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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2期|赵雨:奇术(节选)
来源:《作家》2021年第2期 | 赵雨  2021年06月11日07:59

我受新区时刊的委派,去采访本地第一代企业家代表罗光堂先生。罗先生生于一九四五年,一九九五年五十岁之际创办“罗纱公司”,二十年后将罗纱带成一家年产值过十亿的企业,成功上市。他是本地实干家的代表,他的大名在我心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从小我爸就教育我,做人要做罗光堂这样的人,干事业要干罗光堂那样的事业。我爸在罗光堂的公司打工,是一名车间小组长。能采访到这么一位风云人物,我倍感荣幸,身为记者,我跑的是公安线,从没碰过财经线,不知领导为什么把这任务交给我,领导说,罗总亲自指定的你。这更让我奇怪,我又不是名记,罗光堂怎会点我名呢。

背上我的相机,揣上我的硬皮采访本,搭人力三轮车,前往罗光堂的住宅——罗庐。“罗庐”是这一带最具特色的建筑,坐落于岩河岸边,独门独户,蓝色外体,多层楼宇,每层自带阳台。它建于二〇〇二年,要知道,那年头,本地基本全是上个世纪平顶屋的天下,这么一栋西式风格的别墅出来,令人大开眼界。我小时候放学,背着书包,沿岩河回家,走过这里,都会停下来,观摩矗立在对岸、笼罩在明丽晚霞中的罗庐,心想住在里面的人长什么样呢,哪一天能进去看看。

三轮车在罗庐前停下,两扇黑色铁闸门自动向后打开。我给了车夫钱,走进庭院,迎面一口圆形喷水池,长着翅膀的白色天使站在水池中央,一柱水流从天使背部喷出,喷了四米多高。庭院东侧辟出一个大花园,五颜六色的花高低错落长着。西侧一条长廊,配以假山和水潭,绿色植物环绕其间。主楼坐北朝南,一位男人站在门阶上,五十来岁,身穿棕黄色西服,打领带,白手套,黑皮鞋,头发光滑整洁。他同我握了握手说,赵记者吧?我说是。男人说,罗总等你多时,进去吧。

大厅由下往上,无遮无拦,三层楼的高度,到第四层才有楼板,看起来像一座教堂的穹顶。那么长的白色帷幔垂下来,垂满四面,遮得阳光呈现橘黄色彩,大块地砖光可鉴人。一道楼梯绕着一根粗壮的柱子螺旋而上,男人领我一步步往上走,在平台上往左拐,一排三个房间,进了最后一间,光线暗淡,窗帘只拉开一半,进门右手边,立着一架书橱。书橱的对面,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露出一双穿袜的脚。

我不能相信眼前这就是罗光堂,他和新闻报道中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完全不同,白发盖顶,皱纹满面,听到响动转过来的眼珠死气沉沉,比奄奄一息好不到哪去。他一开口,声音倒挺亮,中气十足。他说,赵记者,躺在床上见你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罗总。他说,我的身体不大好,人老了,躺在床上有小半年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将会这样进行。我说,不介意。他说,小忠,给客人倒茶。

罗光堂说,你随便找凳子坐吧。我在茶桌边的一张圆木凳坐下,罗光堂说,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我说,我们单位领导说,你想让我写一篇传记文章。罗光堂说,但你跑的不是这方面的线。我说,没错。罗光堂指了指书橱说,你看最上层那一排。我起身看了看,全是罗光堂的传记,有厚的薄的,写创业史和家族史的,不下二十本,其中几位作者还是全国知名的财经记者。罗光堂说,那么多写我的书,写透了我的整个人生,我怎么还会叫人来写传记呢,那只是叫你来的幌子。我说,你的用意,是什么?

罗光堂双手撑床,身体往上挪了挪,让他的背更正地靠在床头,双脚伸到毯子里去,上半身的丝绸睡衣透出天鹅绒的蓝。他挥了挥手,对名叫小忠的男人说,把那份报纸拿来。小忠在书橱的第二层两本书之间抽出一张薄薄的报纸,走到床前,放在罗光堂手边。罗光堂拿起来,摊开,两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抖动,是我就职的新区时刊,一看日期就知道是哪一期。那时我刚入职,第三版社会栏目登有我写的一段文字,关于那年轰动一时的“桥下藏尸案”,篇幅不长,八百字不到。罗光堂的手指指着那里说,记得吧?我说,当然,我记者生涯写的第一篇通讯稿。罗光堂说,我叫你来,就想了解这起案件的具体细节。我说,恐怕做不到。罗光堂说,为什么?我说,当时我只是实习记者,这个案子我所掌握的全部内容就是登在报上的这些,采访专案组刑警后写的。罗光堂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了,我说,这案子过去三年了,你想知道什么?罗光堂说,这不在我们的谈话范围内。我说,你的意思是,你想了解案情,又不想告诉我之所以想了解它的原因?罗光堂没答话。我说,当年负责案件的专案组组长,或许还能联系到。罗光堂说,希望能想想办法。我说,人家没有义务对一个陌生人重提一件陈年旧案。罗光堂说,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我说,这是他办的最后一个案,第二年,就退休了。罗光堂说,你找个时间把他叫来,他如果愿意,我会支付一笔丰厚的报酬,当然,也包括你。我说,多少?罗光堂说,可以是六位数,怎样?我说,我有他的电话,现在就能问问。

我走出卧室,来到阳台,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宋兴的名字(果然没删除),一旁用括号备注“桥下藏尸案刑警”,拨了过去。响了四下,通了,宋兴说,哪位?我说,宋警官,是我,时刊记者小赵,记得我吗?前年采访过你负责的桥下藏尸案。宋兴想了想说,哦,赵记者,记得,你怎么给我打电话?我说,抱歉,是这样,有人在打听这个案子,想了解具体的细节。宋兴说,我退休了。我说,我知道,一般人我不麻烦你,但这人是罗光堂,罗光堂你应该听说过吧?宋兴说,那什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我说,对,罗纱公司。宋兴说,他为什么打听这案子。我说,我不清楚,他没告诉我。宋兴说,那奇怪,我凭什么告诉他。我清了清嗓子,尽量压低声音,我说,是这样,宋警官,他就问一问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开出了六位数的价格,你没有兴趣吗?宋兴说,有钱人,真是各种癖好。我说,我不认为这是他的癖好,凭你从警多年的经验,不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吗?宋兴好一会儿没回音,他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说,罗光堂的别墅。宋兴说,要我就过来?我说,你知道地址?宋兴说,没人不知道岩河的蓝色别墅。

二十分钟后,宋兴由小忠陪同,走进罗光堂的卧室。我已不记得宋兴的长相,当年匆匆一面,采了份案子大纲,他也忙。一见面,想起来了,比记忆中老了不少,鬓角两簇白发是之前没有的,那对眼神印象最深,聚焦的,深邃,是一名刑警该有的眼神。他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到床边,同罗光堂握了握手。罗光堂说,抱歉宋警官,百忙之中把你叫来。宋兴说,退休了,不忙,闲着。小忠沏了杯茶给他,把我杯中的残渍倒掉,重新沏一杯,宋兴在茶桌另一旁的凳子坐下。罗光堂说,赵记者应该跟你讲了,我想了解那个案子。宋兴说,我们不拐弯抹角,是你提问,还是我陈述?罗光堂说,你先说,我再问。

宋兴说,这案子不复杂,一对男女朋友,外省人,来本地打工,在老城区新安村租一户本地人的老屋住。第二年开春,房东发现两人的屋内好几天没动静,凑到门口,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开门一看,地上一大摊血迹,血迹上,有一堆女人的头发和一件红色内衣。房东报了案,我们成立了专案组,经DNA检测,血迹和头发同属租房女子,同住的男子下落不明。通缉令一出,有人举报,男子这些天就住在单位的员工宿舍,正常上下班。我们找上门时,他正在睡觉,从床上爬起来说,你们再不来,我就要去投案了。承认女子是他所杀,问他,尸体抛在何处?他说,切碎了,都放在岩河的石桥下。我们带他去现场指认,一个蛇皮袋,里面一堆人体尸骸。经审讯,他说犯罪动机是和女友感情不和,女子嫌他不会挣钱,要跟他分手,回老家跟别人结婚,一次吵架后,他气愤难平,把她杀了。问他为什么不逃,他说,逃不掉的,清静几天,等你们来抓。

为什么分尸?

一闪念,就分了。

宋兴说,就这样,没了。我说,我去采访你时,你跟我说的也差不多就这些。宋兴说,这案子可以说简单,除了分尸这环节,就一普通的凶杀案,凶手很配合我们的刑侦工作,破案迅速。他说,对不住,这儿能抽烟吗?我烟瘾大,不抽,再过一会儿就瞌睡了。罗光堂说,可以,小忠,给客人拿烟灰缸。宋兴说,一次性杯子就行。罗光堂说,讲这些就够了,不用再多,对我也没用,现在我要提问。宋兴点了支烟,小忠开了后窗。罗光堂说,你们去抛尸现场,桥下究竟是怎样搁置尸体的?宋兴说,你的意思是,尸体搁在哪里?罗光堂说,对。

宋兴说,我们向岩河居民租了条马达船,我和另外一名刑警,押上凶手,去石桥。那座桥你们应该都知道,本地最古老的拼合式石拱桥,五百多年了。桥面有些陡,两边没有防护栏,石阶比较窄,老人和孩子走上去真有点儿危险。桥下有个大拱顶,我们的船到那里,驶进一片阴影,太阳照不到,水汽多,阴森森的。拱顶上部,就是桥面底下,不像别的桥那么平整,是进过多次补修的,什么石料都有。最内层的原石是毛石,一块块正正方方,码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缝隙;中间层是麻石,只铺了三分之一,没遮住毛石;剩下的部位,错开铺砌,就复杂了,有石板、片石、料石……还有墓碑石,那种直接从山上老坟拉来的墓碑,上面刻着某某之墓,公元几几年。经凶手指认,装碎尸的蛇皮袋就搁在其中一块横插着的墓碑后头,我们问凶手,怎么发现这地方的?他说,一次夜钓,船到这里,发现的。我们问,为什么把尸体抛在这里?这是例行审问,有套路的,抛尸案凶手一般都会回答,便于藏匿,为逃跑拖延时间。但这凶手杀了人,分了尸,逃都没逃,等我们来抓,不会利用尸体来赚取时间差。他的回答有意思,说老家有个习俗,出门在外,客死他乡,来不及尸回故乡的人,把她放在离河最近的地方,她的魂魄就会随着河水,飘回到家。

罗光堂似乎没注意听后面几句话,他重又摊开那张报纸,指着我写的报道,第二段的一行文字:办案刑警发现尸体就藏在大桥下一块刻有“××人刁×光之墓”的墓碑后面……罗光堂说,现在请你们仔细听,这是我最关键的问题,那墓碑上到底是哪几个字?

我和宋兴相对看了一眼,老人似乎对案件本身并不感兴趣,所谓的了解案情,引向的只是墓碑上的几个字。宋兴说,破损了,或者是人为刮花的,能看清的就是我告诉小赵、小赵写的。罗光堂放下报纸,掀开毯子,意欲下床。小忠及时上前制止,罗光堂说,宋警官,请你好好回忆下,非常重要。宋兴站起身,点了一支烟,走到窗前,抽了一气,走回来,向天花板看了十秒,走到门前,停留五秒,转回来,坐下,说,“人”前面是个“独”字,因为“独”的反犬旁还在,“虫”是我根据缺失的字体结构猜的,再前面一个,完全看不清,还有刁什么光。罗光堂说,刁念光——孤独人刁念光之墓。宋兴说,你知道?罗光堂说,你说出独字,我就肯定了。

罗光堂说,找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让小忠去桥下看过,墓碑的正面,连同字体,全部被敲掉了。也就是说,有人看到了这篇报道,可能是三年前一刊登就看到了,盯上了墓碑上的字,和我一样,知道这些字意味着什么,先我一步,拿到了里面的东西。宋兴说,墓碑里面的东西?罗光堂说,对,这个墓碑是空心的。宋兴说,里面有什么?罗光堂说,你别问,你是干刑侦的行家,我想请你查到这个人,我必定厚谢。

宋兴的神态变了,眼神像狼一样聚焦在罗光堂脸上,一字一句说,至今为止,你只是听你想听的事,从没对我,包括小赵,讲过其中的原因。如果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一种合作的关系,你当然可以用钱来让我们闭嘴只干事,但我这人有个死规矩,不干莫名其妙的事。罗光堂说,这事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宋兴站起来说,抱歉,那我没必要在这里了,小赵你可以接下这笔买卖,对,一笔大买卖。我说,我没办法干这种事。

罗光堂像个漏气的皮球,背脊靠上床头,萎了一截。他揉了把脸说,小忠,给我换杯新茶,这可能要讲一会儿。

得从我二十三岁那年讲起,一九六八年,赵记者还没出生,宋警官你不到十岁。赶上破四旧,我们激情高涨,碰到古物,砸、撕、碎,碰到顽固脑袋旧思想的人,打倒踩上一万只脚。镇上有个搞封建迷信的头号人物,叫叶晓渡,我们计划就要打倒他,把他满脑子的迷信思想全都丢到茅坑去。他在解放前就大名鼎鼎,拿手好戏是走阴,能施展招魂术,和死人通灵。解放后不知怎么让他逃过整顿,藏身在人民群众中,当上了农民,暗地从没停止过他的迷信勾当。有人信他那套,用现在的话说,他有市场,上门求助的人得向他保证对外绝口不提那间屋里的事,否则将恶鬼缠身。我奶奶也上过他的门,我小叔掉进河淹死那年,趁着天黑,偷偷让他走了一次阴,听说把小叔的魂叫出来,哭着谈了几句话。后来败露了,被人算计的,叶晓渡成了专政对象,众矢之的。我们一行十人冲向他家的那个晚上,天黑得让人罩了布似的,有人拿棍子有人拿钉耙有人拿笔墨。拿笔墨干什么?让他写下自己的罪状。我们踢开他的门,他正打算从后窗翻出去,被我们揪住,拖了回来。他倒在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他的山羊胡,胡子全白,二十公分长,有农民留二十公分长的山羊胡吗?我们看着就来气,太嚣张了,像个教书臭老九。谁背书似的宣判了一通他的罪状,让他自己写下来,他说自己没有罪,我们没有审判他的权力。什么叫权力?这人太不老实,有人踢了他一脚,他又倒地,陆续上去几个人打他。他说,你们的爸妈都来我这里算过命,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小混蛋。我没有动手,因为我奶奶的确求他帮过忙,我去的时候,奶奶拉住我的手悄悄说,你们去抄叶晓渡的家,别对他动粗,他是个好人。我想起这句话,对同伴们说,走,我们抄东西去。大家便停手,哄入内房。我把叶晓渡拉起来说,你逃吧。叶晓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说,什么一样不一样,赶紧滚。叶晓渡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说,谁稀罕你的秘密。叶晓渡说,听我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把我的绝学招魂术秘诀抄于一册,藏在一处隐秘角落。我说,什么地方?叶晓渡说,我在育王公墓建了座空坟包,立了一座墓碑,墓碑是空心的,碑文写着:孤独人刁念光之墓。刁念光是我想出来的名字,孤独人是我自己,册子藏在墓碑里面,墓在进公墓牌坊左手第二条墓道右手边第三的位置。有一天,你有需要,就去取出来,它能让你扬名立万。我说,你懂招魂术,看看自己的下场吧,还扬名立万。叶晓渡说,这一切终会过去的。

罗光堂说,这次抄家后,没过几天,叶晓渡就吞农药自杀了。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对什么狗屁招魂术不感兴趣,几十年来,没想起过一次,直到半个月前……我现在要跟你们谈到我的家事,我有个女儿,五十岁才有的她,本想让她接手公司,她性格和我不一样,对企业不感兴趣,喜欢云游四海周游世界,一个人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就这么个女儿,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不忍心,就顺了她的心,另找接班人。不料她一走走了两年,毫无音信,我动用了所有人脉关系,任凭什么方式都联系不上。上个月,我被查出脑癌晚期,没几个月活头了,唯一牵挂的就是她究竟在哪里。一个人跑到外面,长期失联,只有两种可能:一,她故意避着;二,死了。不管哪种可能,能给个明确的说法,我就死而无憾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堆待处理的旧报纸上,看到了赵记者你的报道,距离案件过去已整三年。你写的墓碑上那几个残缺字让我一下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次抄家经历以及叶晓渡说的招魂术,我的脑袋像被什么利器撞了一下,记得奶奶告诉过我,叶晓渡向她提过,招魂术只能招来死者的亡魂,只能和死者通灵,对活人不管用。所以掌握了这门奇术,能招来女儿的魂,说明她已经死了,招不来,说明还活着。这对我很重要,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女儿到底是死是活。我让小忠去桥下查看之前,他打听到,桥下铺砌的那些墓碑正是来自育王公墓。

宋兴说,我有个疑问。罗光堂说,请说。宋兴说,一,通过墓碑上的残字,你对剩下的内容已有七八分把握;二,墓碑来自于目标物最初所在的确定地点;三,去桥下看到墓碑已被人敲毁,里面是空心的。这一切线索都对得上,你为什么还找我们来讲述发现那块墓碑的过程?罗光堂说,刑警的思维果然缜密,实不相瞒,最初,我不能肯定墓碑是不是你们中的哪一位在办案取尸袋或跟踪报道时敲的,进一步讲,保不定你们也是招魂术藏匿秘密的知情者,是有意为之。宋兴说,你多虑了。罗光堂说,在刚才的交流中这个疑虑打消了,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有另外一个人,做了这件事。所以我请你们来的目的变了,想让你们帮忙找到这个人——我说了原因,我们的交易可以成立吗?

宋兴说,我已经退休,组织的关系动用不了,单枪匹马,这事不好办。我说,罗总、宋警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这篇通讯稿见报没多久,有个人来单位找过我,罗总刚才提起墓碑,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说过,原来那人打听的也是这事。我跟那人说,我没去现场,不知详情,他就作罢了。宋兴说,是一条重要线索。罗光堂说,怎样一个人?我说,年纪大概六十来岁,长相忘记了。罗光堂说,那也不好找。我说,我是新闻系的,读书时老师教我们养成一个习惯,撰写的报道出去后,要把读者的反馈意见记在本子上,这个本子就是我手上这本,入职以来没换过。宋兴说,更有意思了,快翻翻。

我往前翻起来,硬皮本足够厚,每页都稀稀疏疏记了一些信息,越往前记得越仔细,桥下藏尸案是我第一个新闻,第二页找到了它的标题、撰写日期,以及六条读者意见。我要找的那位在第三条,来访者名字叫叶华春,还有个座机号跟在后头。我给宋兴看,宋兴对罗光堂说,有人给你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罗光堂笑了,他说,赶紧打过去问问。

我输入座机号,打开免提,通了。我说,请问,是叶华春先生吗?对方说,你谁啊?我说,你是叶华春吗?对方说,不是,打错了。前后不过五秒,听着忙音,我抬头看宋兴,宋兴说,这里有个点,非常重要,我可以梳理出来,但要好好想想。他垂下头,两根手指不断揉搓着下巴上几根细碎的胡茬。罗光堂和我互看了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我摇摇头,过了五分钟,宋兴的眼中射出光芒,我说,理出来了?宋兴说,把手机给我,我来打。他重拨过去,仍是免提。对方接了,你什么事啊,跟你说打错了。

宋兴说,我是新镇派出所民警,宋兴,经人举报,叶华春涉及一起民事案,现传唤当事人来所里进行调解。对方说,骗谁呢,警察抓人用电话通知?宋兴说,民事案我们一般不会开着警车来抓人。对方说,什么案?宋兴说,恶意破坏小镇石桥拱顶。对方迟疑了,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宋兴突然抛出一句话,叶华春,你是叶晓渡的儿子?我大吃一惊,相信罗光堂也一样,这警察如此出牌!对方屏住了呼吸,通过电话能听到他的声音变了个调,他说,你到底是谁?宋兴说,我们对你的行为了如指掌,你不仅破坏石桥,还盗窃了一件文物。对方说,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何来盗窃,还有,叶晓渡是我爷爷不是我爸,我不是叶华春是叶华春他儿子。宋兴说,那理顺了。

宋兴说,你知道你爸拿了招魂术。对方说,我当然知道,我爷爷的东西,我爸拿了,有问题吗?宋兴说,你爷爷什么时候告诉你爸有关招魂术的事?对方说,笑话,我爷爷当年施法我爸几乎都在身边,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只是他对学这鬼玩意儿完全不感兴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

(节选,原刊于《作家》2021年2月号)

赵雨,1984年生,浙江宁波人,文字见《十月》《作家》《天涯》《江南》《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青年文摘》等转载,浙江省2017年度新荷十佳、宁波市第四届青年文艺之星,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