弟回头向集团多争取政策,在平原市多投资项目,就是对哥最大的支持啊。当然,化工厂有什么事情需要政府协调的,也尽管去找哥。于公于私,哥都会尽力处理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称兄道弟了,明大江有些感动。两人又连着碰了三杯。

4

明大江到中州市后,一看太阳已经偏西了,觉得今天约见刘小鹏有点晚了。他在纪监委办公大楼附近找了家酒店,安顿好后,给刘小鹏发了条短信,约好了明天上班的时候见面。

酒店临着环湖公园,公园东北角有个“云裳会所”,典型的徽派院落,青砖白瓦,很像古代大户人家的私宅。后院开了一道暗门,直通公园的环湖栈道,这样就等于与公园连为一体了。平常院门紧闭,只接待预订的客人,须凭手机回复的数字序号,按密码键才可入内。而每次预订后发送的数字序号都是动态的,十分隐秘。客人们吃完饭可以在公园里散步消食,也方便客人立马融入如织的游人,大遁于无形。

明大江在任区域总裁期间是这里的常客,接待过不少省厅的领导,也参加过一些商务应酬。明大江住的房间窗户正好对着会所。他不禁脑门一热,信步下楼,绕过公园北广场,直奔会所而去。公园里一群大妈正在跳“春光里”的广场舞,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他隐在门洞里贴耳倾听,院落里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正纳闷着,一个巡逻的保安从后边蹿过来,警惕地问他在干什么?

明大江矜持地转过身,歪着脑袋说:“等个朋友,他应该马上就要出来了。”

保安“噗呲”一下笑出来,声音发飘地说:“这个会所早就查封了。现在当官儿的哪还敢来这里吃饭?装啥呢装?”

明大江很惶惑,嘴上又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已经走了样儿,窘得不行。只好解嘲似的呵呵一笑,赶紧递过去一支烟。

保安接过香烟,眉里眼里都笑开了,换了一副蛮有把握的口气说:“撒尿到那边去,转角就是公厕。”

明大江就坡下驴地回了一句:“啤酒喝多了,谢谢兄弟。”赶紧一溜烟儿地拐进了公厕。

明大江回酒店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云裳会所”的那些往事。记得胡曰在平原市代市长位置上只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在人大会上去了“代”字。那天是张信峰帮忙组的局,本意是由明大江买单,一则感谢胡曰半个月前,刚带领市政府各职能部门负责人在平原化工厂开了专题会,解决了化工厂一揽子的历史遗留问题,涉及政策性减免税费未到位的,还有安全环保距离不达标需要协调周边住户搬迁的,都是多年悬而未决的麻烦事。二则祝贺胡曰去代转正。于情于理,这顿酒都非明大江请不可。让张信峰出面组局张罗,也是圈子里惯常的行事风格。谁的面子大,谁出面组局,去的人看面子,买单的人也有面子。总而言之,请客吃饭是个面子工程。

酒过三巡,张兵才满脸尴尬地赶到,还带来一个朋友,叫杜远。是做古玩生意的,高高瘦瘦,架副眼镜,面皮白嫩,说话声音也细,像个女的。张信峰本来就嫌张兵来迟了,还带个外人来赴约,心里更加别扭,眉头耸动了一下,停止咀嚼,囫囵中嘟噜出一句,“磨叽人办不成亮堂事,连喝酒都迟到的人哪。”胡曰微笑着摆了摆手,又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俩落座。张兵这才讪讪地展颜一笑,连忙鞠躬表示歉意,又端起面前的酒杯干了一杯,说:“不好意思,从杜总那里出来就碰上塞车了。”

张信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佯装高兴的样子,和杜远碰了一下杯,说,“欢迎新朋友啊。”

张兵嘴里含着一大口菜,忙里偷闲地补了一句,“杜总可是大收藏家,是胡市长特意让我今天请过来的客人啊。”

满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胡曰和杜远。胡曰已经举起了酒杯,笑着用目光示意大家同饮。杜远只浅浅一啜,就轻轻放下酒杯,像是被呛住了一样,捂住嘴唇不停地咳嗽。

胡曰怜惜地说:“小杜一直不胜酒力呀,还是喝酸奶吧。”

明大江和张信峰用探询的目光对视一眼,赶紧招呼服务员给杜远换上酸奶。

经过这一折,除了杜远,大家都尽兴喝开了。明大江心里揣了一肚子要感谢胡曰的话,想借着酒劲表达出来。这也是今天组局的主题。但张兵明显喝高了,戏精附体一样,凑到胡曰跟前,小嘴不停地说,东一葫芦西一瓢,从玉器、青铜器到钧瓷,两只手像小鸟的翅膀一样上下翻飞。张信峰插了几次嘴,也没能岔开话题。如果不把这个话头截住,张兵就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扯下去。关键是胡曰好像被张兵说的动了兴致,很是投机得趣。大家只好都耐着性子捧场。一时,只剩了张兵的嘎啦嘎啦,间或汤匙与碗盅碰撞的叮当声。

张兵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了指杜远,“他那里有个好东西,绝对是国宝级的。”说完,还把两手叉在腰间,左右摇晃,像一只翩翩欲飞的大鸟。

杜远把微笑挂在脸上,眨巴着眼睛不接话,只是摆摆手,像是辩解,又像是反驳,说,“哪有的事嘛。一个道上的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都还没有鉴定。也不好拿出来示人。”

胡曰提起了精神,“哦?好东西让大家分享嘛,不要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况且,只是多看几眼。”

杜远眼睛眨了眨,好像没听懂似的。赶紧给张兵使眼色,一副被出卖了的无辜神情,再也不吭声。

张兵一愣,面露悔色,感觉冒失了,“啪啪”给了自己两耳光,“多嘴!”这下,张信峰可来了劲——知道张兵定是说漏了嘴,他们想捂住什么秘密——越发存心想揭开这块疤,就端起酒杯走到了杜远身边,不依不饶地说:“酒赶人话,兄弟有什么秘密,喝了这杯酒自然就放开了。要不,试试?”

这话像是点准了穴道。杜远一脸老实人要炸毛的怪模样,酒是不能喝的,这秘密也是不愿说的,一时僵住了。有人开始起哄。胡曰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氛围,脸上透出一股恶作剧般的好玩儿神情。杜远先是摇头叹息一声,嘴角扯了几下,只是笑而不语。好容易开了口,也不切入正题,却是讲了一个故事。说话依然不紧不慢,说完一段,还看大家一眼,又抿嘴一笑。既像害羞,又像在卖关子。每到紧要处,他总会停顿片刻,才再往下说。

杜远讲的是一个关于钧瓷的故事。

解放后,禹州神垕成立了四家国有钧瓷厂:钧美一厂、钧美二厂、红旗瓷厂和东风瓷厂。那是个百业待兴的时代,为了力争上游,四个钧瓷厂都在你追我赶、明争暗赛、创造奇迹。1972年,钧美二厂创新钧釉配方技术,专门组成了“钧釉配方试验小组”,对钧釉新配方连续试烧了十七窑,没有烧成一件令人满意的作品,但在失败中得到了烧制过程中天气变化、气候温度、风速级别、加煤多少、燃料优劣和窑炉气氛转换的大量数据,依据这些科学数据,对配方进行重新调整,就有了后来意想不到的收获。1973年初,新的一窑钧瓷开窑后,有几件产品呈现出神奇美丽的窑变。其中一个挂盘,盘体出现一幅图画:夕阳流霞,潭水倒映,鸟雀纷飞,枯木老藤。工人们欢呼雀跃,给这个盘子起名叫“百鸟归林”,还集体创作了一首诗:“钧窑幻出奇妙景,树木成林鸟雀鸣。釉色光韵含神艺,百鸟纷飞归林中。”

一直到1984国庆节前夕,接河南省政府通知,要各钧瓷厂家到北京美术馆参加钧瓷展览。钧美二厂共选中展出钧瓷二十件,其中就有“百鸟归林”挂盘。这次展出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请在京的一些专家学者、文化名人给钧瓷提意见。钧美二厂辗转托人请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

开展那天,老专家如约而至,他对千姿百态、五彩斑斓的钧瓷珍品赞不绝口。当他信步来到“百鸟归林”挂盘旁,沉吟了片刻,直言不讳地说:“产品很好,但你们所定的‘百鸟归林’的名字较差,听着怪热闹,却没有意境和出处。诗写得更差,像儿童编的顺口溜一样。”厂家认为有道理,当即提请老专家给挂盘题名、写诗。三天后,老专家诗已写好,并将挂盘定名为“寒鸦归林”。厂家代表乍一听这名,感觉挺怪:寒者,冷也;鸦者,黑也——怎么会起这个名字?老专家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脱口而出,说元朝有个大画家画了一幅“寒鸦归林图”,影响很大,你们这个挂盘的效果比他的画还好,故此定名为“寒鸦归林”。接着,又展示了他题的诗:“出窑一幅元人画,落叶寒林返暮鸦。晚霭微茫潭影静,残阳一抹淡流霞。”老专家解释说:“‘出窑一幅元人画’你们已知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用‘落叶寒林返暮鸦’呢?因为你们的瓷盘上有树没叶,像是秋天的景色,意境要比‘百鸟归林’更贴切一些。‘晚霭微茫潭影静’,夕阳西下,暮霭笼罩,在湖水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典雅和沉静之美。最后是‘残阳一抹淡流霞’,则传递出缥缈、深远的感觉。”众人拍手称好,如获至宝。“寒鸦归林”最终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一度名动京城,各大媒体记者纷纷前去采访拍照,挂盘因此身价倍增。

九十年代初,当地政府组织钧瓷产品到香港展览,“寒鸦归林”再度被选上参展。遗憾的是,“寒鸦归林”在香港展出后,自此便不知所终……

有传言说,挂盘在飞机托运过程中丢失了。也有传言说,是在从机场转车过程中被人掉包了。这件器物的去向,一度成为了钧瓷界的一桩谜案。当然,这件稀世之宝肯定还在世上啰。

故事讲完,趣味也留在了谜底里。大家心里似乎对挂盘的去向有了答案,全都静下来,看着杜远,有些意外,有些惊诧。胡曰也直直地看着杜远,有些落寞,好像被他的故事定住了。“很好!虽说百闻不如一见,能听到这个故事就很好了。”这句话是带有总结性的。胡曰说完,莞尔一笑,举杯示意大家继续喝酒。

张兵吃惊地看了一眼胡曰,还担心他会继续纠缠着要看瓷盘呢,但是没有。他用举杯这个动作轻易就把话题岔开了。

明大江赶紧拎起酒壶下座打圈,继续招呼大家喝酒。他主要还是想借机给胡曰套个近乎,口中念念不忘表达谢意。

胡曰侧身碰了杯,一仰脖,干了。拿空杯摇几摇,说,“那都是政府分内的事情,不用口头感谢,更不用破费酒水招待,见外了不是?”说完,示意明大江矮下身子,等凑近了才在他耳边悄声说:“市里马上启动‘退城入园’工程,就是将城区里的企业搬迁到工业园,原址用来进行房地产开发,操作好了,有将近两亿的政策性补助。”

明大江兴奋得颤栗了一下,仿佛心中一朵玫瑰正在怒放。又俯身敬了一杯。

在明大江离席轮流敬酒的间隙,张兵悄无声息地出去把单买了。这也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只要有他在场的酒席,几乎都会被他抢单。

散场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了。一行人从后门溜到公园,匆匆消散在了夜色里。明大江借故在前台逗留了一下,找收银员要了发票,一共消费九千八百元。他琢磨着得把费用报销出来,换种形式给张兵回报这次买单的人情。

等他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在远处用手机亮光朝着他比划,示意方位。

走近一看,是张兵。两个人很快就淹没在了夜色里。

5

明大江跟随刘小鹏进了询问室。第一次约谈,气氛很轻松,时间也很短。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人问,一个人做笔记。墙角一个摄像头对着明大江。

刘小鹏主谈,大致问了他和胡曰相识的缘由以及交往过程。还有他到平原市任市长后与化工厂的交集,有无针对性出台过有利于企业的政策,还有土地出让款返还方面的一些瓜葛。明大江如实回答了第一次送钱被退还的故事,觉得胡曰还是比较清廉的。化工厂土地出让款返还政策都是政府常务会议通过后执行的,而且当地所有的制造企业享受的“退城入园”政策都是一样的,没有特别优惠。

双方交谈的问题看起来很散乱,没有侧重点,但围绕明大江与胡曰的个人交往显然是一个要点。除了逢年过节送点烟酒外,没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而且,胡曰有时还回赠点茶叶糕点之类。在他嘴里,胡曰还算是个清廉的好官员。

刘小鹏没有继续深入追问。然后换了一副口吻,东拉西扯,天马行空,很随意,很热情,都要推心置腹了,很像两个久违的邻居在拉家常。明大江刚进来时的焦躁与紧张没有了,也故作轻松地随声附和。但他心里绷着弦,顺着话题不跑远。明大江每天上午谈半天话,下午回酒店休息。就这样持续了三天。

第四天, 明大江不想再装模作样了。他对这种谈话方式进行了认真审视和重新思考,感觉他们太荒诞可笑,不过是企图套话。况且,他坚信自己和胡曰之间没有经济上的瓜葛,心中再无后顾之忧。

这次无论刘小鹏问什么,明大江都阴沉着脸,不吭声,沉默得比哑巴还彻底。刘小鹏和办案人员从明大江的态度里嗅到了反抗和自卫的气息。

“请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还送过什么贵重的礼品?如果忘记了,想起来后可以随时跟我们谈。”刘小鹏站起身,和另一个办案人员夹着记录本走了。

开门进来两名身着协警制服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把明大江夹坐在椅子上。明大江一见这阵势,意识到事态比想象的要严重,知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依然不动声色,表情自然,但心里很紧张,手心和脚心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似乎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明大江索性闭眼往椅背上靠,作沉思状。

一个协警拍了拍他肩膀,示意明大江把腰挺直,坐正,说不允许靠。

明大江一怔,抬头望了他一眼,那是一张阴沉的脸。他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然后是一片沉默,彼此再无言语。

就这样枯坐了约摸两个小时,又进来两名协警,应该是换班。新来的协警示意他站起来顺着房间来回走动。明大江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才像狗被逼急了,说出来一句要跳墙的话:“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为什么还不让走?!”

一个协警用严厉的眼神盯了他一阵,吐出来的话更像冰碴子,“不许说话!”

明大江神情黯然,晕头转向。大家都带着一种陌生的默契,在冷默中休戚与共。协警们又换了一次岗。沉默中的僵持蕴含了多么强大又多么可怕的寂寞。

明大江熬到了下班的时间,刘小鹏和上午那个办案人员进来了。两人神情凝重地坐在审讯桌前,刘小鹏挥了挥手,示意协警回避。

“想起什么来了吗?”

“该说的都说过了。”明大江苦涩着脸,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你能想象胡曰贪腐金额有多少吗?”刘小鹏用笔杆敲了敲桌面,目光直视着明大江,引而不发,在观察他的反应。

“这和我有关系吗?”明大江故作轻松地反问,心里却有了无端的焦虑。

刘小鹏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都不再吭声,沉默了好一阵。

刘小鹏开始和身边的另一个办案人员窃窃私语。他们的交流很古怪、很艺术,总是装作说得很小心,但恰恰又能让明大江听到点什么。

此时,明大江脑海里波涛汹涌,是一派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蛮荒景象。但他隐约间听到了“寒鸦归林”几个字,心中一激灵。细细思量,又觉得这经过太复杂,前因不搭后果的,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又恐节外生枝。况且,这事与胡曰看似也扯不上关系。解释不清楚,反倒会把自己绕进去,毕竟走私文物也是触犯刑律的。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明大江的内心一直在挣扎。

“今天就这样吧。回去再好好想想,明天早上过来。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说明白了,你就可以走了。最好别抱幻想,企图蒙混过关。如果这样想,我们就要更换谈话的地方了。你明白吧?”这句话看似在交底,更接近于胁迫。话里藏着锋利。

他们将扣押的手机递还给明大江,夹着记录本走了。

明大江出门后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恍惚,感觉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别扭,两腿打着绞,甚至都不会走路了。他趔趔趄趄回到酒店,用手机给张信峰拨了一通电话,语音提示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犹豫了一下,又给张兵拨了一次,却是电话号码并不存在。明大江心里更乱了,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发出微弱的灯光,地板上像镀了一层波光水影。他对着地上的影子盯了几秒,感觉自己的影子又虚又大,像个掉进了时光容器里的魂魄。

明大江失重一般沉浸在了往事里。

那天晚上,张兵在公园拐角处等到了明大江。他把明大江带到了杜远的住所,紧邻黄河的一幢别墅。门铃按了三遍,杜远才穿着睡衣开了门。

杜远已经洗漱完毕,明显准备休息了。对于他们的深夜造访,杜远的脸色隐隐有些不悦,话语也很敷衍,“坐吧,坐吧。”

张兵并不理会这些,从茶几上抓起一个苹果就“吭哧吭哧”地啃将起来。明大江尴尬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抽烟。杜远一边举起胳膊往头顶做着拉伸运动,一边沿着背景墙踱步。咀嚼声、烟雾吞吐声、脚步声,交织着回荡在空阔的客厅里。

张兵用讨好的口气说:“明总不是外人,都是弟兄们,把宝贝拿出来瞄一眼呗。”

杜远愣了一下,很坚决地说:“不敢坏了大哥的规矩。他有交待,只能让有诚意的买家过眼。”

“你怎么能确定我们就不是意向买家呢?”张兵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杜远在犹豫。他用狐疑的目光瞄了明大江一眼。一般人心里有事,脸上都会挂个幌子。明大江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

张兵换了一副劝降的口气,说:“就看看吧,也不会声张的。如果把我们当意向买家,你就没有心理障碍了。是不是?”

杜远只是模棱两可地“呵呵”了两声,一言不发。

张兵见状,赶紧拉着明大江的衣袖往楼梯拐角处走。往左通往二楼卧室,朝右则通往地下室。张兵带着明大江轻车熟路地拐到了地下室,杜远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经过了一个摆满橡皮桶的红酒酒窖。再往里走,是一个吧台。张兵闪到一旁,等杜远过来。杜远在吧台下摸索了一阵,靠墙的酒柜徐徐向两边滑开,现出一道暗门。杜远的手指头弹钢琴样按下一串密码。门开了。

明大江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足足盯了十秒才敢往里走。背靠三面墙摆放着六组红酸枝的博古架,格档里挤挤挨挨地装着各种陶器、青铜器和玉器,屋顶还悬空吊着十几根象牙和犀牛角。中间一个展台,铺了绒布,上面罩着玻璃保护器皿,里面供着一尊高约一米的纯金佛像。

杜远戴上白手套,拉开一个博古架中间的抽屉,捧出一个圆盘。明大江猜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寒鸦归林”了。明大江也学着张兵的样子,俯身凑近了看。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门道。等杜远手中的电筒光束靠近瓷盘,只见釉面下布满了蛛丝张网纹,像金丝楠木,但色彩更丰富。因五彩渗化,相映交辉,表层透光明晰,温润而不夺目,呈现出优雅的乳光现象。盘底的蚯蚓走泥纹晶莹玉润,层次鲜明,有明快的流动感。再看蜡泪流淌纹形成的釉色画面,盘折曲绕,确有寒鸦归林的生动意境。明大江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

张兵凝视着瓷盘,突然闷声问道:“开价多少?”

杜远把电筒光按灭了,眼皮都没抬,声音发嗲地说:“大哥,你开什么玩笑啊。这是替人打探底价吧。行内有规矩的,只和有缘人议价啦。”

张兵下意识地望了明大江一眼,希望他接话。

明大江心里也在盘算,买瓷盘送礼的这个主意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向集团汇报,担心金额太大被领导否决,到时无法调集资金操作。可转念一想,不探个底价,心里没数,又怎么好给领导说透彻呢?

明大江没有直接表态,很有策略地说了一句:“缘乃天定,分在人为。相见即有缘。这缘与分的距离,就看杜总的啦?”

杜远颇感意外,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明大江。沉默了一会儿,他出乎意料地说:“这个我真没法作主。主人要价不低于这个数的。”杜远晃了晃五根指头。

“五十万?”明大江脱口而出。

杜远很动听地笑了两声,说,“后面加个零吧。不过你们可以谈,估计错不了多远。要不约个时间,你自己和挂盘的主人谈吧。”

双方约好了第三天下午,在张兵的红木家具馆见面。

给胡曰送钧瓷挂盘是张兵的主意。张兵知道胡曰对平原化工厂多有照顾,而且平原市即将启动的“退城入园”计划会给企业带来巨额政策红利。资本论说,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对。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谁嫌弃过肮脏不肮脏呢?胡曰无疑是主导政策实施的关键人物。现在不烧“高香”更待何时?但明大江有顾虑,他觉得胡曰是个重义轻利的人,视钱财如粪土的清官,若送而不收,反倒尴尬。他着实没有把握将这件钧瓷送到位。

那晚,两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密谈了很久。张兵就像一个会下盲棋的高手,每一步该怎么走,他早已在脑子里替明大江设好了局。

最终明大江还是被张兵说服了。他的理由是胡曰不爱财,但有雅好。投其所好才是目的,无论金钱、美女、美酒、玉器,还是古董、钧瓷,这些都只是工具,或者说叫诱饵。然后,他现身说法讲了那个鹅颈瓶的故事。原来是张信峰买后给胡曰进的贡,他在平原市高铁站附近刚拍了一块地。宝物暂放在张兵那里代为保管,等胡曰退休后物归原主,这样确保安全。张兵大约非常得意于这个案例,略无旁顾,又肢解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才问一句,这下明白了吧?

然后,两人就去了杜远那里。

6

怎么围绕刘小鹏要求的“想清楚”“说明白”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一堆石头在明大江的心里翻滚,但没有哪块石头有能落地的迹象。明大江很苦闷,很焦灼。他这一宿就在床上翻腾,身体和思想都在动荡中煎熬。一个又一个的谜底开始重叠在一起,一张又一张的脸也重叠在一起,叠成了一场哑剧。现在轮到他一个人分饰那些人的角色了,简直要复杂到心力交瘁。睡到半夜,他越发感觉房间像个幽深的无底洞,诡异的黑暗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他索性打开床头灯。灯光下,记忆里那些模糊的东西仿佛离自己更近了些。

明大江的回忆越滚越大了,像个雪球。

那次明大江约定第三天见面,是给自己留了向集团主要领导汇报的时间档。如果集团领导同意,就认真谈。如果集团没同意,就找个理由谈崩。这样便能进退自如,而且还可保全颜面。

没料到的是,明大江给集团领导的电话汇报竟然是出奇地顺利。当时的政商环境和社会风气也大抵如此,企业为了争取政策,谋求利益,会主动寻租权力,给主事领导行贿攻关,然后拿到各种批文、政府会议纪要。领导听说有两亿元的潜在效益,心里乐开了花,在电话里头笑得一瓣一瓣的。当即同意了他的想法。这让明大江感觉就像在一场竞赛的预选中取得了领先位置。

明大江心里有了底牌,放下电话,双手反枕脑后倚靠大班椅,两腿搭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明天怎么去谈判杀价。

瓷盘的主人是个老头儿,只知道姓刘。杜远叫他刘哥。刘哥七八十岁的样子,佝着背很费力地缩坐在椅子上,走路也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还哮喘得厉害。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也响着嘈杂的呼噜声,像扯风箱。明大江进去的时候,刘哥正哆嗦着捂紧棉大衣,浑身包裹得像个麻疯病人。杜远见明大江进屋,只说声,“刘哥,他来了”。再不吭声,给明大江续上茶水后就退出了房间。

刘哥有一对金鱼眼,见面点头,笑容可掬。但一开口,双眼立马上翻,目空一切,模样不可一世。粗大的喉节暴躁地跳动,声音浑浊不清,间或扬起的手指节也颤抖不停。而且说话的口气又夹枪又带棒,很凌厉。明大江听懂了大概意思,干这行的,相互不用打听姓名,联系方式,见面就是有缘。也不必打探物品来路,相中就成。否则,只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东、西、看、了、吧?”他从大串的喘息里艰难地迸出这句话,像口吃。

“看过了。”

“你想出多少码?”他摇晃了几下身子,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坐得平稳。

“当然越少越好。”

刘哥用混浊的目光睃了一眼明大江,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又翻过掌心捂住了一长串咳嗽。等停顿下来,他再尽力把身体靠往椅背,一只瘦爪子开始在茶桌上拨拉,左一下,右一下,像只吃饱了的鸡,在草丛中漫不经心地找虫子。

明大江估摸着刘哥在掂量一个合适的价格。他想让老头儿快点报价,料定还要纠缠几个回合才会谈拢,倒不如先拦腰砍一次价,探探对方的底。正准备张口说话。刘哥把在桌面上拨拉的手爪子举起来,定在了空中。

明大江看清他把大拇指收在掌心,伸出的是四根指头,表示四百万。

明大江说:“三百吧!看刘哥也是个痛快人。”

老头儿坚定地把四根指头杵在空中。他阻止了明大江再往下纠缠,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明确的手势和决绝的目光。四根指头依然在空中焦灼地颤栗。

明大江虚张声势地站起身,做出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这是他在商务谈判中屡试不爽的经验。只要对方招手示意坐下来谈,必定让步。

事情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转机。老头儿把悬在空中的手指放下来,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在笑。他一字一顿地说:“年轻人请记住,这可不是生意。缘分已尽,两忘相安。”

明大江张着嘴,活像个被人当场出卖了的傻瓜。他只好妥协,重新落座。

然后协商付款方式。刘哥不要现金,嫌麻烦。银行转帐也不行,有痕迹。他只要承兑汇票,而且只要中农工建四大国有银行背书的票。明大江知道,市场上有许多倒卖承兑汇票的贩子和机构,九五折可赎现金。汇票交易通过层层周转,最多可流转几十家单位。到期兑付的时候,背书的附件上盖满了流转过程中涉及的企业公章。资金流向会变得非常复杂。社会上一些来路不明的钱,就是这样洗白的。明大江心里头有了七八分数,果然碰上了老江湖。

明大江从杜远处取得钧瓷挂盘后,心里莫名地袭来一阵恐慌。他对能否将这件礼物顺利地送出去,突然间没了把握。他去找张兵,想让他帮忙牵线搭桥。张兵瞪大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幼稚啊,幼稚!这么贵重的礼物只能单独进献,怎么能让外人知道呢?领导会咋想?真是四两力气二两胆,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啊。”张兵拿出笔,撕下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一串字:荣华小区五幢二单元401。努努嘴,递给明大江看。又提醒一句,今天周六,他晚上应该在家。明大江其实也知道胡曰一般周五晚上会从平原市回中州,周末晚上再赶过去。

明大江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他拿着写有胡曰住址的纸条离开了红木家具馆。

明大江把钧瓷挂盘用绒布包裹好,放进旅行箱,然后用报纸塞严实。他没有自己开车,而是拦了一辆的士,直奔荣华小区。他提着箱子拐到了5号楼下,抬头看了看四楼的两边窗口,灯光都亮着,说明家里有人。他心里突然一阵狂跳,既亢奋又紧张。面对这么贵重的礼物,无论是收受的人,还是送礼的人,都会像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外遇。明大江再次望了一眼四楼的灯光,就像一个准备冲刺的田径运动员在瞄终点线。为了尽量避开外人,他没有选择电梯,而是探头探脑地走了步梯。爬到二楼,就有了气喘吁吁的感受。爬到三楼,就像有了高原反应,每爬一步都要使尽全力的样子。终于到了四楼,脚步早已近乎蹒跚。他定了定神,从楼梯口探头找准了门牌号。

走道里格外安静,明大江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捂住胸口,想镇定一下自己,但心跳依然慌乱无度。他不明白这恐慌究竟来自哪里?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他一边默念着,一边按下了门铃。几秒钟后,门打开了。胡曰系着围裙站在面前,一双手胡乱地在裙布上擦来擦去,脸上露出既惊讶又亲切的微笑,“哦,是大江啊!快请坐,快请坐!”

明大江进门后放下箱子,说,“给领导带了件工艺品,希望您能喜欢。”说完,就剩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了。胡曰和爱人执意要留明大江一起吃饭。明大江哪里坐得住,连声说,“改天吧,胡市长。改天吧,嫂子。啊,改天。”

明大江落荒而逃。他像个刚偷完情的胆小鬼,既欣喜若狂,又胆战心惊,还生怕被人发现。他一步快似一步,赶紧从楼梯间溜下楼。

明大江以为把礼物送到位后,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他更紧张、更焦虑了,还怅然若失。好长一段时间,明大江感觉心里像搁进了一样东西,这东西叫折磨。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拎”着,悬了空,还直晃荡。因为胡曰再没与他有过联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也没有。但坚不可摧的事实是,一个月后,化工厂与政府退城入园的协议签了,政府常务工作会议还专门进行了专题研究并出了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两个亿的收益就有了保障。明大江的心终于落了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踏实和宁静。同时又有些百感交集,觉得这段日子的煎熬值了。明大江因此在集团行政办公会上得到了领导的点名表扬,充分肯定了他在与政府协调方面取得的傲人业绩。明大江心里有些不自在。然而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不自在。

集团会议刚结束,明大江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胡曰打过来的。邀请他周末到家里吃顿便饭。挂断电话,明大江的眼睛有了光芒,连额头都亮了。

明大江给胡曰的夫人带了一套兰蔻化妆品。家宴的氛围真是好,更像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超越了热情。胡曰的儿子在国外留学,家里就夫妻俩。现在三个人围坐一个火锅,四盘炒菜,一边饮酒一边拉着家常,其乐融融。胡曰的样子,不像领导,更像一个兄长,满面春风。他语言的关心、爱护、亲切都充满了兄长的意味,亲切又温暖。夫人更是频频给明大江斟酒夹菜。明大江如沐春风,人也格外舒展,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圈一圈地朝外荡漾。

饭后又喝了一会儿茶。明大江临告别出门的时候,胡曰的夫人从里屋拎出一个旅行箱。明大江一眼就认出那是装钧瓷挂盘的箱子。他有些始料不及,脸上紧张起来,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夫人把箱子放下来,像个羞涩的少女在溪边用脚戏水,轻轻地用脚把箱子往明大江跟前拨,说,“化妆品留下了,但这个不能拿,和老胡商量过的。”胡曰脸上挂着沉默,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帮腔,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他的不动声色既像一无所知又像无所不知。

没料到“家宴”会演成这样一出戏,明大江懵懂了,失态了。他红着脸,很为难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涂满了肥皂泡一样。

胡曰打开门,谦恭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满脸诚恳,语调却像在背课文:“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我说过,不能这样,肯定就不能这样啦。请兄弟理解。”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含糊,却是四两拨千斤了。

门在身后无声地又合上了,明大江仿佛是被门洞吐出来的。明大江这下更狼狈了。他拎着箱子,双腿无力,仿佛被人抽走筋骨。活像个喝醉酒踉跄着脚步的人,正在极力装出没喝多还要证明给别人看的样子。真是又尴尬又滑稽。

明大江再次陷入另一种惶惑里,这是把一件糟心事变成了另一件糟心事。以前是担心这件价值四百万的钧瓷挂盘送不出去,何曾想到会被退回来?钧瓷挂盘已经被公司财务进行了处理,一切将了无痕迹。但如果他自行持有,则变成了贪污。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满肚子回声不绝。等他镇定下来,想着还是先去找杜远联系刘哥,将挂盘退掉,就算打点折,那也是最好的结局。

事情并没有明大江想象得那么简单。杜远在国外度假,但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体贴,还十分地抒情,一字一句都像通了电:“这个好说哇,等我回来就找刘哥噻。那都不算个事嘛。”等杜远回国后,却带来一个噩耗。他拨拉着手机,翻出一张带相框的照片,上面挂着黑纱。刘哥在相框里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们,嘴角含笑上扬,像刚刚听完一个笑话似的。

杜远哀痛地叹了一口气,说,“嗨,真不巧嘛,刘哥上周刚刚去世了。”

明大江的脸立马阴沉起来,仿佛遭了暗算。他在内心里对许多细节进行着想象的设定与排除,后脊梁开始冒冷汗,无语神伤。

杜远换了一副又巴结又讨好的语气,说,“要不,你把货先放我那里吧?等找到下家了,我帮你转手。好不好呢?”

明大江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嘟噜出一句,“让我想想吧!”他溜到卫生间给张信峰和张兵悄悄打了个电话。张信峰认为这不可靠,才几面之缘,相互也不知根底。几百万的东西万一被他卷跑了呢?张兵的建议是等杜远先找到买家,再看货成交。但前提也是钧瓷挂盘不能放在杜远那里。

明大江没有讨到好主意,心里像刀剜一样难受,一副受了辱的神情,扭头给杜远说:“那全拜托兄弟了,有消息就通知我啊。”他没提把货存放在那里。

明大江在想,如果实在转卖不出去,他就将挂盘存放在仓库,让财务做进“库存商品”账目里,变成流动资产里的“库存物资”,不作摊销,不计损益。如果找到买家出手,再根据成交价格在“所有者权益”里变动收益。这样个人就没有贪污侵占的法律风险了。想到这里,明大江彻底舒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 明大江把钧瓷挂盘送到了仓库,变成了“库存物资”。办完这一切,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既像绝处逢生,又像劫后余生。

后来,杜远联系过几个买家,都来看过货,甚至有两家客户都到签合同付款的关键环节了,最后还是出现了变故。这个钧瓷挂盘,渐渐被遗忘在了时间深处,兀自在仓库的角落里散发着瓷质的寒凉。

张信峰后来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是张兵从中勾结促成的这件事。他还一直以为是明大江直接和杜远联系的。张信峰愣怔了一下,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脸上挂出一副上了当的幌子。张信峰很生气,嗓子里差点要蹿出火苗来,指着明大江骂:“当初裤子掉下来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放个屁倒想拿手去捂。你能捂住吗?信球货!”然后,他借着酒劲,又当着明大江的面唾了张兵一口。白色的唾沫挂在张兵的颧骨上,很抒情地朝下蜿蜒。张兵不惊慌,也不失措,脸上始终挂着痉挛似的微笑。他的模样让人怀疑,这副面孔就像一个会微笑的痰盂。等他们一转身,微笑就死在脸上了。“哥,你是喝醉了吧?”张兵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补了一句。

7

明大江熄灭床头灯,透过纱窗,看见天上挂着一弯弦月,月面蚀去了一大块。残月的光呈现淡淡地白色乳光,又带着那么一点苍黄,使月光下的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老照片。他突然想起一句话,除了小说以外的虚构,都是说谎。

人就是这样,总会在某个孤独的瞬间突然发现并认清事实真相,这叫顿悟。明大江突然凝神了,并且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他被人合谋算计了。或许那个“寒鸦归林”的钧瓷挂盘只是一个廉价的道具,一个价值不到千元的工艺品。胡曰可能就是幕后编导,张兵肯定是同谋,还有娘炮一样的杜远、神秘莫测的刘哥,吹拉弹唱都全了。再往深处细想,可能那个鹅颈瓶也是张兵设的局,让张信峰买了送给胡曰。胡曰不收也不表态,就让瓶子永远摆放在张兵那里,似收又没收。指使张兵收购廉价的现代钧瓷工艺品,包装成古董文物,让胡曰鉴定沽价,再诱导有行贿动机的人高价买送。胡曰先收后退,卖酒的不贪杯,不失节,自然能保全不收礼的清廉形象。整个过程中,他们通过低价工艺品溢价数百上千倍后出售,藉此获取巨额回报。让商务流程取代行贿受贿的行为,华美而无私,似乎双方都能因此逃避法律责任。

明大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张信峰的声音。他在电话里隔空劝降:“兄弟,我们都被骗了,是张兵和胡曰设的局。你尽管给纪监委讲清楚过程。但你要记住一点:单位行贿定罪的要件是主观方面表现为直接故意,且一般具有谋取不正当利益的目的。你买那个挂盘,是集团同意的企业投资行为,是不是?企业搬迁补偿也没有谋取不正当利益,是按地方政府制定的政策落实的。是不是?”明大江听出了话里的“话”,什么叫“是不是”?他急切地想在电话里回应什么,但嗓子眼痒得要命,宛如有千百条小虫子在爬,越忍越难忍。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把一场梦惊醒了。

明大江从梦中醒来后,感觉脑子里似乎已放空了,又似乎太满了,要往外溢。他双目微闭,想着那个叫“寒鸦归林”的钧瓷挂盘,不断地回味,不断地咀嚼。原来有些事情,在你以为才是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结束了;而有些事情,在你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其实才刚刚开始。

陈刚,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有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等期刊发表。出版有小说集《没有声音的叫喊》、散文集《黑白乡村》、长篇小说《卧槽马》。曾获第十届湖北屈原文艺奖。现供职于宜昌市文联,任宜昌文学艺术院院长、三峡文学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