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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一座山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井国宁  2021年06月15日07:35

半睡半醒之间的我,突然感觉火车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车厢里不知道谁喊的那一句“到秦岭了” ,如平地响起的一声雷,让整个车厢里像炸开了锅。大家纷纷从朦胧的睡意中醒来,揉一揉困乏的双眼,顾不上打哈欠,或者伸懒腰,便齐刷刷地将自己的脑袋凑到火车的玻璃窗前,企图凭借着并不算宽阔的视线角度,尽可能最大化的窥视到秦岭的样貌。

此时的我,正在多年前临近春节的回家路上。秦岭的出现,是一个明确而强烈的信号,预示着家就在不远处。从大家如此激烈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越过秦岭,就能闻到故乡里年的味道了吧?

北方冬日的原野上,一幅幅草木枯败的迹象。天地间,除了皑皑白雪,似乎只剩下各种与灰色接近的色彩了。比如浅灰的野草根须,白雪簇拥着的深灰色湿润的枯叶,以及黑黢黢的树木躯干,在蔚蓝和雪白的世界里,显得突兀和扎眼。

火车沿着巍峨雄壮的山峰攀爬上去,向着平原的底部逶迤而行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心里,一直试图压抑住不让它迸发的某种情愫,突然间如同决堤的海岸,快要将我淹没在故乡的山山水水里。

我这才想起,两年前自己从西安踏上南下广东的火车时,也是走过这段路。没有欢呼和兴奋的表情,可能与彼时的心境不同吧?对于一个想要打开更多未知世界的年轻人来说,似乎缺少一些眷恋故土的情怀,更多的新奇和精彩,早已经占据了他脑海里的绝大部分空间,很难在黑夜里穿越秦岭的时候,隔着玻璃,望向漆黑而深邃的天地间,表露出什么具体的情感来。

那时在南方的朋友中间,说起陕西,大家耳熟能详的无外乎西安、钟楼、大雁塔、华山、秦岭等地标。关于钟楼、大雁塔等我还能跟别人讲上一点典故和故事。可对于秦岭和华山,我却显得词语匮乏,有一种无从表达的苍白。

是的,那时我只知道秦岭是一座横亘大地中央的山脉,绵延起伏,巍峨雄壮,对于华山,我只知道它是秦岭的一段。除却这些,现如今对于秦岭的广义定义和狭义定义,以及它绵延开来的长度、高度,支脉多少,什么名称,多少峡谷山峪,多少种动物,多少种植物,我真的知之甚少,也让我从心底里感觉,作为一个陕西人,以我对家乡风物的了解程度来说,是一个不太合格的乡党。

我终究还是回来了。因为亲人,因为故乡。

在生命年轮跨过三十六道杠的那年夏天,我与妻儿,一家三口,带着大海的泥腥味和一路的风尘,从近海之滨的那座城市里,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土。我特意选择了这个不仅濒临渭河,还可以远望秦岭的城市。渭河在小区的后面缓缓地流淌,而秦岭虽然较远,却依然能够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从阳台的玻璃窗前,看到它影影绰绰的轮廓。

似乎没有什么,比根植于心的念想,更值得你去追寻。故乡所在地的秦岭、渭河,便是我曾在南方夜空下,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梦呓和呢喃的名字。

第一次深入到秦岭腹地,源于2016年深秋的那次穿越。我和几个朋友,从咸阳市区出发,抵达长安区五台街道境内的石砭峪。出发较为仓促,以至于我甚至未曾来得及做好足够的准备,便跟着朋友们一起出发了。

深秋的山谷间,冷飕飕的风声,无处不在。脖颈处、耳际旁,裤管处,到处都有它萦绕与盘桓的迹象。太阳拖着慵懒的身影,从山谷顶端以倾斜的姿态照射下来,落在满地的枯叶上,给大地洒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光芒。踩着枯叶,跟着迎风摇曳着的干草的身影,我们走向了山谷深处。

伴随着我们要越过这座山峰的,除了阳光、微风和满目苍凉之外,还有各种树木上,时而飞来又时而飞走的鸟儿。它们不知疲倦地在各种树木间盘旋着,是在深秋的山谷间找寻食物作为冬天的口粮,还是在带领家人苦练飞翔的技能,以便在大风雪来临后,能以最短的时间飞向远方?没有答案。毕竟再厉害的人类,也只能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带着某些偏执,暗自揣度吧?

山道基本是蜿蜒曲折的,更何况我们走的很多地方,基本上是枯叶覆盖的山体,相对于按照山路行走,自然更考验体力。

这注定是一场耐力赛。

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间或空荡荡的山谷间,突然出现一两所房子时,大家都忍不住欢呼叫好。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可以像唐僧师徒那样要去化斋饭,或者借碗水,而是那些房子前挂满的红彤彤的柿子。这是附近村民采摘的野生柿子树上的柿子,将它削皮后悬挂于竹架或者木架之上,让它更充分地享受阳光和北风的洗礼后,再经由一场寒霜后,挂满晶莹剔透的白霜,成为味美可口的柿饼。

我们在挂满柿子的木架伫立、观看。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询问这柿饼的制作过程。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一切关于柿子和柿饼的事物,都能成为此刻的话题焦点。这冬日里的一抹红色,点亮了整个走向衰败的山体,在太阳光的作用下,格外的耀眼夺目。

远处传来啄木鸟在树木上“笃笃笃”的声响。我们齐刷刷地扭头望去,在一棵高大伟岸的槐树上,一只啄木鸟正在其高耸的枝干上忙碌。我想要拍下来这副深秋景象,但它恰巧在背光的方位,取景框里满是黑漆漆的感觉。其间,有人尝试了好几次,都因为槐树和它身后阳光的原因,无法抓取到合适的画面,而只好作罢。

再往前走,路边突然冒出来几棵不甚高大的柿子树来。红彤彤的柿子,就像刚才那座小屋前木架上晾晒的柿子般,让人喜出望外。劳累和困乏,因为这些一片萧瑟显得惹眼的果实,已经化成云烟,没了踪影。大家疾步奔去,都想采摘一些,以慰藉有点饥饿感的肠胃。

近得柿子树前,才看到它之所以能够还挂于枝头,而无人采撷的原因是,这几棵树木,一边在山峰的边缘,一边是靠近悬崖。虽然看上去悬崖那边,倒也不算太深,但那看上去松软的泥土,无人知晓它究竟可以承受多少的重量而能够让人安然无恙。

综合商量后,我们决定以摇晃柿子树的方式来采摘一些果实。之前商议的上树去采摘的风险,总归是处于难以控制的局面。大家想着摇晃一下这看上去并没有多粗的枝干,应该是可以获取一些果实的。一切按部就班,大家摇晃树木枝干的,捡拾掉落下来柿子的,各司其职,各行其是。

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两小塑料袋的柿子。一行人中间懂行的人说,这柿子叫“红灯笼”,都是野生的。虽然看上去很小,但剥了皮后,果肉香甜多汁,非常可口。大家一听,拉过袋子纷纷动手,剥开后,放进嘴里。哇呀,果然名不虚传。一股冰凉香甜的汁液,跟随滑爽的果肉,向着我们期待已久的味蕾进发,并且毫无征兆地就将我们的味觉给降服了。

等我们将这些柿子大快朵颐完了,稍做休息后,又启程继续往前。

直到登到山顶的那一瞬间,看着原本局限而狭隘的视线,得到欢快的释放,天地间的景致一下子豁然开朗时,我才感觉自己严重低估了一场穿越所要付出的代价。

可能是我平日里活动量并不巨大,也从未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并且在从山谷间往山顶攀爬的过程中,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轻快的步伐可以战胜所有的斜坡山梁,不需要借助登山杖的支撑,可以凭徒手而行的姿态完成这次任务。

古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一点没错。下山路上,我感觉自己的两腿像拖着两个沉重的铅球。我实在是想就地而坐,躺下来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觉,不想再多走一步。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坚持下去。此时此刻,不是更应该成为一个征服者的角色吗?那么,又岂能向我已经征服完了大半部分的山谷俯首称臣?必须一鼓作气,要不再而衰,三而竭,岂不尴尬?

我忘了回到家是几点了。只记得那天手机软件上记录的行走的步数是将近23万步,按照普通成人每一步0.7米计算的话,约莫16公里的距离,并且是在斜坡荒芜中穿行的16公里,回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高速公路上,车子过蓝田,秦岭的隧道就接踵而来。

夏日的午后,空气里有着非常明显的干燥气息。我们既顾不上也没有办法去记录每个秦岭隧道的名字。等看到那些诸如“辋川隧道群”“南秦河隧道群”的指示招牌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接一个或长或短的隧道。这些或长或短的隧道,都有属于自己的名称符号。

这些隧道中,最短的只不过数米的样子,最长的竟有五千多米之长。我记得最长的那条秦岭隧道,进隧道前显示还在西安地界,等到从漫长的隧道中穿行而出时,就能看到“商洛人民欢迎您”的蓝白相间的招牌了。

这大抵是我能以最近的距离观察秦岭了吧?最初火车上的那次,适逢冬末,我亲近过它的筋骨;后来穿越石砭峪,时值深秋,我走进了它的躯体;而这次,我将经由西安到商洛这段漫长的隧道行程,打开它的横剖面,在它的筋骨与肌肉间,来一场深切的仰望。

这座曾经让我在背离故土那么多年,常在午夜那半睡半醒之间牵挂着的山脉,确实需要我认认真真地向它走来,仰望与观瞻。

我想花费更多的时间来了解它,来宣扬它。我知道它是祖国大地上横亘的一条巨龙,是中国南北气候一道显著的分界线,是一座珍藏了无数动植物的天然森林,是一座孕育了生命水系的中央水塔,是一座让三千多万陕西乡党惦念的故土标本,更是一座让亿万华夏儿女为之倾慕的民族之魂。

我们放慢了车速。车窗外的高速公路上,和我们一样在隧道间穿行的车流,明显地比在西安刚上高速那会多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我则穷尽所有的目光,试图借由慢下来的车速,尽可能地将窗外的风景,通过手机的拍照功能,一一的收纳其中。

连片的山体,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被所覆盖。浅绿色,深绿色,青绿色、墨绿色、黛绿色……,似乎穷尽画家笔下所有的丹青之色,都无法为眼前这片原始的山体脉络间,调配出完全正确的色彩,进而展现它该有的纯粹与本真,来完成忠于内心的表达与陈述。

此刻,适逢正午时分,太阳最为热烈的光芒,正沿着其不断行进的轨道,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热量,向着满目青翠、葳蕤茂盛的山体,大片地倾倒下来。它企图钻进这整座山体的每一寸肌肤中,想要把自己镌刻在秦岭的骨骼与脉络里。等所有慕名而至的游客,伫立在秦岭山脉的最深处,在举目仰望一座山的同时,对它加以褒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