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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潘向黎:浅情世间,奈何深情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潘向黎  2021年05月18日07:49

前一阵看电视剧《清平乐》,里面北宋文学家、政治家晏殊有两个细节令我难忘,一个是他在雨中吟“酒醒人散得愁多”,一个是他被贬出京城的时候,只带着一个儿子小七。来送行的韩琦说,晏相公一定是看小七天资过人,才不舍得假手他人,要亲自教他。晏殊说,我确实偏爱小七。他不爱读什么经国治民的文章,喜习六艺,尤爱乐府,有些奇妙心思,偶得一二佳句。我忍不住独自点头:是啊是啊,这个儿子,自然要另眼相看的。若是思及他后来的凄苦生涯,此刻更应该让他在父亲身边,多得些疼爱。

晏殊(991年—1055年),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自幼聪慧,14岁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宋真宗时即受器重,仁宗时更受宠遇,是仁宗朝著名的宰相。晚年曾一度外放,后以疾归京,留侍经筵——仁宗让他每五天为自己做一次讲经释义(一说类似于顾问),仍按宰相规格对待他。晏殊65岁病逝,谥“元献”,所以,晏同叔、晏元献,都是后人用来称呼晏殊的。晏殊是太平宰相,喜宴饮,爱酬唱,奖掖人才,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俱出其门。作为文学家他以词著,与欧阳修并称“晏欧”。晏殊有《珠玉词》一卷,存词139首。他特别喜欢南唐词坛大家冯延巳,风格上受其影响。“晏元献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王灼《碧鸡漫志》),“词风雍容闲雅,温润秀洁,和婉蕴藉,耐人品味”(刘乃昌、朱德才《宋词选》),“其主导风格是舒徐沉静,雍容典雅”(刘扬忠《宋词十讲》),这些大致说出了晏殊的风格。

他偏爱的这个“小七”,就是后来的大词人晏几道。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为晏殊第七子。贵人暮子,亲历家道中落、华屋山丘,沉沦下位,提前引退,落拓一生;善作小令,多记情缘离合、昨梦前尘。有《小山词》一卷,存词二百六十余首。晏氏父子,后来被称作“二晏”,并和南唐二主李氏父子(李璟、李煜)相提并论。

大晏,小晏。珠玉词,小山词。在许多人中间,这像是暗号,耳语般说出,便可交换彼此的审美趣味和心灵秘密。

读书时代,晏殊给我的印象却像一个含蓄温和而不苟言笑的老教授。其文字确实“珠玉”,但他太气定神闲了,始终有分寸,这样的人,你在敬重他的同时,在感情上很难和他接近。为什么是一个“老教授”?因为王国维。他在《人间词话》里,将大晏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拟喻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中的“第一境”,而这番话,从中学到大学,我实在听了太多遍,以至于把王国维和晏殊都一例当成了一个给我上课的老教授,我对他们保持着昏昏欲睡的敬意。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对词人晏殊审美的车驾是被学者王国维带到沟里了,学问的深沟。这也许是学者主观上激赏、客观上“祸害”作品的一个典型个案。

而小晏,这个现实版的贾宝玉,这个词坛美少年,是多么“动摇人心”(黄庭坚语)啊。在他的世界里,似乎爱情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他在爱情中真是披肝沥胆,写来深情激荡,少年时读来,不但比大晏过瘾,而且足以满足偏于伤感、略带自虐的爱情幻想。

对小晏,任何评说都只能稀释他的浓烈,还是直接来读他: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后来不知怎么就丢开了。忽忽二十年。大概是前年,无意中重读了一首: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音韵之美,令人忍不住连读几遍,真是唇齿留香。发现小晏并不一味哀怨幽峭,和大晏比我印象中的更相像:清丽深婉,有一种独特的大方;同时也更不相像:他浓烈,飞扬,跳跃,略带不羁之感。他把晏殊调和起来的两端——明净和哀愁,同时向两极推进了,因此更富于张力。前人评价他“造诣又过于父”(夏敬观《吷庵词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于是重读了小山词。发现晏几道其人其词,其实只探究了一件事:在浅情世间,一个人如何深情地活着,活到底?正如晏殊,其实在反复证明:在变动不居、本质上无序的世间,一个敏感的人可以始终平衡地生活。而这父子两个,最大的相通之处是:以一种诗性的敏感,探寻审美化人生,叩问人生本质、时间本质。

当然,大晏的关键词是平衡,是闲雅,是风度。小晏的关键词是深情,是痴绝,是天真。晏几道不谙世故,率性天真,因此他的词感觉锐,推进快,表达上常常激越。比如喜欢用“拚”字:

“当年拚却醉颜红”(《鹧鸪天》)

“佳人别后音尘悄,瘦尽难拚”(《丑奴儿》)

“才听便拚衣衫湿”(《浣溪纱》)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鹧鸪天》)

“共拚醉头扶不起”(《玉楼春》)

“相思拚损朱颜尽”(《玉楼春》)

“难拚此回肠断”(《河满子》)

……

他还喜欢用“恨”“恼”“破”“断”等。而晏殊,始终保持着合乎身份的分寸感,说他雍容、矜持,不如说他在理智与情感、哲思和感怀之间,一直保持着平衡。

假如晏殊知道儿子后来的境遇连蹇,读到儿子意挚愁浓的词,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作为一生安富尊荣的父亲,他应该会劝劝儿子吧?但作为文学中人,他也许会百感交集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到晏几道失落和相思,晏殊应该会说:为父不是早就为你开好了疗伤的药方吗?“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人要把握现在,珍惜自己拥有的,接受不可改变的,要放下。

晏几道回答:父亲,能放下的,还是爱吗?“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对我来说,情爱之外,人生还有什么价值?而相思和折磨是爱情存在的证明,极可宝贵,我自甘沉溺其中。

晏殊摇头:痴儿竟还未悟!你这样自苦,也是枉然,你还不懂得这是个怎样的世间。

晏几道淡淡一笑:谁说我不懂?虽说我生来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在17岁父子缘尽、红楼梦破之后,我就懂了;在而立之后,被朋友郑侠牵连下狱之后,我就更懂了;到了后来,当我向上司、也是您曾经的弟子韩维献上了自己的词,却被他全无故旧温情,训斥我“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我就彻底懂了。

晏殊问:你懂什么了?

晏几道说:“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菩萨蛮》)“弹指东风太浅情”(《减字木兰花》),“飞絮莫无情,闲花应笑人。”(《菩萨蛮》)“只消今日无情”(《清平乐》),“更谁情浅似春风”(《虞美人》),“东风又作无情计”(《玉楼春》),“便是无情也断肠”(《南乡子》),“未肯无情比断弦”(《破阵子》),“忍无情、便赋余花落”(《好女儿》)……您看看我写了多少遍“浅情”“无情”“浅情人”,我知道,世间的常态,是“无情”和“浅情”,遇到的大多是用情不深的人,是人生的常态。我活在这样的世间,被辜负、被伤害、被误解、被鄙夷、被放弃是必然的。但是父亲,我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这是我的本性,我只想由着它,像花一样绽、像水一样流、像风一样吹、像火一样不可阻挡。仅此一次的人生,我想活成我自己。

晏殊问:你生在贵门,很有才华,却过成这样……这是为什么呢?

晏几道:我为我的心。

晏殊沉默了,最后长叹一声,说:你命途连蹇,依然我行我素,就不怕真的落拓一生吗?

晏几道笑了,他唱出了这两句:“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然后说:这两句,在我的词里不算有名,但其实这里面有我一生的心事,或者说,是我的人生宣言。父亲,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是心里明明白白,清醒地作了这个选择的:我不愿意参加把人的个性和才华格式化的科考,我不愿意去登那些贵人的门、强作笑脸去求他们,我只愿意把自己的大好年华、全部的真心和才华,都留给那些美好的女孩子,哪怕结局永远是“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我也不后悔。因为真实的欢笑和眼泪,真实的感情,本来就是人生最重要的啊。这样度过一生,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幸运。

晏殊沉默了,许久,他说:如此,为父就不劝你了。

当他转身走开、背影就要消失的时候,晏几道突然喊:父亲,我一直以您为骄傲,但您——会觉得我这个儿子不肖吗?

晏殊回头,他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好儿子。做人,你和我一样活得明白,而你的词,写得比我好。

晏几道释然地笑了,同时流下了两行清泪。

被我视作小晏人生宣言的是这首:

玉楼春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学者们说:“小山词”的洒脱乃至狂放,其背后的根源,乃是一种追求身心自由的天性。落魄的生涯,多情的品性与傲然的人格,使晏几道的个人行为颇有逸出常规处。……这种反常规的个性,使其词作也呈现一种不凡的姿态。(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里说晏几道有“四痴”:“仕途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这样的评价,让人想到《红楼梦》评价宝玉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是似贬实褒,些许无奈中的无限赞叹。第一痴,是说他高洁,不能忍受以人格换取现实利益。第二痴,是说他毫无野心,也不肯违逆自己的天性和审美标准去谋求前程。第三痴,是把钱财都不放在眼里,待人慷慨,自己也花钱如流水。第四痴,是特别善良,心地柔软,永远不会以恶意揣度和防范别人,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和包容别人,哪怕对方一次次辜负他、欺骗他、伤害他,他也不怨恨不记仇。

其实,晏几道还有第五痴。那就是敏感于女儿家的美,从不知道身份的上下尊卑。那些让他一见牵情、和他情投意合、让他魂牵梦绕的意中人,大部分都不是身份高贵的女子,而是歌儿舞姬这一路人物。但晏几道无限珍惜地记取了她们的美好、和她们相聚的欢乐。我基本同意以下的看法:“在爱情里他很谦卑,和他父亲‘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消遣口吻截然不同。他挣扎,埋怨,痛苦,委屈,重逢的时候又欣喜若狂……也许不这样做,这桩他人生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没意义了。宝玉总受丫环们的气,道理也在于此吧。因为‘郑重其事’,在始终未能完全摆脱‘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面目的词中,他的深挚是罕有的,完全杜绝了轻佻和狎弄。”(雍容《鲤珠小拾》)是的,晏几道和那些身份绝不高贵的女子之间发生的,不是逢场作戏和风流浮浪,因为他在爱里谦卑。在他眼里,那些女孩子那么美好,那些彼此吸引住目光的瞬间闪着光芒,两心相许、两情相悦是何等神奇而销魂,值得分离之后长久思念长久等待。即使再也不能重逢,曾经有过的时刻也都是毕生的回忆。

真正爱情的标志不是妒忌,而是谦卑,在爱里放下俗世的标准,放下傲慢与偏见,以最本真的一颗心去面对另一颗心。强烈的爱情,往往会让人觉得对方异乎寻常的完美,而多少有些担心自己配不上。晏几道只看到对方的美好,完全看不到双方身份的落差,他的这种超乎现实的内心准则,大约有时候反而会给那些女子不真实、不安全的感觉。或许真的曾经有哪一位女子在他依依不舍的时候,对他说出“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这样“陡”的话,因为他不懂得俗世,也就看不到对方不能自主的处境,没有任何现实的考量,因此一片深情被简单归于青楼的短暂欢娱。

我之所以说基本同意雍容的这段话,是因为我不认同她认为晏殊“不如怜取眼前人”是消遣口吻。“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顾随认为这三句“可为大晏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词句是美丽的”。顾随说前两句是希冀将来、留恋过去,第三句是努力现在。“这指给我们一条路。”顾随把这三句和“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一起,当作晏殊对人生“有解决的办法”的证明。

顾随还进一步指出:

大晏说“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归傍纱窗,有人重画双蛾”,假如“眼前”无人可“怜”,“窗下”也无人“画双蛾”,则“且留双泪说相思”。义山有诗句:“可能留命待桑田。”(《海上》)只论“留”字,义山此“留”字与大晏的“留赠意中人”、“且留双泪说相思”二“留”字同,而义山用“可能”二字是怀疑的,不如大晏;大晏是肯定的,不论成功、失败,都如此做。

所以,大晏绝非“消遣口吻”,只是以理智克制着丰富热烈的感情,也是有自己的深情和执着的。当然,大多数时候晏殊无奈和喟叹的是韶光有限、美景难驻、聚少离多、老境易至,带着茫茫时空人生行旅的孤寂和怅惘感;而小晏,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感情和才华全部投入一己情爱,似乎是有了爱情,个人的荣辱得失,天下的兴亡沧桑,不过是心外的浮云。

“人世之因缘际会,忽然邂逅,忽然寂灭,多情之人,辄寄深慨……均是人间愁种子也。”(傅庚生语)从敏感于离别与失落而言,晏氏父子都是“多情之人”,只不过小晏执着于本心,追求个性自由,一往无前地追求个人情感,不避耽溺,不求解脱;而大晏是理智的人,必定寻求克制和觉解,于是保持了一种闲雅风度和进退有度、现世安稳的平衡。

可以说,宰相晏殊必须是现实的,但词人晏殊是另一回事。词人晏殊也是有深情的,他对悲欢离合绝非无所谓,只是和彻底浪漫、纵情任性、可能导致毁灭的激情保持了距离,从而在现实层面和心灵层面都保持了某种智性和诗性的平衡。他的词,在抒发感触的同时,从审美上升到了哲思,从而帮他实现了心理的平衡。这种平衡,落落大方,温和而不失力量,并不容易。

也许不用纠结到底更喜欢大晏还是小晏,我已经无意中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晏几道,陪他凄酸陪他颓丧陪他不顾不管,而到了中年,更多地与晏殊一起,喟然一叹,然后会心一笑。

要平衡的一生平衡,要痴情的痴情到底,求仁得仁,晏氏父子可谓二者俱佳,各行其志。

突然有一种伤心的想象:若是晏几道活在今天,会不会变成“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中国版?很可能。可也未必。痴情是危险的,但若是一个人痴绝,有时候反倒会绝处逢生。

怎么过都是一辈子,短短的。浅情世间,偏做个深情的人,深情地活到底,此生也就不辜负了。

潘向黎,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在本刊发表有多篇作品,2020年1期起在本刊撰写“如花在野”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