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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里面有天使
来源:北京晚报 | 李成振  2021年06月15日07:41

我家楼上住着一位神秘的白胡子老头儿,他那不算整洁的衣着、不修边幅的外表,总让我觉出几分“西部歌王”王洛宾的风范。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是每天早上看到他满面虬髯,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走出小区,傍晚时分又见他一身疲惫,默然返回。比邻而居十七年,他日日如此,只是伴随年岁的增长,他的胡子越来越白、越来越长,走路也越来越艰难。

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傍晚,我远远看见他在快走到家的时候,不慎绊倒在楼下的便道上。一个邻居恰巧路过,把他扶了起来,我也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路护送他到电梯间。我再三叮嘱他,为安全起见,以后尽量不要一个人外出,特别是不要再到小区外面溜达了。

“白胡子”不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腿脚不便,一个人天天早出晚归,到底是去哪里?他回来时为什么衣服上还经常黏着一些粉尘?这一连串疑问,一直是萦绕在我心中的不解之谜,但我隐约感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后来,这个谜团解开了。有一天邻居问我:“你知道那天你搀扶的老爷子是谁吗?”我摇摇头。邻居说:“他是雕塑家刘焕章。”真没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白胡子老头儿竟然是大雕塑家刘焕章,真可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当时北京798艺术区的星空间正在举办“人间——刘焕章雕塑展”,我赶忙去参观,还有幸走进刘焕章先生的工作室,从而对他有了更多了解。刘焕章年少即从名师学习篆刻,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雕塑家。他已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四次个人展览,艺术成就令人仰视。

而刘焕章的夫人,那位每次见到邻居都微笑着打招呼,气若芷兰、年轻美丽的女士,则是沈从文先生的爱女沈朝慧。

话说当初刘、沈二人的姻缘,是“花为媒”——当年刘焕章登门看望沈从文先生时,特意带了一盆盛放的蕙兰,身处艰难岁月,这盆蕙兰给孤独的沈从文先生带来了心灵的慰藉。在沈从文先生的牵线搭桥下,爱情之花也在这两个年轻人心中悄然绽放,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意思的是,沈从文先生原名沈岳焕,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他将会成为“焕之岳也”。光阴流转,刘、沈二人相濡以沫,已携手度过五十多个春秋。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央电视台就拍摄过一部名为《雕塑家刘焕章》的纪录片。由纪录片可知,当时刘焕章一家三口蜗居于东城一条僻静胡同的一间斗室内,正是在这个方寸之地,刘焕章创作了大量令人赞叹的作品。如今,我犹可亲睹,年过九旬的刘焕章,每天穿大街过小巷,步行至一公里以外的工作室,“刀”耕不辍。

“您一周也不休息几天?”在刘焕章先生的工作室,我向他发问。

“待着也是待着,天冷时在屋子里刻木头,天暖时在院子里凿石头。”他一改往日的沉默,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

我望着堆在院子里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继续问道:“这些石头您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都是我的学生帮我找的,那块曲阳石也是。”他指着一尊打磨到一半的半身人像说道。

“您在这儿一干就是一天,午饭怎么解决啊?”

“自己个儿做呗。”

“您还自己做饭?”

“这算什么,我打年轻时就自己做饭。”他的口气轻松极了。

“您每天一个人从家走到工作室,途中要横穿两条马路,可一定注意安全。”

他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我都掌握这几个红绿灯的规律了,再说,我年轻那会儿爱打篮球,是运动健将,身体素质还行。”

我环顾工作室里的雕塑,好奇地问:“这些都是您最近几年的作品吗?”

他指着柜子顶端的一个木雕说:“那算是比较新的一个,我起的名,叫《上班路上》。”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身穿连衣裙、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手机的年轻姑娘,刻画栩栩如生,动中有静,传神之极。

不忍过多打搅他的创作,我起身准备告辞。临别时回头,看到三十多年前刘焕章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两棵海棠树,它俩高高的,枝繁叶茂,树冠遮天……

米开朗基罗说过:“我在石头里看到了被禁锢的天使,只有一直雕凿,才能将她释放出来。”我想,这也是鲐背之年的刘焕章依然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