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洁白雪国森林，万物一片静谧，四名经苏联训练的中共特工拉着雪白的降落伞从天而降，极具视觉冲击力，更为震惊的是，他们从跃出机舱那一刻起，就已立于“悬崖之上”，敌人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目标落入，特工们随时都有被捕牺牲的危险。能否冲破重重险关，完成“乌特拉”计划，并脱离绝境，成为令观众最为揪心的故事悬念，这也是《悬崖之上》吸引观众高度紧张地看下去的主要叙事动力。

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历史叙述中，我们听惯了先烈们“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前赴后继，从容就义”这样的热血描写，这部为献礼建党100周年而作的影片，首先是作为鲜血染红旗帜的影像而呈现，但同时也是作为中国电影工业的精品制造而存在。

说它是中国电影工业精品，是因为它遵循了谍战类型片的生产规律。谍战片的叙事心理建立在生之本能基础上，主人公要完成任务就面临生命危险，认同主人公的观众希望他能逃脱危险活下来，谍战片就是主人公不断面临危险、不断逃脱危险、最终完成任务的行为展现：我们看到片中小兰被特务抓走命悬一线，张宪臣被敌人重重围住命悬一线，王郁、楚良被敌人骗入陷阱命悬一线，卧底在敌人心脏的周乙被敌人高度怀疑命悬一线，五个“命悬一线”集束性地被压缩在很短时间内爆炸性出现，压得观众喘不过气来，这也正是电影《悬崖之上》与电视剧《悬崖》的叙事差异，显现了电影的十足张力。接着，我们看到了命悬一线的主人公们为逃生做出的各种努力：小兰绞转围巾锁死特务喉管，力助战友杀死敌人；张宪臣乔装打扮换取他人车票，躲过军警盘查；王郁借食物中毒之由骗过敌人监视与内线接头；楚良突扎敌喉，掩护战友脱身，周乙在敌人的跟踪下假装看出地下党的破绽，开枪射击，实际意在提醒他们逃离。他们每一个人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中一次次陷入绝境，又一次次找到了逃脱敌人怀疑和追捕的方法而绝处逢生。特务科科长高彬高度怀疑周乙，却试探他故意说出对特务科老金的怀疑。周乙不假思索地诚恳替老金辩护，一边又暗地里把地下党的密码本塞进老金的车门夹层，还让张宪臣开着老金的车冲向重兵把守的关口……共产党员为何能开老金的车？车内为何藏着共产党的密码本？这一切让老金有口难辩，敌人终于因此解除了对周乙的怀疑，解开了锁在他手腕上的镣铐。周乙假装对这种怀疑愤愤不平，怒而站起甩手离席，完全不听科长的解释，表现出自己的无辜，但听到科长讲到楚良的枪被去掉撞针，才使得楚良向他射击时手枪哑火，周乙又假装情不自禁地搂住科长，感动地说：“你救了我一命。”一切都表演得那样真诚自然、天衣无缝，让科长深信不疑。叙事至此，观众放下心来：周乙终于安全了。

谍战片的叙事心理除了具有生之本能，也具有死之本能：让敌人死，为我党地下工作者报仇雪恨。这是伴随观众观影全程的心理期待，也是谍战片成功与否的关键。影片紧紧抓住当下“90后”“00后”年轻一代观众看“爽片”的心态，让他们看到给别人执行过电刑的敌特老金也被执行同样的电刑，看到出卖地下党的叛徒谢子荣在汽车里被地下党处以绞刑，观众的情绪得到有效释放。

在人物塑造方面，影片与谍战剧以单一主人公塑造为主的方式不同，采用了群像塑造，虽是群像，但每个人特点鲜明：张宪臣坚毅刚强，出手迅猛，行动果决；小兰作为特工新兵，虽然稚嫩，缺乏经验，但紧跟战友，憧憬未来，勇往直前，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王郁经验丰富，指挥沉着，外冷内热；楚良为救战友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周乙面临危局波澜不惊，不露声色但反应灵敏，外表忠厚而内里机智，表情木讷但满腹心机……五位主人公虽然性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信仰坚定。导演张艺谋对群像信仰的呈现，不是靠语言，而是靠动作：张宪臣在严刑拷打下已经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但还能靠最后的力气搏杀狱警，逃出监牢，迎着枪林弹雨开车撞向敌群；小兰在张宪臣反复叮嘱她不要外出等待组织之后，依然冒着危险前往影院，想办法与组织接头；王郁得知丈夫被捕，强忍悲痛，组织突围，面临追兵，执意要开车带走战友；楚良把敌人引开让王郁开车逃脱，为保护周乙，他拒绝周乙出手阻止，顽强吞下毒药……所有的党员都义无反顾，所有的特工都慷慨赴死，群像的集体信仰具有统一的颜色，红色信仰血染红色人生。

影片情感充沛，父子情、母子情、夫妻情、战友情被细腻铺陈：张宪臣牺牲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委托战友找到自己的儿子；王郁得知丈夫被捕痛不欲生，强忍泪水继续战斗；在那个永世难忘的漫漫长夜，周乙告诉小兰俄语“乌特拉”的意思是黎明，他意味深长地拿走了小兰留给自己的氰化钾，希望她能看到黎明，这表达了对战友深深的寄托和爱意，他知道黎明只属于青年人，自己却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在情感表达方面，王郁这一角色最为感人。在捷克使馆如同安娜·卡列尼娜般优雅的王郁，在枪林弹雨中冲出重围后失去双腿，她头裹围巾、双手插入袖筒伫立于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当儿子扑向这位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时，王郁却迟迟没能张开双臂，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是孩子已经失去父亲？是一家永远不能团圆？情感的克制侧面反映了悲伤的程度，当观众泪如泉涌时，王郁这才伸手抱住孩子，将积压已久的情感瞬间释放，秦海璐用哽咽落泪的表演形式代替锥心刺骨地抱头式号啕大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观众的心理预设。秦海璐在影片中的哭戏是一种使尽浑身力气压抑情绪的克制表演：拼命抿紧的嘴唇，不断抽搐的面部，陆续滑落的泪珠，这种处理比宣泄大哭更具表演张力，更加适合地下党员为党牺牲才有的情感隐忍方式，表现出坚毅无比的人格力量。

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一如既往地追求画面造型的独特精致和隐喻匠心，漫天大雪从片头下到片尾，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所有敌特都戴着黑色礼帽、身着黑色长衣，俄罗斯的建筑在灯火阑珊中别具风情，让我们想起世界名片《日瓦戈医生》。洁白与暗黑两种颜色在这个世界里殊死较量，崭新的黎明将在搏杀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