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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1年第6期|计虹:小嫂子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6期 | 计虹  2021年06月09日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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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嫂子夫家姓张,本姓李,族谱上她被称作张李氏。小嫂子是小哥哥的婆姨,理所当然,她就是小嫂子,没人记得也没人去问她的名与姓。偌大的张家村,竟也只她一个小嫂子,别人都是谁的娘、谁的婆姨,整个村子的人无论老少都称她小嫂子,只不过长者一般会加个他字,“他小嫂子”,没人觉得不对,没人觉得别扭,就像村口的两棵大槐树,是全村公认的老物事。

小嫂子矮胖,到处鼓鼓囊囊的,眼睛小,透着点机灵和可爱。虽然整日里地里家里忙活,也没觉得她皮肤粗糙和黑乎乎的,反而白里透些红,用城里人的话就是满满的胶原蛋白。

张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十来户人家,家家姓张。村里的地不少,水也沾了祖上的福气,一条大坝为村里一年四季拦下了供吃供喝的水,从最老的张老太爷记事起,村里的收成都是能满足温饱的。就是大灾的那几年,村子也比其他地方好些,不管稠稀总是能混饱肚皮。这也就是这么多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又一个外姓姑娘,却没一个男子跑出去讨婆姨。倒是有那么几户没儿子的人家招进来了几个外姓女婿,可倒插门的女婿生下孩子又一律姓了张,所以张姓在这个村牢固得很。

小嫂子是小哥哥出去打工领回来的婆姨。小哥哥是村子里出门打工的第一人,倒不是他多么的有魄力有想法,是因为他的母亲得了癌症,为了看病,家里家外变得一贫如洗还欠了一屁股债。这样的家境待在村里是讨不上婆姨的。在带母亲四处投医的时候,小哥哥接触了很多的打工汉,他们和他有了一些交情,就劝他,人挪活树挪死,与其在村里打一辈子光棍不如出来碰运气。小哥哥安顿好家里就出了门,他在工地上干小工,就是背砖、和泥等出死力气的活。那时候小嫂子在工地做饭,到处鼓鼓囊囊的她洋溢着少女蓬勃的青春气息。走到哪都会有火辣辣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尻蛋子上,更有那骚情的直接唱起了酸曲,小嫂子也是女子里泼辣的一个,听着曲没害臊,反而把那大辫子在胸前甩来甩去,颤颤抖抖得更加火味十足了。

打工汉里小哥哥属于沉默寡言型,但他长了一张帅气的面庞,棱角分明,尤其是两道剑眉更加透着精神。小哥哥也喜欢这个肉乎乎的女子,他欢喜她逢人就笑的好性格,在家里时因为母亲的病,整个家成天浸泡在药水里,抬眼闭眼都是母亲黄寡寡的脸和父亲蹙紧眉头的黑面包公脸,很少有个笑模样。到了工地上,虽然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每次打饭时这个女子的笑容就好像一道光打进小哥哥的心里,照得他亮堂堂的。他喜欢上了这个做饭的女子,可他不会像别人那样调笑她逗她,有时候听到有人说出很过分的玩笑话,他会默默捏紧拳头,心里骂着这狗娘养的敢调戏我的女人!小哥哥不会说,可是他知道怎么做,他悄悄地为胖女子做了很多活计。他会悄悄地把厨房里的水缸打满了水,把烧饭的柴和炭码得顺顺溜溜,把厨房门口的小块空地扫得干干净净,他想帮她刷碗,又怕太明显招其他工友嘲笑,他就每次很自觉地把自己的碗刷得锃亮。胖女子渐渐地也关注到了这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为了感谢他,她在打饭的时候会偷偷地多给他一些荤腥,这可是给了小哥哥莫大的鼓舞。过了不多久,进入了雨季,工地上隔三岔五地停了工,揽工汉们停了工就喝大酒、聊女人、睡大觉,雨天就是他们的神仙日子。小哥哥是初中毕业,他在县里上的初中。上学的时候,他看过别人追女朋友,除了帮忙做值日,还要送个小礼物、看个电影啥的。这天又是雨天,小哥哥一大早就跑到电影院买电影票,去得太早电影院没开门。他就在周围溜达,有几家小店开了门,小哥哥看见一家卖饰品的店就进去挑了个好看的发夹还买了一把漂亮皮筋。买东西的时候,小店员听说他来买电影票,对他说,我看你也是个打工的,现在的电影两个人看下来得一百多块呢,你去前面那家小录像厅吧,一人才十块钱。小哥哥没想到现在看一场电影这么贵,为了表达对小店员的感激,他又买了一盒抹脸油,省下的就是赚到的嘛。

回到工地,趁没人的时候,他把东西和录像厅的门票塞给了在厨房拣韭菜的胖女子。下午吃了饭,他早早地就在工地的大门外徘徊,一直等到还有十来分钟电影开演,他才看见那个熟悉的圆滚滚的身体从工地大门挤了出来。他没有迎上去,而是不快不慢地走在她前面给她引路。录像厅里人不多,昏暗的灯光下,都是两个紧紧依偎的身体,其实来这里的基本都不是冲着看电影来的,是来谈情的来说爱的。录像厅不像电影院凭票按位子坐,这里随便挑着坐,胖女子挑了个角落坐下,小哥哥把在门口买的爆米花递给女子,小哥哥红着脸坐在了胖女子旁边。“小张,你也吃。”胖女子把爆米花递到小哥哥面前,还是冲他乐呵呵一笑。“小李,你吃,你吃,我不爱吃……”小哥哥这么近距离地看这个胖女子,除了觉得她的笑容好看,还发现她的眼睛真的很小,牙也有点黄。录像开演了,先是一个喜剧片,片子很老,小哥哥看着没多大意思,可是胖女子看得笑出来了眼泪,边笑边捣他说,真可笑,真可笑,这个人太可笑了。片子快结束的时候,前面有人冲放录像的人喊,兄弟,拿这片子哄人啊,放点好的来!小哥哥以为他们嫌这片子太老太旧,心里想有人敢提意见就行。新片子放出来了,尺度大得小哥哥的眼睛不知道该睁着还是闭着,他低着头,一双手搓着粗壮的大腿,一个劲儿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放这个,咱们回去吧。没想到,小李往他这边靠了靠说,再看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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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嫂子没什么娘家人。她亲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了新娘,就把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小嫂子因此少了受后娘气的日子,她在爷爷奶奶身边无忧无虑长大也算是她的造化。这或许也是她逢人爱笑的原因吧。小嫂子不爱读书,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就和同乡的姐妹出来打工,她在外面做工的几年里,家里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她和父亲的关系本就生疏,自此也便没了回乡的念头。

小哥哥虽然家境贫寒,可她并不嫌弃,她喜欢这个温厚的男人,她太渴望有个家了,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她和小哥哥在工地上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请工友们吃了一顿喜宴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小哥哥。以自己的家庭状况,小哥哥想都没敢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每晚抱着身边这个圆嘟嘟肉乎乎的女人的身体时,他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总是偷偷地掐自己一把才敢相信。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小嫂子依旧在工地做饭,小哥哥搬砖和泥,可还是有些骚情家伙总找机会调笑一下小嫂子,小嫂子心大,和以前一样和他们开个玩笑逗个乐子。小哥哥因为家里穷本就有点自卑,还有点大男子主义心理作祟,为了这个事他们时时会有些争吵。这一日,砌墙的瓦工和老乡出去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嫂子撅着屁股淘洗衣服,小嫂子人胖可是喜欢穿那种紧身的短小的衣服,搞得她只要身子弯下去腰那里就会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这在她和小哥哥回乡务农的那段日子里没少为这事吵闹,那瓦工看着小嫂子腰部那雪白的一截,和她肥硕的屁股一颤一颤地抖着,男性的荷尔蒙欲望在那一刻借着酒劲爆发了,他从小嫂子的身后过去照着小嫂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还迅速地在小嫂子的腰部抓了一把,小嫂子尖叫一声,抡着手上的湿衣服和瓦工打闹了起来,这一幕恰恰被从外面回来的小哥哥看了个清楚,他二话不说,上去把瓦工的脑袋开了瓢。这个事情虽然是小哥哥伤人错大,但因为瓦工酒后失德有错在先,最后在工头的调停下,小哥哥给瓦工赔了医药费和一些误工补助了事。

这次事件后小哥哥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在城里四处打工讨生活,他说家里再不好,至少不用受气受欺侮。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嫂子骨子里还是农村女人的伦理思维。她见小哥哥心意已决,就收拾好二人的行囊,跟着小哥哥回了老家。小哥哥出门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到村里竟变成了两个人,他带回来了一个肉墩墩笑眯眯的媳妇。村里人都夸小哥哥有本事,说你看那女子的屁股,怎么也能生两个小子。小哥哥的父母也高兴地要给他们再张罗一次喜宴。这次喜宴让全村人见识了小嫂子左右逢源的本事,他们都在心里暗暗琢磨,这个肉乎乎的小个子女子可比他们村里的女子聪明又老到啊。老一辈的叼着新媳妇点的喜烟,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二糊涂这小子比他老子有福气哇。二糊涂就是小哥哥,因为他生下来时他娘没有奶水喂他,他就靠着他奶熬的糊涂把他养大,照着村里的老规矩像这种生下来就怕养不大的娃最好给起个烂名才好养活,于是小哥哥他奶抱着他边给他喂糊涂边冲他哼着:二糊涂,二糊涂,喝了糊涂好长大……二糊涂这个赖名字就成了小哥哥的乳名,村里人都喊他二糊涂,没人喊他张国泰。

喜宴过后,小嫂子就开始了在张家村下地劳作、伺候老人的日子。

小哥哥弟兄两个,大哥和他年龄相差六岁,那是因为中间还有两个女娃没坐住胎,所以时隔六年才有了小哥哥。大哥在母亲生病前已经成家。农村人本来就结婚早,加上家里没劳力,大哥基本上没怎么念书而是很早就辍学在家帮父亲种地,成家就更早了些。大哥成家的时候村里给他划了块宅基地,父亲给张罗着盖了三间房,从那以后,大哥就另起炉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后来母亲生病,小哥哥勉勉强强念完初中就回家帮父亲撑起家业。大哥是个老实人,什么都听大嫂的,大嫂这个人心不坏就是心眼有点多,精于打小算盘。母亲这些年生病,大哥除了帮父亲种种地,出点苦力,从大嫂那一分钱都要不来。基本都是靠借账和父亲种地、小哥哥四处打工赚的钱给母亲治病。所以小哥哥能娶到小嫂子全家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小哥哥回家后自然是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家拿不出钱给他们像大哥当年一样另造一处院子。张家的院子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只有南北三间老房,是小哥哥爹妈成亲时盖的土坯房,房子年久失修,从里到外都黑漆漆的。不知为什么这三间屋子盖得比其他人家的屋子高,有点像小哥哥他们在城里打工时盖的营业房。房子高,可是又只在中间垂挂了一个瓦数不高的灯泡,灯泡表面还布满尘垢,天黑后就是开了灯屋子里也昏暗得很。加上小哥哥的母亲生病后房子里终日飘着中药味,这老房子就更显得破败,还带着一股酸腐味。小嫂子简单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给他们自己住,夜里她就和小哥哥商量在老房子的右边盖三间新屋,这些年打工她手头攒了一点钱,紧一紧够用。小哥哥听了小嫂子的话心里又感动又难受,他一个男人打了这么多年工,手头没几个大子,有点钱都给母亲看了病给了医院。他搂紧小嫂子说,盖房子不忙,这些年我在外面干活看了不少城里人装修房子,我给咱买点材料,把这老房子好好收拾收拾。等咱钱攒够了,好好盖个气派点的。小哥哥没敢告诉小嫂子的是,如果他们盖新房子,那些借钱给母亲看病的亲戚就都会找上门来讨账,到时候不要说盖房子,就是都给了也不一定够。小嫂子听了小哥哥的话觉得有道理,事实上对这个家的真实情况,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二日,小哥哥就去镇里买了材料,准备着收拾收拾房子。

小哥哥从外面打工回来,还带回来了一个媳妇要安营扎寨。那些债主们盘算着小哥哥这次怕是带了钱回来,要是一分钱没挣着怎么会想着回来定居。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一个挨一个来小哥哥家要账。这里小哥哥刚给墙刮了腻子,准备着上大白,那边债主们蹲到院子里和他的父亲扯家里的难处。刚开始来的几个,父亲把喜宴收的礼金拿出来还了账。后面再来的,父亲就只能赔着笑斟茶递烟说好话。小哥哥在房里看着父亲低头赔笑一脸的可怜相,心里憋屈得像揣了一包炸药,随时随地能爆炸。小嫂子和婆婆坐在炕上剪窗花,婆婆的手很巧,窗花剪得花样又多又好看。这几天家里天天来客人,可是公公和丈夫并不让她去张罗,她以为是这里的规矩不允许新媳妇随便接待外人。可是,她看那些人的脸色和公公、丈夫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事并不是来串门看新媳妇的。她忍不住问剪窗花的婆婆说,娘,这些来咱家的都是咱们的亲戚吗?婆婆听了她的话,点点头。她又问,娘,他们是来看新媳妇的吗?娘听了她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还想接着问,再看婆婆拿着剪刀的手直哆嗦,眼泪也吧嗒吧嗒地落在了窗花上。小嫂子慌了,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连连给婆婆道歉。可她毕竟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女子,很快她就稳住了神,一点点开导婆婆,终于从婆婆嘴里知道了这些人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要这些年婆婆看病欠下的账的。

听了婆婆的话,小嫂子心里虽然有些气恼小哥哥瞒着她,可她心里明白小哥哥瞒她也不是故意的,是没办法的办法。她喊来还在收拾房子的小哥哥,拿出了前几日准备修房子的钱,让小哥哥把欠的账都还清楚了。她还安慰婆婆说,她和小哥哥还年轻,只要好好干,以后日子会好的。小嫂子的好名声也因为这件事传遍了村里,人人都羡慕小哥哥娶了个贤惠女人,老人们更是津津乐道,都说自己吃席那天就看出来这是个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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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回乡的第五年,母亲终是被疾病带走了。小哥哥的母亲走得很安详,村里人都说小嫂子对待婆婆像亲生母亲一样,说小哥哥的母亲是个有福气的老人。小哥哥的母亲走后没多久,小哥哥去镇里买农具,碰到了初中时很要好的同学,现在在镇政府当秘书,他偷偷告诉小哥哥说张家村要拆迁了,已经在定方案了,告别时又特别叮嘱小哥哥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外传。

回了家,小哥哥偷偷把这个话告诉了媳妇,小嫂子此时正大着肚子,他们结婚七年,小嫂子中间不小心流过一次产后肚子终于又有了动静,听了小哥哥带回来的消息,小嫂子拍了他后脖颈一巴掌说,你这个老实人这次总算有了点用场。为了证实消息的真假,小嫂子以感谢村主任在婆婆的葬礼上忙前忙后为由,请村主任来家里吃酒。其实,他们回村的这几年,逢年过节,小嫂子都会让小哥哥请村主任来家里吃酒,小嫂子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村主任年年都吃得嘴边流油肚皮鼓鼓。这次趁着村主任又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之际,小嫂子抓住机会问拆迁的事。村主任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侄媳妇嫁过来几年了,也该盖几间像样的房子了。小嫂子多么聪明的人,这话还用再挑明了说吗?

第二天,小嫂子就放出风去,他们小两口要盖新房子了。村里人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常年生病的婆婆走了,现在小两口又有了孩子,谋划一下自己的小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小嫂子并没有和村里另要宅基地盖房子,她不想弄得太明显,日后让村里人说太多闲话。她和小哥哥商量,就在现在住的院子盖,他们盖了一圈房子,老房子对面和左边各盖三间住人的,右边靠大门的地方盖了一个牲口棚,搭了个鸡窝。他们盖房子用的材料都很便宜,在房子从外观看成模样后,他们就以手头没钱为由暂时停了工。

停工后没多久,上面量面积的人来了。这时候村里人再打算加盖房子已经迟了,上面来的人把现有的住宅都拍了照片留底,新盖的一律算违章建筑,不赔偿。小嫂子新盖的一院子房子,虽说只是个空架子,可是她是赶在政策前盖好的,全部都算了面积。这样一来,他们家量的面积在村里竟名列前茅了。村里有些明眼人就猜出来其中的道道,他们背地里又骂小嫂子这个精明的矮女子,骂她自私,骂她溜村主任的沟子。小嫂子当然能想到村民的气愤和嫉妒,可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妇,不过是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一点,她的这种自私放在谁身上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件事情不仅引来了村人的嫉妒和非议,大哥大嫂也找上门来。大嫂气呼呼地质问他们俩,说,外人不告诉就算了,自家兄弟都藏着掖着牢牢地不给透个风,那钱是公家给补的,又不要你们掏,真是丧了良心了,一点兄弟情义都没了!这话可说得够重了,小哥哥低着头一声不吭,一个劲儿抠着大腿就像当年在录像厅一样。小嫂子一看指望不上这个老实人,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应战,她拉着大嫂的手说,自己嫁过来一分钱彩礼没要,刚一进门就掏空了私房钱还清了婆婆欠的看病的钱,这些年,婆婆看病抓药都是他们夫妻在管,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婆婆走了,他们才觉得担子轻了点,现在又怀了孩子,就想一鼓作气盖几间房子,像大嫂你那样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才是个家啊……小嫂子的一番话说得大嫂一时接不上话,在婆婆看病花钱上,他们是有亏欠的,这些年他们确实还真是一分钱都没掏过。小嫂子一看大嫂的气焰下去了些,她趁热打铁说,父母原先的三间老屋,咱们三家一人一间,其中一间面积算到你们名下。公公以后还跟着我们过,老人名下的地咱们也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大嫂,你看行吗?

大哥大嫂两个人来,自己原本也不知道要闹成个什么样子,来的时候就想着先得骂个痛快出口恶气。然而小嫂子的建议,无非就是农村人儿女大了常有的分家罢了。大嫂听了,也算公平,老二新盖的房子他们也确实没有理由去争,这样一来,他们分到的再加上自己家院子的,和老二的面积也差不了多少,以后还不用再管公爹的生活,算一算也划算着呢。村里人本来想看一出兄弟妯娌间的闹剧,却被小嫂子轻易化解了。他们再无心去管别人家的事,都积极地在自家的土地和院子上下功夫,能多争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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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嫂子这边安抚好了大哥大嫂,这边她又开始了新的谋划。

这次村里拆迁,集体搬到离现在住的地方有个四五十里的地方。政府在那盖了统一的住宅小区,一水儿的楼房。小哥哥小嫂子他们家量的面积按规定可以分三套住房,其中一套因为父亲的年龄过了七十可以优先分一套在一楼的住房。小嫂子悄悄和小哥哥商量,要找村主任把另外两套换成一套营业房,她想开店。小哥哥这些年对媳妇的本事和通情达理很是佩服,他说自己都听她的。

小嫂子处理大嫂的问题上做得又干净又利落,没有引来更多的不良影响,也没给村主任带来麻烦,村主任对这个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媳妇打心里欣赏。当小嫂子又提着东西趁着夜色潜入村主任家说明来意时,村主任问她,他小嫂子换成营业房打算做什么呢?小嫂子没犹豫地回他,叔,我想开个小饭店,我的手艺您是知道的,我觉得自己能成。在工地的时候,小张他们都说我做饭好吃。小张?叔,小张就是二糊涂。这句对话把村主任和小嫂子都惹笑了。村主任说,像你这样有想法有魄力的女子村里恐怕就你一个啊,这次拆迁盖的营业房数量还不少,要是有剩下的,叔就尽力跟政府争取试试看能不能给你调换一套。小嫂子一听村主任松了口风,赶紧给他加劲,说,叔,这店要是开成了,我给您算一成干股,每年给您分红,赔了不要您管。小嫂子的这个提议让村主任的光脑门沁出了汗,他相信这个矮个子女人的能力,她的手艺开店那铁定是稳赚不赔,再加上她的这个脑子和机灵,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子懂得人情世故。

有了奔头的村主任,为了小嫂子换房子的事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番运筹帷幄之后,给小嫂子换来了一套面积不大不小的营业房,美中不足的就是位置稍有点背,门面的前面还有棵大树遮挡着。小嫂子不在乎这些,她对小哥哥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我这手艺吃一次想两次。小哥哥这几天正忙着装修仅剩的一套一楼,为了省钱,能自己干的他都亲力亲为,一天到晚累得像条死狗,小嫂子说什么他都说好。大哥大嫂对小嫂子拿两套房子换了一套营业房,颇为鄙夷,二换一在他们看来怎么都是个赔本买卖。大哥大嫂运气也不好,他们要了两套大面积的,抽房子时一套抽了五楼,一套抽了六楼。大嫂想耍赖,可抽房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个电脑按键,手是自己的,自己啪的一声按下去的,抽得不好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手太臭。小嫂子小哥哥从外面回来,躺在炕上抽着烟袋锅子的公公对小两口说,你邻居二叔和婶子刚来咱家了,说是你大哥他们房子的楼层抽得不顺当。还说他们这是不要老人的下场,我看也是。小嫂子知道公公心里对大哥大嫂不掏钱给婆婆治病一直心里有气。可她还是劝公公不要听外人嚼舌根,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一家人和和气气才能过上好日子。这些年,大哥大嫂也没少为这个家费心费力,咱们不能跟着外人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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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嫂子换来的营业房的钥匙下来了。小哥哥忙完了家里的装修,又开始忙店里的装修。小嫂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小哥哥让她多休息,店里的事有他呢,可她在家待不住,也不放心。小哥哥看着她一天比一天发胖的身体越来越像个圆球,就故意调笑她说,媳妇你走路走慢些,小心走得太快滚丢了。小嫂子听了又气又笑,说,老娘我滚丢了,你张家的种也没了。

圆球一样的小嫂子,每天倒着两条小短腿,像只企鹅一样在家和店之间扭来扭去。一些已经搬来的人家,闲着没事,就凑在太阳底下打扑克,他们看着肥鹅一样的小嫂子拧出拧进,故意揶揄她说,他小嫂子你这身子怕是最少怀了两个娃吧。小嫂子知道他们对自己家量的面积多心里憋着气,也不计较,笑哈哈地回一句,怀三个就更好了,一次罪全受了。

这次搬迁,村里的土地集体流转了出去,说是一个老板要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到底是个啥经济作物他们也说不清,反正以后每年按时领一笔流转金就行,和自己种地的时候收入差不了多少,可是把人解放了。小嫂子的公公闲不住,他们现在只剩了一楼这一套,虽说采光差了点,可带了个小院子,老人家把那巴掌大的地翻来覆去地修整,一块块地规划好种了好几样菜,这样到了时令就有各种新鲜蔬菜吃,还可以给即将开业的饭店用。客厅的窗户是个飘窗,挨着窗根下有一小截空地,公公用竹栅栏圈起来养了几只鸡。他自己住的卧室里还放了个兔笼子,养了两只兔子,公公说,庄户人,家里不种点啥养个动物总觉得活得没意思。小嫂子心疼新装的房子,可她也没太拦着,她知道拦也拦不住,白生气。

这一日,小嫂子在店里忙着收拾,准备开业的事。店门前的大树下,她摆了两张小圆桌,上面放了免费的茶水供过路人解渴,目的也是为了吸引人能注意到大树后面她的小店。

送牌匾的师傅来了。先咕嘟咕嘟喝了几杯子茶水,才冲着屋子里忙活的小嫂子喊,老板娘,门上的牌匾送来了,你看着怎么挂啊?小嫂子闻声出来,急忙招呼师傅喝水,师傅说,刚喝过了,老板娘你真是热心肠啊,给大家提供免费茶水。小嫂子扭着圆身子,摇着胖嘟嘟的手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嘛,师傅们多帮我吆喝点客人来啊。

两个师傅抬起了匾额,各自踩在梯子上,小嫂子站在树下指挥着他们挂匾额,也许是树枝太长遮挡了她的视线,也许是树叶太密让她看不清匾额的位置,小嫂子扭着自己的重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就在她刚站上马路边的那一瞬,不知从哪冲出来一辆农用车,车速实在太快了,快得司机慌了神,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把油门当成了刹车踩,狠狠一脚踩下去,小嫂子被撞得飞出几丈地。挂匾额的师傅吓得匾额哐当落了地,人从梯子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冲到小嫂子身边时,小嫂子身上看不到伤口,身下却流了一摊血,他们一把扭住农用车司机让他赔命,农用车司机已经吓傻了,周围的人都忙忙地围过来说,把他交给我们,你们赶紧送她去医院啊。这句话点醒了两个师傅,他们把司机交给认识的人,抬着小嫂子直奔新小区的卫生所。

卫生所的老大夫,摸了摸小嫂子的脉搏,翻了翻眼皮,说人已经没了。闻讯赶来的小哥哥不相信,找了车又把小嫂子往县医院拉。县医院的大夫和卫生所的老大夫说的一样,小嫂子确实在当场就被撞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小哥哥原本就要开始的崭新的生活在这几分钟里全部毁灭了。

警察后来查明了肇事司机是酒驾,他是去邻村刚喝完喜酒回来,想起老院子还有点东西没拉,怕去晚了房子被扒了东西就没了,心里只想着拉东西,又喝了酒,根本没注意到突然站到马路上的小嫂子,慌乱中又踩错了油门,一脚油门下去致使一尸两命。最后司机被判了刑坐了牢还赔了小哥哥一笔钱,小哥哥像个木头人一样跟着村主任处理着车祸事宜。村主任看着小哥哥丢了魂的样子,想起那个不笑不说话、一口一个叔喊他的胖媳妇,心里很不落忍,劝他说,二糊涂啊,人活着就得像你这名字,糊涂点好哇,人死不能复生,可咱活人还得活命,你爹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啊……村主任的这番话小哥哥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他恭恭敬敬地把村主任送出了家门。

过了几日,小哥哥把营业房的钥匙交给了大哥大嫂,让他们看着盘出去,以后每年收的房租用来给父亲养老。回了自己家,小哥哥冲着躺在炕上的父亲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说,儿不孝,可是儿没办法,儿得走,得走!说完,拎个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据村里的人说,除了清明,小哥哥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揽工,他也再没找个女人成个家。

我有时候在城里的大街上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女子,就会不由得想起小嫂子,想起这个曾经带给小哥哥一家无限希望与憧憬的女子,如果小嫂子还活着,如果小嫂子不嫁给小哥哥,如果村里不拆迁,如果小嫂子他们不回来,如果……

世上的事,最怕如果。

计虹,1977年生,毕业于宁夏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广西文学》《延河》《边疆文学》《绿洲》《朔方》等刊发表作品多篇。著有短篇小说集《刚需房》。获自治区青年拔尖人才、银川市学术技术带头人、高精尖缺人才称号。现居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