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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李跃慧:县长和我打老庚(2021年总第21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6月11日09:07

本周之星:李跃慧

李跃慧,女,彝族,云南楚雄永仁县人,云南省作协会员。生于70年代末,长于“赛装之源”直苴村。从小热爱听故事,写故事。有小说及散文在《流行歌曲》《幻界》《金沙江文艺》上发表。小说《火弥镇女兽医》于2015年获得云南省作协举办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征文二等奖。

 

作品欣赏:

县长和我打老庚

低的是云彩,高的是花朵。春天清冽的风,仿佛要把大片大片雪白的云彩吹拂到树梢上、房檐上、绿草地上,而烈焰一样的马缨花却在高高的枝头肆意燃放,英姿勃发,可望而不可及。

这是我第二十九次来到阿莫山,来到云朵阿波的家。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要填很详细的表格,并且要把表格里的内容讲给云朵阿波听,得到他的确认,这也是评判我工作是否尽责的标准之一。

云朵阿波拄着根细木棍子,弓着腰站在门口,像一截弯弯的枯树桩。我说,阿波,你等我啊?等我不用站在门口,坐家里边歇边等嘛。

云朵阿波说,周干部,我不是等你,我在瞧对面山坡上的明格依鲁(马缨花)呢,我跟你说过的,我把这红砰砰的花瞧一眼,香噜噜的气息闻一闻,我就要回去了。

那马缨花,即便是凑在鼻端的时候,我也没有闻到过它的香气,我认为这开在高山苦寒地的花,多的是峻拔风骨,少的是柔媚香气。可是云朵阿波说香的时候,鼻子冲着花朵的方向深深皱起,仿佛花香从那么远的山坡来到了他的跟前,我又有些疑惑了。

云朵阿波说,周干部啊,我要回去了,你把政府给我的钱,还有你给我的钱,都拿给学堂里的娃儿吧。还有你买的那些奶水油水和粑粑饼饼,我吃不来,你都送给娃儿们吧。我拿给他们,他们说我老,可怜,不要我的钱了。

我握着云朵阿波皮包骨头的手,说,阿波,这阿莫山上,多少老人巴望着像你一样长寿哩!镇上的医生前不久才给你做过检查,你不咳不喘,能吃能睡,身体没有大毛病。你莫多心乱想,你还要看着云朵小学这些娃娃长高长胖,念初中,念高中呢。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娃娃的嘛?

娃娃,是啊,娃娃。云朵阿波把眼瞧着天边,喃喃说,可惜我的心等枯啦,眼水也望干啦,我要回去啦。

103岁的云朵阿波,果真往他说的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

我陪他吃了饭,把碗筷洗好装进竹箩,水还嘀嗒沥着,他就说,周干部啊,你山远水远地走来瞧我,肚子饿瘪了吧,我也饿得很,快,快,我给你煨水,你来杀鸡做饭。

我跟他说我们才吃饱,又回忆了一下刚刚咽下肚的菜。云朵阿波狐疑地问,我们真吃过了?我说,真吃过了。云朵阿波说,咦?他陷入了沉思。

我想我该去找找云朵阿波的邻居——云朵小学的校长,叫他给师生们也说说,得空多瞧着点儿云朵阿波。可是我一起身,云朵阿波却像忽而惊醒似地捉住了我的手,莫忙走,周干部,你莫忙走,我有好东西给你咧。

我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吸引了,阿波,你要给我什么?

你晓得吗,我儿子,我儿子回来了,买回来好些稀奇果果。

啥子?我张大的嘴巴有半天没合拢,你儿子?你哪一个儿子回来了?

云朵阿波虽然总是一个人生活,不唱山歌,不跳脚,不吃阿莫山上任何一家吹吹打打的酒席,可他从前并不是这么样一个老独人,云朵阿波是有儿子的,而且有过两个。

云朵阿波的大儿子解放前就丢了。那是个灵醒不过的娃儿,听过的调子会唱,见过的鸡鸭牛羊、山花雀鸟,他拿火炭头在石头上画出来,活灵活现。头人儿子翻来覆去背不出的啥子三字经,他这个帮忙烧水扫地的倒听会了,背得那个利索:“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

穷亲戚们都说这是个望靠得的娃儿,这家做双鞋子,缝件褂子,那家凑把苞谷面,凑把苦荞面,帮忙把这娃儿送到了县里的学堂,都觉着那里好,因为头人的儿子就在那里。云朵阿波有时挖几棵草药或是捎几匹麻布去城里头换盐,下了集,喜欢摸到学校门槛脚坐一歇,也没啥子事情,就是支起耳朵听娃儿们念书,那声音又软嫩又清脆,像小狗的牙咬着指尖,又像小猫的爪轻挠着心口。也像柳絮在半空里荡,雪白,亮噪,飘飘悠悠,扬到上天去,扬到云彩里头去。云朵阿波想到那里头也有他儿子的声儿,觉着自己的身子也轻盈起来,仿佛也要扬到那天上去,扬到云彩里头去。

可是有一天,别人家的孩子都下学回来背粮背柴了,云朵阿波的儿子却没有回来。他找到学堂,学堂里的老师都说,娃娃回家了呀。云朵阿波又挨家问了别的娃娃和大人,都说下学后就不晓得了。只有头人家的儿子,胖得快眯住的眼里透出一丝冷光,说,丢了活该!穷得跟花子一样,还想跟我一样上学堂,呸!狠狠一泡口水落在云朵阿波脚背上,他顾不得,还要再问,头人扬起鞭子,声如霹雳:滚!鞭子没有落下,云朵阿波却像被抽断了脊骨。谁也不敢再有话,在阿莫山,没有啥子道理,能大过头人的鞭子。云朵阿波落了魂,从此不敢再问。

云朵阿波的第二个儿子在解放后出生,没有了战火兵灾,头人的鞭子也折了,头人府里的人已风流云散。这娃儿却远没有他哥哥伶俐,饭也能吃,活也能做,就是说不出一句整话,高兴时嘻嘻笑,楞起来两眼瞪起,额上青筋鼓暴,叫人腿肚子发软。到三十几岁还是小孩脾气,自然,也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他。好在他肯下力,除了盘好自家分到的田地,还开了不少荒,撒荞子种豆子,种核桃树种梨树,一家人有吃有穿,日子倒能过。

哪晓得呢,一起杂耍的人在镇上扎了棚子,男男女女都穿着晃眼的花哨衣裳,脸上抹得红红白白,嘭嘭嘭翻跟头,唏哩唰啦耍刀弄棍。镇上的人都像蚊虫见亮光一样拢去瞧。阿莫山有后生去瞧过,惊得了不得,回来一摆,满村子男女老少,能走的都去瞧稀奇。稀奇瞧过,棚子撤了,杂耍的人坐着大货车走了,云朵阿波才发觉二儿子不见了。镇上好几个人都说瞧见一个憨拙拙的汉子帮忙杂耍的人搬箱子,抬柱子,搬完笑嘻嘻跟在那些杂耍人屁股后头爬上了货车车厢,车轮子一滚,灰尘喷天地走了。云朵阿波撵了好远的路,各乡各镇都找遍,鞋底都走穿了,再没找到杂耍的人,也再没见过自己的儿子。

老伴哭了几年,又病病哼哼熬了几年,也“走”了。“走”前,她抓着云朵阿波的手说,你要等着,你要好好等着,等着儿子回来!云朵阿波应了,她这才悠悠出完最后一口气,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埋了老伴,云朵阿波在自家过不下去了。他拿最好的田地和果木跟人换了阿莫山小学旁边一块地,搭了两间木垛房,围起篱笆,房后养鸡养鸭,房前种苦菜白菜,在娃儿们的读书声里熬起了孤身一人的漫长日子。

我第一次见到云朵阿波的时候,也觉得他实在应该到养老院去。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老人都老,瘦弱的身子似一截枯木,还能走动,但是行动迟缓,话就更少。全部家当一眼能望穿,火塘边最简单的灶具和床上破旧的被褥,几件换洗衣服,一把柴刀,一把锄头,再没别的了。

我小口喝着云朵阿波为我烧的热水,思忖着该从哪里着手帮他。他却像石头一样沉默在火塘边,我问他,云朵阿波,你眼目前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我会想法帮你的。桌椅箱柜那些生活用品,我下回找车给你拉来。

云朵阿波却慢悠悠说,我没有困难,我啥子困难也没有,你说的那些我都不需要。我晓得你是公家派来帮扶我呢,不过我还是这个话,我不当五保户,不进养老院,我也不要钱,我也不要米。我有两个儿子,我等他们回来。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听云朵阿波给我讲他两个儿子的事情。外面的风时不时捎进来,云朵阿波把火塘里的火越拔越旺,我的心却越听越凉。

其实么......我差点脱口而出,其实你的两个儿子明摆着回不来了!老大多半是当年就被头人儿子害死,老二纵使活着,也六七十岁的人了,脑子又不灵醒,还会想起家中老父,还记得回家的路么?可是我想类似的话,云朵阿波在这几十年里一定是听得太多了,就改口说,那我就帮你找找儿子吧,光等着也不是办法。

真的么?你真帮忙我找儿子?云朵阿波的头左摇右晃,手抖得握不住火夹。

我说,莫激动,莫激动,云朵阿波,我只是说找一找,我不敢打包票的,毕竟他们走失的时间太久了。

不生关系的,云朵阿波说,我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摇头,自己也不晓得,我不是激动。我感谢你,我求了多少人,他们都说没谱气,不肯下力气帮我找。

我心说难怪人家不肯下力气,实在是没有一点头绪啊。

不过我还是把这当个事情来做了。我问遍了阿莫山上年纪的老人,他们有的睁着灰蒙蒙的眼睛望着我,连自个儿前一天的事情都想不起来;有的说云朵阿波的大儿子是被头人儿子指使狗腿子活埋了;也有人说是被豺狗撕了,云朵阿波当时也找见了儿子的衣裳、布包和骨头的,只是不愿意信,如今更是老糊涂了。至于小儿子,大家都说那是个憨子,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肯定也死在外头了。

我也在镇上找了不少人,有些人对当年那个马戏班子还有印象,可是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找派出所,网上求助,寻求媒体扩散,发朋友圈,找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打热线电话……也根据好心人提供的信息,赶去外地见了几个年纪样貌接近的人,可都徒劳而返。

所以听说云朵阿波的儿子回来了,我不能不惊,不能不喜,不能不生出做梦一般恍惚。我急切地问,你哪一个儿子回来了?他在哪里?

你来,你来。云朵阿波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把我带到四方桌跟前,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瞧,这是我儿子买回来的稀奇果果。平常往下都是你买给我,这回你也尝尝我儿子买的东西。

云朵阿波望着我,久已干涸的眼里竟闪出粼粼波光。

而我望着自己早上在县城农贸市场水果摊上花几十块钱买的火龙果、哈密瓜和糯米蕉,不晓得说什么好。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笑眯眯望着我,望得我没有躲处。我儿子回来了,我眼水望干,心都等枯,老天不负苦心人,到底把我儿子盼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大喜的事情?

我停一歇,点着头说,是,是个大喜的事情。

周干部,恁些年我把谁也不睬,亲亲戚戚都不往来了,为哪样?我怕人家羞我嘛!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说我是断子绝孙的老独人,我怕人家说我日侬,一个儿子守不住,两个儿子还是守不住。我也觉着自己日侬,确实日侬。连个看家的狗都不如,狗还能把家什守住了,我连恁大的儿子都守不住!

不是的,阿波!我安慰他,这些年,你把自己敲核桃捡菌子挖草药的钱,都给了云朵小学里最贫困的学生娃,小学里的老师和学生,都把你当自家老人敬着呢,哪个敢说你是老独人?

云朵阿波摇着头,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富人高朋满座,穷人伙伴打堆,叫花子也跟着一两个要饭的伴,可我是个挨不上伴的老独人,日侬人,我在阿莫山连个款得上白话的老庚也没有……我哪有脸跟人打老庚?

打老庚就是交朋友。彝人好交朋友,只要遇上了对脾性的人,哪怕只是摆得来白话,对得上调子,或是酒量相当,或者仅仅是看顺了眼,喊声老庚就算认下了交情,从此互帮互助,祸福与共,一家人一样走动,比血亲还亲。

我说,阿波,咱们说你儿子的事情呢,你怎么又说起了老庚?

云朵阿波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么,我把儿子盼回来啰,这么样大的喜事,要杀鸡,要杀羊,要摆松毛席,要炸火炮,可是,没有一个老庚陪我喝酒啊!

如果云朵阿波的儿子真能找回来,自然会有乡邻来给他庆贺,热热闹闹陪他喝酒,有没有知心的老庚也无关紧要。可是眼下,我拿什么慰藉这个思念成疾的老人呢?

我行不行?我小心翼翼问云朵阿波。

啥子行不行?

我来当你的老庚,我来陪你喝酒,我陪你庆贺这件大喜事,你说杀鸡我就杀鸡,你说杀羊我就杀羊,你说喝大坛我就陪你喝大坛,你说喝小碗我就陪你喝小碗。总而言之,你说咋样办我就咋样办。

云朵阿波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笑把他眉眼间的愁绪都撵散,就像我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那样。

笑过了,云朵阿波说,周干部啊,老庚哪得恁便宜哟,老庚要做“打”,是一个人的心碰到另一个人的心,叮当脆响,要碰得心口子生疼哩。

我不行?

云朵阿波摇头,你不行。

我有点不服气,那要咋样的人才能跟你“打”老庚,你“打”到过那样叮当脆响的老庚吗?

谁想云朵阿波说,有啊,我有过那样的老庚。

我说,阿波,你刚才不是说你在阿莫山没有老庚吗?

云朵阿波说,在阿莫山没有,可是在城里头有。

我都要被云朵阿波给绕晕了,你在城里头有老庚?你是什么时候在城里打下的老庚?

打下得久了,云朵阿波仰头想一想,就那个时候嘛,小娃娃们不知从哪里学来,都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个时候头人不见了,老爷大爷也不行势了,去县城赶集的人回来说,公家的楼门上,白旗子扯撂了,换成了红旗子,公家人的相貌和穿戴也不像以前那些了,朝着破衣烂裳的穷苦人就亲亲热热喊,同志,同志。

我说,阿波,你记性好啊,那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

就是呢。云朵阿波说,那时我大儿子已经丢了,二儿子还没生,家里又养不起猪鸡,静夭夭连苍蝇蚊子叫声都没有。我和娃儿他妈正吃着苞谷面饭,喝着野坝子汤。汤里放不起油盐,只有苦味,可不喝也不行,那苞谷面饭不像这朝你们年轻爱吃的甜脆苞谷,白糯苞谷那样细软,它会挂脖子,不喝汤咽不下。客人进来了,我们慌得站爬起,却不敢约人家吃饭,这咋吃嘛!领头那个客人穿着军装,扎着腰带,样貌雄徟徟,说话却和气得很,他说,老庚,我要和你摆摆白话,可以吗?他喊的不是同志,也不是老乡,老表,他喊的是老庚。我不敢应,又不敢不应,由不得点了头。他就嘱咐跟着他来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我要和我老庚好好摆摆龙门阵。这老庚一看就是个勤俭、实在的人,我爱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云朵阿波有些出神,双眼望着前方,渐渐变得空濛,仿佛回到那个遥远的时空里去了。

然后呢?我问,你们摆了些啥子,就把老庚打下了?

也没有摆啥子唦,他就是问些家常话,家里几口人,叫个啥子名字,多少岁数,盘着哪些地,种些啥子,收成咋样。我把丢了儿子的事情跟他讲了,他静静听着,一句话不打断,我托他给我四处问问,他应了,又说,老庚,你不能光顾着挂念儿子,找得着找不着儿子,你自家都要保重,把家撑起,把日子过起。

摆的倒是些暖心窝子的白话,可是,这么样就叮当脆响了么?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说,我愿意跟他打老庚,不是为他和我摆了这么些白话,是他端起我家缺了口的老土碗,舀了我的苞谷饭吃,喝了我没有油盐的野坝子汤。他是抬过枪捏过笔,串过山南海北的能人,他能坐在我黑漆漆的破烂灶房头,跟我吃同一锅饭,那是我不敢邀约他吃的饭菜啊,我咋能不认下这个老庚?

我问云朵阿波,那你这个城里老庚叫什么名字?你们后来有走动吗?

有走动啊。老庚还给我送过两回盐巴,可他也没打听出我儿子的着落。后来老庚就不见来了,怕是我总叫他帮忙打问我儿子的音信,把他说心烦了吧。我倒是没有进城找过他,公家人嘛,忙的是大事情,不好搅扰他呢。名字么,我一辈子记着,老庚的名字叫做,龙,辉。不过这朝他怕是早忘记我这个老庚了。

龙辉,龙辉。我把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默念几遍,想起来了,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玉鹿县城的第一任县长,我在学习党史县史的时候有印象,他能文能武,是勇毅的军人,也是个胸有丘壑的文人,上任之后颇办了些事情,开了新局面。可惜不久就被残余的地富反坏杀害,因公殉职。

阿波,我说,你晓得你这个老庚龙辉是做啥子工作的?

一开头不晓得,后来人家都说他是县长,就晓得了唦。我也不慌,不管他做啥子,他是我一个锅里吃过苞谷面饭的老庚。

是呢。我点着头,心里头有一丝丝羞愧。云朵阿波说得对,老庚不是轻易得来。但是云朵阿波接下来说的话,却把我难住了。

他说,周干部,你把我老庚找来吧!我这一辈子啊,就是个等,日头落了等月亮,月亮落了等日头,醒着等,梦着等,我晓得我儿子终归是要回来。这回子等着了,就是个了不得的喜事,我就想和我老庚款一款,喝场酒啊。我要把我泡的杨梅酒拿出来,和我老庚好好喝一回。

我满面难色望着云朵阿波,可我怎么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呢。

你放宽心得,周干部,云朵阿波说,酒自然是好酒,待得起老庚。我年年泡着杨梅酒呢,我的杨梅酒可不寻常,我摘的是阿莫山最大最红的杨梅,那杨梅树是山火炼过,霜雪冻过,日头晒够,大雨淋透的,老辣得很,那些嫰噪的树子结下的半青不红的杨梅,我是望都不会望的。这两年我走不动,我叫学生娃娃帮我摘,我悄悄把树子的地塔说给他们啦。

嗯,我说,那一定是最好吃的酒。

周干部,你也是公家人,你一定遇得着我龙辉老庚,你跟他说,我儿子回来啦,我再不会揪着他探听我儿子的下落了,叫他放心来。

我握着云朵阿波瘦骨嶙峋的手,心里头波涛翻滚一样,想多说几句话,又说不出来。我只有默默地在云朵阿波期盼的目光里离开。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很煎熬。

我把云朵阿波的事情,发在了我的朋友圈上。这事情压在我心里太沉了,我就想把它摆在那里,透口气。

没想到我的老师会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周啊,我想见见那个老人。

老师关注这事,我有点意外。我说,老师,这个老人是有点固执的,他不要钱米油盐,也不爱跟别人往来,他只要见他的老庚。

你带我去就行了。明天好吧?

老师没有等我说好或不好,就把电话挂了。

我只好把我的老师领到云朵阿波面前,硬起头皮说,阿波,你叫我找的人我找来了。

没办法,老师叫我这么样说。

云朵阿波把我老师上下望望,左右望望,摇头,我不认得他,我不找他啊。

我老师说,阿波呀,你不认得我,我倒认得你,你的学名叫李满福,后来人家叫你六月铎颇,因为你的大儿子在六月里出生。你儿子小时候,你时常把他驮在你脖颈骨上,后来你儿子丢失了,你每看见一个小娃儿都想把他驮在你的脖颈骨上,可是你不敢……

云朵阿波抹抹眼睛,又把我老师左望望,右望望,有些拿伐不定,这么样说来,你真是认得我呀!阿莫山的人这朝都不晓得我叫啥子啦,学生娃们叫我云朵阿波,大人们也就跟着叫我云朵阿波。

阿波,我听小周说你在找你的老庚,我就来了。

可你不是我的老庚呀,你莫望我老,我老庚的脸貌我记得清。

我老师说,阿波,你的老庚,叫龙辉?

云朵阿波说,是呢,我说给周干部了嘛。

我老师说,阿波,龙辉是我爸爸最好的同事和朋友,龙辉牺牲后,我爸爸保留了他遗物当中的书和笔记作为纪念,后来我出生,那些书成为我的启蒙读物,而他的笔记,慢慢也都印在我的心里了。

云朵阿波凑近我老师,侧耳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默想一晌,才把头抬起,你是说,我老庚已经死掉了?

我老师说,是的,阿波,能够长寿是很好的福气,可惜龙辉伯伯没有这样的福气。

云朵阿波又默想一晌,你是说,他还把我记在他的本本上?

是的。我老师说,龙辉伯伯在笔记本里写着,李满福是一个勤俭、老实的人,我爱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我们的依靠。

云朵阿波抖抖索索抹着眼睛,是呢,是呢。你这个人呀,确确实实是认得我老庚,也确确实实是认得我呢。

我老师问,阿波,那你最好吃的杨梅酒,我可讨得着吃?

云朵阿波朝我招手,周干部,你来,我说给你我最好吃的杨梅酒藏在哪里,你去把它端来。

放学了,云朵小学的学生们嘻嘻哈哈来瞧云朵阿波,瞧见他摆酒待客,就送了些辣条、咸菜和鱼皮花生给客人做下酒菜。

没过几天,云朵小学的校长给我打来电话,说云朵阿波走了,许是睡梦里头走的,那模样倒是安逸。

我想给我老师打个电话,但是终究没打,他太忙了。那天,我老师没有告诉云朵阿波,他和龙辉一样,也是我们玉鹿县的县长,我也没有。云朵阿波说,老庚就是老庚,管他是做啥子的。

我又来到了阿莫山,送云朵阿波最后一程。村民们按习俗给云朵阿波跳撵老鸹舞,唱哭丧调,他们的脸上都喜气洋洋。

是。这的确是一场喜丧。

我仰头瞧见马缨花依然在烈烈盛放,春风清越地从头顶呼啸而过。

 

本期点评:范敦子

这是一篇关于精准扶贫的短篇小说,无论是小说的语言和节奏,还是故事的完成度和对细节的掌控,都展现了作者颇为成熟的写作风格,以及讲故事的耐心。巧妙的是,作者并未正面去书写扶贫工作,而是通过“我”与主人公云朵阿波的正面对话,引出许多以往的回忆,在这篇小说里,我们能够看到些什么?看到的是生活的诡异与莫测,看到的是命运的无常与无奈。

小说在浪漫而又诗意的环境氛围下推进,阿莫山上,天高云淡,白云朵朵,马缨花在高高的枝头肆意燃放,这熟悉的环境,已是“我”第二十九次亲眼见证。“我”是一名扶贫干部,包抓对象就有住在山上的老者云朵阿波。他总是拄着一根细木棍子,弓腰站立在门前,他是在瞧对面山坡上的马缨花。那盛开的红色花朵,柔媚峻拔,像晚霞一般灿烂,在阳光下散发着一阵阵的香气。

他在等待什么?直到他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儿子回来时,我这才想起了他本来有着两个儿子。这个生活在山上的孤独老人,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够回家。老人的心就像山上灿烂的马缨花一样善良美好,他把得到的钱和物品多给了学堂里的孩子,或许在老人的心中,他的儿子就和那些孩子一样,正在学堂里玩耍嬉戏,每当他看见那些孩子,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

老人的两个儿子,一个在解放前就丢了,另一个随着在镇上杂耍的人坐大货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老伴后来也去世了。他牢牢地把老伴的话记在心里,他要一直住在山上,直等到儿子回来为止。他沉默寡言,极少抱怨,瘦弱得就像一截枯木,但他依然在等着自己的儿子回家。那个下午,老人详细给“我”讲述了关于他两个儿子的故事,与此同时,还讲述了老庚的事情。

老庚的真名叫龙辉,他是新玉鹿县城的第一任县长。后来,“我”把老人的故事发在了朋友圈,没想到“我”的老师竟然认识这位神秘的老庚。老师和老人见面后,得知老庚已经去世,几日后,老人也去世了。作者在讲述关于老人一生的故事时,采用了大量的细节,丰盈准确,娓娓道来,一点点将生活潜藏于生活折褶里的那些模糊不清的情感,将老人的善良和对儿子、老庚的想念,抽丝剥茧般慢慢展示出来,从而洞悉了生活中那些细小而微妙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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