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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6期|胡松涛:延河:流水十三章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6期 | 胡松涛  2021年06月03日08:17

延河,又叫延水,发源于陕西省靖边县天赐湾乡周山,由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在延长县南河沟凉水岸汇入黄河。延安城因延河而得名。一九三七年一月,中共中央进驻延安,从此这条河与革命者紧紧联系在一起。

多少战马在此饮,

多少战士从此过,

多少英雄杀敌回,

钝了的战刀延水磨。

(戈壁舟:《延河照样流》)

黎明的号角吹醒大地,惊飞了站在宝塔顶上的一只苍鹰。苍鹰的翅膀拍打着谷地的气流,河水在它身下闪闪发光。

清明一碧,十几里长的延河两岸,沙滩上、石头上,走来了成千上万的洗漱者:党校的同志,抗大的战友,陕北公学的同学,鲁艺的师生,“新闻山”(清凉山)的新闻工作者……大家在晨光中来到河畔洗脸、刷牙,然后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河水潺潺流动。说笑声,洗漱声,泼水声,响成一片。在那透明的波流的笑窝里,一张张革命同志的脸滋润起来,活泼起来。抗大的学员说:“天是我们的帐篷,延河是我们的洗脸盆。”一位洗完脸的同志,为清晨的朝气所振奋,跳在一块白石上,扯起嗓子,和着河水的声音,用歌声迎接鲜红的太阳:

太阳挂在宝塔山,

延水弯弯在眼前。

我们在这里工作,

把革命的种子洒遍人间。

我们像太阳那么欢欣、勇敢,

像延水无尽止地流向辽远……

歌声像风一样飘扬。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

不用看,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作家萧军在引吭高歌。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功课,他那嘹亮的歌声每天早晨都回荡在河谷里。萧军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的日记中写道:“我预备十年后成为一个伟大的歌者!”他酷爱唱歌,还给女儿取名萧歌。

延河之畔早晨的歌,是太阳的歌,是革命的歌。歌声中,延水鎏金。

洗漱完毕,同志们各自走进集体之中,汇入革命的洪流……

延河发着光,两岸石壁上的标语发着光,革命者的青春发着光,歌声发着光,笑声发着光,枪刺、锄头和胸前的校徽也闪闪发光。延安的一切都是以明亮的方式呈现的。

中国共产党人落脚陕北,这里便成为黑暗苦难国土上最为阳光的地方。天下人心归延安。向往光明、向往民主自由的人们聚集陕北,吸吮着延河的乳汁……

画家张仃一脚踏进边区的土地,兴奋得不能自已。他脸不洗,尘不拍,脱去大衣,像一个小孩子,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放声大笑,浑身上下沾满黄土也不顾了;接着又匍匐着,捧起边区的一把黄土,深情地放在鼻子下闻呀闻呀,仿佛泥土特别香甜。他仰起脖子,摇着他那头乌黑的长发大声朗诵:

啊!母亲,我的母亲!

(逯斐:《“信天游”在迎接我们》)

诗人朱子奇来到延安,第二天天一亮专门跑到延河边,去喝一口香甜的延河水,用清爽的延河水洗了个脸。朱子奇在诗中写道:

我幸运,我自豪,

我不再做有父母的“孤儿”了,

不再是南京马路上的流浪汉了。

在延河边上,

我找到了家,

找到了母亲!

呵,找到了党魂诗魂了!”

(朱子奇:《我歌颂伟大的七月》)

鲁艺的冯牧说:“除了下雨天,几乎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和几个知心朋友和同学相约到延河岸去做长时间的散步……沿着浅绿色的蜿蜒东流的延河向西望去,可以隐约地看到遥相峙立的清凉山和宝塔山;向东望去,则是一片伸向远方的在陕北地区难得见到的平川。……我甚至还相当清楚地记得河边一块平整的石凳似的岩石的形状,我曾经长久地坐在这块石头上读书,把双脚放在流水中,或者望着夕阳,任凭自己的幻想驰骋。也是在这块石头上,我秘密地写下了第一张入党申请书。”(冯牧:《延河边的黄昏》)

刘白羽说:“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正是延安的心灵。”(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菲律宾华侨白刃辗转西安,又步行十几天,带着满身的酸汗味道,来到延安。“找不到澡堂,只好到延河里洗身。这天晚饭后,我们三个‘南蛮子’,跳进冰冷的延河中游泳。穿着棉袄、披着大衣到延河边散步的男女同学,围在岸上观看,互相议论着,大概说我们是疯子。”(白刃:《到延安的前前后后》)

外交家陈友仁的儿子陈范以是美籍华人,一副绅士派头,他一到延安就想冲淋浴,不料这里没有小澡房。有人告诉他,谁要洗澡就请跳进流过延安的延河。陈范以跳进延河,从头到脚来个大清洗。陈范以被中国革命所感动,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在伦敦创办了中国共产党在西方世界唯一的一个新华通讯社分社。

在法国取得文学博士的陈学昭一九三八年到延安,发现“延安还没有一个女澡堂”。

抗大的女军官丁雪松说:“延河成了我们的盥洗室,冬天敲开冰窟洗,夏天跳进河里冲。盛夏时分,几个同学相约到河边沐浴,先洗好下衣,晾到河滩上,人躲进河中泡着;待下衣干透,着好再洗上衣。没有肥皂就用石块在河边捶打衣服,要么用草木灰过滤的碱水来洗。”(丁雪松口述,杨德华整理:《中国第一位女大使丁雪松回忆录》)

夏天,延河是革命者的游泳池。男女分区,大家把自己泡进去,把衣服洗好晾在岸上。同志们互相打起密集的水珠嬉戏着,发出欢快的笑声。等衣服晾干了,再从河里爬出来;大多数革命者包括在中央党校学习的“七大”代表,只有一套衣服,没有换洗的。

在陕北公学读书的董边说:“延安人对延河是很有感情的,洗衣、洗脸、洗澡都在延河里。洗澡区分男区、女区,大家跳到水里边洗。”有一次,中央研究室的田家英正在延河洗澡,附近忽然来了一群洗衣裳的女子,他只好把自己泡在河里不出来,因为他的裤衩刚刚洗过晒在河滩上。(参见董边口述,曾自、曾立整理:《在延安和家英相识相爱的日子》)

摄影师侯波说:“我们时常在延河洗澡洗衣服,每次总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衣服洗好晾在岸边,然后自己躲在水里等着衣服晒干,再爬上岸穿起来。”(侯波:《白头时节忆当年》)

鲁艺所在地桥儿沟西边不远处,延河在那里的一座山崖前形成一个深深的水湾,许多师生在这里做“跳台跳水”。美术家力群说:“在延河里我终于学会了游泳。……当炎夏在山上锄苗,热得出一身臭汗,完工后跳到清澈的延河里游泳,多么的舒服!”(力群:《永远怀念的鲁艺生活》)

许多单位在延河这个天然的游泳场组织游泳,开展五百米游泳比赛。

细菌学家、科普作家高士其因为研究细菌,中枢神经有损,行动十分困难,他在青年哲学家艾思奇的影响下,奔向陕北参加抗日救亡斗争,是被人背着来到延安的。一个“不能走路的人”羡慕地看着老百姓和革命者一起在延河里嬉闹,他在诗中写道:

一湾又一湾,

延水绕着延山流,

像一条银带似的,

缠着巨人的身腰。

有多少人天天在延水里洗衣,

我立在小山上向着延水敬礼。

……

我是个不能走路的人,

不能走路,也来到延安

也要在路旁助威呐喊:

赶走日本强盗!

还我中华河山!

(高士其:《不能走路的人的呐喊》)

一九三八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延安蓝天白云。鲁艺的学员莫耶站在半山腰的土坪上,往下一望,只见山野田间走着一支又一支队伍,歌声和口号响成一片;延安城里也是满城歌声回荡。这样的情形令莫耶心潮汹涌。来自朝鲜的作曲家郑律成对莫耶说:“给我写个歌词吧,我来谱曲。”一句话点燃了莫耶的激情。此刻,夕阳正照耀着嘉陵山上的宝塔,延水浮光烁金,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围屏似的护卫着延安古城……这雄浑而清新的景色令莫耶灵感飞动……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

莫耶作词、郑律成谱曲的《歌颂延安》立即传唱起来。这是青春少年沐浴着灿烂阳光写出来的青春诗篇。

《歌颂延安》首演几天后,中宣部通知,把《歌颂延安》改名为《延安颂》。

“《延安颂》,这题目改得好啊!”莫耶高兴得叫起来。

在延河边,鲁艺的同学议论着:“歌名改得真好,不知是中宣部哪个笔杆子改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同志说:“如果让我改这首歌,我会改一个字,把‘夕阳’改成‘朝阳’。‘朝阳’与‘月色’相对,意象更加丰富。况且‘朝阳’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朝阳多好啊,充满蓬勃的朝气;而一提起夕阳,就是‘日薄西山’,就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太阳落了,黑暗便欢呼着占领了大地。”

一个同志说:“为什么带着衰老的眼光看夕阳呢?延安是青春的,延河是青春的,延安的夕阳也是上升的气象,延安的每一寸光阴都元神兴旺,连‘延安五老’都是年轻的,他们比年轻人还年轻。向前进的革命者没有那么多顾忌,只有衰老者、衰弱者才忌讳夕阳。你看盛唐的诗篇,‘长河落日圆’,落日亦是饱满,亦是力量,亦是壮观。当盛唐的辉煌落日落到了中唐、晚唐的人心中,才有‘黄昏’的心态。”

大家正议论着,郑律成弹着曼陀林唱起来: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

延河成了一根晶亮的琴弦。

“啊——延安,你好!”美国医生马海德喜欢唱《延安颂》,尤其喜欢歌曲中“啊!延安”的咏叹,他一见郑律成,就喊“啊——延安”,以此代替郑律成的名字。

“上城头看月亮去吧!”星期六晚上,女人提议说。“月亮有什么好看呢?还不如在家吃花生!”男人回答。“我们到延水边去走走吧!”女人说。“又来了,你们天天在延水旁跑,还看不厌吗?”男人说。这是陈学昭女士创作的《延安访问记》中的记述。

一位红军高级干部与一位女知识分子结了婚,感情很好,那天在延河边散步,正赶上十五月圆,女的感到无穷情趣,指着月亮高兴地说:“这月亮多美呀!”丈夫说:“月亮就是月亮,像一块大烧饼挂在天上,有什么美不美。”这是王仲方在《延安式的恋爱和结婚》中的回忆。王仲方毕业于抗大军政大学,在延安工作生活好多年。

以上是两个在延安流行的“段子”,有些夸张,倒也是实情。正像“巴黎回来的女绅士”陈学昭所说:许多革命者“已经习惯了非常规律的近乎本能的生活,吃饭,睡觉,打仗……虽然在月亮夜宿营是常有的事,但是从没有看过月亮一眼,不知道月亮与他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当然不是所有的革命者都缺少美的感受,不过,在农村环境和战争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土包子”,毕竟情感是单纯的,也不懂得恋爱中的感情交流。

延河之畔,“洋包子”与“土包子”在碰撞,在交流,在沟通,在融合,彼此都在革命的大家庭和个人的小家庭里丰富完善自己。一个唱道:“能读书,会打仗,八路军队伍人人强,谁说咱是个土包子,马列主义来武装。”一个哼道:“陕北的土包子,外来的洋包子,住的土窑子,吃的小米子,都是革命队伍的一分子……”不会在河边散步的,学会了在河边散步;不懂得欣赏月亮的,开始抬头观赏天上的月亮。听不懂工农兵话的,学会了工农兵的语言;从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的,学会了垦荒纺线。“洋包子”与“土包子”之间,由最初的看不惯、瞧不起,到同甘共苦,青葱少年与热血战士打成一片,一起拥有了崭新的人生观。正像那延河,接受了清清的山泉,也接受了浑浊的山洪,从而变得浩荡与丰富一样。

“我要见丁玲。”夕阳下,艾思奇带着李纳在延河边散步。

彝族少女李纳在昆明女子师范读书时,看了《西行漫记》,看了《大众哲学》,向往着陕北那一片净土。一天,她在昆明街头,看见著名作家丁玲身着八路军军装的照片,英姿飒爽。一刹那间,她做出一个惊人选择:我一定要去延安!一定要见毛泽东,一定要见丁玲,一定要见艾思奇。二十岁的李纳穿越凉山,穿越蜀道,穿越巴山秦岭,终于站在宝塔山下。她首先找到她的老乡、《大众哲学》的作者艾思奇。她对艾思奇说:“我要见丁玲。”

蛙声叫响了延河。艾思奇不说话,在河边走着,李纳在后面跟着。河滩很宽,水面浮着一层烟霭。许多马在河边喝水,喝水的姿势没有一匹相同。

“我要见丁玲。”李纳还在说着。艾思奇在河边慢慢走着,突然一抬手,指着前面的一位女子:“那就是丁玲。”李纳毫不犹豫地跑上去,大声喊道:“丁玲同志,我到延安,除了看毛主席,就是看你。”

延河两岸都是山,两旁的山腰上是一排排的窑洞。窑洞的灯光亮起来,与星空相连接,与河水相映照。

延河边,李纳见到了她崇拜的丁玲。不久,她在延河边见到了毛泽东。毛泽东问:“你叫什么名字?”“李纳。”毛泽东说:“好,好,李纳……”李纳不明白毛泽东的意思。后来她听说,毛泽东的小女儿叫李讷。

延河边散步,是革命者最难得的休闲。“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里,沿着延河边散步。在战争岁月里,这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忘了爹娘,忘了故乡,忘了饥饿,忘了战争;谈鲁迅,谈高尔基,谈托尔斯泰;谈不平事,义愤填膺,谈高兴事,手舞足蹈,真有点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孙谦:《一件山羊皮短大衣》)

中央政研室的田家英与董边恋爱了。“我们相爱以后,常常一同去延河边洗衣服,边洗边聊。洗完后,我们就背靠背地坐在河边石头上聊天,有时聊到晚上十二点。延安很安全,不用担心天色多晚。”田家英活泼,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大家给他起个外号“田鸡”,他不但不生气,索性把笔名改为“田基”。(参见董边口述,曾自、曾立整理:《在延安和家英相识相爱的日子》)

碧夜沉沉,烟岚幢幢。延河滩上能够看到岸上运盐的骆驼队徐徐远去,驼铃声中有时夹杂着山间的狼嚎。

延河浊延水清,

情郎哥哥去当兵。

当兵啊要当抗日军,

不是好铁不打钉。

……

被郑律成称为“小鬼女军官”的丁雪松在延河边哼唱着《延水谣》(熊复词,郑律成曲)。她正跟作曲家郑律成谈恋爱,经常见面,一起在延河边散步、谈心。没有想到的是,郑律成尽管已加入中国共产党,却被一些人怀疑是日本特务。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心境。丁雪松不相信,一个创作了《延安颂》的人怎么会是坏人?一个谱写出《八路军进行曲》的人怎么会是日本特务?延河跟她一起苦恼着。缺月衔山,清光似水,河里面,有一粒忧郁的沙子。

延河的冰刚解冻开化,水凉得很。陈明知道丁玲有关节炎,就弯下腰来,要背丁玲过河,丁玲不让背,非要自己蹚水,两人几乎要吵起来了。最后,丁玲还是自己蹚水过了河。

延河上,最初没有桥。开会、听课、会朋友时,冬天踩着冰面过河,夏天常常得蹚河。水浅时,踩着河中的石头,像踩梅花桩似的跳跃而过,水深时脱了鞋,挽起裤腿过河。毛泽东到抗大四队上课,经过延河,同样是脱鞋脱袜,踩着河底的泥沙碎石,蹚水过去。刚练习写作的柯蓝说:“给《解放日报》投稿,遇上春三月延河发洪水,河水涨到齐腰,我也不怕,脱了衣服把稿子高高举起游水过去,亲自把稿子交到《解放日报》。”(柯蓝:《延水情深》)

一天,陈伯钧将军在胜利合作社晚餐。吃完饭后,陈伯钧一看桌上还剩下几个玫瑰丸子,就打包带走。可他约好要去见毛主席,又不好拿着丸子去,怎么办呢?陈伯钧纠结着。路过延河,他灵机一动,把丸子藏在河边的石缝里,然后高兴地踩着石头过河。天黑,石头滑,脚下一出溜,他滑到了河里,鞋袜全都浸湿,也顾不得了,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鞋袜去见毛泽东,心里还惦记着石缝里的玫瑰丸子……(参见陈伯钧:《陈伯钧日记》)

后来,延河上修了桥。所谓的桥,就是在石头上架起一块木板;好一些的桥,打了木桩,上面搁几条圆木头,用细得像两股线一样的铅丝缚住,人走在上面,圆木头就滚动起来。有一次陈学昭过河,木头一滑,她就落水了,水过膝头,唯一的棉裤和棉鞋都湿透了。她说:“希望边区政府建设厅能够把过渡的桥建设一下。”

那时,边区被铁桶般封锁,军困民愁,常常有揭不开锅之虞,建一座桥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呢。况且,往往一场大洪水,修好的桥还有河两岸的庄稼,都被冲得无影无踪。

一个周六的下午,发生了“陈赓背媳妇过河”的故事。

延安规定,结婚的同志周一到周六在单位工作,周六下午可以回家过周末。有个星期六,陈赓将军在此岸,他的夫人傅涯在彼岸的中央党校。陈赓喊傅涯回来过周末。傅涯说:“水大过不了河,不回去了。”陈赓说:“我背你过河。”陈赓说着,蹚水过河。河水深深,漫过膝盖,他一弯腰,把傅涯背起来,背过河来。

陈赓背老婆过河的情景两岸许多人都看见了。有人说:“这延河,就是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嘛。”这个事情传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批评党校:“为什么不解决过河的问题?”不久,党校在延河上修了一个简易的桥,女子大学附近也架起一座木桥,大家不用再涉水过河了。

延河两岸的老乡和革命者,做饭、洗漱、洗衣、擦澡,用的都是延河水。大家吃住在半山腰的窑洞里,都得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到山下挑水,或者拿着罐子提水。夏天挑水一身汗,冬天更不容易,寒风刺骨,河水结冰,每天打水时得用镢头砸开冰,从冰洞里取水,水溅在鞋袜和裤子上,很快就结冰了。

挑水上山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女子大学在延河边打了个井,每天摇着轱辘打水,省得天天下山挑水。学员彭可打水时,不小心井轱辘倒转起来打中了腿,她跌倒在地,腿痛得不能站立,附近的同学赶紧跑来搀扶她。丁雪松把彭可扶到马上,在前面牵着马,送她到十多里外的蓝家坪医院。彭可觉得自己像将军一样骑在马上……

机关和学校人多,用水多,炊事员和值日者不停地担水,往往也忙不过来,许多单位就养头毛驴,用驴子上山下山驮水。牵着毛驴来到河边,踩着河边的石头,手拿打水工具,两臂高高举起,把水倒进毛驴背上的大水桶中。水打满了,用木塞塞上大水桶上面的桶口,防止路上颠簸溢出。然后,再牵着毛驴驮着水往山上走,毛驴累了,走几步停一停,喘着粗气,不愿走了。怎么办呢?有经验的同志说:“驴子上山,它不上,怎么办?不外乎三个办法:一是前面拉,二是后面屁股上推,有时还得用第三种办法,那就是鞭子抽。”(参见杨醉乡:《战地黄花分外香》)

遇到雨雪天,山路打滑,毛驴容易摔倒,得看好它。一次,抗日军政大学一头驮水的毛驴身子一歪,摔到山沟里,摔死了。每个人都心里难受着,又不得不把驴肉煮了,改善生活。毕竟日子过得太清苦了。驴子的内脏被炊事员扔掉了,有的学员把它捡回来,在延河里清洗干净,悄悄开个“小灶”,解一下馋。(参见王仲方:《在窑洞之城生活的人们》)

延园造纸厂每天都要组织人员到延河提水,用来冲纸浆。延安的造纸全靠手工。雨季到来了,河水浑浊得无法用来冲纸浆,纸厂面临停产。他们修两个大水池,把浑浊的河水倒进去澄清之后再用……

有几天,大家看到总政电影团的周从初天天沿着陡而狭窄的山路挑水上山。有人问:“你们电影团加起来不到十人,挑这么多水干什么?”周从初说:“冲洗胶片。”原来他负责影片《南泥湾》的洗印工作,每天就从延河挑十几担水上山,用最原始的方法冲洗电影胶片。

延河流淌着革命者的叹息和诗句。

我在延河边走过来,走过去

我向人们用微笑表达我的心意

我想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招呼

不论是我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

(冯牧:《延河边的黄昏》)

毛泽东也喜欢在延河边散步。毛泽东遇见了老乡、师生,都会停下步子,聊上几句。“刚从田地里收工的一伙农民,他们简直像朋友一样跟毛泽东打招呼,停下来跟他说话。”(卡尔曼:《在华一年》)

这天,毛泽东在延河边听见两个小八路在哼唱:

牛的腿子两边蹬,

王子宝刀向右横,

西方圣人来辅佐,

千军万马下北京!

毛泽东第一次听到这个歌谣,感到新奇。其实,这个歌谣在一九三七年就已经在陕北流传,《解放》杂志一九三七年第十四、十五期上刊登的奚如的小说《土地在笑着》中就引用了这个歌谣。

毛泽东走过去,问道:“小鬼,你俩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小八路说:“你就是‘王子宝刀向右横’。”一个说:“你是毛主席。”毛泽东问:“‘王子宝刀向右横’,为什么不向左呢?”“好嘛,向左那是‘手’,反手才是‘毛’。”毛泽东在手心上比画着,接着问道:“那‘牛的腿子两边蹬’是什么?”小八路神气地说:“好嘛,这都不知道,‘朱’,朱总司令的朱。”毛泽东乐了:“哈,那‘西方圣人来辅佐’呢?”“马恩列斯嘛。”另一个补充说:“包括大鼻子马海德医生……”

毛泽东正笑着,一个小朋友跑过来说:“毛主席,我的名字和你的差不多。”毛泽东问:“是吗?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说:“你叫毛主席,我叫席毛毛。”毛泽东哈哈大笑起来。(陈明口述,查振科、李向东整理:《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这个席毛毛,是陈明与前妻的儿子。

美国医生马海德是喝延河水最多的外国人,一下子喝了十二三年。

马海德是和斯诺一起到陕北的,斯诺离开陕北写了《西行漫记》,马海德被中国革命所吸引,留在了陕北闹革命。他跟着毛泽东一起进了延安城,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学会了说陕北话,唱陕北歌,成为一个“延安通”,加上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性格开朗活泼,他深得延安各界的欢迎,是延安最知名的外国人。

一九四〇年除夕,在鲁艺大礼堂的舞会上,马海德穿着平剧戏装、打着花脸上台,一开口,唱出来的是“桃花江是美人窝……”,把毛泽东等领导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晚会之后是舞会,马海德勇敢地邀请他中意已久的鲁艺校花苏菲跳舞。苏菲拒绝了,说不会,马海德坚持要教她,不由分说就牵上她的纤纤玉手教练起来,整个晚会上都没有舍得放下,他想这就是天堂了。

晚会之后,已是午夜,马海德和苏菲沿着延河散步,彼此诉说自己和家庭,马海德向苏菲表达了对她的爱慕。苏菲的脸颊热辣辣的,心慌意乱地跑回宿舍。凌晨,与苏菲住同一窑洞里的一位大姐临产了,有人出主意,让苏菲出面去请马大夫来接生。马海德尽管不是妇科医生,依然冒险来接生。清晨,孩子顺利地降生,苏菲请马大夫回去休息。马海德说:“天气那么好,我们出去散散步吧!”苏菲同意了。在延河边,马海德向苏菲求爱。沐浴在新年的晨光中,苏菲的脸红红的,她答应了马海德。(参见沙博理:《马海德传》)

鲁艺的男生眼睁睁地看着外国大鼻子摘走了校花,作为“报复”,连着好几个周末的傍晚,躲藏在鲁艺校门口的坡地里,等马海德来接苏菲的时候,齐声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谁来接苏菲,留下买路钱!”他们一阵风一样冲上来,拦住马海德,翻出他口袋里的香烟和零钱,呼啸而走,到小饭馆打一回牙祭。

马海德与苏菲,两个幸福的人走到了一起。人们看到,这两个瘦高个子,常常双双挽着胳膊,漫步在延河畔,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英语……

新中国成立后,马海德跟中国人民一起生活着工作着。一九八八年马海德病逝。按照马海德的遗嘱,苏菲和儿子幼马把马海德的一部分骨灰撒在延河里——这里是马海德热恋与热爱的地方。

十一

夏日的延安,一只盘旋的苍鹰忽然急急地飞走了。老乡说:“龙王爷不愿住在河里啦!”说话间,暴风四起,黑云罩天,接着就是一场豪雨,一袋烟工夫,雨停了,日头红彤彤地照着,地上流动着黄糊糊、稠黏黏的水。这叫“刮山水”。刮山水借着山势一股脑倾泻而下,将山上的地皮生生地刮下三分。刮山水湍急地滚动着,从千沟万壑中奔赴而下,连稀带稠,汇入延河。一时间,涨起来的延河水,浊浪滔天,洪流翻滚,咆哮奔腾,淹没了两山之间的平川。老乡都知道躲刮山水的常识:看到刮山水来时,得赶紧往旁边高处跑,跑到高处就保险了,千万不能沿着川跑,刮山水跑得比你快,若是跑不过刮山水,就会被它卷进去……

延河涨大水的时候,被刚到延安的作家孙犁遇见了。“到了延安,分配到鲁迅艺术文学院,先安置在桥儿沟街上一家骡马店内。一天傍晚,大雨。我们几个教员,坐在临街房子里的地铺上闲话。我说:这里下雨,不会发水。意思是:这里是高原。说话之间,听流水声甚猛,探身外视,则洪水已齐窗台。急携包裹外出,刚刚出户,房已倒塌。仓皇间,听对面山上有人喊:到这边来。遂向山坡奔去。经过骡马店大院时,洪水从大门涌入,正是主流,水位迅猛增高。我被洪水冲倒,弃去衣物,触及一拴马高桩,遂攀登如猿猴焉。大水冲击马桩,并时有梁木、车辕冲过。我怕冲倒木桩,用脚、腿拨开,多处受伤。好在几十分钟,水即过去。不然距延河不到百米,身恐已随大江东去矣。后听人说,延河边有一石筑戏楼,暑天中午,有二十多人在戏楼上乘凉歇晌。洪水陡至,整个戏楼连同这些人,漂入延河。”(孙犁:《去延安》)

孙犁没有被一九四四年的这场大水冲走。这一年,他在延河边的鲁艺写出了《荷花淀》等著名的小说。当《荷花淀》送到延河边的《解放日报》编辑部时,编辑们兴奋得跳了起来:“好作品诞生了!”

青年哲学家、毛泽东的秘书和培元,就没有孙犁这么幸运了。

早在一九四一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延安刚刚发过洪水,汤汤急流把河床上的鹅卵石冲乱了。和培元与马列学院文化思想研究室的柳湜、张仲实还有田家英一起到延河游泳,他“扑通”一声,一头插到河中,像一本厚厚的哲学著作掉入水中。水一直打着漩儿,不见他冒出来。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和培元从一个洪水冲击形成的深坑中打捞上来,有人给他做人工呼吸。路过的萧军看见,和培元脸色红紫,嘴唇发黑,身色黄青。有人接来了中央医院的毕大夫。和培元已经没有了呼吸。附近的老乡用民间偏方,把鸭子的嘴塞进他的嘴,还是没有救活他。这天是和培元结婚的第三天。

毛泽东得知消息,沉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次日,也就是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九日,《解放日报》刊登了一则消息,“青年哲学家和培元溺水逝世”。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日延安出版的《中国文化》第三卷第二、三期合刊上刊登和培元的《论新哲学的特性与新哲学的中国化》,和培元的名字上加了黑框。

十二

冬天沿着河岸来了。“严冬,延水连底冻了,人与牲口都在冰上走来走去,一片美丽的冰场,可惜买不到溜冰鞋。”陈学昭说。

没有冰鞋,打冰鞋。打冰刀的钢铁从哪里来呢?那时节,日寇的飞机经常轰炸延安,延河两岸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弹片,革命者把弹片捡回来,拿到南门外新市场上的铁匠铺,那里有四五十家打铁铺,打开荒用的锄头镢头,再打一双双冰刀。有一次,大家挖弹坑找弹片时,发现几枚没有爆炸的炸弹,他们把炸弹的导火器卸下来,把炸弹放到延河里浸泡,几天后再捞上来,一下子弄到六七百斤的钢铁……

革命者用这上好的钢铁做成的冰刀,在延河的冰面上滑行。滑冰的队伍中有女子大学的娘子军,有冼星海、萧军、张仃、冯牧、陈学昭等作家、艺术家,有牵手同滑的陈赓与傅涯、丁雪松和郑律成,马海德和苏菲夫妇也是滑冰的高手。毛泽东也走上冰道,他打了个滑,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每个人都带着春天的心情。诗人柯仲平总是很早起床,一个人在河滩上散步行吟:

人在冰上走

水在冰下流

不到黄河不回头

……

他还是个朗诵家,经常在河边为同志们朗诵,朗诵他的《边区自卫军》,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有人专门跑到河边,拿着自己的习作请“柯老”修改。柯仲平一说起诗,情绪高涨,像闸门打开,滔滔然,轰轰然,别人就插不上话了。丁玲说:“老柯,你先不忙着念诗,一念就说不成话了,也滑不成冰了。”

词作家俯拾看着结冰的延河,大声朗诵他的诗歌:

莫把我的外表当作我的心,

没有一刻我停止过奔流,

严寒虽然噤住我的歌唱,

却不能阻断我歌唱的前程。

像礁石只把我激怒,

像乱山难把我挟住。

对寒冷,对冬天,

我以不可知的巨力,

为来春开辟新生命的原野。

作曲家冼星海在一边听到了,为俯拾这首诗谱上了曲子,名为《冻结的河》。

烽火剧社的同志们演唱了《冻结的河》,他们还专门到延河汇入黄河的凉水岸唱过一回《黄河大合唱》。站在凉水岸的悬崖上,面对黄河的惊涛骇浪,面对祖国的天空,他们高唱起了《黄河大合唱》。大家一边唱,一边流泪。冼星海听到这个消息,也激动得眼里含着泪花,好一会儿才说:“将来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参见李长华:《延安时期的冼星海》)

十三

高粱挂着沉甸甸的穗子

荞麦铺织起紫红的地毯

糜子谷子闪着金黄

麻类也高得像林子了

——延河

正当收获的季节

我向你告别啦!

(严辰:《暂别》)

再会吧,雄伟的宝塔!再会吧,慈爱的延河。

离开延安时,革命者的心情像延河里涨了大水。

“事从延安出发,事是好事;人从延安出发,人是好人。事好,因为是替老百姓办的;人好,因为是替老百姓办事的。”(吴伯箫:《窑洞风景》)

革命同志在延河里“洗礼”,在延水里“淬火”,炼成了特殊材料,无比坚固,无比锋利,无比顽强。他们冲出去,冲向前线,冲向烽火,冲向脚下的大渊,冲向最后的胜利。

一只苍鹰在延河上空飞翔。

延河汤汤,北有黄河,南有长江,波涛滚滚流向东方。

诗人朱子奇说:

喝足了延河水,

飞遍天下不会累。

(朱子奇:《延河曲》)

延河那清澈、透明的气质,那滋润万物与荡涤污浊的气质,那席卷一切、摧毁一切、一往无前的气质,进入喝过延河水的所有人的身体,成长为革命者性格的一部分。

从延安里走出来的革命者,带着延河的气质,走出延河流域,汇入中华民族复兴的“黄河大合唱”。

这是一支汹涌澎湃的砸烂旧世界的队伍,这是摧枯拉朽的革命力量。 

胡松涛,作家,学者。著有《毛泽东影响中国的88个关键词》《辋·王维》《〈心经〉初见》《民间的阳光》《嚼雪录》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