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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久不作
来源:河北日报 | 李国文  2021年06月11日08:45

当代中国文学,经历改革开放以来,各式各样的实验和尝试以后,成绩当然很伟大,收获的确很丰硕。但大雅之声这部分,也就是史诗式的不朽之作,还在人们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

打开《全唐诗·李白卷》第一页,就是这首“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古风》。

古诗讲用典,李白这两句诗,典出孔子《论语·述而》里的感喟:“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他以此作为这首诗的开场白。

在孔子心目中,周公是中国封建社会诗书礼教的奠基人,他感叹自己很久以来不曾梦见周公了,这就意味着整个社会开始礼崩乐坏,把这位厘定礼仪制度的先人完全置之脑后。李白作诗也是这个意思,大雅之声,泛指那些具有充分的时代精神,具有丰厚的民族特色,具有使人向上的心理共鸣,能够起到裨益社会、引领大众的文学作品,李白之“大雅久不作”和孔子的“不复梦见周公”,这种真正的精神上的遗憾,来自他们两位回顾时代而产生的歉疚感。

李白的诉求很清楚,他希望有“大雅之作”出现。后面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以“绮丽”二字点题。文学不能尽是风花雪月、吹拉弹唱、男欢女爱与卿卿我我,更需要像《诗经》中《大雅》那类具有史诗性质的鸿篇巨制。要是好久没有出现这类严肃、认真、深切而且有文学价值、有时代特色的铿锵之音,起到振聋发聩、令人警醒的作用,是无法向历史交代的。

自古以来,在文学领域里,“雅正之声”和“绮丽之音”,这两种思潮的抵牾,孰轻孰重,孰高孰低,一直是值得争议的题目。就以李白这番感慨而言,在他以前的半个世纪,初唐陈子昂那首有名的《登幽州台歌》,引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怅惘;在他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唐韩愈“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的否定,都证实了“建安文学”以后,自两晋南北朝,直到隋一统的三百多年间,绮丽之音,愈趋侈靡淫巧,浮艳颓废,致使文学走进了死胡同,丧失生机。南朝梁陈时期,从君主起,至文坛扛鼎人物,无一不沉迷其中,正如近来有些朋友大玩文学,玩到最后,无法自拔,把自己也玩进去一样;看来,李白的“大雅久不作”与“绮丽不足珍”,显然是有感而发。

公元1000年,算起来应该是北宋真宗咸平年间(998-1003年)。从文学史的角度观察,简直令人不胜讶异,唐以后的梁唐晋汉周的五代,又重蹈两晋以后的宋齐梁陈隋的覆辙,再次出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局面,五代等于重新“拷贝”了南北朝一回。公元1000年时的文坛景象,不免显得荒芜冷落。说是空空如也,有一点委屈古人,说是不甚好的年景,也许更接近事实。比之两者之间,李白、杜甫的盛唐,那群星璀璨的盛况,比之一百年前,李商隐、李贺的晚唐,那眼花缭乱的局面,根本是无法相提并论。革命前辈李一氓戎马一生,但他是校注《花间集》的专家,在他整理出版的这部古籍中,当时那些文人,对发生在眼前的残酷战争、血腥屠杀、率众食人、神州陆沉的悲惨现实,无法找到一词一句的反映,翻开五代十国的文学史,可堪称道的名家与作品,屈指可数。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宋史》对这一时期文学的评价,是很确切的。五代时以《花间集》为代表,专以华艳辞藻,写男女情事的软性作品,其中旅愁闺怨,合欢离恨,轻狂冶游,燕婉情私,也差不多写到尽头了。因此,北宋初期的诗文,仍拘束在五代浮华的影响之中,没有什么起色,文学进入了低潮期,也属正常。

毕竟,文学是一条不停的河流,有时流得快些,有时流得慢些。尤其在社会处于上升阶段,总是给文学注入生气,出现改革求变的种种可能。确实如此,大约过了半个世纪,便出现以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以及苏轼等为代表的北宋文学辉煌期。文学的发展,是与时代的进步举足并行的。

因此,当代中国文学,经历改革开放以来,各式各样的实验和尝试以后,成绩当然很伟大,收获的确很丰硕。但大雅之声这部分,也就是史诗式的不朽之作,还在人们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坦率地讲,像“唐宋八大家”那样对中国文学产生影响的巨人,像唐诗宋词那样千古传诵的名篇,能与之相比拟的当代名家与作品,一时间,竟不能屈指数来,还是很令人汗颜的。

经过新时期文学三十多年来的实践,开创了一个新人辈出、后来居上的崭新局面,没有理由不相信,明天会发展得更好。宋齐梁陈隋也好,梁唐晋汉周也罢,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乱不宁、战祸频仍的年代,其间的文学史出现空白、断档抑或走弯路,不足为奇。眼下,民族腾飞,国家复兴,那么,与之相匹配的“盛世文章”,一定也能指日可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