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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丰手记
来源:文艺报 | 胡竹峰  2021年06月11日07:05

长丰的名字寓意极好,“长治久安,人寿年丰”。俗世之愿景无非如此吧。这八个字神采奕奕,有大气派,真真是大境界。

一代代人都在追求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一代代人也在追求人寿年丰的美好。

家国两安才是大安。

下塘烧饼记

下塘烧饼是长丰的地方名品,每每酒足饭饱了,又上来一盘烧饼,总忍不住再吃一个。常常有外地女子来合肥,节食苗条不敢多吃,在烧饼前踌躇半晌,馋涎欲滴却不敢吃,终耐不住劝,先是轻启小口略捻了一块,咬嚼之下,清脆有声,发觉有味,这次捻了一大块,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贪多,居然吃掉了两个,大开了一次牙戒。

在街口一年四季有个小摊点,是卖烧饼的。人不多言语,一块块做饼,一块块炕。做烧饼的多为中年人,衣服灰秃秃的,冬天常戴一顶绒帽,夏天,推车上别一把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凉。

下塘烧饼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爱,窝窝嘴嚅嚅而动,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烧饼单吃最好,不需要什么菜,更不需要其他作料,只是趁热而食。刚出炉的烧饼,饼面纷纷鼓起一个个大气泡,好像攒够了热气的样子。热腾腾,散发着麦香与芝麻香,一口咬下去小半个,力透纸背的酥脆与穿肠过肚的焦香,没齿难忘。

我吃下塘烧饼,想起袁枚说能藏至10年的高粱烧,酒色变绿,上口转甜,亦犹光棍做久,便无火气,殊可交也。下塘烧饼也像光棍做久,虽无火气,到底阳气充沛。

烧饼做法不难,将面加入老面头和好发酵,放入适当的碱做成饼状,可加入各类馅,荤素不拘,面上撒上芝麻,贴入炭炉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几分钟即可出锅而食。有乡谚说:

干葱老姜陈猪油,牛头锅制反手炉,面到筋时还要揉,快贴快铲不滴油。

下塘烧饼的炉子生得高,所谓天锅地灶,每每贴饼人要抬头垫脚,这是以食为天,以食为大,其中自有虔诚。

岁月如水无痕,一口口朴素的味道却让人回味一生。

据乡里传,下塘烧饼为兵家所创。街头饼炉下有推车,也为作战随行方便,古风犹存啊。

长丰的草莓

小时候吃过几回草莓,印象并不算好,味道欠佳,老家说不入味叫“淡口扁口扁的”。

在我的印象里,过去吃草莓是一件颇奢侈的事。偶尔去城里亲戚家,茶几上摆放有几颗草莓,几个孩子分得几颗,每每意犹未尽。记得那草莓并不大,颜色也不起眼。

有一回吃到了据说是长丰的草莓,顿成童年佳果,并非是物以稀为贵。吃上长丰的草莓才让我喜欢草莓。

长丰的草莓特别甜,却又不是傻甜。那甜里缠绕了一丝丝酸,若有若无,似有还无,衬得甜很丰沛,不再一味孤行。

好的味道总略微繁复,不会一味孤行。

长丰的草莓有四大名品:

丰香、女峰、红颜、鬼怒甘。

颜色不同,有深红的,有淡红的,口味虽然都是甜的,却甜得有别,甜出了异彩纷呈。

我在长丰还吃过象牙白色的草莓,人称它“白雪公主”,口感隐约丰腴一些,是长大的公主,犹存奶香气。

以好看论,草莓还是红色为上,并非是喜气,还有一种鲜气与美气。

草莓亦可入画,但每每被画人错过了。齐白石、张大千诸位写过樱桃、萝卜、白菜、芋头、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却没能写一幅草莓图,或许是他们从没吃过草莓。

少年常采野草莓,用衣兜装得满满的,很阔气地回来。我在旧作中写过:

每次都是母亲带我去医院,走累了就背着我,在山里走走停停。天空蔚蓝,很多树,槎树新叶翠嫩如春团,松树却如泼彩一般,一山苍古,巨大的虬枝伸出路边。路边遇见一片树莓与覆盆子,红红的,像一片微笑,母亲与弟弟摘下来,堆得满满一草帽。边吃边走,人愣愣的,病体渐渐精神。后来,再没有吃过那么好的树莓、那么好的覆盆子。

那天见一幅画,题跋颇有趣:

秋雨下了一天,独坐无人来陪。

窗台萋萋绿植,结了几个草莓。

我觉得那结了的是长丰草莓。

游马郢

结伴驱车往马郢。一路行经处,雾气相随,淡淡地萦绕树林,林中杂木舒朗。饭食的浓汤气息滚滚而来,一时富贵一时吉祥。这是日常的味道,这是乡村的风致。

农舍俨然,几个村民进进出出,人皆一脸安详,一身文气,斯文在兹,心下一时惊奇。屋边菜畦端端正正,蔬叶鲜气淋漓。鸡不鸣,犬不吠,安如木雕,得了此间水土的静气,自有一番恬淡。

马郢地属长丰,距闹市颇近,人来了却觉得此地远离了尘嚣。感叹不是世外桃源,而且乡居福地了,真真丰饶长久也。

马郢可游,更可居也。

过小村所见

众人过得民舍,忽入杂木林。一只松鼠咚然滚落地上,骨碌爬起,纵身隐于树后,再不见踪影。池塘边油菜开花了,水里一片花,地上一片花,眼里两片花。更有老树虬枝探入河潭,花千朵万朵,有红有白。水中和枝头同时开花,一朵化为两朵,千朵化作万朵,顿觉春意大好。白鹭在田间或停或飞,野鸭悠游荡过石桥,阳光照下,野草无言。

在长丰的夜里散步

天空晴朗,没有月,星星极亮。呆呆看着那漫天星辰,如一卷古书,看得久了,觉得人也古了,多年前的往事泛上来。突然一人影从一卷星辰里晃出来,是以前的我。相对无言,觉得陌生。树木、花草、泥土与风的气息来了,风带来不远处湖泊河流的气息。这些气息透过衣服,沁入心脾,与身体交融。蛙声与虫鸣不止,唧唧复呱呱。满天星光,迢迢银河,看得眼冷。

夜渐深,露意上来了,夜雾慢慢在远方凝结。风吹衣袂,身体没了,灵魂飘散,一时无天无地无古无今无前无后无上无下。

心境明朗

晨7时起床,心境明朗。

吃早餐的时候,一只喜鹊立在厨房窗户雨棚上叽叽喳喳空鸣,侧耳听了片刻,不知道它在叫什么。唯心境明朗。

心境明朗,今日天气亦好,晴空无云。

在长丰住下来

在长丰的乡下我住过几天。

暮色中闻到草气,空气湿润,迷糊中转头看向窗外,淡淡的天的颜色里,农舍田园在望。

风轻轻吹来,一点点清凉如澡雪精神,倏地到了心上。站在农家的院子外,前后左右看,黑黢黢的民舍之外,是深远的田畦。乡下的风十分清净,无沙无尘,没有树,看不见风的踪影,隐约觉得草被吹动了身子,人被风包裹着,一阵通透。

长丰的民宿好在民俗,触得到江淮生活。青菜、芫荽、萝卜、石榴,世俗生活。农人在门前的稻田里种油菜,稻茬半尺高。

小院里一棵橘树,从窗下俯视,极美。橘树上挂满果子,青黄相间。每日里从树下进屋,从树下出房。

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明洁的天气,没有风没有云,晴好朗日。池中有荷,岸边堆满凌乱的石头,苍耳子头面峥嵘。疏林乱草,野逸无华。黄菊、青松、翠竹、紫苏,超然物外,仿佛闲云野鹅。野鹤很多年没见了,闲云一黑,压在山头。

池塘浅了,湖水退下去,旧痕里有新愁。

水边很多人,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幼的。清澈澄莹的一湾水,天上的白云在水底浮动,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长丰的夜晚

荷边是菜地。身姿修长的小白菜,曲线玲珑。甘蓝半藏住绿色的菜心,莴笋呆头呆脑在风中,肥憨的南瓜懒洋洋躺在地上,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绿的葱蒜,一畦畦芹菜茂密。夜越来越深,野草上凝有冷露,触手一湿。月光溶溶,朦胧中但见远方淡褐的山影,点点灯火相映着村舍,偶有几声犬吠。

夜风一次次拂起荷叶荷花,月停在半空,冷光恬然照着,茫茫一白。天气温暖,头面竟有凉意。空阔处,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只手探向水面,那月化作无数小碎片四散开来。这样的月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一轮金黄的圆月斜挂在门前的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院子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银粉。眼光及处,是一幅深幽空阔、安详静穆的山村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