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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李苇子:两次遭遇(节选)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 李苇子  2021年06月04日16:48

收拾车厢的时候,你发现了那页报纸,你从没有买报读报的习惯,是某位乘客丢到你车厢里的。你捡起来,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就这样,你看到了那个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瓜子脸,五官俊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你,凝视里有勾魂摄魄的能量。是张黑白小照,像素不高,在一则启事里当配图,配图一共三张,她占了核心位置。

你长时间盯着她,目光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脚。恍惚间,你发现那双眼快速而飘忽地眨一下。你心中一凛,有些恐慌,隐隐感到照片里藏着可怕的事。你开始去读那则启事,总共只有百来字,你很快就读完了,又去查看另外两张配图,尽管像素很糟,内容却是直白的。

透过稀疏的法桐叶片,你见天际堆着一团团絮状云朵,肥肥胖胖,很柔软的样子,恍惚刚收获的棉花,但你知道它们翻脸的速度比翻报纸还快,前一秒笑脸相迎,下一秒会把你浇成落汤鸡,雨季总是这样,每天会不定时下几场雨。

车友们坐在商场前的树荫下打牌,你和他们关系谈不上坏,实际上,他们都挺照顾你。你不会打牌,也没有别的娱乐,跟他们去过几次台球厅,有一回,有人不小心用球杆撞破了你的鼻子,从此你再也没去过,他们都是已婚人士,独你单身。只是,明天你就要去领证了,你突然觉得,这其实是件极平常的事,远没有曾经想象的高不可攀。

你开始感到心神不宁,怀疑是受了报纸影响,又瞥一眼照片,没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相比之下,未婚妻贾薇便愈发普通,尽管她的外貌本就乏善可陈,你还是为这个想法感到难过,似是背叛了她。

报纸右上角,你看到了出版日期,是半个月前的旧报,启事里说的最后限期就在明天。你并没想好接下去要做的事,但决定留着这份报纸,打开工具箱的时候,你瞥见了那只印有“XX金店”字样的绛红色手提袋,是你给贾薇买的婚戒,明天上午八点,你们会去民政局扯证,你会在现场将戒指戴到她右手无名指上,因为,按照她的意思,你们不办婚礼,当天晚上她会搬过来和你同居。

“小师傅,走吗?”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先看到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裤脚与皮鞋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棉袜,你抬起头,对面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头一米八的样子,穿42码的皮鞋、黑西装裤、白短袖衫,棕色皮带捆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肚腩,让你联想到秋天的白菜。从男人的气质和穿戴来看,应该是个乡村干部,他身后立着个银灰色大号拉杆箱,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箱子?你感到不可思议。

“您要去哪?”你开口问。他说了目的地。你知道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吃惊。你说你常年只在城区跑,从不走那么远的路,建议他坐出租车。他解释说他有严重的晕车病,假如打不到三轮,他宁愿走路回去,这话让你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小师傅,你就不能行行好发个善心吗?”你告诉他下午六点你得去接媳妇下班,你大概是想用“媳妇”来回击他的那个“小师傅”。“我知道有条近路,五点前保证你能回得来。”

你仍摇头拒绝。他苦着脸,肩膀迅疾且猛烈地抽搐一下,无助感让他显出虚脱。你意识到他不过是个普通民工,尽管他有干净的指甲,体面的衣裤和崭新的皮鞋。因身高限制,对你来说研究人的表情是费力的,你因此养成了观察鞋子的习惯,就像视觉被听觉代偿的盲人。久而久之,进化出了一种特殊本领,你能从各色鞋子上看到主人的性格,是的,鞋子就像被人类驯服的狗,烙印着人们千差万别的秉性。但是这双皮鞋太新,你怀疑是十分钟前刚从商场里买的,你没法从上面获取什么有效信息,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双42码的鞋,它们令你想起了另外一双鞋子。

二十岁那年秋天夜里,一束车灯光突然出现在你家果园对面,你看到光中有几个人影晃动,是在搬运什么,大约忙活了十来分钟,车子缓缓驶离,车灯在庄稼地里摇晃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缕月光。你等了很久才捏着手电筒走过去,看到了一床素色棉被,裹着什么东西,你悄悄掀开被角,见是个小伙子,他闭着眼,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男人又磨蹭了一会,见你仍是无动于衷,便拖着箱子朝你的车友们走去。你盯着他的背影,再次想到了晕车的母亲。你看到他开始和车友们交谈,还掏出烟,没人接受他的烟,你感到心底里有个坚硬的东西在融化,你讨厌这种感觉,打算赶紧走掉,这个时候,男人再次朝你走来。

“小师傅,一百块钱走不走?”

“……”

“再加五十,一百五!”

“……”

“两百!”

“算了算了,我就跑一趟吧。”你说,又让他保证五点前一定能回得来。他说他敢用自己的人头起誓。

他的箱子很重,你帮他抬进车厢,问里面装了啥。他说就是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什么的。你知道他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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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之后,你离开老家来到城市投奔亲戚,先在工厂看了几年大门,后来工厂倒闭,你去街边卖小吃,油炸臭豆腐、凉皮和肉夹馍什么的。两年前,你置办了这辆摩托三轮,并不是跑“摩的”比卖小吃赚钱,吸引你的是车,你喜欢挂挡、加速、踩油门的感觉。每当车子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疾驰,你都幻想你是只老鹰,正在凌空翱翔,准备飞越阿尔卑斯山(动物世界里的情景)。你当然不会满足于摩托三轮,渴望一辆真正的车。是的,你正计划学开车,你看过驾校的报名要求,大中型汽车对身高有限制,小型汽车没有。你想,假如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穿内增高。

路况不错,车子很快就出了城。男人透过车棚上的小窗告诉你,走XX路下正北。其实,你老家也在那个方向,但比男人要去的地方更远。自从你离开老家后再也没回去过,不知道那片果园还在不在,你总是梦到它,还有几回,你甚至梦到了那个小伙子。

那天晚上,你给小伙子送去了一只苹果。第二天,周边村里的人们都听闻了这件事,纷纷来看热闹,他们围着小伙子七嘴八舌,如同研究一具外星人的尸体。小伙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被人吵醒,也只是睁开眼皮,迷茫地盯着人群,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他既不会讲话,也不会走路,脑子还不灵光。

有个捣蛋鬼掀开了小伙子身上的棉被,一股浑浊的尿骚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人们纷纷捂住鼻子退后几步,让人吃惊的是,他身上居然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像个新郎官那样。有人说在电视广告里见过这个牌子,是个名牌。可是,他为什么光着脚?应该有双皮鞋才对,鞋呢?

谁也想不到报警之类的事(当时村里还不通电话),村子距派出所十八里远,没人会为不相干的人白跑一遭,何况还是个遭人遗弃的废人。

晚上,你又摘了苹果送去,手电筒光里,你看到他身边放着一些食物,有包子也有馒头还有两瓶清水,不知是谁在他脑袋上方用四根木棍和树叶搭了个棚,帮他遮挡夜露和日光。次日晚你发现包子和馒头不见了,塑料袋里放着两块葱花饼,两只水瓶仍是满的。你怀疑他根本没有吃喝的能力。第三天晚上你撞见了那几条野狗,它们正疯狂争抢那些食物。你将野狗撵走,见小伙子的一条腿戳在外面就帮他掖了被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掀开被角一瞧。你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伙子全身赤裸,仅剩一条被尿液浸湿的红内裤。

一小时后,车子下了国道,路况变得很糟糕,你听见轮胎被坑坑洼洼的烂水泥路咬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心里感到十分难过,这可是一辆刚开了两年的新车,你对它的态度就像对一头牛或一匹马,这是说,你把它视作有生命的东西,而不是一辆会跑的铁疙瘩。

过了那段糟糕的路,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既长且陡的坡,你担心车子上不去,男人跳下来要帮你推,尽管并没帮上忙,你仍在心里感激他。爬上坡顶后,你俩坐在路边休息,掏出烟请男人抽,问他是做啥的。他反问你觉得他像做啥的。你说了你的感觉。他笑起来。说他在上海某大学承包食堂。上海?你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说,你只在电视上看过上海,冯程程、许文强和丁力。你问他去没去过上海滩。他纠正你那不叫上海滩叫外滩,说他每天晚上都去那边散步,从他住的地方到外滩很近,还告诉你电视上那座带钟表的大楼叫“海关大楼”,再朝前走几步便是“和平饭店”,明星来上海开演唱会都在这里下榻,他甚至还见过张国荣和周润发。

你问他上海有没有跑“摩的”的。他笑了说上海这种大城市怎么会有“摩的”呢。你对他表示了同情。他问为什么。你说他有严重的晕车病呀。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晕车的。“上海有地铁呀,坐地铁怎么会晕呢,你肯定没坐过地铁吧。”这话有些傲慢,你感到很不舒服,当他问跑一天车赚多少时,你夸张了一个数字。他表示质疑。“真的!”你说,“逢年过节还不止这些。”你看到他脸上的阴郁一闪而过。男人沉默起来,似是在暗暗算一笔账,脸上的表情告诉你他的确没料到“摩的”这么赚钱。他的气焰矮了很多。你知道他不可能承包什么食堂,许是在老乡承包的食堂里打工,没准只是个小杂勤。想到这里,你感到有点开心。

坡顶上的风很凉,黄澄澄的日光落在树荫之外,沟渠里的野栀子飘散着甜腻的香,像蜜蜂的嗡鸣一样慰藉灵魂,天边的云朵正以极快的速度舒展,也许今天没雨。

有个早晨,你被一股浓浓的腥臭熏醒,是从小伙子那边飘来的,奇怪的是,那里明明在下风处,这天偏巧刮西南风。你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穿好衣服过去瞧。你看到那群野狗正围成一圈,疯狂撕咬着什么,嘴巴子都红红的。你看到有条狗正在对付一大坨肠子,吓得你大叫一声。狗群突然受到侵扰,全都抬起头来盯着你,眼里射着凶光。你拔腿就跑掉了。

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后,你开始感到寂寞,并不是之前不寂寞,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对你来说,城市生活的最大便利在于,你可以尽情使用“书面语”,比如“寂寞”,没人觉得这很奇怪。

那天上午,你蘸着摩丝梳了头发,换上你最好的衣裤,去婚介所给自己找一个老婆。为了表达诚意,你付掉一笔高出市价许多倍的服务费。从此之后,你每隔几天就去婚介所催问一回。断断续续见过几个女人,你不知道她们全是婚托。第二年春,他们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你,让你下午六点后打,至于你的情况,他们说女方表示能够接受。

你攥着那个号码如同攥着一只晃动的蓝色火苗。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平复下去。五点半你来到一座IC卡电话亭,感到自己像正要沸腾的水,随着六点钟的临近,你简直就要疯了,全身筛糠一般抖着。前前后后拨错了三次号码,你抽了自己一嘴巴,骂自己是“没用的东西”。你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别慌,为了遏制激动,你强迫自己想一些悲惨的事:一直悄悄虐待你的继父、喊你“矬子”的兄弟(同母异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母亲、还有那个被野狗吃掉的人……

这一次号码没再拨错。

“喂?你好。”

声音非常甜美,你想到了那些春天夜晚,粉色的微风刮过桃林,淡淡香气扑鼻,如同烟岚的形状。

“你……你好,我,我是……是婚介所给我的电话号码。”

“……”

你们约了见面,在一家生意冷清的茶馆,最偏僻的角落里你俩分坐两端僵持良久。你鼓起勇气打破沉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冷冷地瞥你两眼,拒人千里的样子,仿佛她应邀赴约,唯一的目的只是漫不经心地羞辱你。你正不知所措,便见她把右手食指往茶水里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贾—薇?”你念出来,又说:“这个名字真好听。”

她看着你,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非常干枯的样子,似乎被榨过的甘蔗里压出的最后一滴汁液。

你知道她不漂亮,只能算是不丑,但你认为男人有义务让女人开心,何况对你来说凡是正常身高的人都算漂亮;另外她身上的味道也怪好闻,一种生气蓬勃的清新感,像是忍冬的芬芳。你告诉她,她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你期待她问你的名字,但她始终没开口,你只好自我介绍:“我叫臧小六,臧克家的臧。”

通常情况下,别人听完后会问你是不是排行老六。你会摇摇头说你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至于为什么叫“小六”,你不知道,父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你,让你疑心自己刚才放了个屁。你坐在对面,尴尬得像中秋节过后的月饼。你避免和她目光接触,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佯装一切正常,你告诉了她很多小时候的事,你家的果园、菜地,还有一群绿头鸭,你每天早晨都去鸭棚捡蛋,有一天你发现蛋少了,怀疑有人偷窃。次日你很早就起了床,躲在窗后观望,天快亮的时候,你听到鸭棚里有声响,是噗噗噗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吐舌头。你悄悄凑过去,借着幽微的月光看到木栅上盘着一条碧青的蛇,小臂一般粗细。那时,周边村子的恶童特别多,他们常常跑到你家果园偷桃、李子和苹果,你曾在一天之内拿鱼叉赶走了二十来个孩子……是的,你家的日子不算差,所以你一直上到初中,然后母亲嫁给了继父,继父让你看管果园,从此之后,果园就成了你的家……

……

(全文见《特区文学》2021年第5期)

李苇子,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各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著有小说集《归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