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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长臂鲁格:琴童(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 长臂鲁格  2021年06月07日08:29

陆七叶是我的朋友,她在离开前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还是想找个人说出来。”

高中毕业之后,只有我还和七叶保持着联系,大概两三年见上一面。她的QQ头像总是亮着的,不隐身也不说话,就在那挂着,如今大家都用微信了,她没有,还是坚持在QQ上给我留言。也极少,一般都是阶段性总结,

“我结婚了,怀孕两个月。”

“没保住,没事的,不用来看我。”

“厂子破产了,不上班也好。”

“又怀上了。”

“孩子有些问题,我决定不要。”

“离婚了。”

二十几年来,我们的联系一直是极为随性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一条QQ留言,是在凌晨一点左右发来的,

“我要离开了,我们见一面吧,时间地点还是你定。”

我们约在一间书店的咖啡店里。那天下午,陆七叶拖着只破旧的小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又胖了,自高中毕业后,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膨胀着,似乎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以脂肪的形式转化掉,贴在身上,以示胜利。

“它来找我了。”她写到。

七叶的耳朵仍是半聋,我们的沟通一直都是简单的手语和她混沌不清的声音,再加上书写。我带了一台电脑,以便她写得更快。

“谁,找你干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手在键盘上迟疑了几秒才落下,

“琴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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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

长臂鲁格

1

一切始于七叶少年时期的回忆。

得从那架钢琴说起,它样式古典,相当老旧,琴身上有斑驳的花纹雕刻。但有人精心照顾着,一尘不染,每一处伤痕都被用心料理过——在这点上钢琴和人一样,是否被良好地照顾,一眼便知。

当搬家工人把它抬进隔壁邻居家的空屋时,恰逢七叶放学,她的目光一下子被琴吸引,天知道为什么,她甚至连五线谱都不认得。七叶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为什么这台深咖色钢琴周身闪耀着奇异的光芒,从幽暗里隐隐透出一点金色。

七叶以为后面跟着的还有大拨家具,然而并没有,搬一趟就这一架钢琴,还有一只长条琴凳,和琴很不匹配,簇新的皮质,显然是后来配上的。

七叶的妈妈也探出头来,目光追着工人直抵屋内。那是个两居室,从里头闪身出来个矮小的老太太,似乎专为等待这钢琴的到来。

“小心一些,小心……对,就这样…对,就放在这里。”

她声音轻柔,仿佛在指导一个人怎样抱孩子。

七叶的妈妈轻手轻脚地踱过去,倚着门向里张望。

钢琴就放置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

几个工人离开了,那个小老太太送出来,向她微笑着点头,

“从老家来帮女儿带孩子,这里的房子大一些。”

老人守在门口,没有邀她进去的样子。

七叶妈也不肯轻易撤离,没话找话地聊。

七叶最见不得妈妈一副胡同串子打听闲事的样子,她一闪身进了屋。

“那家新搬来的,很不爱搭理人呢。”妈妈在饭桌上抱怨。

“而且很奇怪啊,屋里可是空的,什么家具还没搬,先把一架老钢琴宝贝似的抬了进来。”

“如果整天弹那个玩意可不行。”爸爸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酒,他喜欢自己酿酒,喝完脸和脖子都是红的,非常吓人。

“你不要再和邻居吵架了,好不容易搬到新的环境……”

爸爸一下子把酒杯砸到桌上,酒都泼了出来,他眼睛也是红的。

如其所料,钢琴声在第二天响起。

那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磕磕绊绊的,而且反反复复就几个音,压根听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像是个零基础的人初次练琴。

琴声在每天早中晚各响一次,每次半小时。

七叶爸爸喝了酒,“哐哐哐”地去砸过一次门,

“太大声了,这破琴很扰民哪!”

其实根本就不吵,七叶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想,听上去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用听不懂的语言所说的呓语,比爸爸你叫嚷的声音可是美妙多了。

七叶坐在书桌边,捂住耳朵,准备抵挡接下来爸爸要掀起的一场风暴。

桌上的小闹钟嘀嗒嘀嗒,平静地走着。

然而一切那么安静,爸爸的那句叫嚷仿佛一颗小石块投进了深海,也没有其他人应和,一切静得让人发毛。

不是应该就这么吵起来吗?通常,如果对方家里没有人,爸爸会不停地砸门,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然后骂骂咧咧地回来,回来后,妈妈会和他开始第二场争吵。

总之,是不该这么安静的。

七叶揉了揉耳朵,站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她走出卧室,还是那么静,妈妈坐在客厅的饭桌边,头扭向大门,仿佛也在观望似的。

然而,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是周日傍晚,正是孩子们在楼下玩闹的时间,嬉笑声、家长呵斥的声音、自行车铃声、老人们收音机的声音,此时都应该透过他家三层的窗户争先恐后地挤进来。这栋为拆迁户提供的经济适用房隔音效果实在一般,七叶妈妈一直抱怨,楼下一点动静就吵得她整夜失眠。

但是,此时却万籁俱寂。

搬来这几年,七叶从没经历过如此的寂静,就连深夜也没有。

那就像所有通道都被关闭了,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再也无法进入。

七叶下意识地向钟表望去,刹那间她屏住了呼吸。

墙上那副新换的钟,指针停在了四点四十,秒针也不再移动。

“妈……”

七叶轻声叫了一下,却觉得声音刚发出去就像被什么吞掉了一样,好像空气中缺少了什么……七叶思忖着,向前移动着,她想绕到正面去看妈妈的表情,却觉得脖子发凉。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七叶想。

忽然,她发现自己似乎屏了好长一口气。

自己没有在呼吸,而且也不需要呼吸,一点也不难受,仿佛从来没有空气这种东西存在似的。

对,是空气。

准确地说,是失去了让声音传播的介质,空气。

她哆嗦着伸出手去,搭在妈妈肩上……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切恢复了正常。

“哐啷”一声,大门打开,爸爸走了进来,

但他看上去如此困倦,和之前醉醺醺、怒气冲冲的样子差很多,现在的他,就像一只醉虾,软塌塌的,一进门就躺进了沙发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七叶不可置信地望向妈妈,而后者早就把目光从门口收回,若无其事地剥着蒜,看见七叶便尖声,

“哎呦,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傻愣愣地杵在那儿干吗?”

七叶猛地抬头。

墙上的钟正常地走着,秒针嘀嗒,五点了。

一切恢复正常,楼下喧闹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地涌进来。

“吵死了,七叶你快去把窗户关上,哎,听见没有,叫你呢,陆七叶!”

那天傍晚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

奇怪的是,后来七叶的爸妈再也没提到过隔壁琴声吵人,七叶也没有问过。只是,她仍能听到早中晚琴声准时响起,还是那样磕磕绊绊,仿佛一段无人能懂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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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北京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拆迁。七叶家从胡同搬到楼房,许多拥有好几套房产的人开始私底下出租房子,政策还没有完全放开,也没有房屋中介,但北漂越来越多,一层有一半是租户,而且都是房主的“表亲”。从四邻皆旧人到家家户户闭门不识,七叶很快就适应了。

没人认识自己才好,少女七叶这样想,邻居们都不往来、不说话,爸爸也就不会打架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打到血都流出来,很多血。

七叶记得清楚,那户邻居搬来时,孩子还在襁褓中,年轻的母亲个子高高的,脑后挽个松散的发髻,她紧紧抱着婴儿被,羞涩地向我们笑笑,就迅速转身进门了。跟在她身后的丈夫是个矮胖的男人,戴着眼镜,表情拘谨,从不开口说话,点头就是他的最大限度。最后的是那对老夫妇,个子比夫妻俩都要矮小,老头目光矍铄,总爱背着手,逢人就有礼貌地笑笑,人家跟他说话,他就指指耳朵,摇摇头,意思是耳背听不清。要算老太太最活泛了,这家人的对外事宜基本由她一人承担。

除了上下班和买菜,他们很少出门,偶尔经过门口能听见欢声笑语,还夹杂着婴孩啼哭。

“多少该带孩子出门晒晒太阳啊。”

七叶的妈妈总是这么说,她不太适应漠然的邻里氛围。

新的小区里再也没有原来胡同口那种老人聚集、来往一片招呼的热烈场面,但小家庭不少,广场上常有孩子玩耍。三年了,七叶从未见到那家人带孩子下楼。

“孩子身体不好,医生说少接触外面的环境,细菌太多。”

老太太和七叶妈妈这样说过,“我们就让她跟着妈妈在家练练琴。”

那早中晚按时响起的琴声已经完全融入了七叶的生活,变成一道无人注意的背景音。只是偶尔有人会“咦”一句,这样定时练习,怎么还是这个水平,都连不成曲。

但那家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能力,总让人在说起他们的瞬间却失去了八卦的兴趣,谈资与兴致渐渐地隐去,就像宣纸上的一抹水痕,最终遁形无踪。

这一家人,就像一道奇特的背景音,融入了这里,却从不属于这里。

三年来,他们和七叶一家始终保持着见面微笑、说上两三句话的关系,聊的也总是老三样——天气如何、买什么菜、吃了么。

那家人严守着一道看不见的边界。

日子久了,七叶妈妈也丧失了热情。她总算彻底习惯了这个冷淡的居住环境,像一只衰老的寄居蟹,越来越少出门。七叶爸爸进了两次派出所,被关过几个月,因为醉酒打人。他清醒的时候表达了懊悔,但拒绝赔偿。

“我下岗了,拿什么赔,我女儿都没有钱交学费。下岗,说让你滚蛋就滚蛋,这就是劳模的下场,大家都来评评理!如今这是什么事儿!”

他在派出所大叫大嚷,总算摆脱了赔偿责任。

但这让七叶妈妈更觉得丢人,比打架还丢人。最后她连买东西也支使七叶去,

“我觉得那个小卖部的女人在笑话我,我还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七叶就无所谓,她下了学就去小卖部买东西,也不说话,就把写好的购物纸条递给人家,日子久了,卖东西的都以为七叶是哑巴,就也不说话了,对她比比划划的。

“我没有听见别人说什么,什么也没听见。”七叶回来和她妈妈说。

“胡说,所有人都在笑话咱们。”她妈妈恨恨地,“尤其是他们。”

她努努嘴,向着邻居家的方向,

“七叶,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他们一家,怎么一点都不像呢?那个女儿是北方口音,那个老太太,有次买菜的时候我听见她说了广东话……”

七叶恍若无闻,径直进屋,关上了门。

这样又过了两年,七叶的话越来越少,大家都以为是高三的缘故。

她像一只沉默的虾米,安静地进出,除了十分必要的事,从不开口说话,坐在那里就是弓着腰看书,或者戴着耳机,那时候都是装磁带随身听。

七叶变了,连我在内的朋友们都这样说,渐渐地,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了,这个名字变得比空气还轻。直到高考前体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传了出来,陆七叶这个名字才重回大家的视线。陆七叶在体检的时候被发现耳聋,而且非常严重,可以说,以测试的结果来看,别说考试和上课,她就是连正常生活也是难以应付的。

七叶的叙述呼唤起我的回忆。

我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聋的?那时候同学们都在猜测,但谁也不好意思问你。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起先,我只是不想听到爸爸喝醉了骂人的声音,后来是不想听见他俩吵架的声音,再后来,我谁的声音也不想听见,我戴着耳机,可是随身听的按键从来都没按下去过。

那你怎么能听懂我们说话的?我惊呼。

我听不懂,但从来也没人在意我有没有听懂。当然,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一点唇语,最基本的还可以。

你妈妈他们是知道的吗?

七叶摇头,他们根本不在乎。

你一定很孤单,我对七叶感觉抱歉。

但她笑着摇头,好像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和七叶对着冷掉的咖啡沉默对坐,她没有继续讲她的故事,我也没有催促。

我们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彼此都各自跌进了时光的尘雾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叶忽然发出了声音,从喉咙里,乌突突的,但能勉强听清,

“我能听见那个琴声……”

她开始飞快地敲打键盘,完成了下半句,

“我越听不见人讲话,越能清晰地听见琴声。”

就像不确定自己何时失聪,七叶也不能确定,到底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听到那支午夜的钢琴曲。最开始,它只是萦绕在梦中的模糊旋律,渐渐地,由远及近,再近,直到每一个音符都簇拥着她,催促她从梦中醒来。

七叶记得她对这首曲子有完整印象的那夜。那时她的听力已经开始变糟,整天脑子都是混沌的,放学回家倒头便睡,但那夜她在越来越大声的旋律中骤然醒来,音乐并未随着梦境的终止而退去,它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持续着,七叶下床,循声源而去。

她以为自己的听力恢复了,但并不是,她依然听不到墙上钟表的嘀嗒声,听不到窗外的车流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她只能听见那支曲子,一首她从未听过的钢琴曲。

正如她所想,琴声就来自隔壁的邻居。

七叶附在墙上,侧耳倾听。

她记得自己哭了。

最初,七叶以为那是梦中的音乐碎片。但它是真的,而且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她无须附耳墙上才能听到,它似乎无处不在,如同一团晶莹的雾包裹着自己。

它总在午夜零点左右响起,大概持续十分钟左右,她确认过没有其他人听到。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耳聋的陆七叶会在午夜自动醒来,那音乐就在大脑中回旋,回旋。

她开始跟着这美妙的旋律起舞。

起先,她只是随着音乐不自觉地摇摆,慢慢地,就像有人轻柔地托起她的胳膊,扶着她的腰身,带她融入这旋律。每一次舒展与回旋,七叶都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被治愈了。这些音符呼唤起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被她深藏的伤口,然后一一抚平与弥合。

七叶闭起眼睛,想起那架老钢琴上的疤痕,每一道都被用心料理过,闪着柔软的光泽,那不再是伤口,而是时间。她闭着眼睛,想着那深咖色的琴身上隐隐透出的金色光芒,安心极了。

七叶觉得胸口里隐隐地酸痛着,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正在这些光里融化着。

后来,她总喜欢打开卧室阳台的门,去到星空底下,那旋律会更清明。它喜欢星光,一个声音在七叶心里说,她在夜风里像枝叶般舞动。

然而她总是不记得乐曲是如何结束的,约摸十分钟之后,她总是会渐渐失去意识,而再次醒来总是在自己床上,恍如昨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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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长臂鲁格

3

高考体检后,七叶被母亲领回了家。

从那之后她再未回到学校,自然也没有参加高考。

那时候,街道居委会会为每条街上的残疾人安排工作,曾经也有工作人员找上门去,但被七叶妈妈骂了出去,

“我女儿没有病!她就是不肯听话而已!”

然后就是一只空酒瓶砸出来。

于是再也没有人上门来问七叶是否需要帮助。

“七叶,我很抱歉,我,我们不知道你当时的状况,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的。”

我抓着她的手说。

二十几年来,我和陆七叶的每次碰面都是聊聊彼此近况,然后话题很快转到我身上。

“快来仔细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小孩上几年级了?课业忙不忙?怀二胎的感受怎么样,会不会觉得压力大?”每一次七叶总是兴致盎然地这样挑起话头。

我从没追问过她,那么七叶你呢,你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更从未详细地询问过高中退学后她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终于承认,作为所谓老朋友,从前我没有关心过陆七叶,现在也并不真的关心。

七叶摇头,眼睛亮亮的,宛如少女。

“我很庆幸自己聋了,不然不会遇见它。”

她在我的电脑上打下这行字,仍是用了“它”。

“遇见谁?那首钢琴曲吗?”

“遇见琴童。”

现在看来,那时的七叶陷入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她再也不用午夜醒来去听那首钢琴曲,因为她几乎整夜都是醒着的。

七叶的爸爸通常从下午开始喝酒,傍晚时分达到高潮,摔东西、打骂,持续不断地诅咒,诅咒工厂,诅咒时代,诅咒这个破烂的小区,诅咒他日夜疼痛的后背,诅咒楼上楼下所有邻居,他诅咒所有人,包括妻子和女儿。

这早已成为七叶习以为常的生活。

黄昏来临时,她会安静地躲出去,午夜前,酗酒的人睡去,她再安静地回来,像一条沉默的鱼。零点的钢琴曲成为她赖以维生的寄托,似乎每天那十分钟美好,能治愈二十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痛苦。

而同时,她也对音乐的来源,那户邻居越来越好奇。

那首曲子,到底是谁弹奏的呢?

是那个母亲吗?还是那个如今已经五岁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白天练习时的水准和午夜差异这么大?

又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听到这首曲子?

这些问题,终日萦绕着七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她的抑郁与恐惧。

记得在耳朵还未完全丧失听觉时,她曾悄悄地附在邻居门上偷听,但那道双重防盗门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令她稍稍安心的是,的确时常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爸爸妈妈的叫。

现在的七叶,只是偶尔在楼下眺望邻家的凉台,

一些女童的衣服时不时被晾出来,毫无异样;

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在五年间日复一日地出门上班,按时下班,毫无异样;

孩子的姥姥每周去两次早市,买的也都是与别家无异的东西,毫无异样。

除了不带孩子出门,他们与常人无异。

但那天晚上,七叶在小区花园里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入秋的深夜,花园里空无一人,那女人披一件毛衣外套,散着头发,显得比白天矮小,她站在一棵老树前,双手抚摸着树干,那感觉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她垂首而立,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七叶离得远远的仔细端详,凭她对唇语的经验,她觉得女人在说着什么。

就这样,连续三天晚上,七叶在深夜花园里见到了她。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态,那个像是在和恋人窃窃私语的姿态,大概半小时后才离开。第四天的晚上,七叶如时而往,却未在树下看到女人,她正疑惑,忽然觉得肩膀被人轻触,转身,那女人正站在她身后。

七叶吓得后退一步,女人微微笑了,她一下捉住七叶的手,轻轻拉着。

那手凉凉的,但是温润的凉,像玉。

七叶被这么拉着,忽然一下子安心了,她不再后退,就站定在那里。

女人慢慢靠近,似乎怕七叶害怕般,她轻轻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将七叶揽进怀里,拥抱了她。

那一刻,七叶听到了许久未曾听到的人说话的声-

“谢谢你的倾听,七叶,我们要搬走了,保重。”

七叶僵立在那里,迟迟没有缓过神。

待她清醒过来,花园里只有树影婆娑和夜风吟哦。

他们要搬走了,七叶彻夜未眠,她感到了恐惧,她无法想象,没有那支夜曲的日子要怎么熬。又要独自面对一切了吗?

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挽留那家人,但她必须要告诉他们,那首曲子对自己有多重要。

次日午夜,当钢琴曲准时响起时,陆七叶没有随之起舞,她敲响了他们的门。

“开门吧,我知道你们都在那里,无人入睡。”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钢琴曲戛然而止,门里静悄悄的,仿佛有人在屏息而待。

隔了不知多久,音乐继续,而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那里很亮,仿佛有很多灯在客厅里,然而我只看到一盏吸顶灯。”

七叶对我连比划带咿呀,她兴奋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耐烦敲字。

“那架钢琴就在客厅中央?”我吸了口气,慢慢地接着她说。

不得不说,七叶的这个故事也激起了我的兴趣。

七叶大力点头,

“是的,所有人都围在钢琴边,没有人困倦的样子,好像他们从不在这个时候睡觉!”

“好像,这个时候就是为一种盛大的郑重的仪式所准备的。”我忽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七叶挑起眉毛点头,用力拍拍我的手,她小时候一极力赞同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七叶的表情渐渐放缓,她开始敲击键盘,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钢琴椅上并没有人。”

她垂手放在键盘上待了一会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琴键在自己跳动。”

她忽然又马上否定了这个表达,迅速删除了这句,重新敲击:

“一颗光球在琴键上飞舞,琴键随着它,弹奏出那首曲子。”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作者简介:长臂鲁格,本名杜凡。创作探索童话、怪谈与奇幻艺术,有短篇集《四季童话》。文字与绘画作品见个人公号“基督山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