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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军强  2021年06月06日10:58

闹钟没响,我们就醒了。

八月的北方,天早早亮了。妻特别兴奋,一边忙着打扮自己一边嘱咐我再看一下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没有。我重又打开背包:单反相机、旅行小药盒、几件随时可以替换的短袖衬衫以及简单的洗漱用具,该带的都带上了。

关窗户、锁柜门、拉总闸......免去一切后顾之忧这才动身出屋。

锁好防盗门妻又不放心用力向外拉拉。

呼吸着微微晨风中,略带湿润又清新的空气,心情也随之一下子豁朗起来。

这次回老家本来只有妻弟以及从西安来看岳母的妻姐和姐夫,我们并不在计划之内。那天正巧也在岳母家便有了这次行程。

大姐有五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和妻结婚后才知道,大姐和大哥原本都是在老家出生的,岳父从部队转业才将岳母、大姐、大哥他们带到这座城市,据说还是沾了人家农场保健站李大夫的光。有一天李大夫对岳父说,纪书记,把嫂子和孩子都接过来吧,别让她们在老家受穷了。于是大姐大哥就有了在城市生活和上学的幸福童年。后来大姐嫁给了一位比她大七岁的军人,随他去了西安。这几年大姐和大姐夫都已赋闲在家,每年春暖花开他们都要来到这座城市和岳母住上几个月,尽一尽儿女孝心。遗憾的是,从老家出来五十多年,大姐还没有回过老家,想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她比我们强烈。

我们五个人惟一回过老家的只有妻弟军伟。妻说那还是军歌很小的时候,对于老家的印象他也只记得东庄弯的那些秃山以及那个偌大的天然水库,至于那里的人和事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山里的人和事是不会存留在城市孩子的记忆里的,能够深深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些曾经被这块土地养育过的人。岳父母都是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虽然是个贫瘠的地方但他们依然对那里充满着深深的眷恋和热爱。岳父健在时常听他提起老家东庄弯,那地方有他太多的记忆和眷恋,每次听他提起那里的人和事,他的眼神和话语都会情不自禁流露出难以抑制地兴奋和激动。那是个播撒火种的革命老区,岳父就是从那里走上革命的。

“战斗来了,枪儿上肩,子弹扎紧,雪在飘飞,马在北奔;攀过高山,穿过树林,用快的脚步,扬起整齐的声音,那是战斗的意志,火热的心......”、“抗日战士们,请你莫忘记,参加革命为国又为民;十年来,许多英雄和同志,流尽最后一滴血,拼着最后一口气......”、“成立妇救会,妇女们有了权,我们妇女有了权,要和男子们并肩站,争取边区人们的好模范......”每当那些无韵无仄的抗日小调以及那会儿的人和事在我眼前被岳父回忆得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岳父会幸福得像个孩子陶醉其中。

有件事岳父总爱得意地在酒桌上提起,那是小日本偷袭东庄弯被他发现立即明枪报警的事,那个时候岳父已经是农会主任。他操着一口已经不太标准的河北方言激动地说,号(好)家伙,那一次山下黑压压的一家伙来了那些个小鬼子,要不是被我看见,东庄弯的人都得被小鬼子砍喽。作为一个虔诚的倾听者,我每次都会在心里默默为他自豪,是他救了那些老少爷们。

我们约好在岳母家集合,然后从那里坐地铁到长途汽车站直奔保定,然后由保定坐到唐县,之后,再倒车坐上两个来小时小巴就到了东庄弯。没有提前买票也没预订,发往保定车随时都有。十点一刻我们坐上了长途车。发车后军伟跟刘金山通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上了高速公路,大概五个小时到达唐县。刘金山是妻大爷家的四儿子,岳父不是姓纪吗?怎么大伯又姓刘了哪?起先我也闹不明白后来听妻说,岳父小时家里很穷,要饭到了河南村被一位姓刘的老人收养改了姓。老人不仅收养了岳父,还收养了一个比岳父小四岁的女孩。为了能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刘姓老人一辈子没成家。这位刘家老人让我肃然起敬。

大爷家一共养育了五个孩子,三儿两女,刘金山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兄妹五人刘金山是家里最有出息也是最让刘家人引以自豪的。他拥有一个建筑公司,在内蒙还有一个占股百分之三十的煤矿,资产上亿。性格决定命运一点不假,憨厚老实不爱说话的大哥以及没有闯劲的二哥跟他就完全不一样了,大哥那些年一直在北京一个建筑公司给人家做饭,虽然没有挣到钱,却混上了跟城里人一样的退休金,这在不太富裕的东庄弯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二哥就没有那么幸运,直到现在他还在内蒙金山的工地上打工。

儿子两岁那年金山来过我家,那会儿改革开放不久,大部分人还没有经商意识,想做买卖又羞于面子,许多具有经商天赋和机遇的人都是让面子给耽误了。金山来我家时带来一张民国时期的万元纸币,他说这张纸币很值钱,让我帮他找个买家,并许诺事成后提百分之二十给我,可能以为我是嫌少,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放,用一口浓重的唐县话说,得(dei)啦,事成了俺两一人一半咋样?

那张民国万元大钞究竟卖没卖出去?我至今也不知道。时隔几年在岳父家我又见到了金山,他不再提那张万元大钞,已经改做羊绒生意了。我对羊绒还是比较了解,羊身上的毛分几个等级,最好最值钱的就是羊绒了。那时羊绒的价值相当于黄金,曾一度有软黄金之称,绝不允许个人倒卖。金山要做这个生意是看上了它的高额利润,他不惜冒着犯法行为,用灰色马桶挎包,一包一包从内蒙坐火车往大城市里倒腾。靠倒腾羊绒让他挣了很多钱,那是他打拼江山淘到的第一桶金,这桶金对他来说淘得既辛苦又危险,他毕竟淘到了。

不甘心满足现状的他又开始改行干土建,那些年全国正是大搞土建的时候,他没有将自己土建发展方向放到大城市,而是将它定位在遥远的内蒙古呼和浩特那一带,他的确是一位很有远见的企业家。在城市干土建的老板们如今有多少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又有多少正在负债累累每天煎熬着。金山的远见卓识让他的建筑公司很快发展壮大起来,从最初几万元,几年便攀升到了百万,让许多业内人士羡慕不已。

事业有成的刘金山,最初创业并非像人们想象的一帆风顺,听妻在定州姑家的大表哥说,金山最初到内蒙干土建时也挺惨的。刚到内蒙做土建生意时他跟人家合伙一起干,一个土建工程做下来他不但没有赚到钱还赔掉了十几万,做预算时明明是赚钱的吗,怎么到了工程完工却赔钱了?为了躲债他从内蒙回到老家唐县,又从唐县躲到定州姑家。在姑家度日如年那段日子,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债主们找到这里来。找不到他,债主们每天就在他家门口等他,弄得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母亲受不了这种打击忍气含恨喝了农药。

一年后胡金山让大表哥帮他借了几万块钱,想重新回到内蒙准备东山再起。大表哥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这就是亲情和血缘的关系。再次回到内蒙,他汲取和总结了失败的深刻教训,这一次他自己挑摊,坚决不跟任何人合作。成立公司,重新组建施工队伍,随后工程活一个接一个被他拿下,公司很快走上正轨,没用一年时间,他不但把十几万块钱的账都还清了,还把借表哥借的钱也一并还上了。买高档轿车,置办大型设备,公司做得红红火火越来越顺。事业发达了,钱也厚实了,再看还不到五十的金山,人也胖了肚子也起来了 。

从保定到唐县本来只需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可我们这会儿已经在车上坐了两个多小时。个体中巴司机为了多揽活,一路上开开停停,听听开开。将近三个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唐县。军伟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跟金山通着电话。他比金山小三岁,但他从来不喊哥,只称呼金山。是金山吗?我们已经到啦,就在唐县汽车站门口!军伟一边说一边朝十字路口方向张望。

半小时前金山已经来过,但他没想到我们这趟车会这么慢。

大姐手里拿着矿泉水问,金山这会儿在县城吗?

军伟说他,昨天就从东庄弯回来了,应该在。

刘金山现在不仅是亿万资产的个体老板,还是东庄弯几百户村民的支部书记兼村长。他每年都要在东庄弯和内蒙两个地方来回跑,我们这次来老家正赶上他回东庄弯安排工作。作为一村之长,这两年东庄弯让他搞得像模像样了:一条崎岖不平长达十几里惟一能够通往山外的山间小路,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被他修成了一条平坦而又光滑的水泥路。修这条路时,因为上面没有钱只给了他工程造价的百分之二十,剩下的百分之八十资金都是他个人出。当然,这百分之八十钱都是他心甘情愿出的,没有任何一位领导要求他这样做。

有着几百户村民的东庄弯,想在这里当村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还在金山没当村长之前,东庄弯已经换了好几任,有从县里任命下来的;也有从本村选举出来的,但都没能干下来,分析起来原因很多,除了个人能力问题外,主要的还是钱。东庄弯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穷山村,没有山路的时候那里的人们一年到头也出不了村,人们穷怕了。所以不论谁当村长对村民们都无所谓,只要他能给大家弄来钱让村里人们富裕起来就行,不然说什么都不好使。

县领导让金山当这个村官,考量他的主要因素,完全是看重了他手里的雄厚资金。当了村长的金山这两年多没少拿自己钱往村里填,修路是他填得比较多的一次,少的便不计其数了。钱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仅改变了东庄弯村民生活水平,也改变了村民们对东庄弯干部的看法,在大家眼里他是一个不掺假没兑水的好村官,据说,到现在每年一万多的村长补贴钱他都一分不要。他是不是不在乎这点钱?可这钱是他应该拿的。

在车站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金山来了。那是一辆非常吸人眼球的上百万的悍马越野车,当车停在我们面前时,周围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金山穿着一件竖起领子的浅色名牌体恤从车里下来时,带着村书记范儿。金山并不知道我和妻也来了,他显得非常惊喜,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说,军伟没在电话里对我说你俩也来。他说话语速比较快,本来我听唐县话就比较吃力,语速一快就更费劲了。我说,麻烦书记能不能把话讲慢点?他哈哈笑起来,之后拍了一下我说,啥鸡巴书记不书记,我还是那年咱哥俩在一起喝酒时的那个山哥!

金山没变,话还那么粗,这种粗话在外人听起来也许很不舒服,可我们却感到很亲切。悍马车坐不下我们这些人,金山让我和妻还有大姐跟大姐夫坐悍马,他和军伟打辆出租车。

金山住在县城一个别墅小区里,这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这几年,金山在县城买了小别墅,让自己老婆和孩子们都住进了城里,从山里人转眼变成城里人,这是让几百户东庄弯人都非常羡慕的事情。一个男人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金山就是一个最好例证。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仅被东庄弯人羡慕,就连我们这些大城市人也羡慕不已,在我们这些至爱的亲戚眼中,金山始终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和楷模。人与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可比性。那时我们和金山同样都是年轻人,同样一起经历着改革开放,可我们大多数人都比较喜欢随遇而安止于现状,温饱了肚子就行,有多少能像金山那样闯荡社会和打拼事业的人,到头来我们只会望着人家发出感慨和羡慕。

住别墅就是跟我们住楼房不一样,三百多平方米住房面积不说,人家还有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和柿子树,上面都已结满了果实,阳光穿过宽大的树叶照射在大大小小的果实上,每一棵果实都显得非常诱人。金山媳妇热情地迎接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亲戚,她拿出家里最好的十多年安吉白茶招待我们。我们坐在牛皮大沙发上,一边喝着表嫂给我们沏的白茶,一边叙着亲情。在我们跟金山聊着刘家过去和现在的时候,表嫂一直面带笑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赶上金山说到指手画脚得意忘形时,她会不错眼神地盯着他看,从眼神里我能看到一种爱慕和欣赏。

表嫂不时走过来替我们把茶水满上,我端起水杯点头表示谢意。她把手里水壶从我眼前拿开笑着问,跟军燕头一次来这吧?我说,一直想来就是没机会。表嫂看看妻又看看我说,不是没机会吧?我听你们山哥说过,你俩是舍不得歇班!妻在一旁证实道,没错表嫂我俩就是舍不得歇,歇一个班要扣很多钱的。金山说,得啦,你俩来我这吧,我管你俩吃住啥活也不让你俩干,每年给你俩一人弄个几十万咋样?

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但我相信是真的。妻对金山说,你不让我们干活我们好意思拿你钱吗?金山说,我是让你俩来做管理的,没让你俩干体力活。他说他在东庄弯承包了两座荒山,两座大山大部分都已经载上了果木苗,山上还养了一大批鸡鸭鹅鸽,如果我们想来,就让我们管理这两座大山。在承包这两座大山的同时,他还在东庄弯注册成立了一个旅游公司,公司名字叫“东庄弯旅游山庄”,公司大本营就建在风景秀美的水库边上,他说大本营现在已经出具规模,将来东庄弯旅游山庄做起来一定要超过中国所有的旅游山庄。他决心很大,有大自然的恩赐,他相信东庄弯旅游山庄一定能做起来。

东庄弯给了我们巨大诱惑。金山看着我和妻说,怎么样两口子来不?妻说你别那么急,让我们再想想。我能揣测到妻的想法,她这是不想来的婉转客套话,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觉得这是我们的一个好机会,都劝我们来这里,大姐跟大姐夫更是极力说服。也许表嫂更能理解我们的想法,她说,这里再好也好不过你们的大城市,待长了你们就会后悔。

金山家里摆设的都是名贵高档东西,我们楼上楼下挨屋浏览观看了一遍,用各种词汇羡慕和恭维着。大姐夫有感而发非常诚恳和热情地邀请他们,啥时你有时间带着表妹也能到我们炎凉那住几天。大姐也在一旁说,如果你没有时间去,就让表妹到我们那玩些日子。金山说她啥时想去我就啥时给她买上机票。大姐两口子如此热情地邀请金山他们去炎凉并不是虚情假意,去年她们换了一套一百多平米房子,找金山借了十多万,说是要还的,可金山没有说过要让他们还。这件事她们没对任何人说,以为大家不知道,但妻无意中从金山那里听到了。大姐和大姐夫她们在金山面前总是以笑相迎显得格外热情。

亲情是一个永远也叙不尽的话题。表嫂打断我们的话,让金山带我们去饭店。“天伦大饭店”是该县最大最讲究的,它离金山家不远,就在他家身后,如果从他家去饭店只需两三分钟。刚进金山家时我们每人喝了一碗表嫂给我们做的小米粥,小米粥香喷喷的,同样都是新小米,怎么在我们那儿就喝不出这样的香味儿呢?另外我们每人还吃了一些唐县的特色烧饼,那是一种长方型一面带芝麻的薄皮烧饼,跟我们通常吃的那种烧饼完全不一样,这种烧饼吃起来又脆又香又有嚼头,很好吃。从外形上看,这种烧饼应该算作薄饼一类。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最讲究的雅间里,吃着高档饭菜,喝着金山特意为我们带来的“东方红”。金山说这瓶酒是五粮液酒厂的特制酒,出厂价八百多,是内蒙那边一个被他资助的小学送的。他说他现在还资助着五名在校中学生和两名在校大学生。

大姐说你知道不?你这样做其实是在积德行善,你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们都知道大姐这么多年一直信佛,现在连日常饮食都变得以素为主了。

大姐在赞扬金山的时候表嫂也在一旁说,他尽做这些事,因为咱们都是亲戚什么的,俺想俺说啥你们也不会不相信——你们听说了呗?东庄弯那条路就是俺们出钱修的,有好十几里地,可现在村里还有人不相信呢,你说你表弟图个啥?表嫂把目光转到金山身上,他在外面干得好好的县里硬是把他叫回来,非让他当东庄弯书记,俺们东庄弯穷,没人愿意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破书记,他倒好说话,人家给两句好话他就软了,让他干就干了,还一分钱工资不拿。他一分钱不拿谁相信!表嫂看上去冤得要命,情绪越说越激动,完全把我们当成了倾诉对象。

表嫂的怨言金山似乎也能听进去,不过他还是冲表嫂挥挥手,一副大男子主义,他说,这都是老爷们的事情,老娘们家别老跟着瞎掺和!表嫂看上去还是有些惧怕金山的,她不再说话,起身给大姐和我们夹菜。气氛显得有一点点尴尬,但很快就被军伟举杯让酒的声音打破了,大家一起举起酒杯,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晚上除了军伟跟金山去他家别墅住,我们都被安排在酒店。按说金山家不是住不下,再来十个八个也住得开,金山说你们两个一个是我表姐夫一个是我表妹夫,都是我们这里贵客,我咋能让你们住家里。咱这地方没有五星级宾馆,如果有我一定安排你们住。

大姐夫非常满意用手推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朝四周巡视一遍,仰起脸说,我看这就很好很不错了,感觉也不比五星级差嘛。大姐也说就是嘛,五星级也不过如此。金山把房门钥匙递给我和大姐夫每人一把,嘱咐我们好好休息,明天早上还要去东庄弯。

去东庄弯是我们此行最终目的。妻第一次住这么好的酒店看哪都羡慕得要命,唐县虽然是个小县城,但这儿的豪华酒店却不比大城市逊色,客房入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这在同行业里是个了不起的数字。我在想,那些百分之九十的房客们在住进这种豪华酒店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有人买单?

妻把浴缸里的热水放好后,我们尽情享受了一次夫妻浴。洗浴后,妻用毛巾在镜前搓弄着头发问,你说这一宿得多少钱?我冲好两杯热咖啡估计了一下说,怎么也得几百块吧。妻转过身小声而又神秘地说,他当书记一分钱不拿你信吗?我说我信!他那么有钱还在乎这点小钱?妻有自己的看法,她说他的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谁跟钱有仇啊?显然妻有些不信。妻的想法让我相信,或者说明白了为什么东庄弯有些人至今仍不相信胡金山会不要那份工资?

早上,我们来到一楼餐厅吃早点,金山和军伟他们已经早早吃完等在了那里。早点很丰富:稀的有小米粥,小豆粥,还有南瓜玉米渣子粥和豆浆;主食是葱花饼,馒头,花卷。早点没有限制可以随便吃,我和妻每人喝了两小碗南瓜玉米渣子粥,如果胃口允许我们还想喝。这种粥非常好喝,南瓜和玉米的混合香甜,喝到嘴里让你控制不住赶紧往胃里咽。大姐和大姐夫他们从小都是在农村长大的,对这种粥就差着了,他们只喝小豆粥和豆浆。大姐夫食欲非常旺盛,喝了一碗小豆粥还喝了两碗豆浆。金山坐在我们对面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姐夫会心地微笑。

回到金山家,我们一直在院里等他那辆悍马,因为我们今天去老家人多一辆悍马坐不下,他又临时弄来一辆丰田越野。将近九点悍马跟丰田越野一前一后到了。两辆车往他家门口一停,要多醒目有多醒目,每个路人经过时眼睛都不会放过它们。你俩这半天才来!金山冲他们发了一句牢骚。或许是习惯了,两个司机谁也没说话,赶紧下车忙着往车上搬东西。表嫂和她家大闺女也跟着往车上拿东西,有酱制品肉类,有白酒红酒啤酒,还有一些精致的青菜类。

金山家大闺女今年十七,长得白净秀气,身材修长而匀称,现在北京一所自费学校读书,这些日子正好放假在家。 金山一共有四个孩子,仨闺女一个小子,小儿子明年就要高考。对几个孩子的前程金山早就有安排,老大将来让她落户在北京,老二现在西安读书,将来也让她落户在西安,老三学习好现在上海“交大”,老儿子金山已经安排军伟在天津帮他买一套能带户口的房子,让他在天津高考上大学。他这种计划和安排表嫂言听计从,计划和安排已经在按部就班的实施,金山说只要他想做的事情一般都能做成。

东西装好后我们开始上路了。因为有女士,我们男同胞都坐在第二辆路虎揽胜里,把悍马让给了女士们。从唐县到东庄弯开车只需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像汗马和丰田这种越野车,金山说最多四十分钟就到了。

十多分钟后,远处连绵不断起伏的群山,便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它们虽然不是山峦叠嶂、群峰陡峭,但也气势不凡。车驶进山路时大家都非常兴奋,山路不是我们想象的一马平川,感觉是,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仿佛行驶在丘陵地带,但我们的确是在大山中前行。行驶在这样的上路上会让人感到极度刺激,车过陡崖峭壁的时候你会发现崖下面水泥厂的水泥罐和烟囱忽然变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就像是孩子们的一堆玩具,看后会觉得提心吊胆脑袋发晕。

快进第一个山村时,司机小刘指着方向盘右下方的卫星定位电子图对我们说,往前面拐一个弯就是西平村,过了西平村再过一个南洼村就到东庄弯了。军伟问怎么没见水库?小刘说水库在东庄弯那边,这边没有。我说水库一定很大吧。小刘说一会你们看到后就知道了。他让我们更加好奇和向往了。

路过西平村和南洼村时候,我们的车速明显放慢了,这儿的山路都是穿村而过,进村路要比村外路窄一些,司机们到了这种路段都不敢把车开快。出了南洼村小刘说,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金山书记自己掏钱修的。军伟问,从进西平村开始吗?小刘说,从咱们一进前面那片山开始一直到东庄弯村有近二十里路。自从修完这条路,唐县的小巴车也通过来了,终点站就在东庄弯。现在每天有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人们出山很方便。

金山修的这条山路是水泥路,虽然不是特别宽,但水泥打得非常厚实,让人觉得很踏实。为了不让拉山石的大货车压坏这条,在进西平村之前有一个地方已经在路上筑起了两个水泥礅,水泥礅之间的距离大货车刚好过不去。

车一转过山路,我们马上看到了东庄弯水库。水库很大,三面绿山簇拥着一望无际的湖水。从我们行驶的山路上看下去,湖水澄清碧绿,深不可测,一波波闪动着白光的水浪在湖面上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涌动着,数十只白色水鸟飞翔在上面,偶尔鸣叫几声,悠闲自得......

哇,这地方真美!不知谁发出了轻轻惊叹,有十几秒钟车里变得很静,大家被眼前美景惊呆了。军伟是位摄影爱好者,对画面以及大自然的感受比我们来得快,他拿起相机迅速按动快门。

小刘说现在还没到雨季,等到了雨季水位能涨到十几米,他用手指着远处,看到下面那个小山丘水位线了没?我说那能有十多米?最多也就两三米。小刘说因为它离咱们太远,眼睛看不准,实际上那道水位线离水面有十二米高。我问小刘水库里有鱼吗?他说有但都是自然生长的。我说为什么不在湖里搞点养殖鱼?他说以前可以,这两年怕湖水污染,上面已经不让养了。

这是你们唐县的饮用水源吗?

不,是我们整个河北省的饮用水源。

胡金山的东庄弯旅游公司就建在水库边上的半山腰,公司还在建设中,但已经初具规模。公司大院以及所需房屋都已建好,经理办公室、会客厅已经精装修,会客厅正面墙上醒目地镶嵌着巨幅“东庄弯旅游绿化规划图”;院门口两米宽的横幅牌匾写着:东庄弯旅游公司欢迎您。

这时下起了小雨,湖面渐渐变得烟雨蒙蒙起来,好似一副巨大的山水写意画。为了留下这美丽迷人的画面,我们纷纷跳下车,撑起雨伞,争先恐后让军伟给拍照,每个人都兴奋得像顽童,或在镜头前的雨中,或在雨伞下摆起各自不同造型......

金山带我们在公司里转了一圈,他一边带我们转,一边介绍着他的想法。在会客厅里我们看着他的规划蓝图,蓝图气势不凡。我们仔细咨询着上面的每一个景点。蓝图上面的景点有十多处,其中有三处,一处是准备在南山头上建山神庙,建山神庙是祈求山神保佑的;一处是准备在水库边建财神庙,建财神庙是企求财神给村里老百姓降财的;还有一处是准备在村东头建烈士墓地。建烈士墓地让我们感到费解,旅游区建烈士墓地干什么?再说,建烈士墓地那是政府应该做的,是民政局来操办的事情,你胡金山想起什么要做这事?大姐夫说,这个规划蛮新颖的嘛,人们来这地方旅游的同时还能受到革命教育,让游客跟多地了解这里革命故事,这主意是表弟想的吧?

金山哈哈笑起来,他说我哪有这么好的脑子,我就是想给咱们村在抗日时期死去的那些烈士们建一座墓地,这想法有很久了。我说白求恩好像也是在咱们这一带牺牲的吧?金山说是在白河那边牺牲的,就是咱们来时路过的那条河,离咱们这不过二十里地。

我常听岳父讲东庄弯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他亲眼所见抑或亲身经历的,我相信岳父的话一定是真实的。不过有一个故事让我听后顿觉震撼,那个故事如果不是出自岳父的嘴里,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是真的,那个故事让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肃然起敬。故事主人叫二窑,二窑也是东庄弯人,岳父说比他小七八岁,人长得瘦小枯干但很精神。后来跟岳父一起参加红军。红军北上那年,有一天,岳父率领的一支先头班路过一个叫镶桢坊的偏僻村庄,村里有六百多户人家,是个大村,村外有一片果木园,种着已经结了果的桃和苹果。那会儿村民们对红军还不太了解,不知红军是替穷人打天下的队伍。经过长途跋涉,先头班要在镶桢坊村临时休息一下,二窑这时正巧拉肚子,便急忙跑到远处果木园里。没过半小时二窑却被几十个村民押了回来,岳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想向二窑了解一下情况,可村民们不容岳父问,便都一口咬定说是二窑偷吃了他们的果子。二窑急着辩解,说他没有偷吃果子,是村民们冤枉了自己。不管二窑怎么辩解如何着急,村民们就是一口咬定是他偷吃了他们的果子。二窑陷入了百口难辩的地步,他把无助的眼神投向岳父,想请求岳父给一个公断。二窑的意思岳父心里自然很清楚,他相信二窑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是怎么才能证明他没有偷吃村民的果子呢?岳父一时也陷入了无法裁定的困境。这时村民里不知谁大声说了一句:剖开肚子让我们瞅瞅他吃没吃!这也许是一句气话,但这句话把在场的人们都给惊住了,所有人把目光一下子都聚到了岳父脸上,岳父一脸惊愕转向二窑,二窑脸上也充满了惊恐。人们屏住呼吸,空气似乎凝固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滑过,慢得让人喘不上气。这时,二窑突然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瞬间拔出腰上刺刀猛地刺向自己腹部,随着刺刀扎进腹部的同时,二窑发疯般地大喊:班长我没有偷吃果子......二窑牺牲后岳父才知道,当初那些村民中有坏人在离间他们。

我问金山知不知道这个故事?金山说咋会不知道,二窑家弟兄仨,弟兄仨都在打小鬼子战争中牺牲了,他们家从前就住在村北头,现在家里啥人也没有了。

大姐说,我听我爸说过有一年小日本进村扫荡,咱们村朱宝光媳妇没来得及往山上跑就被小日本在她家院里用刺刀给挑了,死时肚里还怀着孩子。

金山说这事我也听我叟(叔)说过,死得可惨嘞!朱宝光后来疯了。你知道不大姐,我叔有一次骑马往白河那边送信差一点牺牲了,现在他小腿肚子上还有一个枪眼疤。

我没对金山说,这件事其实我也听岳父说起过,和岳父一起送信的还有一个战士,那个战士在送信的路上就牺牲了。

雨很快停了,被雨水浸润过的群山变得郁郁葱葱。我们在水库边尽兴拍照,金山大哥赤脚在湖边挑水,他们现在喝的依然是水库里的水,把水挑上来便直接饮用。我尝试着喝了几口,嗓子眼儿里有种淡淡的甘甜,很好喝。

由于我们的到来,金山兄弟姐妹五人除了老二在内蒙来不了,其他人都来了,他们跟金山媳妇一起忙着做饭。来时我们已经说好一定要吃这里的“河捞”面,这是一种山芋面跟玉米面混在一起的面食,用一种自制工具挤压成一个个细细的条型,河捞面是这地方特色饭。

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金山的悍马不见了,金山媳妇说,去村委会了。我说他每次来都要去吗?金山媳妇在厨房直了直腰说,每次都得去,今天下午他还要去给大家开村委会。大姐夫在一旁搭话说,金山老弟比总理还要忙啊。

快到午饭时,金山的悍马停在了公司门口。他下了车对大姐说,真他娘的气人!大姐没问为什么?只是冲他微笑着。他又说了一句,气急了我就不干这个鸡巴书记啦。妻在他身边说,胆大啦,还有人敢欺负咱金山书记!金山笑了,脸上乌云瞬间散去,他问表嫂酒菜都得了没有?表嫂说早就得了,表姐表妹她们都等你了。

酒菜一共摆了两大桌,男士女士各一桌。桌上的所有素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绝对属于无公害绿色食品,香蘑、鸡腿菇以及湖虾、湖鱼都是山上和湖里自然生长的。鲜美的鱼和虾让大家把话题都扯到了水库上,大姐夫吃着河虾说,水库是你公司最大的一个资源,你完全可以把它充分利用起来嘛。金山说,上面早就不让在湖里养殖了。大姐夫说凭啥不让养?水库闲着也是闲着嘛,难道还有人看着它吗?金山说,现在已经有了护湖人,就是没有,咱也不能带头做这种破坏生态资源的事情。金山说他前些日子去县里开生态环境会,专家们一再讲,现在吃水问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大姐夫说,不搞养殖也可以,那你就充分利用现有资源,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打捞一下湖里的野生鱼和虾嘛。

军伟不赞成大姐夫观点,他说金山要是带头这样做,那就不只是东庄弯人跟着效仿,而是整个水库周围村民都得跟着效仿,到时候水库里的鱼和虾还不早早给逮绝了。

咋会呢?大姐夫反驳着,这野生的东西是逮不绝的。

可有些物种已经被人为的灭绝了。

那不是人为给灭绝的,那是自然环境导致的你知道不?

从水库的鱼和虾我们的话题又上升到了自然环境的保护,这种意识流聊天方式让每个人都感到非常惬意。我们有说有笑的时候,金山大哥也在一旁看着我们笑。金山大哥除了看着我们笑和大口喝酒外,几乎没说过一两句话。桌上还有表嫂的大哥也是这样。表嫂的大哥对金山看上去万般尊敬,大家每次喝完杯里酒,他都主动站起来给大家斟酒,每一次都要先来到金山跟前,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给金山斟上。金山悄悄指指自己的脑袋对我们说,他这地方有点毛病,就是因为这个,人家都能到外面打个工他不行,我让他跟我大哥在这儿打个下手。

金山不说我还真看不出他脑子有毛病。金山旅游公司基本上都是自己亲戚,有远的也有近的,有平辈的也有晚辈的,亲戚们大部分都沾了他的光。金山这个公司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扶贫济困慈善机构,唯有他小妹和他大姐没有在他这挣钱,这地方有一个风俗,只要是嫁出去的女人他们可以不管不帮。金山没有被这个风俗桎梏,小妹和大姐虽然不能来他公司,但他依然背地里帮她们。帮得最多的是小妹,小妹不仅仅是家里老小,做哥的应该多帮她,她对家里贡献最大。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生活还非常贫穷,东庄弯也不例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要比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还要贫穷。因为穷,取媳妇是天大难事儿。大哥取了媳妇后家里就再也没有能力给二哥取媳妇,没有能力给二哥取媳妇意味着二哥要打一辈子光棍。邻村有位媒人要给二哥说亲,金山父母自然非常高兴,但对方条件是换亲,也就是说人家那边嫁给你一个女人,你这边也要嫁给人家一个女人。那时金山大姐早已出嫁,家里待嫁女孩也只有小妹了。为了二哥小妹做出了牺牲。为什么说小妹做出了牺牲呢?小妹出嫁后金山和他大哥二哥才知道,原来小妹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而且两个人私下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地步。小妹牺牲了这份初恋的珍贵感情,并将它深深埋在了心底。

现在看来妹夫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他不光老实厚道,为人还实在,妹夫家基本上都由小妹说了算。但与之相比,妹夫的妹妹也就是金山的二嫂便跟妹夫截然不同,她不但为人不厚道,还经常在三个妯娌之间搬弄是非,弄得兄弟姐妹们都对她有意见。

二嫂是个外向型人,嘴像抹了蜜,又甜又好使,她是第一个端着酒杯来我们男士这桌敬酒的女人。她用杯里的白酒跟我们每个人敬酒,并且一个一个夸着我们,说大姐夫一看就是一个什么都晓得的大知识分子,说军伟的摄影技术是最好的,多丑的人都能给你照漂亮了,给她们照的相片哪一张都能上报纸。我觉得她有点夸过了。

二嫂回到女士桌上时候,表嫂瞥了一眼,冲我们呶呶嘴。金山说,我这个二嫂子啥都不行就是这个嘴行。显然金山也对他这个二嫂有看法。

听惯了城市的喧闹,一下子感到这里是如此的清静和安逸,在这里除了人的说话声你只能听到湖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和湖鸟嬉戏时的清脆叫声。

午后,随着身体的疲劳和酒精对身体的渗透麻木,人们的兴奋程度也开始慢慢降下来,大家都找地方或床或沙发休息去了,金山大哥挽着裤腿也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瞌睡。我跟军伟还有我们对不上号的几个亲戚孩子去湖里划船,他们大都在二十岁左右,虽然这几个孩子的水性和划船技术一定都不错,但考虑到我们的安全,临下水库时金山还是让表嫂大哥为我们掌舵划船。从山上看水库你并不觉得它的博大,小船一旦驶入湖面后你会突然觉得这深蓝色的湖水是那么深不可测。

我和军伟提议要去对过小山上摘苹果,几个亲戚孩子赶紧拦着不让去,说那是人家自己种的不是野生的。表嫂大哥在船尾摇着桨说,没事的,上去提金山他们就让摘。果然,我们一上小山上就有看园人拦住我们。表嫂大哥说他们是金山家亲戚想摘几个果子吃。一听说是金山亲戚,看园人立刻满脸笑容,赶忙让我们去摘,还主动帮我们找袋子。军伟回头小声对我说,金山还够牛我去!

金山下午又去了村里,听表嫂说他去村里跟村民代表们协商圈地建烈士幕地事情,因为要占用村民一部分土地,金山跟村民们协商了好几次也没达成共识,原因很简单,村民们大部分都不同意建烈士墓地,说现在都啥年代了,建它有啥用。还说要建也可以,那得让县民政局给俺们经济补偿。村民们并不知道建烈士墓地只是胡金山一人的想法,县民政局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经济补偿也只能由胡金山一个人出。

我们有些不解,对表嫂说,金山不会实话实说告诉大家是他自己想建这个烈士墓地的。表嫂说,那就更建不成嘞,你们想想他打小从这个村长起来的,又都是亲戚连亲戚,他们死活不让你建你能建成不?

现在村里没人知道这是金山自己的主意吗?

这个事除了我和金山谁也不知道。起初他有这个想法时我也不同意,我说这是民政局的事,几十年了,他们都不想着建你建啥?他说他就要建!以前没钱的时候他就想等自己有钱时一定要在东庄弯建一个烈士墓地,他的犟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他想做的事八匹骡子也拉不住他。

他出人、出钱、出力,到最后这些政绩都归功于县政府和人家县民政局了?

那有啥办法呢,他要这样做我也管不了。

表嫂明显不赞成金山这种做法。不赞成也没有办法,表嫂管不了金山。我这时似乎明白了金山中午进院时生气的原因,村民们肯定是跟他讨价还价了,认为建烈士墓是国家出钱的事情,补偿金能多要点就多要点。东庄弯现在除了胡金山是个有钱人,绝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比较贫困的。据说县财政每年都要拿出一部分钱资助他们。

大姐提议要到村里看看,这也是我们来时的想法。大姐夫忙着从包里取出摄像机挎在勃子上。军伟也在抓紧调试手里的徕卡相机。在我们各自准备的时候,表嫂已经给金山司机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来接我们。听说我们要去村里,金山大嫂二嫂都非常高兴,尤其是二嫂更是热情过度,她两只手抓着大姐胳膊说,到了村里晚饭一定要在俺家吃!

东庄弯的山村依然是古老和淳朴的,在这里你看不到现代社会的痕迹,整个村子好像与世隔绝,孤独而又宁静的隐没在大山深处。村子里的房子以及院墙很少能看到烧制的砖瓦,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山石砌成的,房型看上去似乎并无规划和讲究,但实际上它们都很有讲究,比如房子的结构形状,庭院的大小朝向。

我们在大嫂和二嫂的引领下,悠闲地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坐在院门口阴凉处静静编织着坐垫和纳着鞋底的女人们把目光投向我们,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友善和羡慕。村里面见不到年轻人,他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听大嫂说,这些女人们手上的活都是金山从外面联系来的,纳一双鞋底能挣二十快钱,手快的能吃苦的一天能纳两双。一个古老的磨盘引起了我们的兴趣,这是全村家家户户至今仍然在使用的石磨,一米来长带有裂痕的磨盘推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油亮。妻快活地跑过去,双手握住推竿做吃力推磨动作让我们拍照。镜头里,一个身材苗条、穿着时尚的女人推着一个古老的大磨盘显得非常滑稽。

我们先来到大嫂家坐了一会儿又来到二嫂家。二嫂带我们看她家去年新盖的一套院房,新房还没住人,二嫂说这套新房是她们准备给儿子过两年结婚用的。二嫂的儿子跟二哥都在内蒙金山工地上。我能看出来,二嫂带我们看新房就是炫耀给大嫂看的,大嫂心知肚明,一边看新房,一边捡二嫂爱听的话说:盖这套院房时二伯没在家,都是俺这个弟妹一个人操持的。听大嫂一夸,二嫂来劲了,给我们讲她如何忙前忙后又如何受苦受累盖起这套院房的。二嫂煽情的讲诉让我们有些感动,大姐说二嫂嘴一份手一份,的确是咱们刘家一个能干的女人。

看过了大嫂和二嫂的家,大姐要去金山老房子看看。老房子是金山在这个村里出生和娶妻生子的地方,这地方有他太多的记忆和留念。自从在县里买了别墅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闲置着。大哥跟大姐曾经让他把这个老房子翻盖一下,金山没同意,他说他要是想翻盖,这个房子他就不要了。大哥他们不知道金山为什么不想翻盖?老房子一直由金山老岳母看守着。

表嫂带我们来到了老房子。老房子门口坐着她的母亲,在表嫂的介绍下,老人看着我们木纳地笑着。大姐夫问表嫂老太太今年多大啦。表嫂说八十多了,脑子不行了。大姐问平时糊涂吗?表嫂说有时糊涂,不过,她为俺们看这个房子可尽职呢,每天早早来这里守着。

军伟趁大家说话的时候给表嫂母亲和大家抓拍了十多张。

金山老房子院子特别大,除了三间正房外,还有四间侧房。表嫂指着西边两间侧房说,那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妻说那两间东房以前谁住。表嫂说是你大哥他们一家住。 那二哥他们呢?妻走到院里一棵粗大的柿子树下,回头看着表嫂。

表嫂说,西边那两套房子本来应该让他们住的,可你二嫂不愿意和你大爷大娘他们住在一起。

二哥也不愿意吗?

他愿意,可他得听你二嫂的。

大姐夫说你家院子咋这么大,房子也比人家多。

表嫂说,就是因为俺家房子多,打日本的时候金山的爷爷把它当做了村农会, 三间正房和两间东房给农会办公用,只有两间西房才是爷爷他们自己住的。

岳父就是那时候当的农会主任吧?我说。

表嫂说你听金山讲的?

金山没对我说过,我常听岳父讲。

大姐夫建议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合个影,我们在院子中间成月牙形站好,军伟在认真对着我们调试焦距,就在忠林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忽然想,实际上我们这会儿是在革命老区东庄弯的农会大院里合影,它不但有纪念意义更有历史意义。金山不想翻盖这个老房子或许就是基于这样的历史原因吧。

在金山老房子里我们逗留的时间最长,是什么让我们对这个老房子如此眷恋?

离开老房子时候,表嫂母亲颤巍巍站在院门口一手拉着大姐一手拽着妻,恋恋不舍。表嫂说俺们转转还回来。老人就像个听话的孩子相信了这个善意的谎言,慢慢松开两只手。

一缕炊烟在远处山间里缓缓升起,东庄弯的山村又有了另一番景象。

金山挺着个将军肚站在村委会门口抽烟等我们。

会开得咋样?大姐夫走到金山面前问。

得啦。金山说,建墓地的补偿金这几天我就给到他们手里。

又花掉你不少钱吧?

花花吧,赚钱就是花的,给谁花不是花。

妻说, 听见没有同志们,有钱人说话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金山笑着说,山哥也让你当一把有钱人咋样?

不行不行,我可没有那个命!

没有自信不行,你山哥要是没有自信早就完蛋了。

要不你能成为有钱人呢。

金山又大笑起来......

在村里转了这么一大圈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里的村民,他(她)们依然保留着人们最原始的那种纯真、憨厚和善良,没有华丽的语言也不会虚情假意,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想笑的时候不做任何修饰,开怀大笑完全发自内心。

咱们这的人们一点也没被污染。

金山不解,你说啥?

纯真善良。不像城里人。

金山明白了我的意思,诡谲地笑着看着我问,你看山哥被污染没有?

没有。我说,虽然你外表看上去像是有点被污染,但内心依然是纯真和善良的。我并不是在恭维和奉承,这都是我真实的感觉。金山听后,眼里闪过一丝自豪感。我想,这话肯定说到了他心里。金山说,你还真行。那年在五台山求签时,金山抽了一个上上签,摇签的道士说他财大命旺,日后定会官运亨通。老道的话果然灵验,正是那年,县里让他回东庄弯当书记。也许这完全是一个巧合。

准备上车回公司的时候,定州姑家大表哥给金山打来电话,说他明天一早过来。定州离唐县很近,坐小公交一个多小时就到。金山说你不用跑了,大姐跟大姐夫她们过两天还要去看姑呢。我们来东庄弯当天金山就和定州大表哥通了电话。定州大表哥现在已经是做了外公的人了,三个闺女都已嫁人,家里只剩下他和大表嫂还有一直被他们照顾的姑姑。八十多岁姑姑身体还可以,但身边不能离开人。他们每天除了照顾姑姑,还要带看外孙女,生活担子并不轻松。听说我们来到了唐县金山家,当天就想过来。

我一直认为妻家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金山兄弟姐妹五个,结婚后又有了五个孩子;定州大表哥也是一样,兄弟姐妹共八个,比金山兄弟姐妹还多三个,我不能不佩服姑姑。让我佩服姑姑的不光是她能生养,也不光是她生养的孩子各个都心宽体胖。最让我佩服的是她从三十多岁就开始伺候因公瘫在床上的姑夫,直到去世。姑父是在一次救火中砸伤的。伺候姑夫二十多年她没有让姑夫受一点委屈,几乎每天都要给姑夫擦身按摩,像这样持之以恒的耐心,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抗日期间她也跟岳父一样一起在东庄弯农会搞革命,姑比岳父小三岁,但是搞农会工作能力却一点也不比岳父差。那年小日本进村扫荡,村里牛树根的爹跑晚了被小日本从后背连砍三刀,如果不是姑姑在小日本眼皮底下及时把他偷偷背到山上,他早就没命了。姑姑救了树根的爹,日后便成了牛树根一家救命恩人,直到现在牛树根后人们每年春节都要提上很多礼物去定州看姑姑。

回到公司金山没有和我们一起住下,他要马上回县城。路上我见他接了两个电话,两个电话好像都是从县里打来的,一个像是找他谈投资生意;另一个像是请他吃饭,他爽快答应着。车在公司门口停下来的时候,金山没下车,让我们在东庄弯多玩几天,等他办完事再来接我们。大姐、大姐夫、军伟还有妻都把目光聚到我这像是在等待我的决定。他们知道,我在单位只请了几天假,如果在东庄弯玩几天再到定州姑家待一两天,假期肯定会超,可我又不想扫大家兴趣,金山将半个身子探出车门说,你不是请了假出来的吗?出来了就啥也不要想,该怎么玩就怎么玩,金山话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我们在风景优美空气新鲜的东庄弯住下了。暮色中的东庄弯一片寂静,让人有一种置身世外感觉。实际上我们转天在东庄弯只玩了一天,这一天我们是在金山的旅游公司里度过的。我们爬到公司后山上,欣赏着已经初具规模的旅游山庄。后山坡有好几百只用绳网高高罩起来的养殖山鸡,网罩外面还有上千只黑灰色毛绒绒的雏鸭雏鹅。绳网里山鸡偶尔扑棱起翅膀鸣叫着飞起来,而绳网外面雏鸭雏鹅们却在蹒跚着东跑西串,不知什么时候一大群白鸽从我们眼前悠闲飞过。

金山大哥说这是他们养的肉食鸽已经有一千多只,鸽舍就在山下面。顺着金山大哥手指方向朝下望去,山下村东头有许多人正在忙着平地。我们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金山大哥说在整地,准备建烈士墓地。说完又自语了一句:俺也不知金山是咋想的非要建这个墓地。看来金山大哥是不愿意让金山花钱建这个烈士墓。不愿意让他建这个烈士墓的岂止是金山大哥一个人,他的大姐和妹妹们也不同意,她们对金山不止一次地说过,建烈士墓地那是县政府的事情,要建也应该由县民政局出钱,你出钱算个啥!她们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没有谁逼着他做这事。她们的话金山根本就不入耳。

金山是个智商比较高的人,听说他最近又要在东庄弯建一个科技试验园。建科技试验园上面要给一笔扶持资金,金山建这个科技试验园也许正是看中了这笔扶持资金。这么有钱的人难道还在乎这点钱吗?起初我不太理解,以为他是为了那笔钱。后来我明白了,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证明一个人的经商意识。

晚上大姐给金山打电话让他第二天早上来接我们。金山说他这会儿正在内蒙谈生意,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赶回来。大姐有些惊讶:你这会儿在内蒙啦!我们也感到惊讶。大姐夫说,我真佩服表弟这精神。妻说不光是精神还有体力!大姐夫嘴一咧,咋说不是啦!我觉得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他都是我们值得敬佩和学习的。

金山正在内蒙谈一笔煤矿收购生意。准备出售煤矿的煤老板是金山的一个生意伙伴,在当地拥有几十亿资产的大富翁,二十岁儿子不爱上学就喜欢玩高档车,这些年跑车玩腻了,又想玩悍马,煤老板毫不犹豫,一个电话就给少爷订购了两辆。悍马提来后,问题也来了,城市里没有沙漠,没有沙漠怎么能把悍马玩到极致,这时煤老板一个电话又调集了三十多辆红头大卡车,每辆载重三十吨,从很远的沙漠中把沙子一车一车运到市里,卸在指定地方,然后堆成一个又一个高低不等的小沙丘,供那位纨绔子弟在上面飙车耍酷。

煤老板这些年就是靠开煤矿发的财,他没文化,只念了四年小学,但他现在却拥有四个煤矿,四个煤矿每年给他挣的钱均在七位数以上。奔驰车里经常放着好几捆百元大钞,遇上朋友临时用钱他便从车里掐出一捆,这一捆少则一两万,多则五六万,掐出去的钱他是从不往回要的,人情是最重要的。两个多月前他的一个煤矿由于疏于管理出了事故,造成严重瓦斯泄露,这次事故致使三名矿工死亡。三名死亡者每家得到五十万元补偿金,补偿金协议上有一条写着:拿到补偿金后乙方(死者家属)不许再以任何形式和理由来找公司或上级其他部门,死者今后与公司再无任何关系。从穷山沟出来打工的死亡矿工,家境非常困难,五十万对死者家属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串头昏眼晕的天文数字。

对于三名死亡矿工的家属,煤老板只用了一百五十万就轻松搞定了。瓦斯泄露这个矿之前也曾出过事故:一名矿工在井下作业时不幸触到一根老化的裸露电线被电身亡。对于这名死亡矿工的解决方法,与这次同出一辙。连着两年出人命,煤老板怀疑这个矿可能风水不好,他想找一个最好的风水先生,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煤老板非常相信风水先生。金山听说煤老板要找风水先生,便主动给他找来一位,这位风水先生身穿道袍,自称是南山隐士,学的是“易经”流脉。风水先生给煤老板做过法场算过卦后,一脸凝重地告诉他说,这个矿不能要了,让他尽快卖掉,还不可以此牟利,还说,这样对他本人以及日后生意都有好处。煤老板不想以成本价卖掉这个矿,不以成本价钱卖他又怕日后真的会如风水先生所言,无奈,他只得忍痛割爱,可卖给谁呢?风水先生点拨了他一句,你可以将这个矿卖给那个刘老板。煤老板对风水先生的话言听计从,就这样煤老板以两百多万元的成本价把那个矿卖给了金山。

煤老板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自称南山隐士的风水先生是刘金山为了低价买到这个矿花钱雇来的。

本来金山在电话里说转天中午才能赶回来,但他转天上午九点多就回来了。和金山的悍马一起来到东庄弯的还有五六辆高档小轿车,里面坐的是县委副书记和民政局领导,另外还有县电视台以及平面媒体记者。他们今天是来给东庄弯烈士纪念碑奠基的。几辆小轿车没有在金山公司停下,它们在公司门口快速驶过,直接驶向村东头。金山在路过公司门口时,在车窗口笑着冲我们摆摆手,又向村东头方向指了指。

东庄弯所有村民全来到了村东头,有序而又好奇地站在空地上,他们不仅要看看县领导讲话,还要看看听听刘金山讲话。我和妻还有大姐她们也赶到了现场,妻说这可是一个难得机会,咱们看看金山怎么讲话。大姐夫站在我们身后说这很好讲嘛,就讲他这次出资修建这个烈士纪念碑,是因为他没有忘记东庄弯死去的烈士嘛。大姐说金山能这样说吗?大姐夫说咋不能?这些都是实话嘛。大姐说东庄弯的人们谁也不知道修建这个烈士墓是他出的钱,他们到现在还以为这钱都是县民政局出的呢。大姐夫摇摇头说我不明白金山干啥要说这个瞎话,你出的钱就是你出的嘛,咋还说是人家县民政局出的呢?大姐说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想法。

奠基仪式非常隆重,县委副书记在讲话中高度赞扬了老区人民和东庄弯牺牲的烈士;县民政局局长也在讲话中满怀激情地赞扬了东庄弯的烈士,还在赞扬中列举了一些烈士的姓名。其中有两个烈士的名字还跟金山爷爷是一个字儿的;最后是金山代表东庄弯村委会讲话,他的讲话很简短很认真,主要是感谢县领导和县民政局对修建烈士纪念碑的大力支持。

金山讲话虽然很简短,但周围长枪短炮和摄像头始终没离开他。

在一片掌声和快门的咔咔声中,副书记挥动了第一铲土......

中午,金山在公司为县领导以及一起来采访的记者们安排了几桌农家饭,几桌饭是他昨天在电话里就已经安排好的。奠基仪式还没开始,大院里就已经有人在忙碌了,金山大哥也在其中,他主要干挑水烧火下手活,偶尔也会帮厨师择择菜刮刮鱼鳞。盆里的鱼和虾都是早上村干部安排人从水库里现打上来的,它们在盆里自由自在幸福地游动着。有十几只山鸡也未能幸免,它们被金山大哥从网罩里用长长的手网一个个逮住,又一个个被他宰掉,扔到滚开的锅里进行腿毛,还有十多只白鸽、雏鸡也被宰杀了。

大家在院里忙着做饭的时候,金山带着县委副书记和县民政局长们到山上去看他的宏伟蓝图,记者们也都前呼后拥一起去了。大家上山没几分钟表嫂就接到金山打来的电话,表嫂拿着手机一边朝院外走一边应着。我猜测可能是金山安排她什么事情。果然没猜错,表嫂急忙吩咐金山大哥到网罩里再逮十只山鸡,惊魂未定的十只山鸡很快就被杀掉了。这时表嫂也挽起袖子帮金山大哥一起把这些还带有余热的山鸡收拾干净,山鸡们被分成了两份,一份六只,一份四只,两份都用纸箱装好,六只那份放在了县委副书记那辆车后备箱里,四只那份放在了县民政局局长那辆车后备箱里。县副委书记和县民政局局长的车都停在公司门口,表嫂和金山大哥往那两辆车后背箱里放纸箱时,我和军伟还有大姐夫站在院门口石阶上看见里面装的不光是几只山鸡,还有烟酒。军伟在一旁笑着问,你们猜猜那些东西能值多少钱?

表嫂好像感觉到我们在议论什么,冲我们淡淡一笑。

中午饭局一共准备了四桌,院里摆了三桌,屋里还有一大桌,是为领导们准备的。我们有幸被金山安排在屋里,这意味着我们也有资格和县委书记同桌共饮。毕竟是头一回跟领导们坐在一起,心里不免有点小紧张。我问金山这样行吗?金山不解地说,有啥不行?大姐夫说,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平头百姓。金山说都是人有啥不一样!大姐夫说,咋说呢,没有共同语言就是不一样嘛。金山说等一会在酒桌上,两杯酒下肚啥鸡巴共同语言都有了。

大家在桌前依次而坐,金山紧挨着县委副书记,是县委副书记示意他坐在那的,看上去他们私交很不错。坐下后,金山和县委副书记又说又笑。举杯时,金山向县委书记介绍我们这几位从大城市来的亲戚。在金山介绍过程中,县委副书记不说话,始终冲我们点头微笑。大姐夫在桌下用脚轻轻踢踢我,小声道,我说的咋样?跟咱们没有共同语言吧。我没说话。

看来这位县委副书记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喝过第一杯酒后他便主动找话题和我们聊天,他问我们在大城市里生活怎么样,做什么工作,以及住房情况等等。当我们提到现在房价胡天时,他也和我们一样有着同样的感触。他认为现在房地产市场是一个非理性时期,很多老百姓想买房买不起,而有钱人呢又都有房住,难的是那些真正需要住房的老百姓。他这话就像一股热流,一下钻进了我们心里,让我们觉得热呼呼的。金山把目光转向我们,那意思:这不就是共同语言嘛。

大姐夫一脸认真的样子说,那政府咋就没有个办法呢?金山拦住话,冲大姐夫笑笑说,咱们喝酒不谈国家大事可以不?这话每个人都晓得是啥意思,可大姐夫却看不出来,仍在阐述他的看法和观点:我们哪里谈国家大事啦,明明聊得都是老百姓的小事嘛,你咋还不让我们谈呢?

副书记笑咪咪地看着大姐夫,一言不发。

有上级领导在场,酒桌上的民政局局长显得非常规矩。他一直坐在副书记身边,话不多,举止也很谨慎,即使偶尔说句话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每当有人过来给副书记斟酒时,他都会主动把酒瓶截过来,然后亲自给副书记斟上。民政局局长是个性格豪爽的退伍军人,听金山说他们每次在一起喝酒时他都会在推杯换盏中统揽全局尽显本色,而这会儿却判若两人。院儿里有不少人来我们这桌敬酒,我知道他们都是冲副书记来的。整个喝酒过程中我发现一个现象,此次随行的记者们竟没有一位过来为副书记摄像拍照的,之前,在奠基仪式上那些长枪短炮突然销声匿迹了。

副书记酒量并不大,不到三两他就脸红了。他拍拍金山肩,非常愧疚而又动情地说,刘金山替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建烈士纪念碑本应该是我们政府做的事情,他却替我们做了,这是我们工作中的一大失误啊,今天我在这里代表县委县政府对刘金山同志表示深深感谢!对咱们革命老区每一位同志我们始终充满敬意。我在县里查阅过有关资料,发现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这段时间,在东庄弯牺牲的烈士最多,我知道,刘金山二爷也是在这地方牺牲的。

或许是酒精作用,副书记在酒桌上讲了许多关于东庄弯烈士的故事。故事大部分我们都是第一次听到,烈士们有的牺牲得非常惨烈,有的却很平淡。金山二爷是在一次小日本上山扫荡时,为掩护村民尽快转移被多发子弹击中胸部倒下的。

副书记的话让酒桌上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人们沉浸在对烈士的追忆中。大姐夫又用腿碰碰我说,二爷这事咋没听金山说过?

因为我和大姐夫都是烈士后裔的亲戚,副书记跟我们感情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吃完饭,他主动提出来要和我们合张影。军伟悄悄在我耳边兴奋地说,我还想找金山说说跟他合个影呢,这下正好!合完影后,他又主动招呼在场的东庄弯人一起合个影。因为知道了建烈士纪念碑钱是刘金山出的,随来的记者和摄影摄像把金山围在院里不失时机地进行现场采访。金山在人群里不停挥动着手,不希望他们采访拍照。

酒足饭饱后领导们准备回县城,金山没跟他们一起走,副书记上车前金山在他面前耳语了几句。

大队人马走后,公司院里忽然清静下来。金山用手捋着粗黑的头发走进来,吃饭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妻子,站在门口冲金山大声说,今天晚上我们在姑家跟姑一起看电视里的东庄弯金山书记!金山嘿嘿一笑说,你们看不到我。妻说为什么?今天县委副书记是主角!大姐夫也附和道,老姨说的没错,今天晚上不仅能在电视里看到你,还能看到我们呢。你知道不?记者采访你时我一直往你身边挤,就想粘一粘你这个书记光。金山说,我要知道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在海峰书记临走时说那些话了。

你说啥话啦?大姐夫莫名其妙。

说出来会让你失望!

咋知道我会失望?

我嘱咐过海峰书记千万不要让媒体报道我,更不要把我的镜头在电视台播。

大姐夫说,他是县委书记咋能听你的?

金山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是哥们嘛!

悍马车缓缓离开东庄弯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虽然我们只在东庄弯停留了短短几天,但对这里淳朴的人们以及优美的自然环境已经有一种难舍难离的眷恋。车在山路上渐行渐远时,心里这种难舍难离的眷恋之情也就越发强烈。车里没有任何声音,拐过一个弯路时,正在建墓地的地方便出现在我们眼前,人们这会儿还在忙着开槽运土。墓碑地基看上去很大。 妻轻轻发出感叹,这个碑建起来一定很壮观。坐在前面副驾驶的金山忽然转过脸,对我和妻说,我下一步还准备再在这个纪念碑附近建一个东庄弯革命烈士纪念馆。妻说,你还要准备建纪念馆?金山说,没错,到时我请表妹夫、表妹你们两来当讲解员怎么样?妻忙摆手说,我不行。

金山笑着将目光转向我,怎么样妹夫来吗?我笑笑,没说话,金山知道我们是不会来的。

妻说,你资助了那么多大学生,可以把你他们叫来做这个工作呀。

金山说,其实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你山哥不能强迫人家。现在的孩子们,想法可不像咱们年轻时那么简单,你在经济上帮了他们可以,但你不能左右他们的想法和选择。

建纪念馆还是你自己出钱吗?妻问。

当然还是我出啦!他的语气坚定而又自豪。

我怀疑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呀?妻半真半假说。

有啥目的?金山把身子扭过来,想让妻说说明白。

妻说,没有目的你傻呀!

当然有目的啦。我在一旁帮妻说,山哥现在已经不需要钱了,需要的是政治资本和政绩嘛。

金山大笑起来,笑声在车里回荡着。他说,你们知道现在弄一个人大代表需要花多少钱吗?很简短的,你们山哥要是有目的,副县长我都能花钱搞定。但是,这些想法和目的我都没有,这话可能你们不会相信,换我也不信!其实,要说目的和想法我还是真有,我要把我的目的和想法说出来恐怕更不会有人相信。金山语气和表情非常认真。

在静听他的想法时,他却把身子转向前方不语了。

妻问为什么不说了?

金山扬杨手,不说了不说了,还是多为后代们做点实际事情吧。

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谜。

车快要驶出大山的时候,前面有一段路遇上了小小的山体塌方,我们只得绕道而行。车在崎岖不平上下颠簸的土道上放慢了速度。金山在用手机打电话,让对方赶紧派人去抢修那段路。对方好像在拖延。

少跟我扯鸡巴蛋!明天早上不给我修好我要找你算账!

刚一到县城金山和媳妇就下车了,说他们俩不能和我们去姑家,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内蒙。

我们收获不少,妻用相机几乎把古老而又纯朴的东庄弯都记录了一遍。

我和妻在去姑家的最后一站,心情却怎么也没有像去东庄弯时的那么激动和迫切。金山在车上说过,你们到了姑家,肯定还能听到许多关于东庄弯的故事。

我突然想,金山为什么不写一本回忆录呢?这本回忆录虽然看似刘家历史,实际上,它是属于整个东庄弯的。

车就要进入定州市时候,金山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有件事差点给忘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我回去后,帮他找一位有实力的大作家。我说是不是给你写撰?他说扯蛋!给我写啥!你山哥有啥好写的?不过是一个有俩小钱的人。

他说他想给东庄弯曾经牺牲的烈士们写一部书,要请最好的大作家来写!书的名字他说他都给起好了,就叫《东庄弯》。

我说没问题。

他说,你放心妹夫,写书稿费你可以让对方随便开,要多钱你山哥都给!不过必须要写成最好的。

我的手机音量很大,金山话妻在一旁也听见了。

妻说,我有个想法不知你同意吗?

什么想法?

我想为东庄弯烈士们做点贡献。

什么贡献?我不解。

捐点钱!妻说。

金山不缺钱!

我知道,妻说,他不缺钱是他的事,但不能代表咱们,咱们捐一分也是咱们的心。

没问题。我说,咱们现在就可以捐!

妻说不急,等咱们回到家,把亲戚们都动员起来,让大家一起捐你说怎么样?

太好了!我说,伸手想搂过她亲一口,被她推开了。

“战斗来了,枪儿上肩,子弹扎紧,攀过高山,穿过树林,用快的脚步,整齐的声音,火热的心,流尽最后一滴血,拼尽最后一口气,为了就是多杀敌......”。妻用不太纯正的唐县口音,悄悄哼起了东庄弯的抗日小曲。

慢慢地我也随着小声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