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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6期|范晓波:成千上万种春天(节选 )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6期 | 范晓波  2021年06月09日08:09

四季轮回、春去春又还的概念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像我这么热爱春天的人都被它误导了很多年。三十岁后,我才渐渐产生警觉,这个貌似真理的陈述其实笼统而粗糙,就如同你打电话问小区保安你女儿是否放学回家,他自信地回答:看见有人类回小区。

你以为今年的春天是去年的那个转身又回来了吗?你读了一些唐诗宋词,就以为你看见的春天就是唐朝人宋朝人写过的那样的春天吗?

即便古诗里的春天,其实也是彼此各不相同的。既有“拂堤杨柳醉春烟”的春天,有“夜静春山空”的春天,也有战乱之后“城春草木深……恨别鸟惊心”的春天,还有遇上旱灾,“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的春天。

小时候我以为同一个颜色的鸭子五官都是一样的,几十上百只鸭子从水田上岸横穿马路时路,除了个头和颜色不一样的那几只,其他的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鸭子路过了上百次。但熟练的放鸭人却心中有数。水田里有鸭子落单了,他能从模样和叫声判断出是不是自己家的。

用心体察过四十多个春天之后,我变成了一个资深放鸭人,深知从眼前路过的春天没有两个会重样。

不仅不同地理经纬度的春季区别很大,生态环境、气候会改变春天的自然面貌,时代风尚也会影响它的气质。

三十来岁时,我逐渐意识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春天有某种特殊性,并多次用文字阐释过。

那时农药、化肥在我老家还没过量使用,水田、水沟里不仅青蛙多,鱼虾也多。三月初,每个池塘的浅水区到处是果冻状青蛙卵,黏液灰白色,卵黑色,每一粒比绿豆略小些,每堆蛙卵一般有数百枚卵,葡萄般成堆地聚集。气温不断升高,透明的果冻就融化了,无数小墨点脱颖而出,在水草丛里重新汇聚,摇着小尾巴觅食藻类和蚊子的幼虫。

我读小学时,语文课本里有句话:春雨贵如油。我死活理解不了,因为鄱阳湖边的春雨比空气还便宜,常淅淅沥沥四五天下得人烦躁,像是农闲时的一群妇女边织毛衣边扯闲天,话题无聊而单调,出不了门的男人抽着烟望着瓦檐下的雨幕骂娘,性子急的,就披着蓑衣牵着牛出门。若哪天夜里小雨变暴雨,也会有人高兴,因为沟渠和池塘的水就漫灌到岸上,第二天早起上班上学的人带个竹篓,就能去草地上的水洼里捡鱼,鲶鱼、鲫鱼、草鱼,什么鱼都有可能遇上,它们搁浅在草丛里张着嘴苟延残喘。

八十年代初的那些春天,成年人也像少年一样善于幻想,脸上时常浮现热烈而幼稚的笑容,仿佛每一个明天都是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大家迫不及待一扇门一扇门地推开。那时读书学习的氛围特别浓,年轻人一门心思想考大学,考不上大学的就读电大和夜校。

虽然我是个厌学的小学生,也常模仿高中生的样子,晚饭后捧着语文课本去油菜花田里背书。农村种油菜不是为了观赏,油菜籽榨出的油色泽黝黑,不如精炼油好看,但很环保,炒菜特别香,尤其适合煎鱼。榨油之后的枯饼也是上好的饲料和肥料,贪吃的油榨坊的工人会把它当零食吃,他们工余打着赤膊坐在油榨坊前的树桩上啃缠杂着稻秆的枯饼,啃一小口喝一大口水,路过的学生见状就走不动路,运气好时可以分到一块,我也运气好过一两次,口感迄今记忆犹新,比月饼硬很多倍,也香很多倍。那时鄱阳湖区每个村都种油菜,二月底三月初,田野里明黄的色彩顺着地势蔓延流淌。我攥着语文书跟着蜜蜂在花海里乱窜,一篇课文也没背下来过,留在记忆深处的是春天万物勃发的激情和一代人对这种激情的响应。

视野和年龄所限,当时我不知道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正改变许多人的心电图,摇滚乐和朦胧诗也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下破土。这些也是八十年代初的春天,我当时没看见它们,但远远地感受得到它们给周遭空气带来的震动和改变。

我迄今仍不时回看那个年代的老电影:《小字辈》《月亮湾的笑声》《甜蜜的事业》《巴山夜雨》《小街》《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剧情早已烂熟于心,演员的表演和配音也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夸张和稚嫩感,以至于我一打开屏幕,家人就要嘲笑我低幼。其实我复习的主要是那时的田野,不管电影拍摄时是哪个季节,我都能顺着那些沙石马路或田间泥路走回八十年代的春天,一路上邂逅的,也都是那个时代的人。小伙子风风火火,不管是骑自行车还是走路,嘴里都哼着歌。姑娘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羞涩。

九十年代,经商和打工潮稀释了小城和乡村的人口和激情,安心种田的人越少,越需要借助机械和农药。农药和化肥的残留越来越严重,水田里的鱼蛙生存环境恶化,数量明显比以前少。我大学毕业后在乡村教过两年书,课余爱骑自行车在机耕道上游逛。春天一到,校园外的油菜花、桃花依旧热烈,但读书的风气远不如十年前。很多学生高一就辍学去沿海打工,进服装厂、鞋厂,或者去那边的餐馆当厨师,每个月挣的钱比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还多。有不少老师也停薪留职跑到福建那边的私立学校打工。

还不时有这样的剧情发生,班上的一对男女学生下学期突然不来了,再来时,是分着喜糖向老师和同学宣布,他们结婚生娃去了。

我在油菜花地里一整天也遇不上几个人。那时我喜欢的状态,是和身边的人群保持距离,一个人站在花海里眺望远处的地平线,以免自己被那种慵懒务实的生活气质淹没。天气晴热时,望地平线望累了,就躺在花海边的草地上午睡,温软的风在耳边絮叨,老半天也撩不起我的情绪。蜜蜂的合奏很有力量感,微型春雷一样在低空滚动,但我们兴趣相似但彼此语言不通,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有时我在白日梦里看见好看的姑娘俯身过来,且真实地闻到了香甜的鼻息,睁眼撞见的是水牛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湿润的鼻翼,散发着草汁香的舌头差点就卷到了我面颊上。我惊跳起来,却看不到放牛人,一条长麻绳悠闲地拖在草丛里。放牛人要么在水塘里摸鱼,要么回家吃饭去了。

那时,以油菜花为主角的乡村旅游还没兴起,所有激动人心的传奇都发生在都市。乡间的春色在寂静里沉沦,郁结成春愁,即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春天的天空也像是乡村瓦房的屋檐,低矮,冷清,压抑。

这样的春天让人有失重感,纵使再爱油菜花的人,也会不断从春天或春天的尾声里逃离。第二个春末,我把自行车和所有日用品送了人,背着包踏上了远行的路。

二〇〇〇年,手忙脚乱成为父亲后,我也心血来潮想多挣点钱,二〇〇二年,在广东某大型私企的总部所在地度过了一个和秋冬气温及面貌都差别不大的春天,那里不仅没有蝌蚪,连荒地都看不见。城镇外的地带都建满了铁皮和塑料盖的厂房,天空有时也是蓝的,但弥漫着塑料和金属被高温烘烤过后的臭味。很多小区和私人庭院里植被很好,海枣树和三角梅很多,但没有油菜花,没有映山红。当地人很习惯这样的春天,加班之余,他们在硬得扎屁股的人工草坪铺上防潮垫,一家人坐在上面吃东西晒太阳,热了就钻进小帐篷去遮阴。

我看过那些被厂房覆盖的城镇工业化之前的影像资料,三四十年前,广州以南的春天和江西也是不一样的,春季时间很短,花卉和植被的品种也不同。这是纬度和气候不同导致的。一些从江西去那边工作的人也很习惯,他们想办法留在那里,年薪是在江西时的五倍、十倍以上,经济上的踏实感让他们的人生如沐春风,一点也不怀想油菜花地边的春天。真的,我问过很多人,一点也不想。

两个朋友,家在乡村,就在油菜花陪伴下长大,一个在广东花厂做工,一个在福建开摩的,有时过年都不回江西。我问他们想不想家,都诧异地摇头,其中一个咧嘴露出豁牙笑我傻:这里这么好,吃得好住得好,路边的草都有人经管,定期理发,多好看啊,家里有什么好!

那个春天我时常眼含热泪,因为孤独,因为思念,最后选择回归。

我没在赤道附近度过春天,但夏季去过那一带。那边只有椰树没有桃树,更不可能种油菜,我能想象出赤道附近的春季和江南之春的天壤之别,我难免会担心,生活在那里的人,怎么理解得了唐诗宋词里有关春季的细节和情绪。

二〇〇二年之后,我所有春天都在江西度过,并认真品味每一个春天的大同小异。那时生态旅游已在婺源等县兴起,乡村的春天又渐渐热闹起来。几乎每年,我都要去两三次婺源,几乎每年,都还要回到鄱阳湖区的老家去迎接春天。我在全省很多地方设置了春日瞭望哨,捕捉节气的脚印。

观察近二十年的结论是,每年春天的光照,降雨量,油菜花的种植面积、授粉情况都不尽相同,加上人对自然的修改等因素,春天的面孔也一直在模仿川剧变脸,一年一变。

有年元宵节后一天,开车去老家取春节未带回的豆葱。高速路边的旱地比年前亮多了,这里一块那里一片,从红壤里喷涌出的明黄像是未经调和的油画颜料,纯度和浓度都达到了失真的程度。下高速后去路旁看每年观察油菜花的一处临水长堤,油菜花顺着斜坡开着,堤坝却被挖断了一大截,腾出土地建了几幢新楼,坝下的野塘变成鱼塘,还安装了制氧机,喷溅的水花搅乱了油菜花的倒影。岸上的黄金长堤也消失了一半,倒映在水里的长堤踪影全无。

二〇〇九年,我曾在婺源的江岭半山腰一个小村落背后拍到过开花的梨树,梨树有两株,每株十多米高,梨树边还有一株桃树,高四五米。梨花雪白,开得极其绚烂,像是在演出一场悲情大戏,那时粉红的桃花也开得正好,用镜头把二者纳入同一画框,色彩丰富而和谐,像是红白喜事混在一起举办。

第二年再去,梨树和桃树花期却错开,在同一个地点再也拍不到类似的照片。随后几年,桃树像个老妪,只能稀稀落落地绽出几点小花,枝干色泽越来越黑,焦黄的树脂像脓疮一样缀满树干。

有一年三月去彭泽县的棉船岛,那岛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狭长如巨轮锚定在长江中。岛是泥沙历经千年万载冲击而成,土质肥沃,盛产棉花,因而得名。我们开车搭轮渡上岛,翻过几个堤坝,突然陷入万亩油菜花的包围,油菜花在平原上尽情翻滚,一直铺展到江边,几乎覆盖了全部视野,只有一些高高的白杨树点缀其间。我们激动得四处找可以鸟瞰的高坡拍照,路过的本岛居民停下笑着打量我们,在他们看来,不就是多种了些油菜吗?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岛上村庄大多很小,每村七八十户人家,沿着环岛的堤坝分布在各个角落。一路上很难找到餐馆,只能吃自带的饼干和橘子之类。也挺好的,这样的地方就像桃花源,食宿不便,但也没有躲不开的人影和喧闹。

第二年三月再去棉船,居然上不去岛了,排队等轮渡的车排成蜈蚣阵,码头附近的集镇严重堵车。据说有媒体把油菜花海图片发到了网上,摄影家和春游的人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我懒得排队,掉头就走。这样的情形,即便能上岛,估计到处是汽车和游客,当天能否顺利下岛还是问题。

我所在的城市,整个春季不出远城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视野里没有油菜花,但依然有春光。有几年春天我每天中午去省体育馆的旧田径场跑步,从气温变化、皮肤感受、听觉等角度体察了城区的春天。

我常一边跑步一边观察田径场周边旧宿舍楼上的变化。

在室内窝了一冬的棉被在水泥阳台上变干爽蓬松的过程,像是一个醉酒的人在一阵一阵地呕吐,吐出湿气、寒气和人的汗臭。捶背的手是雨水之后惊蛰之前的阳光,一阵雨之前阳光的热力还只有十二三度,雨过天晴,气温就飙升到二十五六度,给人要省略其他节气直奔立夏的错觉。楼顶之上的蓝色也变厚变暖了许多,也是要蓝到夏天去的架势,与秋天的瘦蓝冬天的冷蓝完全不同,白云也变得胖乎乎毛茸茸,边缘有被蓝色同化的晕痕。

跑道边的树林里,除了爱吃香樟籽的乌鸫鸟在香樟下箭一样射来射去,麻雀和八哥也多了起来,在屋檐和草坪上上上下下地飞,不仅数量比冬天时多,活动范围和活动量也远比冬天大,不只是在觅食的样子,像是在从事建筑之类的重体力活和恋爱之类高风险的事。

只跑了一圈就得脱外套了。胳膊和手臂快速摆动也不会被空气刮伤。这时节风的形状也由锐角变成弧形,出汗之后的脊背,不会突然凉得像青石板,汗可以在T恤的掩护下逗留很久,然后缓慢地融入阳光。

下蹲系跑松的鞋带时,见一只黑亮的小甲虫顺着跑道边残水泥弧线奔跑,不像是去约会,更像是同伴被猎杀之后慌张地逃命。水泥分隔线只有两三厘米高,于它却是遮挡身子的高墙。甲虫凭借着它和趔趔趄趄的跑姿躲过了一群麻雀的俯冲轰炸,几分钟之后蹿进了草根附近一个黝黯的小洞,估计它和同类都会对气温的戏弄和欺骗痛恨不已吧。

跑完坐在地上休息时,脚边的草地上也有异常的动静,不是香樟籽被跑步鞋踩爆的扑哧声,是青草的嫩芽拱出湿土时的细微的噗噜声。当麻绳色的牛筋草一夜间绿了一小半,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响。

有时回家洗漱忘了开热水器,水管里流出的水居然也不咬手,浸湿毛巾敷在脸上,温润如猫舌,索性就不开热水器了。路过厨房时发现盐罐和大理石台面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水珠,瓷砖上也是如此。

夜间浅睡时,听到大水珠重重地砸玻璃,起初啪啦啪啦,继而啪啪啪啪,最后密集得像子弹齐射,还伴随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这声响好几个月没听到,熟悉的节奏和音色让脑子里浮现出漆黑的原野,一条小木船无声地滑来,把我接到睡眠的深处。

第二天去体育馆大院,玉兰花瓣落了一地,留在枝上的则开得更欢畅,每一瓣都闪着腻腻的羊脂白。与玉兰的大大咧咧相比,绿化带里迎春花零星的黄及河边垂柳隐约枝条上隐约的绿简直有点小偷小摸的意思。一些老人家会盯着它们观赏很久。他们可能就是从这些细小的绽放判断节气的。

左膝受损停止长跑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省体育馆田径场,有时到了门口,还是按捺住好奇绕道走开。奔跑中那种春风拂面的惬意远离了我,疲乏之后安心体会脚边小生灵的闲趣远离了我。或许,此后我都很难找回这样的春天。

我经常教育那些老说今年没空明年春天再去干啥的朋友:不要刻舟求剑,即便你明年能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你看见的春天已是鸭群中的另一只鸭子。

一个正在发生的现实:植物品种的变化正浓墨重彩地修改春天的面貌。这些年,全国各地的桃树品种都在更新换代,那种从古诗流传下来的野生桃树正慢慢消失,我们今后看见的桃花,与三四十年前都会不一样,更别说唐诗宋词里的样子。

近十年江西不少县都开发了千亩桃园,春季桃树开花时卖门票供游客拍照,我去过很多桃园,花一望无际,但面貌和八十年代的完全不同。有的品种花瓣数量都和野山桃不一样,大多是水蜜桃、蟠桃、油桃、碧桃等树种,很多品种树形经过人工嫁接等干预,也比山桃矮小很多,可能是为了方便管理和采摘吧。人与树合影,就像是大人和小孩站在一起。花瓣的色泽也不是淡淡的水红色,深红如胭脂,也好看,但不适合人面桃花相映红,我从不和这种桃树合影,不亲切,在春天见到它,就像家里来了继母,在概念上能接受,情感上却很别扭。

二〇二〇年春节,原计划去婺源选一个小村过正月,一直住到立春。然后,带一伙人去那边拍一个微电影。实际情况是,突然遇上了最特殊的一个春节和春天。从除夕前直到三月中旬,全国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屋子里。很多人对着日历推算野外各种春花的花情,却没人看见它们。

从二月到三月,我们一家三口像冬虫一样蛰伏在二十九层高的半空,每天醒来看全国和本省疫情通报。一开始以为封城是短暂的,十几天就能自由,所以有点自我放纵,每天睡到十一点多起床,早饭和中饭合在一起吃。没有任何运动,晚上不停地看电影,白天无法自控地刷手机,情绪在谣言和真相、悲伤和感动之间波涛起伏。后来发现完全解禁遥遥无期,扣皮带时腰都有点紧了,就办了出入小区的通行证,不时戴着口罩开车出门锻炼。我住的小区在城市边上,靠近赣江,沿着赣江一直往城外开十几分钟,江边就没人了。我摘下口罩,大口呼吸,发现空气居然是甜的。在这城市住了近二十年,第一次觉得它的空气甜美。

这时节,在乡村自我隔离的朋友用手机拍村口的田地,油菜花已经开得很有样子了,但赣江边枯败的苔草间几乎看不见春天的影子,偶尔有几朵紫花地丁,开得无比吝啬,花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却令我十分感动,举着手机左拍右拍,捕捉它在江风中急剧晃动的紫色光晕。但不敢太激动,不敢奔跑和呼喊,因为回小区要量体温,体温异常回不了家。

闭关四十天,人会从不习惯转向习惯,从习惯变得沉郁,尤其是家里人,长期脚不沾泥,我担心她们身体会缺少地气滋养出现问题。我邀她们出门,她们说,戴着口罩连呼吸都不自在,还不如在家待着自在。这心态让我更担心,挑了个晴好的日子,拉着她们上车直奔远郊。车上一直戴着口罩,到了一个村庄外的蔬菜基地,发现远处有两小块鲜黄如蛋糕的油菜地,便雀跃奔去,一激动就喘不上气起来,心脏和肺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有点适应不过来。口罩的阻隔也是问题,纱布和防护芯片将可疑飞沫阻挡在外,也将氧气过滤了大半,她们的嘴巴在纱布后困难地翕动,像是鱼被抛到岸上。

我说把口罩取了吧,反正最近的人都在七八米之外。可是当我们走近油菜地时,发现边上有两个人,男的在边上锄地,女的拎着红塑料袋蹲在油菜垄里采野菜,居然都没戴口罩。我们三个只好将口罩重新戴起来,尽量离那二人远些拍照片,隔着纱布闻菜花的味道。

回头取车的路上,偶尔摘掉口罩吸气,像是当街偷人钱包,心慌而自责。不管是女儿还是她妈,与人擦肩而过时谁忘了把口罩从下巴上推到鼻子上,我都会厉声呵斥,情绪恶劣得像个神经病。

回到家里,她们说,没看见几朵花倒挨了几次骂,再也不出门了。

我也泄气了,也没脸说什么,老老实实猫在二十九楼,把微电影里需要在婺源油菜花海取景的戏删去了许多。

这样的春天,是我个人历史里没有先例,也是我熟悉的历史里没有过的,但仅仅在一个月之前,没人想到今年春天会是这样。

我平常喜欢去旧书和网上找各地的老照片,关在楼上的这些日子翻看得更勤。从清末到民国,从民国到一九四九年之后,我出生前的近百个春天,在那些老照片里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虽然是黑白照片,也依然能清晰地记录消失的时间和光影。大运河沿线和江浙一带经济发达地区留下的老照片很多。杭州西湖边的一些餐厅里,也能看见西湖在一百年前的样子,雷峰塔、六和塔、断桥、灵隐寺,近百年来各个时代的老照片都有,不少是人们在春游时拍的。

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春天的繁荣程度与社会的现代化程度成反比,离当代越远的年代,春天就越纯正美好。但杭州的老照片里,很多现在植被特别茂密的野地,在许多年代居然是荒芜的,一棵树都看不见,更遑论花草。其他许多地方的老照片里也有许多类似的意外。

这些意外让我深刻地认识到,春天和春天不仅彼此互相不相同,而且它们的演变并没有特别清晰的规律。虽然总体而言,农耕时代的春天应当比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更诗意更接近春天的本意,但很多因素都会让某个大趋势出现复杂的走向。

导演费穆于一九四八年拍摄上映的电影《小城之春》我看过无数遍,二〇二〇年春天再次重看。隐忍含蓄向善的男女爱情是看点,我特别有感觉的,是旧城墙和寂静无人的后花园、街巷组成的极特殊的春日氛围。战乱之后的春天,市民生活和街衢是凋敝的,人心是荒凉的,但被战火熏黑的残墙边的花草却是生机勃发的。虽然所有画面没有色彩,但我能看出城墙缝隙里蓬草的灰绿色,能闻到主妇菜篮里的芥菜和她的旗袍在阳光下混合成的气味,能听见麻雀在空阔的厅堂里清脆地鸣叫,阳光投射在砖石上,地面半阴半阳,麻雀跳跃的身子在光与影里闪烁。

《小城之春》取景地上海松江古城还保留了当年拍电影的河道、老宅、庭院,我多次去上海却没有打探的兴趣,小城里的那个春天早就随着时间飘远了,只有模糊的背影保存在胶片上。

二〇〇二年田壮壮用彩色胶片重拍了《小城之春》,据说很多场景就是在原址拍摄的,这个电影质量不错,也拍出了小城的春愁,但我还是能鲜明地感觉到,彩色胶片还原的春天,分明不是一九四八年那个,光影和气质都那么地不一样。演员的融入感也差很多,这可能不仅是演技的问题,道具做得再逼真,春天的气场却很难还原。

仔细研究我们这代人出生之前就问世的历代老照片,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写不出某些诗文。没有影像记录的更远的年代的诗文,有些美得惊心动魄,有些读着痛快淋漓。以前总是绝望地感佩前人遣词造句的才华,现在想想,这不仅是才华的问题,他们所经历的春天和我们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可能,只有春天的名称相同,嗅觉、听觉、味觉和更深的心理感觉都完全不一样。

微信朋友圈里有人感叹:今年这个春天就像是假的。然后相约二〇二一年春天去哪里旅行,大家都认定二〇二一年的春天应该不会这么任性。我也觉得明年春天一切都会很好,但无论它表现如何,已是另一种春天了。二〇二〇年春天即便假得像塑料,也还是春天的一种。我们承受了它的伤痛和暗影,没有理由因恐慌放弃它高光的部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见《人民文学》2021年06期)

范晓波:江西鄱阳人。现为江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诗刊》《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近两百万字,作品入选一百余个文学选本。曾出版散文精选集《夜晚的微光》等个人专著多部。五卷本文集入选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分别为长篇小说《出走》,中短篇小说集《夜晚正适于分离》,散文集《远方以远》《本命季》《风景在你不在的地方》。获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