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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南翔:苦槠豆腐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 南翔  2021年05月14日09:24

我们这个县地处丘陵,常说的“七山一水两分田”,用在我们这里,是瘦屁股坐小沙发,将将好。

我们这个县从没有戴过贫困县的帽子,故而就不存在脱贫与摘帽的问题。本县从未戴过此帽子,一是因为人口少,十余年冉冉而过,才从12万人口攀升到14.5万;二是因为山林资源丰富,竹木出产较多,尤其是杉木和毛竹,按照农户的讲法,逢一三五赶集,鸡叫起身,到自家承包的山边,信手斫二三十根四五年生的老山竹,拖到圩场卖掉,就当得一两个月厨房里的开销。

原本这样的日子安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无动力也无压力,也是将将好。

自从朱县长来了以后,这个将将好的阵脚就不那么好了,显得有点急促而凌乱。朱县长是外地人,从小在湖南长大,祖籍在东北,这在本县近一二十年登场的一二把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朱县长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时辰,县委书记因患急性阑尾炎开刀,不慎引发感染,一度危及到性命。临危受命的朱县长,便加冕为临时的一把手。是不是因为如此,他就更加有一种紧迫感与使命感呢?总之他在县委县政府班子扩大会议上,斩钉截铁道,本届班子一定要在任期内打破无所作为的思想,小富即安的观念,得过且过的态度。接着他举了养猪的东边县,简称猪县,名字不好听,腰包鼓了才是实惠。西边县种植猕猴桃,简称猴县,这个绰号好,金猴奋起千钧棒,朱县长这样挨边1960年代末梢出生的人,自然知其出处。南边临县水域面积辽阔,除了养鱼,还有各种水产养殖,为方便计,得名鱼县。北边邻县种植黄花菜得名花县,这个县的头儿是学中文出身,还能为黄花菜说出一连串的名堂,黄花菜除金针菜之外,又称萱草、忘忧草。他还能念几句古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这是孟郊的;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这是苏轼的。

就为拿一个别称,我们县也应该奋发有为吧?不应该奋起直追吗!这一问一叹,着实掷地有声。

那两个月,县府内外,都为如何开拓进取、奋发有为而绞尽脑汁,不唯经发局、招商局在开夜车、谋布局,教育局、文化局,这些平时看似与经济不关联的部门也在迂回鼓劲,从旁加油。

朱县长更是起早贪黑,用一双43码的大脚,把全县十二个乡镇一一丈量。原本他的手机计步,每天早起是有6000到8000的步数可以在朋友圈炫耀的。如今一是困得太晚,起不了早;再是,即使起早也有太多案头文件要等着处理,便把坚持数年的晨起跑步豁免了。聊以自慰的是,走遍全县的山山水水不也是一种锻炼吗?行走,一头挑起了工作,另一头兼顾了身体,是一种更值得褒奖的生活状态啊!

这一天朱县长命秘书兼司机小桂开车,去到东坑乡调研。车子进得乡政府,再出来,多了一辆车,东坑乡的尤乡长,不离尤乡长前后的是助理小肖。朱县长道,为了谈话方便,一辆车够了,也环保喔。

于是四人一车驶出乡政府大院。尤乡长啧啧,不是恭维县长,平时无论是陪同县里什么干部下来,哪一次不是七八人上十人的阵仗,多到二三十人也是有的。像你我这样上山,孤家寡人的,那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

朱县长眉头一跳。

副驾上的肖助理听见了乡长言语的不知轻重,孤家寡人可以是领导的自嘲,岂是下属能够乱说的!赶紧补救道,是啊,那次农业局下来考察调研,一顿饭就吃了四个围桌。像朱县长这样轻车简从的,多乎哉,不多也。

朱县长一笑道,你当我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颗一颗数着吃茴香豆啊!

但见挽回了形势,肖助理高兴道,茴香豆就是蚕豆,我们这里家家户户有蚕豆、豌豆,屋檐下挂满没剥壳的毛豆,县长要吃么吗多得是。

你们要把一粒小豆子种出一个远近闻名的产业来,我才高兴喔!朱县长感叹,就像养鱼、养猪,种猕猴桃,种黄花菜那样,你们也不是没有啊,但都是小生产者,不成气候,默默无闻!要像人家那样,一弄就是一个大产业,声名远播,那我当县长的,脸上才不抹猪油也有光啊!

桂秘书补充释义道,以前有一个穷秀才,家徒四壁,他却死要面子,每次出门都要用猪油在嘴边抹一下,以炫耀吃得好。

三人都笑了,东坑乡的两人笑得有点勉强,不晓得是不是刚才不经意的“一粒小豆子”打击了他俩的积极性,这样就不好了。朱县长觉得,出来一步步踏勘调研青山绿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鼓干劲、拓思路、出点子、迈大步,便续上此前的话头道,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是北方的歇后语,你们南方人也这样讲吗?我们那里还有,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乡里人进皇城——头一回,驴驹儿上磨——头一次,诸如此类啊!

回头见尤乡长的音容还没来得及张扬,肖助理接道,现在南北都流通了,不仅语言相通,连饮食习惯也互通。譬如北方人也讲“搞定”,南方人也讲“整一个”。

朱县长赞道,所以要拿出自己的特色,无论个人成就还是地域贡献,都要有独活儿,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又问,你们知道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后面还有一句是什么吗?

三人有讲,离开了娘家,心里悲伤的;有讲,那要看嫁去怎样的人家,如果去了家境好的,应该高兴才是……朱县长向左右打开两只手,各伸出三根指头道,就六个字:脸上哭,心里笑。你们想一想,既然坐轿子去,肯定来的是有钱人家,公婆家笃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好比现如今开来宝马、奔驰接去的,笃定比脚踏车带去的强啵!

三人都啧啧称是,夸赞县长的解答既言简意赅,又意味无穷。

一路说笑,倒也走得快。

时值晚秋,一行逶迤上山。车停在一块突兀的坪地,望过去,是一片喧闹的黄霸占了四野的调色板:赭黄的是灌木,土黄的是稻田,金黄的是银杏。间或有几棵鸡爪槭,红得滴血一般绚烂,被绿叶、黄叶拥戴着,高贵得如鹤立鸡群。

一两个钟点过后,也路经了几个村寨,朱县长并不让随行介绍自己的身份,上前屋场前坐一坐,问几句年景收成,家有几口,打工是在广东还是福建。也有认得尤乡长,或助理小肖的,看得出乡长身边那一位瘦高瘦高的,才是比他更大的官,因了乡长顺手在长条凳子上抹了一把,请他坐下,自己才肯在对面落座。农家递上茶水和香烟,那是有男主人在家的,问及为何不去外头打工,应答是家里的老人病了,毛伢子没人照拂。再问为何不把小孩带出去呢,现在各地上学并不难,而且城市里的教育条件也比乡里好。回答一是城里生活开销太大;二是将来考试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倒怕是不适应了。

再起身,朱县长侧身道,看到了吧?一窝蜂都外出打工,会带来很多隐性问题,一是农村的空心化,老无所依;二是留守儿童,也会带来一系列的心理和社会问题。

尤乡长赞同道,那是,那是。老一代农民工,像是五六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出生的,还能回来,你看看那些砌了两三层楼房的,毕竟对家乡还有感情。只怕以后的90后,00后,对老家、田地就不再有感情了,他们因为没有高等学历、技术专长,既在城里待不住,可是也没得办法回乡来,他们不想种田也不会种田了,如何是好喔!

尤乡长搓搓手,既表忧虑,也是无可奈何。

朱县长右手一个斜劈,斩钉截铁道,所以尽快搞起一两个有特色、有前途、有吸引力的地方经济品种才是纲举目张,高屋建瓴!

挨近吃中饭了,尤乡长看看腕表,提议就近下山到马路边,他刚要吩咐肖助理通知司机将车开到龙潭村的大樟树边来接,朱县长摆手道,不去乡里吃饭了,我也知道乡政府食堂是真材实料,一来二去的浪费时间,不如走到哪里就坐在哪里吃饭,村民家的谷子是新打的,喷喷香,没有菜也吃得两碗!

一路过来没吭声的桂秘书道,那次下到霞塘乡,食堂里野味就吃了三样,腊麂子,炖山鸡,红焖野猪肉。

朱县长假作疾言厉色道,野生动物都是被你们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饕餮之徒吃光了!以前上山下乡还能看到穿山甲,现如今连穿山甲的一只鳞片都找不到了!

尤乡长苦笑道,是喔,以前东坑的溪谷里,娃娃鱼好多啊,七八十年代,农家不吃剁了喂猪,现在哪里还寻得到喔!

桂秘书说,娃娃鱼的学名叫大鲵,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中华穿山甲原本是二类,因为濒危,今年6月已经提升为一类保护动物了。

肖助理道,我三年前去东莞,被一个老同学请去吃一次农家菜,一盆红烧肉端上来,吃了几筷子,都不晓得是什么肉,但不像是猪肉,兜底主人才告知吃的是一盆秘制穿山甲,吓得我们一起站起来鞠躬致祭。

尤乡长不屑道,假模假式!

朱县长叉着腰站定道,被你们一路讲吃,讲得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尤乡长赶紧道,前面是龙潭老村,可以去寻一家吃午饭。

于是下山,先是肖助理,后是桂秘书,在路边和树下发现不少小小的圆栗子。这种栗子多半是手指头大小,圆圆的顶,尖尖的屁股。两个人都讲是野生板栗,所以个头儿小。边说边咬开赭红色的外壳尝吃,同时递给朱县长和尤乡长。

朱县长吃的一颗是苦涩的,呸呸吐了。

尤乡长吃的一颗是甜的,他从肖助理手中挑出几颗递给朱县长道,你尝尝我给你挑的,包甜。

果然。朱县长疑惑道,你怎么区分野生栗子的甜与不甜?我也在汨罗乡下呆过几年,从小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一片板栗树林,先人种植的,那是我们小时节最爱去的地方,尤其是秋天,板栗成熟的季节。用石头打,用弹弓射,也有爬到树上去摘的喔。

尤乡长狡黠地眨眨眼,举起两只栗子问,你们看看这两只栗子有何不同?

三人趋前,都讲除了外壳的色泽略有差异,一颗淡棕色,一颗深棕色,看不出有何不同。

尤乡长道,深色的才是栗子,浅色的根本就不是栗子!

朱县长一惊,下意识再呸了一口问,那是什么?

尤乡长举起那颗淡色的栗子,安抚道,没关系,其实这个也是可以吃的。这是苦槠,与板栗同属一个壳斗科,沾亲带故,祖上原本是一家。

朱县长啊啊两声,赶紧接过来又尝了尝,叫道,那就对了,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槠豆腐,后来,很多年不见了喔!

尤乡长拍手道,县长想吃童年的味道,太简单了,今天中午就可以让你重回童年!

下山之后,在窄窄的龙潭街市一路寻过来,路边或蹲或坐有些个卖菜的,脚边的竹篮或土箕里盛着毛豆、番薯、红白萝卜、白菜、蕹菜、萝卜秧子。包括杂货店、铁匠铺、肉案台、豆腐作坊和小饭馆,拢共八九家店铺吧。拣了一家尤乡长眼熟、看上去还干净的“老味道”饭馆坐下,先就发一声问,有没得苦槠豆腐?头上扣一顶藏青色鸭舌帽的店主殷勤招呼道,本家没有,乡长要吃,我可以到隔壁讨得来,都是当日现做的,蛮新鲜!

一二十分钟时辰,桌上就摆了腊肉炒冬笋、芋梗肉丝炒酸辣椒、荷包鲤鱼、酸辣土豆丝,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盘油焖苦槠豆腐。

朱县长眼睛一亮,连夹了几筷子到碗里,一边吃一边品,终于停下来感叹道,是二三十年前吃过的味道,有一点点苦涩,也有一点点回甘,辣和香更胜过以往。

店主竖立一旁,恭敬道,那时节少油缺肉,裸豆腐涩味会更重。苦槠豆腐需要在清水里浸泡得够久,让它吸饱水,然后热油煸炒肉末,加姜蒜辣椒继续炒香,再放自家腌制的雪里蕻,最后放豆腐,加水、加各式调料焖熟。

桂秘书是学汉语言文学的,记得《红楼梦》里的一个情节,献技道,刘姥姥当年在大观园里吃了一道茄子,不相信是茄子。后来听凤姐详解这个茄子里面,得鸡肉、香菌、新笋、豆干各种美味配对,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道。

尤乡长道,到底是高材生,桂秘书将来得空,借你一支笔,把我们东坑乡好好对外宣传宣传,纵使飞不来凤凰,引得几只打鸣的公鸡落户也好,免得我们费几大的劲搞起一个工业园区,至今还是大山里头的小庙——冷冷清清。

朱县长嘴边一直在品咂,忽然两眼放亮,将一双筷子径直戳在苦槠豆腐上道,既然引进凤凰那么费劲,或许外来的凤凰不如鸡!既然是鸡,不管是公鸡、母鸡,不就自己孵出来得了!何劳去外面引进,劳心费力的!

桂秘书和肖助理对视一眼,又看着朱县长,莫明其意。

尤乡长试问,朱县长是想拿苦槠豆腐做成一道菜?

朱县长斩钉截铁道,不是做成一道菜,做一道菜我们来你东坑乡随便进一家小饭馆吃就得了,我要做成一道席,一席宴,一道光景!让四面皆知,八方咸闻啊!

尤乡长有些兴奋了,再问,你是想叫一味苦槠豆腐的香味,不仅飘出东坑乡,也飘出我们县?

朱县长道,那还用讲,光是香飘东坑乡,那我就不是朱县长,而是朱乡长好啵?

桂秘书掰着指头道,东边是猪县,西边是猴县,南边是鱼县,北边是花县,我们中间来一个苦槠豆腐县?如果对称,只能是一个字,那就叫苦县?不不不,叫豆县?

朱县长站起身道,豆县,莫非我们是大种豆子?豆县也容易听作豆馅的馅,红豆馅还是绿豆馅?这个不是叫你做材料的顺口溜,三个一,四个五的,现在我们就要分头做调研,摸家底,一旦看清是可以推布的,就大干快上,不干则已,一干就如哪吒踩上了风火轮,红红火火,飞快如风!

因了这个发现及动议,朱县长兴奋起来,接下来没吃饭,将一盘苦槠豆腐扒拉一半在碗里,吃得稀里哗啦的,另半盘被其他三人分而食之。均吃得有滋有味,吧嗒吧嗒,颜面放光。

店主听他几个讲得闹热,也知晓今天过来的是本县的一县之主,心情大好,把鸭舌帽一把摘了,露出一头净顶。他讲自家先前也是做苦槠豆腐的,水缸、磨子、簸箕和脱粒的磙子都还在柴草间放着,一旦乡里、县里准备大干,他也要把父辈用过的做苦槠豆腐的家伙寻出来,跟着县长、乡长在致富路上迈大步唦,我们回来正是想找一条路径的。

朱县长指着他道,你看看,我们现在农民的觉悟,你出去打过工的?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

店主点头道,县长好眼力,先前在深圳、东莞打过几年工。在那里买不起房子,扎不下根,挣了一点钱,回老家来砌栋屋开个店,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像在城里那么累啵。

县长朝他跷起拇指道,这叫倦鸟思归,叶落归根。

一行起身回府。尤乡长忽问,如果真搞起来,销路是一个问题,本县也未必有那么多苦槠树啊?这是另一个问题。

讲来讲去,你强调的就是困难吧。朱县长反问,你听讲过一句话没有,办法总比困难多!当然,我们也要实事求是,先从调研做起。

很快地,我们县的苦槠调研队成立了,朱县长亲自挂帅任队长。本县十二个乡镇,分设十二个小组,各乡镇长兼任组长。规定的一个月调研次第报上来,十二个乡镇共有苦槠树1253棵。朱县长认为,这个结果比想象的还乐观。与此同时,调研队已经在两广等省引进种苗,并聘请南方林业大学两位老师做种苗的培育与推广。接下来便是最为艰难的工作,说服自留山的农民斫伐原本的竹林、杉木,不仅在山上广泛种植,也在房前屋后、地头塘边,见缝插针地种上苦槠树苗。

朱县长在全县三级干部动员会上大声说,见过一直以来最难的拆除违建,也见过更早最难的计划生育工作,现在说服农民种植苦槠树,会比那两难更难吗?

座下百余人鸦雀无声。却忽然从右边一个角落里传出来一句,没有最难,只有更难。

声音虽小,朱县长却是听见了,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么多干部做什么呢?吃干饭吗?你知道一年县财政要拿出几多给你们发薪水呢?

下面便有了窃窃的议论。

正是抓人心、拧成绳的时刻,朱县长不希望走题,赶紧道,苦槠豆腐虽苦,一旦形成一个大大的产业带,就免去了我们大多数农家每年候鸟一般地去广东、福建和上海打工的辛苦!也免去了我们那么多留守儿童与父母分离的伤痛!你们晓得什么叫“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吗?

右边的角落又传出一句,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九九八十一,是个啥子东东嘛?

朱县长伸出两只手,食指做出两个弯钩道,学习使人进步,思维不能僵化!这两个九九不做乘法,九九相叠,九九重阳节,形容老人喔!打工大潮席卷乡村,青壮年都出去了,家里就剩妇女儿童和老人,你们讲,这样长期下去好不好?

有呼应的声音,不好,也耽误毛伢子读书。

还有道,现在外面打工也不好打了。

朱县长手一劈道,所以啰,我们就要立足乡村建设,发展新经济,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他强调,散会以后,各级干部,尤其是乡村干部,立马行动,首先要带头砍去自家山地的灌木、杂木和竹子,种苦槠。其次要动员亲戚朋友种苦槠;再是一家一户地动员。不留余地,不见死角,不容落单!

大会散后,留下十二个乡镇一把手继续开小会,继续听取意见及做动员。

小澜乡乡长直言道,自己家带头斫伐山林做得到,难的是动员亲戚朋友一道斫伐,有的人家的杉树林,再过两三年正好成材了,眼望到要卖一个好价钱。如同十八啷当的女妮出落得莲花一样水灵灵的,这时节却要掐掉她的尖尖。

下埠镇的镇长瞥见县长的眉头拧成了一条蚯蚓,强颜一笑道,姑娘的尖尖在哪里,你也看得拎清?我看呢,主要是苦槠树要结子,也不是头年种下去,第二年就坐果啵。只怕眼光浅,想搂快钱的农家等不及喔。

霞塘乡的代表见言无禁忌,也跟上问了一句,只怕到时候我们苦槠县家家种苦槠,户户都做苦槠豆腐,销得动啵?这个比不得家常豆腐,那是人人都爱吃。苦槠豆腐无论如何做,毕竟还有一股子苦味啵!

朱县长既想听听不同意见,一旦反对声音渐起,他也是难以下咽。车已发动,窗已打开,起跑线上的发令枪分明鸣响了,士气需要的是百般鼓舞,而非伸出手来强拔气门芯啊!

他郑重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操空心,我跟林学院的教授仔细探讨过,甄选好苗子,三四年就能大面积坐果,此之前,我们先把本县的苦槠子拢起,同时派人到外县大量收购,先要造势,《孙子兵法》讲,“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势也。”有了这股势,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黄豆做豆腐,普天之下皆是,没有特色,唯有苦槠豆腐才是独一无二。况且现在讲养生,苦槠豆腐是天然有机食品,有说可以减肥,清凉,泻火,降低胆固醇,延缓脑功能衰退……宣传出去,只怕不够卖,不怕没人买!

是夜,朱县长在一份《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大力种植苦槠的建议》文件上批了十六个字:组织推动,落实到人;媒体跟进,推波助澜。

如果此前你来过我们县,几个月之后再来,便可见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地头塘边,到处是翠绿生生纤条嫩腰的苦槠树苗。也有力争上游,种下杯口粗细的,为了运苗与保持生长的需要,上头截平,四围的枝条也要删繁就简,这些较粗的树苗移栽于屋前屋后的多,上面讲,为的是有利参观或观光。可是一眼望过去,就像一排排高矮不一的学童,为了守纪律剃成了整齐划一的马桶盖盖。

东坑乡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县立志成为苦槠豆腐县的示范地。在陂头村有三棵百年以上的苦槠树,环绕又种植了从指头粗到碗口粗的几百棵苦槠苗木,挂牌“陂头苦槠示范园”。

示范园前戳着一块水泥碑铭,上面镌刻着描红的介绍:

苦槠,为国家二级保护珍稀植物。壳斗科,栲属(或锥栗属、苦槠属),拉丁学名:Castanopsis sclerophylla (Lindl.) Schott.,产长江以南五岭以北各地。苦槠树体高大,树冠浓密,树形优美,寿命长,为优良的园林绿化树种。壳斗有坚果名槠子,偶见有2—3颗,近圆球形,顶部短尖,果脐位于坚果的底部,4—5月开花,10—11月开始结果成熟。槠子为药,具有涩肠止泻,生津止渴之功效。制苦槠豆腐则为佳肴,消暑,去滞,活血,化淤。《小雅·四月》是唯一提到“桋”——苦槠的诗篇,此诗开创了我国历史上迁谪诗的先河,为后世迁客逐臣打开了发泄忧愤的窗口,屈原、杜甫等诗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诗曰:“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这个时节,我们县的“七山一水两分田”,起码七山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风卷残云一般,很快都种上了苦槠树。县文化馆半年一本的文学内刊《红杉》易名《苦槠》,原来一年出一本,现在文体局同意追加两万元经费,一年出两本。新出的这一本,打头的是一个诗歌专辑,新诗和旧体诗都有,是一个广泛征文的结果,主题不言而喻:苦槠。大都是泛泛的应时之作,有几首倒也清新可喜。譬如:

一树成景,一粒含秋。把苦涩深藏在心头,却把甘芳播向人间。

县文联酝酿将原本一年一度的“谷雨诗会”,改为“苦槠诗会”。但县中有一位旧体诗做得颇染老杜之风的语文老教师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寓意“雨生百谷”,改成苦槠不对吧,意头不好喔。因他的据理相争,诗会名称一仍旧贯。

当各地收购的苦槠子、苦槠粉源源不断运到我们县,连国有粮仓也不能不为之腾出容身之所。这些来自江西、湖南、浙江、福建,以及四川和贵州东部的苦槠豆腐原料,大小粗细不一,口味也有差异,有的先苦后甘;有的涩味极重,生尝不能入口,加工也需要多道工序,反复浸泡还难以纠偏。

一旦发现苦槠豆腐供大于求,各种苦槠粉加工的食品也很快研发出来了,我们县最有名的第一高山是月亮山,海拔1250米,“月亮山”牌的苦槠粉之后,排着队的是苦槠粉条、苦槠酒、苦槠糕、苦槠饼、苦槠糖……

当远近有人谑称我们的朱县长为苦槠县长之时,他在想,如果比照猪县、猴县、鱼县、花县,把本县简称为什么县好呢?总不能叫做苦县吧?!叫槠县呢?好像也不妥,跟邻县重音了,容易听做猪县。

县文化局会同县文联打商量,还是那位语文老教师出了个主意,既然《诗经》把苦槠称作桋,我们就叫桋县吧。这个简称报到朱县长那里,很快就被否了。他道,虽然认字认半边,不问老先生,可是这个桋字也太冷了吧,严重脱离群众啊!我虽然不是学文科的,却也了解过,这个桋,是不是苦槠,也是有争议的喔。

此事只好暂时搁置。

又是一年秋景,稻子待割,山叶转黄。头年种下去的各色苦槠,好像发育不良的孩童,毛发稀疏,形容不整。尤其令人沮丧的是,屋前屋后那些杯口粗的树苗大都叶子枯萎,用指头抠开一点树皮,掐进去才看得到逐渐远去的绿色——凭经验得知,这些树大都在慢慢走向枯死。

紧急询之林业专家,回答是,这些苗木移植之时过大,加之水土不服,养育不当,成活率很低。

与此同时,月亮山牌苦槠系列食品,费了一大笔钱在各类媒体进行几轮轰炸之后,确实卖出去不少,却也只占库存的十分之二三,很快就卖不动了。放在仓库里,既占用地方,又占用资金。销售方法不能太传统,也要与时俱进喔,于是模仿当下的网络美食红人李子柒,这边请了一个团队,打造一个00后的靓丽女子名“苦槠妹”,这个娉娉婷婷、容貌娇美的“苦槠妹”也是一语不发,拍摄的是山上苦槠的采摘、暴晒、浸泡、磨浆、过滤、加热、成块、切割、再浸泡……以及制成佳肴的全过程。

上微博、进抖音、联快手……费了老大劲头,“苦槠妹”得到的社会化反响,还没得一块瓦片削向水面飞起的涟漪多。县政府发文,让机关干部带头转发抖音和快手,抖了几抖,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面对各路传来的不利消息,尤其是不断有农民上诉,提出山林被强令种植的苦槠树占据,严重影响了原本应有的竹木收入,朱县长头都胀大,个把月都没睡一个囫囵觉,梦里都听到人家叫他苦槠县长,有些人吐字不清晰,干脆就省去了一个槠字,成了简练的“苦县长”。

朱县长利用到省城出差的机会,去财大拜访了一位他尊敬的退休多年的经济学家,那位教授耐心听完县长的娓娓叙来,看着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老弟,鬓生华发,两个大大的眼袋衬托的是两只炭画过一般的黑眼圈,不由心生同情。他分析给这位老弟听,你调研不可谓不辛苦,干活不可谓不卖力,爬山涉水,东进西出,起早睡晚,兢兢业业,可为何求仁不得仁,天不从人愿呢?你想过没有,野菜里面还有马齿苋、鱼腥草、蒲公英,还有蕨啊,野蒜啊,是不是都是药,也都是菜?是不是也都可以清这个补那个?是不是都可以做成有机产品?都可以啊!为什么却都没有像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走向千家万户,进入一日三餐?

朱县长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

教授是过来人,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为了坚持一些常识他吃过很多无妄的苦头,那样的日子希望不再幽灵重现。教授吃了一口茶,继续道,北方的苹果、大枣,南方的橘子、香蕉都可以做成产业,还有南方产的板栗、沙田柚、菠萝、百香果……也行,可同样是南方的菠萝蜜就不行,菠萝蜜不是菠萝,菠萝是凤梨科凤梨属,菠萝蜜是桑科菠萝蜜属。道理讲透了就很简单,要为人们普遍接受的菜蔬和水果才能普及,行世。

朱县长问,那榴莲呢?榴莲很多人不适应,避之唯恐不及,在东南亚却是鼎鼎有名的水果之王啊!

教授略一思索道,榴莲是一种很特殊的水果,价格昂贵,因其气味浓烈,爱之者赞其香,厌之者怨其臭。我有一位老友,对榴莲的喜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可以当饭吃。榴莲是纯热带作物,经济价值很高,如果你那里能剑走偏锋,培植出来,功德无量,一下子就可以打个经济翻身仗。但你肯定不行,榴莲是一个火烧鬼,要一年四季的高温,气温二十多度以上。这也是常识,常识不可违背。几十年以来,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从一个基本点看,就是违背常识。

朱县长苦恼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剑走偏锋,我劳心劳力搞苦槠豆腐,正是如此啊,可是得到的结果却是,此路不通。让老百姓陪我吃苦了赔钱了,我这老大不小的一张颜面往哪里放哟!

经济学教授仰身道,《吕氏春秋》里有一句,以狸致鼠,以冰致蝇,虽工不能。

挨近年底,朱县长被调任市乡镇企业局副局长,保留正处待遇。

临走他又去了一趟东坑乡,此行他没告诉任何人,只让桂秘书开车,先到了陂头苦槠示范园,但见那三棵老苦槠树浓荫如盖,经冬不凋。那些后种的苦槠苗则七歪八倒,周边蔓生着一人多高的蒿草,絮花乱飞,早将那一块水泥碑铭遮去多半。

离开示范园,又开车来到龙潭街市,在“老味道”饭馆门前停下。朱县长下车前扣上墨镜,穿上风衣。

进去之后,戴藏青色鸭舌帽的店主迎过来,鼻子冻得通红,缩着手写菜牌。

他没有认出一年前的秋上来过此店吃饭的县长。

桂秘书第一道菜就点了肉沫辣椒焖苦槠豆腐。

店主啊啊道,没有这道菜喔。

桂秘书问,没有原料吗?

店主道,是的喔。原先做豆腐的关张了,去了东莞,帮打工的崽带孙子去了。

朱县长眉头一蹙问,前一段家家户户都有,现如今见鬼了,你家一点存货都没得吗?

店主道,原先有蛮多,放久了怕霉掉,上个月都给人家拿去喂猪了!什么东西就怕闹热起来一窝蜂,吃多倒了胃口,就再没人过问了!

桂秘书不悦道,那你不能留一点在冰箱里,我们去年过来,还点了苦槠豆腐喔!

店主一愣,眨巴眨巴眼道,我们这山路边,不比得城里,就算你们一年必来一次,哪里晓得你们今天过来,将将好就要点一道苦槠豆腐唦!

朱县长倏然起身道,没有,我们就不吃了。

桂秘书拿起包跟在身后,快步跨出店门。

店主在后面叫道,莫走唦,还有冬笋煲鸡,藜蒿炒腊肉,油焖麂子肉……

车子颠簸着开往县城。后视镜里,桂秘书见朱县长头一歪,好似困着了。

忽听他叽咕了一句,“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势也。”……

好一阵,桂秘书都不晓得县长是自言自语,还是梦呓。

后记:现如今,你若是到我们县来,想买一点土特产,在一些老店里还是找得到苦槠粉加工的食品。只不过里面的苦槠粉含量,远不像大干快上的那一年含量那么高。苦槠粉的含量一般不会超过百分之十五到二十,其它的便是面粉、饴糖、果脯、菜脯、色素与调味剂。

你尝一尝,化过妆的苦槠糕、苦槠饼、苦槠糖……是不是觉得比单纯的苦槠豆腐口感好很多呢?

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百余篇,作品在江西、北京、上海、广东等地获奖20余个,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另发表有非虚构“中国手艺人”系列。