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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1年第3期|汤成难:立春(节选)
来源:《清明》2021年第3期 | 汤成难  2021年06月08日07:45

1

杨小竹感到气泡是在前一天的傍晚破灭的,那时她正从601宿舍出来,左右手上各钳着两只暖水瓶。宿舍里的人在打牌,一种叫做“拖拉机”的玩法,隔壁宿舍的人也在,闹哄哄的,挤挤挨挨分成两桌。这样的牌局每天都要进行,晚饭前和晚自习后的那一小段时间,得见缝插针地利用起来。牌桌靠近门口,不管是白天的日光还是晚上的灯光,都足够明亮。有时牌兴浓了,宿舍的灯已熄灭,还能借用走廊上的夜灯。灯光不太亮,又被擦不干净的窗玻璃克扣掉几分,光线就更暗了。打牌的人一致朝着微弱的灯光拉长脖子,将码成扇形的牌举至眼前,像在进行某种古怪又虔诚的仪式,那种认真劲儿让人不免想起凿壁偷光之类的励志故事。

宿舍里一共八个人,唯独杨小竹不打牌。一开始她们也喊她,她说不会。不会没关系,可以学,谁天生就会呢?但杨小竹又补充一句,不想打。这就让另外七人有些不悦了,原本可以凑成两桌的牌局只能请求外援。

打牌时,宿舍门一般是不开的,一是空间小,牌桌紧挨着门,开一下得劳师动众;二是门打开的瞬间,若是被路过的同学或老师瞧见,影响很不好。

杨小竹要出去打水,站在门边好一会儿了。她内向,胆小,开学至今只和班上的三五个人说过话。在宿舍里她只和王晓霞说过话,她们是上下床。王晓霞睡下床,常常冷不丁地从下面冒出脑袋来,嗨,在干吗?杨小竹总是被王晓霞的突然发问吓一跳。在班上杨小竹也是这样,若是被老师提问,她的脸也会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好像那些答案在她体内立即变成炽烈的火苗。

好在杨小竹有气泡,气泡包裹着她,即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一层保护。气泡是圆的,轻薄透明,像一个大玻璃罩,将她安安全全地罩在里面。她站在牌局之外,闹哄哄的声音被气泡阻挡了。后来,是王晓霞发现了她,提议把门开一个缝,让她去打水,因为四个水瓶里有两个是王晓霞的。杨小竹侧身从门缝挤出去——果真是“缝”,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横向拉薄了几分,还没站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杨小竹就是这时候感到自己的气泡破灭的,她惶惶地站在门外,喧闹和嘈杂如浪涛一般砸来。

关于气泡,杨小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她的下铺王晓霞。她怕一说,气泡就没了。周末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她们大多是县里的,转几趟公交就到家了。杨小竹不回去,她的家在小官庄,从县里到小官庄要坐四个小时的车,票价三十五元,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生活费。当然这不是不回去的主要原因。

宿舍空荡的日子,杨小竹就躺在床上看书。被子被她拱成两堵墙,一头用枕头挡着,感觉就像一个家。她把脑袋缩在“家”里,看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心里有丝丝的难过,又有丝丝的温暖——她想起小官庄的家了。在赤练河的边上,朝着大路的一面砌了猪圈,靠河岸的那边,搭了鸡窝。鸡窝用网拦着,一直拉到河岸。河岸虽窄,照样能擎住两棵桃树和一棵槐树。春天的时候,花开疯了,鸡在树下闲庭信步,煞有介事地啄着地上粉色或白色的花瓣。那个时候,她的爷爷或许正坐在矮板凳上,膝上搁着圆匾,在屋檐下拣豆子。

傍晚,杨小竹开始给父亲写信,她在信里谈了最近的学习情况。她告诉父亲隔壁的财会班已经开始打算盘了,是那种瘦长的小算盘,同学们用一根绳子两头系着,斜挂在肩上,好像那不是算盘,而是绝世武器。有一次她经过,整齐的算盘声把她吓了一跳,觉得下一秒就会从那些紧凑绵密的拨珠声中飞出暗器来。杨小竹还在信里谈到了气泡,说气泡是她想象的,可是,尽管如此,破灭后她很久都不能想象出下一个来。

杨小竹喜欢给父亲写信,有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时却有说不尽的话。她和父亲很像,不管从长相还是兴趣爱好上都极其相似。这是爷爷对她说的。杨小竹没有见过父亲,或者见过,但那时太小,没记住。

信写好后,折起来,放在枕头下。不用寄出去的,她并不知道父亲的地址。杨小竹问过爷爷,爷爷也不知道,一会儿说在东北,一会儿又说在云南。杨小竹把地图仔细琢磨了一下,发觉父亲总是在她所在的苏北平原之外转着圈,就是不愿回到圆心来。

父亲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最大的伯父过继给了他堂叔,来往较少。杨小竹只见过伯父两次,很魁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不知道是因为胡子太密而不方便说话,还是长期缄默不语才使胡子恣意葳蕤。

对于父亲,杨小竹只能从照片里去认识。相框里有三张父亲的照片,一张是小时候,后脑勺留着一根细瘦的辫子,在小官庄这是惯宝宝的意思。照片里的男孩皱着眉头,好像对这个世界极不满意。后来,杨小竹也有了皱眉的习惯。还有一张是父亲刚工作那会儿,那时的父亲还没有认识母亲。正是早春,柳叶儿刚刚冒青,照片洋溢着春意。他站在草垛前,白衬衫,喇叭裤,刘海很长,风吹过,意气风发。

三兄弟中属叔叔最矮,他和两个哥哥有着相似的外貌,卷曲的头发,长方形的脸,高挺的鼻梁,但身高体形比哥哥们略小几分,好像模具复制时减小了尺寸。三兄弟有一张合影,都是十来岁的样子。杨小竹小的时候不知道照片上哪个是父亲,爷爷便指指照片中间那个——还是个青涩男孩,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杨小竹不好意思,嘟着嘴把视线挪开了。

叔叔结婚前,杨小竹以为叔叔是她的父亲。那时她和爷爷、叔叔三个人住一起,她隐约记得叔叔抱过她,还带她到河里去滑过冰。有好几次她想问爷爷,叔叔是不是她爸爸,却没敢开口。有一天傍晚,她和叔叔一起堆草垛。她站在下面,叔叔站在草垛上,她要把地上的草叉给叔叔。晚霞正浓,在叔叔身上镶起一道金边。杨小竹仰着脑袋,好像被什么鼓舞着,在和叔叔交接草料的刹那,她轻轻地喊了声爸爸。

叔叔愣了一下,很快便直起腰,迅速向村口看了眼,转身对杨小竹说,你爸爸是不会回来的。叔叔有点结巴,每个字之间总是用力顿一下,像刀子从舌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剔出来,顿时有了凌厉的意思。那个瞬间,杨小竹无比伤心。她伤心的是叔叔不是她的爸爸,还伤心她的爸爸再也不回来了。她看着烧得通红的天空,眼睛一阵酸痛。

叔叔很快就结婚了。婶婶到来后,杨小竹彻底明白了叔叔不是爸爸的事实。她将房间腾出来,睡进了小厢房。爷爷给她收拾出空间,搁下一张床。床是竹子的,翻身时会发出细细的咯吱声,像是竹片之间的私语。冬天,竹床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夏天可以直接睡在上面,很凉快,一觉醒来身上烙下几条笔直的印子,像竹片向她诉说的秘密。她把耳朵紧贴床面,眼角就慢慢洇出泪来。杨小竹躺在601宿舍的床上,十分想念小官庄那张会发出声音的竹床。她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浮了起来,身下是浩瀚的海水,小竹床载着她慢慢驶向梦里。

2

周六食堂是没有饭菜供应的,杨小竹也不想出门,喝了点水,把剩下的半包方便面嚼着吃了。爬上床,时间尚早,没有睡意,她把枕头挪到床边,伏在上面,第一次发现从这里看出去的视野是那么的好,似乎更开阔辽远了些。

路灯一盏盏亮起,世界又明亮了,仿佛经过黄昏的短暂昏睡又醒来了。杨小竹慢慢数着路灯,一丝不苟。忽然,她的视线被近处一盏刚刚亮起的灯吸引过去,尔后又是一盏,跟着,亮起了一排——它们在她的西北角,与女生宿舍隔了一道院墙。灯光下看出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很明亮,显得院子周围的建筑更加灰暗神秘了。杨小竹把身体向前探了探,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学校吗?之前怎么没听说过?院子里有人走动,有条形的花圃,花圃一侧是水泥砌的水池,一些人围着水池洗东西。后来他们抬着两只大桶进屋,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里有三五个人,正围着一个大锅搅动什么。锅特别大,锅铲像铁锹似的——杨小竹觉得很好玩,想必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做大锅饭了。

整个傍晚的时间杨小竹都花在这上面,她看着大锅里的东西被舀进桶里,抬走了。不知道刚刚做的是什么菜肴,毕竟有点远。红烧萝卜?水煮白菜?油焖茄子?她越猜越饿。伙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在洗锅,一个在舀水。洗锅的人一只脚踩着锅沿。后来,舀水的那个人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他将脑袋仰起来,看着黑暗的天空,又好像看着杨小竹。当然,一定看不见的,杨小竹在黑暗之中,那人在光明里,初中的物理知识使她明白光的反射原理。尽管如此,杨小竹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把脑袋一点点缩进被子。

新的一周到来,宿舍里又嘈杂了,回去的同学在周日下午陆续返校。她们把从家中带来的装着菜肉的饭盒从包里取出来,不急不忙地在床头柜上码得整整齐齐,然后谈论各自的菜,谈论路上赶车的事,以及在家中吃到的各种美食。也有人摸出一两个袋子——无非是一些零嘴,茶叶蛋、蜜枣、蚕豆等等。她们交换,品尝,赞美……整个下午,宿舍里弥漫着食物混杂的气味。而那时候,杨小竹都会躺在床上,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因为她没有东西和别人分享。王晓霞突然将手伸进她的被窝。杨小竹一惊,原来是一只橘子。杨小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王晓霞就把脑袋缩回去了。

天快黑了,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从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女生们挤坐在床边,上半身随着话题的亲密程度或近或远。杨小竹常常恍惚,觉得她们是一株株盆栽,有的是仙客来,有的是芦荟,有的是阔叶草,有的则是仙人球。

对面的伙房里又开始做饭了,还是五六个人,洗菜,切菜,用铁锹似的锅铲翻炒,做好的菜被装进桶里抬走,留下的人仍然是洗锅和舀水……那个人又站在院子里,他瘦瘦高高,站立时两腿岔开,重心支在右侧腿上。和昨天一样,他将脑袋仰起来,点了支烟,看向601宿舍的方向。这一次,杨小竹没有将脑袋缩回来,而是和那个人进行了对视。是的,对视,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杨小竹执拗地认为,那个人一定是看向她这个窗口的。

灯光将他笼罩着,灯光之外有薄薄的雾。这个画面让杨小竹一阵感动,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她想起父亲的照片,对,父亲也站在花圃前,凝视着前方。她和那个人对视了很久,或者说,她注视了他很久,直到洗锅的人从屋里走出来,那人才转身走出院子。杨小竹把脑袋缩回来,又探出床沿,向几株盆栽打听道,你们知道对面那些房子是干什么的啊?盆栽们没有理睬杨小竹,继续交头接耳,只有下铺的王晓霞朝窗口瞟了一眼,摇摇头说,晓不得。

后来,杨小竹问过班上几个同学,她们都不知道从女生宿舍望出去的灰色建筑是什么。这一周里,杨小竹几乎每晚临睡前都趴在枕头上朝窗外看一阵。她想那里究竟是什么呢?学校吗?还是工厂?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关在一群建筑里吗?

直到另一个周末,她才从学校大门走出去,向着西北角的方向。一条水泥路笔直地伸展过来,路两侧有小块的草坪。草坪后面是院墙,与在601 宿舍看到的一模一样。站在院墙下面,还能看到院墙顶上闪着阳光的绿色玻璃。院墙里有梧桐树,还有香樟,枝叶一直伸到外面。阳光被树叶筛出许多细碎的亮斑,杨小竹踩着亮斑缓缓走着,心里不免有些激动。终于,看见大门了,门侧的牌子被树枝挡住,故意逗弄似的。杨小竹向前快走两步,树枝移开了,黑色的字像自己跃出来一样,吓了杨小竹一跳。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是看守所呢?

3

冬至来临的那个周末,杨小竹回了趟小官庄。王晓霞和她一起从学校步行去车站。王晓霞的家在车站附近,若在以往,她会乘坐公交回去,但那天她想和杨小竹一起走路,因为她告诉杨小竹,她有很多话要和她说。一路上王晓霞都在唱歌,她是个快乐的人。杨小竹不知道王晓霞要和自己说什么,但她很期待,因为只有好朋友才会“有很多话要说”。然而王晓霞一直沉浸在唱歌的喜悦里——她正在学一首新歌。有一瞬间,王晓霞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杨小竹激动地想,王晓霞是不是把那些要说的话都写在纸条上了?然而,不是的,那只是写着歌词的纸。

她们从蚕丝厂一直走到七闸桥,站在高高的桥面上看桥下来往的船只。太阳隐没在云层里,偶尔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贴着水面掠过。江水涟涟,一直涌向远方,她们默默地注视着江面。杨小竹想,这个时候王晓霞该说那些“很多话”了吧。她们在江风里站了会儿,王晓霞便转身离开了,继续五音不全地唱着歌。杨小竹常常希望从王晓霞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脆弱、敏感、内向,但她越来越发现王晓霞几乎是这几个词的对立面——王晓霞外向,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儿没心没肺。

离车站越来越近的时候,杨小竹有点儿着急了,有好几次想拉住王晓霞,问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但王晓霞一直沉浸在学唱歌的热情里。后来,杨小竹看见前面有个卖杂货的摊子,一个矮矮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肥肥的毛大衣,大衣后面还挂着脏得发黑的兔耳朵帽子。女人正对着吆喝用的喇叭唱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王晓霞突然飞奔过去,抢过喇叭,也大声唱起歌来。杨小竹还在发愣,王晓霞和那个女人已经笑着闹成一团,原来,女人正是王晓霞的妈妈。王晓霞对杨小竹说,我到了,拜拜。杨小竹向她挥了挥手,在手落下前还是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王晓霞,你说……有很多话,要和我说的呢?王晓霞把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地回答,你听错了吧?我没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啊。说完笑起来,笑声被喇叭送出很远。

杨小竹有些失落,她慢慢走向车站,买票,坐车,直到下车时心情才调整过来。天已经黑了,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土路,直到几粒亮点在远处闪耀,表示小官庄就在前方。她很久没有回家了,想到人们常说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都不知道一会儿自己将怎样推开家门,该是多么激动,又多么羞涩啊。此刻的她仿佛正站在高处俯瞰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轻轻推开门,围坐着吃饭的叔叔、婶婶、爷爷,惊讶地转过身来,悬在头顶的灯光不太亮,爷爷更消瘦了,人往凳子上又坍落了几分,在灯光下像是在缓缓挥发。她常常感到小官庄的老人、树、老井、河边的石板凳,早已互为肢体,如果你不小心折断一段枯枝或踩翻一块石头,就能听到黑暗屋里的一声咳嗽。杨小竹的眼睛湿润了,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四周黑黑的,冬天的麦田空旷无比。她突然害怕起来,脚步不由得加快。起风了,风吹过电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爷爷在喊她的名字。她竖起耳朵,确定那是爷爷的声音,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小竹——爷爷在喊。杨小竹大声应着,飞奔过去,眼泪顿时溢出来。

爷爷是来接她的。她问爷爷怎么知道她这周回来?爷爷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每个周末都会到路口来,生怕她哪天回来时天黑了害怕。杨小竹一阵沉默,在黑暗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们并排向前走,杨小竹发现自己比爷爷高了许多。小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高,能够穿上爷爷给她买的过大的衣服。等她长得更高一点,新买的衣服还是很大。等到快要赶上衣服的时候,婶婶来了,她穿婶婶带来的旧衣服。婶婶又高又结实,衣服挂在杨小竹身上显得很空荡。这让杨小竹格外沮丧,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在追赶衣服。

远处的狗叫了两声后,便知趣地止住。叔叔婶婶已经睡了,小院里极其安静。杨小竹把包放进自己的小厢房,这才发现床的位置空空荡荡,床板靠墙而立,凳子也推到一边去了。将杨小竹的床重新支起来,爷爷连忙解释,床是婶婶收起来的,她是个勤快的人,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婶婶干活时动作幅度很大,好像不这样,那些力气藏在身体里就会爆炸。

夜里,杨小竹听到一些异响。声音是从叔叔婶婶卧室里传出的。先是那种压抑得如同在水底一样的声音,沉闷,克制,小心翼翼。然后,频率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声音跳出水面,如同夏天的暴雨,砸在河面上,砸在瓦片上,砸在铁皮屋顶上。小时候杨小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常常听得心惊肉跳,进了工校后明白了,她听宿舍里的女生谈过。明白后的杨小竹再听这声音时心情就很复杂了,羞涩,生气,还有点开心。她甚至想为婶婶鼓鼓劲,把白天没使完的力气统统给用起来。婶婶嫁来十年了,还没有孩子。倒不是她身体有什么毛病,她曾经也怀过一个,掉了。正因为这个原因,婶婶一直不肯抱养,她觉得一定是劲没使足。所以,在夜里,杨小竹常常听到这种力挽狂澜的声音。

在夜里,杨小竹常常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几个熟悉的音节让她极其敏感。婶婶和叔叔在窃窃私语吧,但婶婶的嗓门惯常很大,在夜的寂静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婶婶说,这么多年怀不上,会不会跟小竹住在家里有关呢?婶婶说的是疑问句,却比肯定句还斩钉截铁。

次日早上,爷爷带杨小竹去给母亲上坟。她的母亲埋在小官庄的坟岗上,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坟墓,像另一个村庄。

坟岗上衰草枯杨, 尽是荒凉,鲜活的色彩都被大地收走,留下黯淡无光的枯黄。杨小竹看爷爷在一个隆起的土堆前燃起纸钱,腾起的烟钻进草里,像被吸进去,一会儿又吐了出来。这个时候她便觉得母亲还活着,就躺在她的脚边,只要刨开这层土就能抱着母亲。杨小竹没有见过母亲,听叔叔说,母亲长得瘦瘦小小,但很勤劳,正因为这点爷爷才自作主张给父亲定下这门亲。而父亲崇尚自由恋爱,迫于爷爷的威严才勉强和母亲结婚。母亲死于难产后,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了,好像要跟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似的。杨小竹有时想象母亲的样子,像小一号的婶婶?或者像她以前的一位英语老师?当她想到母亲像婶婶时,就不那么喜欢母亲了。

我的名字是谁取的?回来的路上,杨小竹问爷爷。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她还想再问一遍。

杨改平取的。爷爷说。杨改平是她的父亲。不过,父亲后来给自己改了名。

杨小竹又问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爷爷说能有什么意思,名字呗,生你的时候你爸正在竹林里砍竹子。杨小竹很失望,每次问到这里她都希望能听到一点别的解释。

返校的前一晚,杨小竹睡不着觉,便把父亲的信展开来读。这是白天她从爷爷的柜子里翻出来的。父亲一共给家里写过四封信,前两封是在结婚前写的,写的都是对包办婚姻的不满。最后一封信的信戳停留在一年前的冬天,那时杨小竹快要高中毕业了,父亲在信末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提议让杨小竹去考大专,这样既能有个城市户口,还能尽快就业。至于选择什么样的专业,父亲希望是财会,但又说,这得尊重她的意见。杨小竹把这段话来回读了很多遍,尤其是父亲写到“竹”的时候,笔尖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下,竖钩拉得很长,像父亲拖着长长的音在喊她的名字。

杨小竹向爷爷要了父亲的信,准确地说,是写着她名字的这封信。她把信折叠好,郑重地放在书包最里层。

4

父亲的信,给了杨小竹许多抚慰。几乎每个周六下午,她都会拿出信来读一遍,再给父亲回信。她学着父亲的字体,刻意将竖钩拖得很长。那些写好的信被投放到不同角落——枕头下、鞋盒里、学校东院墙的砖缝、食堂后面老槐树的树洞、七闸桥第二段扶手钢管里,还有几封寄到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地址去了……她想象父亲又给她回信了,信里关心她的学习,问她想不想家,和同学相处如何。杨小竹便继续回信,说自己和宿舍里女生的相处情况,其实她们也是热过一段时间的,那是她帮她们打水的日子,后来热水瓶碎过两个,关系就冷了。她在信里说自己很想家,想念爷爷和那张和她说话的竹床。

这一年春天,一首叫做《十七岁的雨季》的歌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个季节的雨水真多啊,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有种湿漉漉的感觉——走廊里四处积水,经过时得像青蛙一样连跳几下;宿舍里整日挂着滴水的衣服,几根绳子从一侧床沿拉到另一侧床沿,将不大的宿舍分割成更多的小空间。盆栽们在小空间里窃窃私语,交流着彼此的小秘密。有人恋爱了,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无限的伟大爱情上。她们在宿舍的时间少之又少,有时突然出现,让人十分诧异;也有一些内心澎湃的,正暗恋着某个男生,或者被某个男生暗恋着,常常魂不守舍。总之,用她们的话说,那颗心变得不再完整了。还有一些像王晓霞这样的,春天的风一吹,就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应该发生点什么。在这些雨季绵长的日子里,她们哼唱着《十七岁的雨季》,脑海里满是那个歌手的模样——蘑菇一样的发型,洁白的衬衫,似有似无的酒窝,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睛里正充满着和她们一样的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双眼睛从海报上看过来……她们羞涩了,把脸埋在书里。很久,待平静了,才把头抬起来,继续看书。

王晓霞的那本《女友》看了一个多月,没有一点进展。她把目光停留在页脚的征友栏——李明明:女,十九岁,诚交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异性;郑艺:女,十六岁,愿结识天下异性朋友;钱兵:男,二十一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晓霞把最后一条信息又仔细看了一遍,将杂志举上去,对杨小竹说,这个最好,我想跟钱兵交朋友——

杨小竹看了一眼,嗯嗯两声,然后躺下来,眼睛瞟着窗外。那个位置还没有出现人影,几盏路灯孤独地矗立着。她知道,一会儿那个人就会出现,但那时,她得上晚自习去,等到晚自习放学,他早已不知所终。

只有在周末,她才能看到他。因为那样的“注视”,杨小竹便觉得周末时光不那么孤独难挨了。她在靠近北窗的地方吃饭,喝水,写作业,像盆栽一样坐在床沿。当她感到害怕或孤单的时候,伸一下头就能看见他。正因为此,杨小竹对北窗都有了好感,觉得它亲切,温暖,包容。她总是在下午把所有的事干完,早早地坐在窗口,等待着食堂里的人出现。她已经能够迅速地从那几个人当中一眼就找到他。他瘦高,手臂很长,做起事来显得漫不经心。饭菜运走后,他留下来洗锅,打扫,然后走到院子里抽烟。

杨小竹就是在那个周末,决定给那个人写信的。同学都回去了,宿舍又变得空空荡荡。潮湿的衣服仍在滴水,杨小竹出神地看着,看久了便觉得是衣服在流泪。她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等眼泪干了才抬起来,拿出一叠信纸与一支笔,伏在书上写着。

她在信里写到了小官庄,写到窄窄的河岸,河岸尽头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她写到自己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竹林里砍竹子,她的名字就是父亲取的,父亲一定是希望她像竹子一样坚韧刚劲,凌云有意吧。她还在信里写到了父亲。在此之前,她从没有向任何人描述过父亲。她说父亲喜欢穿白衬衫,头发很长,写的字很有意思,像被风吹倒向一边。她说自己和父亲格外像,尤其是字,简直一模一样——写到这里的时候,杨小竹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直到窗外的黑暗裹挟而来,她才把厚厚的信纸折叠好,郑重地放进信封。

原载《清明》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